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浪漫而酸楚的游子人生

雷恩海

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

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

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

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

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

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這首《冉冉孤生竹》出自《古詩十九首》，寫女子對新婚之離別的傷感。詩中堅貞的愛情信念、忐忑不安的心緒和對年華易失的感慨交織在一起，纏綿悱惻，哀婉動人。柔弱的“孤生竹”生長于大山深處，很少有人照拂，隱喻女子自幼之孤單柔弱。以“兔絲附女蘿”比擬婚后夫婦的柔情纏綿，慶幸“兔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之締結(jié)良緣。然而，離家遠嫁他鄉(xiāng)不久，又遇新婚遠別，丈夫遠在千山萬水之外，自己只能青春虛度，心生終身無著落的悲哀。她希望丈夫能夠執(zhí)著于愛情，自己更會堅守愛情之誓約。浪漫與溫婉充盈于字里行間?！八季钊死希庈噥砗芜t”的哀婉，“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的相思與感慨，讀之令人感動。

創(chuàng)作于東漢后期，作為五言詩發(fā)展成熟標志的《古詩十九首》，抒情委婉深沉，描摹物象細致入微、曲盡其妙，將抒情與敘事相結(jié)合，以情觀物，深摯動人。對男女兩性情感的深切關(guān)懷和委婉曲折的描摹，頗能動人心魄。

為選拔人才、強化統(tǒng)治，東漢王朝繼承了漢武帝的養(yǎng)士政策，在首都洛陽建立太學，吸收士子入學，同時，推行鄉(xiāng)舉里選、朝廷州郡征辟制度。因此，整個東漢都有大批的游學、游宦之人，離家遠赴首都洛陽謀求功名富貴。

求學、求官之路遠非游子想象的那般平坦。

東漢后期，皇帝年幼，太后臨朝，外戚專權(quán)跋扈，宦官為所欲為。在朝的部分官吏、士大夫、太學生以及郡國生徒奮起抗爭，批評朝政?；鹿賿冻只实鄞笈d黨獄。靈帝即位之后，又起黨錮之禍，延續(xù)十余載，誅戮、流放、禁錮士子達六七百人之多。經(jīng)過這兩次沉重的打擊，朝野正直之士被屠戮殆盡，邪佞之徒氣焰囂張。士人之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氣節(jié)，獨立自由、不曲學阿世的精神，幾乎被摧毀殆盡，只有少數(shù)高蹈之士逃匿山林，做獨善其身的隱士；那些賣身求榮、寡廉鮮恥、阿諛諂媚之徒，攀龍附鳳，洋洋得意。黨錮之禍使得中國文化精神為之凋零。

宦官把持了朝政，朝廷、郡州選士不再以學行為標準，無能之輩、無恥之徒或以裙帶關(guān)系，或以錢財而請托于權(quán)門，成為朝廷州郡之要員。諺曰：“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倍瞿近h錮諸君子的士子，共相標榜。當時之士，望風而趨之若鶩，務(wù)于立名，朋從依附，競尚聲華。另一方面，不得黨附的士人游子，怨望失意，莫知歸屬。處于這樣的時代，普通士子的求官道路之難，可想而知。

在這個生存艱難、動亂將至的時代，那些游學、游宦的士子將何去何從？種種復雜心態(tài)，在《古詩十九首》中皆有著生動的表現(xiàn)?！豆旁娛攀住反蟛糠肿髌飞婕傲b旅愁懷、離別相思、游宦無成，即與此背景相關(guān)。

希冀富貴功名，是《古詩十九首》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京師洛陽乃權(quán)貴最為集中之地，窮困士子身處其中，霎時便顯出窘迫和渺小?！肚嗲嗔晟习亍访枋龅谋闶鞘孔邮苡H友勸勉，赴洛陽謀求功名富貴，卻晉身無門，只能在雄偉壯麗的洛陽城踽踽獨行的情景。

盡管如此，游子依然渴望得到當權(quán)者的援引，期盼躋身富貴，得享榮華；而那些捷足先登的“同門友”卻不念舊情，反將舊日朋友拋棄：“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保ā睹髟吗ㄒ构狻罚┰凇八念櫤蚊Ｃ?，東風搖百草”的蕭瑟孤寂中，游子感喟于失意沉淪，“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希望能及早獲得功名富貴，免去悵恨。

徜徉于洛陽城中，看慣了富貴榮華以及權(quán)貴的爭奪誅戮，再對比自身的漂泊，游子遂產(chǎn)生了人生如寄的幻滅感。“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去者日以疏》）出洛陽城，遙望城北的累累墳冢，著名的北邙山埋葬的都是達官貴人，可造化推移，一切都化為塵土。

明白了人生如寄這個道理，就覺得讓短暫的人生承受過多的憂懼實在沒有必要?！吧瓴粷M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人生短促，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徒受困苦。求仙延年、拉伸生命的長度實在虛妄，不如秉燭夜游，盡情享受人生，“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坝拚邜巯зM，但為后世嗤”—那些愚昧者只是些守財奴，辛勤聚斂，最終亦赤條條歸于黃土，為后人所嗤笑。

行行重行行

有游子必有思婦。外有曠夫，內(nèi)有怨女，游子之歌和思婦之詞，皆由同一原因產(chǎn)生。漂泊的游子，遭受著冷落與困頓以及逼仄現(xiàn)實的擠壓，很容易在溫柔鄉(xiāng)里尋求精神的依靠，鄉(xiāng)土家室，常常入夢?！豆旁娛攀住分校此l(xiāng)的游子時時吟唱著羈旅愁懷，抒發(fā)其傷離別、思遠人的情感。漂泊無依，身如轉(zhuǎn)蓬，游子體味到了人生的苦況與艱難，偶然一個小小的情事，都可以刺痛他們敏感的神經(jīng)、敲擊他們內(nèi)心最柔弱的地方，從而激發(fā)出動人心魄的歌吟。

時而，他們也站在遠方妻子的位置，想象她們因思念自己而愁眉深鎖。女性成為詩人表達人生、認知的一種載體。他們賦予女性溫婉、善良、浪漫的特質(zhì)，那是身心疲憊的游子在人生的艱難中化解心頭郁結(jié)的一劑良藥，是憔悴身影、饑渴心靈最后的歸依之所?！豆旁娛攀住分械乃紜D之詩，也是男性詩人（即游子）所寫，表達的是男性的感受和認識，并非女性自己的感受。

其實，游子們清楚地知道，功名富貴不易得，人生虛幻，而現(xiàn)實的享受需要有生存的基礎(chǔ)和條件，秉燭夜游也只是痛快淋漓地表達對生命的熱愛、眷戀罷了。理想的憧憬和現(xiàn)實的逼仄，也許還有理性的情懷，使得游子們在人生的困頓和重壓下，更重視情感，尤其是夫婦親情的慰藉，以掀開沉重的現(xiàn)實鐵幕的一角，茍活于人世?！稏|城高且長》一首，寫游子漂泊于洛陽，遭受艱辛，認為人生短促，要敞開胸懷享受人生。燕趙佳人顏如玉，所彈奏之清曲打動了聽者的心曲，使之心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受，萌生“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的愿望。羈旅孤寂，明月窺窗，“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時有“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的回家之意?！俺鰬舄氠葆?，愁思當告誰？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彼释H情的慰藉，尋找著心靈的歸依之所。

《青青河畔草》寫的便是這樣的心緒。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家園的一切是那么美好親切，打扮入時的妙齡女子美麗無瑕，如嬌花照水。游子的心中則充滿了擔憂和自責：“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毕＜交丶覉F聚的心意，全然彰顯出來。而《古詩十九首》的首篇《行行重行行》，更以閨中思婦的口吻，抒寫“與君生別離”的相思與痛苦?！跋嗳トf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痛苦和無奈相糾結(jié)，真令思婦柔腸寸斷。而“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乃有“物猶如此，人何以堪”之情愫！“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彼紜D衣帶漸寬，而游子卻無情無義?！八季钊死?，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备袀杏钟卸嗌偾橐馀c珍重！在《涉江采芙蓉》一首中，漂泊無依的游子觸景生情：“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故鄉(xiāng)邈遠，長路漫漫，而生“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感嘆！

“冉冉孤生竹”，是柔軟卑微的女性，在那個艱難動蕩的時代，也是漂泊無依的游子。他們?yōu)闀r代所裹挾，飄搖的命運始終無法把握。溫婉、善良、浪漫是游子對女性的期待，他們共同承受著人生的艱難與酸楚，經(jīng)歷著時代無情風塵、血雨腥風的吹打。而那些溫婉、善良、浪漫和多情，始終彰顯著人生的亮色，成為艱難時世的安慰，照亮他們前行的路途！

慷慨有余哀

宗法昌盛之世，女子遭受壓抑是必然的。東漢末年的女子，大約等同于家族的奴隸，雖有一二出類拔萃者得享安寧、清譽，然皆不足以影響一時風氣。

李充是東漢和帝時人，他家中貧困，兄弟六人一件衣服輪著穿。他的妻子私下對他說：“如此貧困，難以久安，我有一點私房錢，我們分家過日子吧?！崩畛浼僖鈶?yīng)付說：“分家別居，應(yīng)該備點酒菜，請鄉(xiāng)親以及我家和你家的親戚一塊兒商議?！苯Y(jié)果，宴客當日，李充于坐中稟告母親：“這個女人品行太差，她教唆我分家，應(yīng)該休了她?！敝?，便大罵妻子，將她趕出家門。一個體貼丈夫、想盡心盡力經(jīng)營好自己的小家庭的溫柔女子，只因冒犯了當時的社會規(guī)范，就被逐出家門。而李充卻以此“特立獨行的風范”被范曄收入《后漢書·獨行傳》。當然，也有個別不甘如此的女性。黃允頗有才名，司徒袁隗想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黃允無比激動，便回家休妻。他的妻子夏后氏給婆婆說：“以后我就和黃家沒關(guān)系了，走之前我想跟各位親友道個別?！庇谑谴笱缳e客，在宴席上，夏后氏在300多位賓客面前歷數(shù)黃允的各種齷齪猥瑣之事，之后乘車離開。黃允因此身敗名裂。

漢代婚姻，還比較重視當事人的意愿，并非如后世完全由父母做主。光武帝劉秀的姐姐湖陽公主新寡，看上了宋弘。光武帝委婉地勸誘宋弘：“貴易交，富易妻，乃人之常情?！彼魏胫甭实鼗卮穑骸柏氋v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眲⑿愀袊@不已。湖陽公主積極主動追求愛情的勇氣，宋弘不為富貴所動、尊重妻子、珍視愛情的高潔品行，體現(xiàn)出他們?nèi)诵灾械亩睾衩篮弥帯?/p>

然而，不為權(quán)勢、富貴所動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許多士人趨炎附勢，為了富貴權(quán)勢而拋棄舊人，另覓新歡，造成無數(shù)人間悲劇，更有女子守寡之后不愿再嫁，而族人為霸占她的財產(chǎn)和子女強行將她嫁出或逼她自殺的惡事。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期的離別必然給獨守空閨的女子造成精神上的極大痛苦，對丈夫的思念往往伴隨著精神上的巨大創(chuàng)傷，如：

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

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

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

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良人唯古歡，枉駕惠前綏。

愿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

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

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

眄睞以適意，引領(lǐng)遙相睎。

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詩寫寒冬深夜之夢境和因相思而墜入迷離恍惚的悵惘心緒。歲末寒氣凜凜，蟋蟀悲鳴，想游子久羈他鄉(xiāng)，歲寒無衣，令人斷腸。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游子久久不歸，是不是早已移情別戀，另有新歡，而忘記了這個獨守空閨的人呢？一波三折，將獨守空閨之思婦的狐疑心緒描摹得極其生動。長久獨居，易成夢境，夢見初嫁之時，游子親迎，兩情相悅，巧笑攜手，同車而歸，恩愛纏綿。然而，游子來入夢，竟然甚是短暫，猝然驚醒，遂有不能肋生雙翅、凌風飛渡萬里關(guān)山之悵恨，唯有引頸遙望以寄托相思之情，致使雙淚長垂，似夢非夢，似醒非醒。詩作捕捉了思婦迷離恍惚中的神色意緒，給詩的形象染上了一層奇麗的夢幻色彩。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高樓中深情彈奏弦歌的女子，引發(fā)游子無盡的聯(lián)想：“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杞梁從軍，不幸戰(zhàn)死，其妻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人生之苦至矣！”找到杞梁尸骨后大放悲聲，杞都城受感應(yīng)而崩坍，之后，她投水而死。其妹作歌，名《杞梁妻》。女子歌聲悲凄，當是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蘊藏著深長的悲哀，一唱三嘆，“慷慨有余哀”，感慨知音難遇。此刻，女性成為游子動蕩、漂泊生活中的心靈歸宿，女性溫婉的形象和深情的歌聲，引發(fā)了游子內(nèi)心的傷痛?！霸笧殡p鴻鵠，奮翅起高飛?！彼概c女子結(jié)伴抗拒這傷痛，希冀改變自己的處境。

從詩歌的藝術(shù)性而言，《古詩十九首》舍去了生活的細節(jié)，舍棄了現(xiàn)實生活的實質(zhì)，而從通性之真實入手，以高度的概括性，將現(xiàn)實與情感融為一體，在現(xiàn)實中發(fā)酵、提純豐富的情感，使之具有廣泛的包容性，深衷淺貌，短語長情。因此，讀《古詩十九首》，必須了解其時代背景，方能彰顯其言情背后的深層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