姜緯
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Sebastiao Salgado)的攝影作品在當今世界極負盛名。作為紀實攝影大師,薩爾加多在他40年職業(yè)生涯里從未停止過對全球性問題的關注。他游歷過120多個國家,作品被視為最重要的攝影史文獻之一。他的照片不僅充滿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也有著非??捎^的經濟效益,其作品的銷售金額,曾占到馬格南圖片社年收入的一半。
雖然薩爾加多與他在馬格南圖片社的前輩亨利·卡蒂埃-布勒松等人有一脈相承之處,比如相信直覺,將“自我”擱置一旁,但他的攝影實踐有獨到方式。他覺得走馬觀花拍出的照片浮光掠影,缺乏深度,走進所要拍攝的人群和環(huán)境里,與其共處一段時期,才能使照片更具質感。
從1986年被譽為“加西亞·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視覺版”的第一本影集《別樣美洲》開始,到1993年的《勞動者:工業(yè)時代即將消逝的形象》和2000年的《遷徙:轉變的人性》,薩爾加多最顯著的風格特點一直都沒有改變,就是不論面對什么樣的主題和對象,他都堅守著人道主義精神的視野。在烏克蘭的鋼鐵廠、印度的煤礦、古巴的甘蔗田、盧旺達的茶園、意大利的漁場、玻利維亞的錫礦廠、美國的屠宰場、巴西的金礦廠、中國的自行車工廠,都曾留下薩爾加多的身影。1986年,當他到達巴西佩拉達山露天金礦時,他看到了艱苦危險的宏大勞動場面:5萬多個淘金者擠在一個巨大的土坑里面,背負著沉甸甸的礦土,靠搖搖晃晃的木梯攀上爬下,隨時都有摔死的危險。薩爾加多認為:“他們雖然衣衫襤褸,甚至赤身裸體,但仍然具有人的尊嚴。我深感世界存在著太多的不公平,良心驅使我把這些拍出來。”
1993年至1999年,薩爾加多在40多個國家拍攝的照片,匯集成了史詩般的《遷徙:轉變的人性》。他由此體驗到自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之后,人類在使用日益創(chuàng)新的科學技術和生產方式的同時,也進行著從傳統(tǒng)的、固定的生活方式向不斷移動的生活方式的轉變。由于人是生產和生活的主人公,因此,人的遷徙成為這個世界日益增強的移動性的直接表現。
良好的經濟學素養(yǎng)、豐富的經歷,使得薩爾加多能夠挖掘出影像背后一些隱蔽的內容,諸如當代性、國家神話、對歷史的理解與敘述、地緣政治和經濟利益,考察這些內容有助于解釋世界的面目?!哆w徙》系列涉及了國際遷徙、難民、非洲悲劇、離鄉(xiāng)背井的人口城市化、當今世界的兒童成長等問題。薩爾加多自述道:“我希望人們看過這些照片以后,能夠用一種帶有尊重的、全新的眼光看待身邊的移民。希望坐在美國某個餐廳里的年輕人看到墨西哥裔侍者時,能夠想到他或他的父輩長途跋涉來到這里,他們在這里充滿勇氣地推進生活,為了工作和尊嚴打拼。這樣的精神,存在于我的每張照片之中?!?/p>
薩爾加多的座右銘是:“攝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用信念去攝影是我生活的準則。”對于一個追求舒坦生活的人來說,閱讀薩爾加多的照片不是一種愉悅的享受,而會留下對遭受打擊的深刻體驗。當類似遭受不幸的感覺使我們置身于回蕩著苦難呻吟的蒼穹下,我們就像參觀地獄的但丁一樣不知所措,而攝影大師正以凜然的姿態(tài),悲憫著那些在困境中掙扎的人們。
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是不是紀實攝影特別擅長體驗苦難?真正優(yōu)秀的攝影師從來不會無動于衷地將目光滑過人間疾苦。所以,卑微的乞丐遠比趾高氣揚的富翁更易于打動他們,民粹主義幾乎成為一種天然的傾向。窮人和底層是攝影不斷光顧的領域,紀實攝影師將這個傳統(tǒng)不斷引向高峰。然而,攝影僅僅是歷史結構內部的一種微弱的聲音,在許多重要時刻,攝影對蕓蕓眾生的同情之淚起不了什么作用。在設計未來歷史方案的時候,攝影的作用遠遠不如史學、經濟學或者政治家的運籌帷幄。在這個意義上,薩爾加多怎么可能撼動哈耶克們的市場?全球范圍內,市場機制及其運作依然如日中天。齊澤克引用詹姆遜的話說:“現在已經沒有人嚴肅認真地考慮可能用什么來取代資本主義了?!?/p>
盡管如此,我們依然要承認,薩爾加多的不安和質疑并沒有喪失意義。首先,紀實攝影師還是有機會有效地卷入而不是退出這個時代的核心問題;進而,攝影語言形式被提煉為一種有力的敘述—這種敘述可能擊穿意識形態(tài)的強大結構。當市場或者消費者擁有的意識形態(tài)試圖將一切解釋得理所當然的時候,攝影可能揭示出問題內部隱藏的復雜維度。在資金、利潤和權力的驅遣下,大眾傳媒往往按照意識形態(tài)的口徑報道社會現狀。這時,攝影的拍攝對象可能恰恰是意識形態(tài)遮蓋的內容。一個信息如此豐富的時代,攝影還能如此尖銳地甚至令人嫌惡地存在,這是幸運,也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