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中晉商的負面記述

介子平

農(nóng)業(yè)社會，重農(nóng)抑商。然貴農(nóng)，而不樂于耕，賤商，而人日趨于市，商賈之利遠勝于農(nóng)也。連孔子也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保ā墩撜Z·里仁》）人心思富，見利趨炎，走遠方，積金錢，夸耀閭里，外則車騎，入則廣廈，交接縉紳，此商人行為也。商者，家資巨萬，富埒王侯，深宅大院，金玉滿堂，甚至鐘鳴鼎食，乘堅策肥，雕欄玉砌，卜晝卜夜，還可提攜親朋，引進鄉(xiāng)友，捐輸助餉，賑災濟困，雖為主流意識所輕，然古今商途之上，來者絡繹不絕。商途也畏途，饑渴勞病，日與為伴，寇賊蟲狼，無名白骨。以商致財，用財守本，也有勞而獲，無可厚非，卻屢屢遭嫉，為官家所不容。人無完人，商無完商，雖標榜重信義，除虛偽，貴忠誠，鄙利己，奉博愛，薄族恨，商人行為，還是也為文人所不齒。

晉省天寒地瘠，生物鮮少，人稠地狹，歲之年入，不過秫麥谷豆。此外，一切家常需要之物，皆從遠省販運而至。故西人多商于外，十余歲輒從人學濟易，俟蓄積有資，始歸納婦。明清之際，西商獨大北方貨殖，乾隆五十一年，河南連年荒歉，有恒產(chǎn)之家將地畝賤價售賣，“山西富戶聞風赴豫，乘機放價，準折地畝取利”。（《清高宗實錄》）商人以賤值得膏腴田畝，參與土地兼并，使國家根基之不穩(wěn)日甚?！白詳?shù)百萬數(shù)十萬之家相望，飾亭臺，聚古玩，買姣童于吳閭，購美玉于燕趙，比比也，縱博博，蓄優(yōu)伶，賓從雜沓，一言之悅，乾沒萬金不問?！保ㄍ蹂a綸《怡青堂詩文集》）“三晉富家，藏粟數(shù)百萬石，皆窖而封之。”（謝肇淛《五雜俎》）其奢侈之相與民眾的整體生活狀況反差極大，為官民所罪惡，所以在其筆下，西商往往成了被奚落揶揄次數(shù)最頻者，這類筆墨多見于筆記之中。

晉俗尚儉，商家尤其，重利之念，甚于重各，有“買賣爭毫厘”之謂?！稌x錄》所云，晉商“百金之家，夏無布帽，千金之家，冬無長衣，萬金之家，食無廉味……故其居奇能饒”。 不著撰人《永憲錄》載雍正元年事云，議敘山西捐賑人員授職有，“候補王廷揚捐銀八萬，長蘆鹽商王太來捐銀十萬，俱以一等議敘。乾隆十三年，大金川用兵，糧運艱難，日費七萬金，上令王家助餉，只獻銀十萬，查其家產(chǎn)，現(xiàn)銀一千七百有奇，他物稱是?！彪m如此，但記錄其吝色的文字也多。以前有則“九毛九”的笑話即被附會到了西商身上：一山西商人外出營生渡河時遇見一船夫。山西商人問道：過岸多少錢？船夫曰：一塊錢。山西商人道：八毛八行不行？船夫曰：不行。類似的嘲諷，其他人也記錄過。

袁枚在其《子不語》卷十二中編入了這樣一則軼事：“雍正九年，西北地震。山西介休縣某村地陷里許。有未成坑者，居民掘視之。一仇姓者全家俱在，尸僵不腐，一切什物器皿完好如初。主人方持天平兌銀，右手猶執(zhí)一元寶，握把甚牢。”一句“握把甚牢”便把商人的職業(yè)特點、貪婪做派刻畫勾勒得淋漓盡致，鞭透入里，且詼諧幽默，入木三分。

小富靠儉，大富由天，起初便有人不相信以磨豆腐、賣蔥蒜能發(fā)家暴富者。徐珂《清稗類鈔》稱，介休侯氏有資產(chǎn)七八百萬兩，是僅次于亢氏的大戶?？滴鯐r，家境尚一般，后侯萬瞻外出經(jīng)商蘇杭一帶，專販綢緞。其南販北運，經(jīng)幾十年的辛苦，獲利頗豐，家業(yè)漸興，外有商號數(shù)十處，內(nèi)有大量房產(chǎn)土地的赫赫有名的財主。俞樾《右臺仙館筆記》對此的敘述是：“山右侯氏，在國初巨富，傳聞其始富甚奇。有夫婦二人，窮而無子，然每日必禱于神，愿得橫財，即死無恨。如是數(shù)十年無驗，而夫婦則已老矣。一夕就寢，忽聞地上有聲鬻然，如釜溢起，視之則遍地皆元寶涌出。驚喜，捉取之，而愈取愈多，至于不勝取，二老皆力竭而仆。有族子者，少孤未娶，所居相距不遠，每日至其家助炊汲。是日至，而門不啟，叩之不應，逾垣入視，則老翁已為元寶壓死，老婦僅存一息，尚能言，未幾亦死。族子葬埋之，擁其所有，為富人，乾隆末始衰?！毖酝庵?，其財不義也。

票號興起之后，主要業(yè)務轉(zhuǎn)至匯兌及存貸方面，高利貸使之獲取了豐厚的利潤，高利貸資本對小生產(chǎn)者的剝削，使眾多的手工業(yè)者資金積累不足，無法擴大再生產(chǎn)，因而引起了廣泛不滿。晚清人袁景瀾記敘蘇州歲時風土的《吳郡歲華紀麗》一書，有“印子錢”一條：“西客放債，利息五分，逐日抽價，小印戳記，名印子錢?！痹诋敃r，江南一帶徽商等開設的典鋪一般是一分五厘至二分起息，最高也不過三分，相比之下，老西的放債實為高利貸盤剝。這乃是北京人中曾流行過的一句歇后語“老西兒放印子，緊上加緊”，這句話甚至出現(xiàn)在了《大登殿》一劇中。齊如山在《國劇藝術(shù)匯考》中解釋道：“這出戲，本來用不著真鍋，所以用真鍋的原故，是因為不滿意山西人。北平在元、明、清三代，無論公款，商業(yè)錢財，進取歸山西人掌握，這已經(jīng)是招人嫉妒的事情。而開錢鋪銀號、印局子等人，又利息特高，辦事又特別嚴刻，尤其招人不滿，所以《大登殿》一戲，尚有‘老西兒放印子，緊上加緊’一語，這乃是北平最流行的一句話，所以社會中人人管山西人叫做老西兒，貶詞也。觀眾因為不滿意山西人，而此賣砂鍋的，正是山西人，所以打破他的砂鍋，觀眾人人高興，打的越碎越響，則觀眾越起勁，這就是要用真砂鍋的主要原因?！鼻迦死钤茥澋摹冻啥贾裰υ~》有詩云：“放賬三分利逼催，老西老陜氣如雷。城鄉(xiāng)字號盈千萬，日見佗銀向北回?！?/p>

魯迅在其所著《吶喊》一書自序中披露：“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誣蔑里接了錢。”魯迅在紹興恒濟當鋪的典當，是為了給父親湊錢買藥治病。敲骨吸髓，殘民自肥，典當行靠著別人的衰落、窘迫運作與發(fā)財，而“明末清初，凡中國的典當業(yè)，大半系山西人經(jīng)理”。（衛(wèi)聚賢《山西票號史》）。

袁景瀾的《吳俗諷喻詩》載：“一母錢償十數(shù)子，放債錢行鬧如市，汾州人作巧生涯，盤剝貧民利息奢，收錢小印記無算，料理將清券重換，到手剛留券之半，衣裳典質(zhì)久已空，賣兒鬻女難彌縫，老拳毒手交相攻，西人則富南人窮，黃標紫標堆青銅，利藪怨府存其中?！?/p>

《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一）》載：“凡選人或需次多年，旅食匱乏；或赴官遠地，資斧艱難，此不得已而舉借。其中苦況，不可殫陳，如或乘其急迫，抑勒多端，使進退觸藩，茹酸書券，此其罪與劫盜等，陽律不過笞杖，陰律則當墮泥犁；至于冶蕩性成，驕奢習慣，預期到官之日，可取諸百姓以償補，遂指以稱貸，肆意繁華，已經(jīng)負債如山，尚復揮金如土，致漸形竭蹶，日見追呼，銓授有官，逋逃無路，不得不吞聲飲恨，為幾上之肉，任若輩之宰烹。積數(shù)既多，取償難必，故先求重息以冀得失之相當，在彼為勢所必然，在此為事由自取。陽官科斷，雖有明條，鬼神固不甚責之也?！?/p>

《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四）》載：“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選貴州一令，貸于西商，抑勒剝削，機械百出，某迫于程限，委曲遷就，而西商枝節(jié)益多，爭論至夜分，始茹痛書券。計券上百金，實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貯篋，方獨坐太息，忽聞檐上人語曰：世間無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憤填胸臆。吾本意來盜公，今且一懲西商，為天下窮官吐氣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聲，已越垣徑去。次日，聞西商被盜，篋中新舊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盜殊多俠氣。然亦西商所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p>

賣官鬻爵開捐乃清廷應付財用不足的常見手法，自康熙朝開創(chuàng)后，從來沒有停止過。道光帝對此等手段頗為痛恨，每次召見捐班官員皆容色不悅：“捐班我總不放心，彼等將本求利，其心可知。科目未必無不肖，究竟禮義廉恥之心猶在，一撥便轉(zhuǎn)?！比幌特S帝后，剿洪楊戰(zhàn)事吃緊，捐官風氣日烈，遂天下糜爛，幾于不可收拾，捐官者中尤晉商為最。其有錢之后，思謀著捐個官，以光宗耀祖，改換門庭。易宗夔《新世說》載：“太原夏某賈于陜，致富矣，思得一官以夸耀儕輩，乃于同治初納粟為陜西候補知縣。既稟到，將衙參，慮有隕越也，聘一友為顧問。某日，至撫署官廳，眾見其舉止動作而竊笑之。時長安令為唐李杜，善滑稽，突前揖之，詢其姓，則對曰夏，唐又肅容問之曰：‘夏征舒是君家何人？’夏心目中以為必是貴顯者，乃曰‘是先祖也’。事畢歸，具以告其友，友曰：‘休矣，夏征舒乃龜子，君何為引為貴胄！’夏大怒。翌日，又衙參，復遇唐，即揪其領(lǐng)而詈之，曰：‘汝何詈我為龜子？’拉之見巡撫至二堂，文巡捕具以狀入稟。時巡撫為曾望顏，命傳二人入。曾問唐，唐曰：‘可問夏令?！藛栂?，夏以昨所問答縷述之，而夏征舒之征字，言時又不明晰，曾大笑，斥之出。即懸一牌示，謂夏某識字太少，難膺民社，著仍回籍讀書。”

太原聚寶齋成記同人中秋節(jié)合影/本刊資料

商人終年在外貿(mào)易，且一律不準攜帶家眷。晉商各商號規(guī)定：從業(yè)人員包括經(jīng)理伙計，都不得在商號所在地攜帶妻子家眷和結(jié)婚納妾。探親分為十年、六年或三年一次，每次三到四個月。從十一二歲入號，到六十歲退休，一生中只有十多次回家探親。有民謠云：“半截甕，栽蒜薹，綠綠生生長上來。兒出門，娘安咐，隔著門縫看媳婦。白白臉，黑頭發(fā)，越看越愛舍不下。經(jīng)商去，遠離家，不如在家種莊稼。”又如年輕媳婦思念外出經(jīng)商丈夫民謠云：“悔不該嫁給買賣郎，丟下俺夜夜守空房。要嫁還是莊稼漢，一年四季常作伴?！鄙倘酥乩p別離，以致在山西有“旅蒙商的兒女少，妻子守活寡的多”的說法。方志中有關(guān)晉商不幸婚姻之記錄相繼于朝，史不絕書。介休縣侯懋功妻賈氏，婚八月，懋功即商于外，四載，客死在云中。櫬既歸，氏即飲酒未絕，姑力救之。臨汾縣孫起富妻王氏，富赴京貿(mào)易，病故，時氏年二十三歲，子儀二歲，家貧無依，氏堅志守節(jié)，針指度日，撫孤成立，三十一年而終。稷山縣唐永槐妻程氏，永魁貿(mào)易西隆，音訊杳然，存亡未卜，氏矢志詩之，雖凍餒交侵而終生不易其守，歿時年七十六歲。翼城崔氏，張寶成妻，年二十九，夫商西地，卒于途，氏聞訃一痛幾絕，每日哭泣，誓不欲生，二十七日覓地自縊。翼城張氏，史左信妻，婚后四十日左信即入秦行賈，未幾歿于涼州，氏誓不改適，苦節(jié)四十年。翼城馬氏，牛應龍妻，應龍商歿于秦，氏誓不再適。聞喜薛氏，張學優(yōu)妻，夫貿(mào)易河南，遂歿于外，子佩秀甫四歲，氏擾之。

清后期，政府對旅蒙商限制較松弛，有些旅蒙商從業(yè)人員在經(jīng)營商號所在地納妾、同居與嫖娼者日漸增多。在張家口、歸化、庫倫、多倫諾爾等城鎮(zhèn)，旅蒙晉商上至掌柜，下至伙計，嫖娼、包妓與蒙婦同居者已屢見不鮮。京劇中有戲曰《老西嫖院》，又名《丑嫖院》，說的是太谷縣曹老西以販賣綢緞為業(yè)，僑寓洛陽三載，思念家鄉(xiāng)，后遇一友，道及青樓之中有一名妓叫陳三兩，遂攜銀錢以求歡會。鴇母要挾老西須出重金始得一親芳澤。陳三兩本系宦門閨秀，雖墮煙花卻衣著樸素。老西乍見大感失望，但繼而轉(zhuǎn)念自己既已破鈔，何妨傳杯弄盞，纏綿永夜。席間，陳以正言規(guī)勸，老西后悔，遂欲辭去。不料鴇母貪財，回眸注盼，酥了半邊的老西竟至與之茍合。太谷縣域有著名的三多堂，即曹家大院，不知此劇主人公曹老西是否與之有關(guān)聯(lián)。

尚有諸如制造假貨等等的記載?！冬樼鹇份d：“山西鐵冶鑄火盆面洗之類，出爐，乘紅刷以膽礬水，作生銅貨之，受欺者多矣?！?/p>

《閱微草堂筆記》中有關(guān)西商的記錄較多，除卻負面的匯集，也有大量稱許的文字。傳統(tǒng)社會，農(nóng)為本，商為末，所謂士農(nóng)工商也。強化本末意識的同時，難免有抹黑商人形象之嫌。同時在日常生活方面對商人進行限制，對其服飾、建房、乘車皆設有歧視性規(guī)定，限制其政治權(quán)利，堵仕途之路，不許其后代為官，利用稅收制度懲罰之，貶低其社會地位。這一政策自商鞅以來，延綿兩千余年而不絕，以致無意識地滲透到了民眾的骨子里?！渡叹龝妨袚p招曰：“使商無得糴，農(nóng)無得糶。農(nóng)無得糶，則窳惰之農(nóng)勉疾。商無得糴?則多歲不加樂；多歲不加樂，則饑歲無裕利；無裕利則商怯，商怯？則欲農(nóng)。窳惰之農(nóng)勉疾，商欲農(nóng)，則草必墾矣?！逼湟荚诒粕掏松蹋瑳]有了商人，國家似乎就富有了。從諸多筆記中這些夸大或編造的故事里，也可略知一二。當然，此類負面故事，也并非空穴來風，無中生有，其為同時代人筆錄同時代事，具有原生態(tài)的意義，它從另一側(cè)面反映了這個群體的客觀事實。《儀禮》曰：“多貨則傷于德，幣美則沒禮?！毙湃唬?/p>

清人顏自德編輯、王廷紹考訂的《霓裳續(xù)譜》，是乾隆六十年的俗曲總集，反映的是清代前期之前的市井俗情，其中狀摹，可謂是晉商在當時世人心目中的典型印象。卷八中有一首《說老西了》：“[西岔]說老西了，（呀呀喲。）說老西了道老西。（可是可是）道老西。你怎么認的我老西？羊毛裹腳打的怪好的。百甚么活兒不會做，南西門外頭托土坯，土坯托到三千整，西北干天下大雨，唧，刮搭搭，都成一堆泥。老山西甚是著急，這個買賣做不的。大伙兒商量著，開了個河落鋪，走堂的掌柜的都是老西。我問老西賣的是甚么貨？無不是拉條面，酸辣面，菀豆包子，澄沙包子，攢餡包子，還有一個韭韭菜的，還有個豆豆瓣蒜吃?！睂x商的印象，雖說管窺蠡測，以偏概全，卻能成為對整個山西人的印象，一則說明晉商規(guī)模之大，觸目可見，不知凡幾，一則說明晉商做派確已改變了晉人習俗。方志里描述宋元時期的山西人，處處有“民風剽悍，重義尚武，好勇任俠，輕死易發(fā)”之類的文字，明清之后，忠果正直、志懷霜雪式的記載消失殆盡。習俗易人，人也易習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