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學視野下的“詩與哲學之爭”

梁建東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海南?？?570100）

從某種意義上說，柏拉圖這位古希臘哲人既是西方形而上學的奠基者之一，又是崇尚想象力并主張用詩化表述來彌補科學與理性思考之不足的反形而上學的大師。在哲學史上，柏拉圖無疑參與了歐洲哲學中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構(gòu)建。然而，有趣的是，這位思想多元的哲人或許也是這一體系的第一位有“先見之明” 的懷疑者，同時也是一位試圖對其實行超越的先行者。（而要試圖更好地理解這一點，就需要從西方思想史上古老的“詩與哲學之爭”開始了。

一

在古希臘，詩具有廣泛的含義，它既包括史詩、神話，也包括后來發(fā)展出來的各種戲劇形式，如抒情詩、悲劇、喜劇等。在公元前五世紀，“詩”是整個希臘教育的核心。柏拉圖在《理想國》第十卷中就指出希臘人心目中詩人的重要地位：“當你遇見荷馬的崇拜者，他們會說這位詩人教育了希臘?！鄙踔量梢哉f在柏拉圖時代，詩是事關(guān)整個城邦的生活方式?！独硐雵分械奶K格拉底就提到，荷馬被視為全希臘的“教育者”，“在管理人們生活和教育方面”應(yīng)當向他學習，“應(yīng)當按照他的教導來安排我們的全部生活”。

除了柏拉圖自己所提及的部分，在色諾芬的《會飲》里，也可以看到一在個家世不錯的青年所接受的教育中，必須以詩作為學習的重點。在這篇對話錄中，宴會的來賓之一尼克拉特說：“我的父親一直想讓我成為一個好人，他曾要我學習荷馬的那些詩歌，所以現(xiàn)在我還能隨口背誦《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樣的教養(yǎng)方式，似乎預設(shè)詩包含了極為豐富而重要的內(nèi)容，尤其是如何做人的基本信息，能將不懂事的年輕人教育成為一個好人。這項預設(shè)，稍后便由同一位賓客提出：“毫無疑問，你們都明白，最為聰明機智的荷馬在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幾乎涉及有關(guān)人類的所有問題。”

柏拉圖在青年時代還未真正接觸到哲學的時候，曾經(jīng)非?？释鲆幻娙嘶騽∽骷?，直到現(xiàn)今都留存著他的幾首頌神詩和贊美詩。這位影響了西方兩千多年的哲學家，其與哲學的結(jié)緣頗具戲劇性。柏拉圖雖生為貴族，但他所處的時代，正是希臘各城邦國家相互對立、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在他20歲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曾致力于繪畫和寫詩，從雅典的智者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但開始厭倦智者學派的那一套。于是就求人向蘇格拉底引薦自己。

在蘇格拉底那里，柏拉圖獲得了他所希冀得到的智慧與指導，同時他也大量地研究了古代哲學家的學說，特別是對赫拉克利特和畢達哥拉斯的學說情有獨鐘。柏拉圖認為，感性具體的萬物處于不斷流變之中，因此不能將它們看作是真正的存在，但是又不能像愛利亞學派那樣，否定具體感性事物的存在。柏拉圖借助蘇格拉底的歸納法，從感性具體事物中抽象出作為一般的“理念”，他把世界由此分為由感性具體事物組成的“現(xiàn)象世界”和出理念所組成的“理念世界”，在他看來，現(xiàn)象世界不是虛幻的，但不具有絕對的實在性，是感覺的對象，在現(xiàn)象世界只能獲得“意見”和不能獲得“真理”；只有“理念世界”才具有絕對的實在性，才是認識的對象。在他看來哲學的任務(wù)就在于運用人的理性，透過現(xiàn)象把握“理念世界”絕對善的理念。柏拉圖實際上已經(jīng)初步奠定了西方理性主義哲學的基本模式。

這個時候希臘世界利于動亂之中，貴族僭主和民主制的爭斗非常激烈。柏拉圖受此感染，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參與政治的熱望，他的哲學思想，也已經(jīng)相對古代希臘的自然哲學家有了很大的改變，開始更加關(guān)注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以及城邦的制度設(shè)計。他甚至希望能夠制訂出一套完善的、自己理想的城邦制度。

老師蘇格拉底在被雅典的民主政府宣布死刑之后，柏拉圖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他也不得不因此逃離雅典，但這也使柏拉圖在后來接觸到了雅典之外的更多的哲學家，從而極大地豐富了自己的思想。柏拉圖比他的老師更關(guān)注他直接面對的現(xiàn)實。他把自己深刻的洞察力轉(zhuǎn)向?qū)φ?、道德?yōu)勢和弱點的分析。他深信哲學不是一門空洞的學問，其最終目的是服務(wù)于人的生活，效力于良好政治體制的建立。在他看來，哲學從根本上就是一種生活方式，是比詩要好的一種生活方式。哲學應(yīng)該引導人走出洞穴、用靈魂的高貴部分追求智慧、追求最高的“好”的生活，哲學的生活優(yōu)于詩所規(guī)定和倡導的生活。

二

當雅典政府對蘇格拉底的死刑令下達以后，前前后后目睹自己的恩師為正義而申告、因正義而受罰的柏拉圖，其內(nèi)心的怨恨可想而知。他從對雅典民主政治的憎恨，既而轉(zhuǎn)為對整個民主政府與民主傳統(tǒng)的批評。柏拉圖把蘇格拉底的死因，歸結(jié)為雅典——這個不好的政體。他對這個城邦國家感到絕望，因為制定法律并執(zhí)行法律的人，不是少數(shù)經(jīng)過精心訓練、具有高度智力的人。在他看來，雅典人在日常生活、學習的過程中浸淫在詩（戲?。┲校鼈冎皇菫榱藵M足人類欲望中的低下部分，即自由和自負，詩最終會誘使人去過一種不善的生活，而正是以這些詩（神話、戲?。橹饕獌?nèi)容的雅典教育培養(yǎng)的政客所把持的政府拒絕真正對城邦有利的提議，實施了對真正有智慧的人的傷害。因此，他寫道：

無所不知的普遍自負和全面的無法無天狀態(tài)，首先正是在音樂上出現(xiàn)的，自由隨之到來，人們想象他們實際上不知道的事情，于是不再有任何畏懼。因為缺乏畏懼，產(chǎn)生了無恥，而這種無恥——它是一件如此惡劣的東西，除了因過分大膽的自由而傲慢地忽視那些更優(yōu)秀的人的意見，還能有什么？

對此，柏拉圖筆下的斯巴達人答道：“非常對?！毖菡f家（柏拉圖《法律篇》中的主要發(fā)言人）接著說：

因為這種自由，產(chǎn)生了其他的自由：先是不服從統(tǒng)治者，然后是企圖逃避父親、母親、長輩的控制，快到末尾時，還逃避法律的管制；最后，是對誓言和承諾的蔑視，根本不敬重神靈，那時，他們就表現(xiàn)模仿古老的、被稱為提坦神的性質(zhì)，而達到提坦神同樣的程度，那時他們起來反抗宙斯，導致一種無盡罪惡的生活。

可見，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對詩進行嚴厲的批評和攻擊，在他看來正是詩鼓勵了過度的自由并訴諸于靈魂中低下的情感部分：

從事模仿的詩人與靈魂的這個優(yōu)秀部分無關(guān)，即使想要贏得觀眾的好評，他的技巧也不是為了讓靈魂的這個部分高興，而是與暴躁多變的性格相連，因為這種性格很容易模仿，是嗎？

顯然如此。

柏拉圖將靈魂最低劣的非理性部分與自制相比較時，認為這一部分會使人變得放任自流、缺乏節(jié)制，而詩人卻迎合這部分靈魂，因此他得出了如下結(jié)論：

出于這種考慮，我們可以正當?shù)匕言娙四脕砼c畫家并列，因為像畫家一樣，詩人的創(chuàng)造真實程度很低，因為事實上他的創(chuàng)作訴之于靈魂的低劣部分，而非訴之于靈魂的最佳部分，這是另一個相同點。我們終于可以說，不讓詩人進入治理良好的城邦是正確的，因為他會把靈魂的低劣成分激發(fā)、培育起來，而靈魂低劣成分的強化會導致理性部分的毀滅，就好比把一個城邦的權(quán)力交給壞人，就會顛覆城邦，危害城邦里的好人。

柏拉圖對詩或戲劇所產(chǎn)生的效果抱有強烈的警惕。因為一旦觀眾狂熱地投入觀賞當中，其最終產(chǎn)生的效果是多重的，不但有宗教性的、娛樂性的、教育性的效果，作為一種群體性活動，它同時也可能產(chǎn)生政治性后果。在柏拉圖看來，正是詩人的行為破壞了對理性的信念，迎合靈魂的情感維度。換而言之，詩遠離真理與真正的知識。詩與情感或非理性部分相關(guān)的任何訴求與聯(lián)系，都如同慫恿多數(shù)人來統(tǒng)治國家（民主政制）一般，其結(jié)果只會顛覆城邦，并最終使其毀滅。詩是對靈魂與國家統(tǒng)治的敗壞。因此，詩是必須被批判的對象，詩人是必須被驅(qū)逐出城邦的不受歡迎的人。

三

如前所述，年輕的柏拉圖曾經(jīng)夢想成為一個劇作家，仔細考察柏拉圖后來的哲學作品中的戲劇成分，仍可以發(fā)現(xiàn)他在青年時代因為愛好詩歌而留下的影響。因此，有論者認為柏拉圖本人是一位兼用“l(fā)ogos”（即理性敘述）和“muthos”（即神話、故事、傳說）的著述家?？墒牵@樣一個哲學家為什么要攻擊詩與詩人？為什么要挑起西方思想史上這場持續(xù)二千多年的戰(zhàn)爭呢？

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在《柏拉圖與詩人》一文中指出過，對柏拉圖驅(qū)逐詩人的真正理解必須與他對“理想國”的設(shè)想和教育規(guī)劃聯(lián)系起來才有可能。在柏拉圖看來，理想的城邦國家唯一的希望是把它們最優(yōu)秀的公民培養(yǎng)成為統(tǒng)治者。改革政制，讓所有的人過一種好的生活，最根本的途徑就是改革培養(yǎng)國家管理人材的教育方式及內(nèi)容，以往的教育往往以戲劇形式來表現(xiàn)神話內(nèi)容，這樣的教育存在太多的弊病。因此改革教育最終要落實到如何改革的問題上，而教育內(nèi)容的改革最終也將促使新的政治方式的產(chǎn)生。詩人，那些制作（在柏拉圖看來，藝術(shù)是一門技術(shù)）戲劇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應(yīng)該受到嚴厲的審查。

由此看來，詩與哲學之爭的根本含義是一種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之爭。其根本分歧就在于：什么才是真正好的生活方式；關(guān)于這一點，是詩人知道得更好，還是哲人知道得更好。詩代表的是民眾的習俗生活，是城邦中多數(shù)人過的那種宗法生活，與城邦這個政治共同體密不可分；哲學則代表一種新興的生活，是少數(shù)人過的那種追求智慧的生活，與城邦政治共同體必然要發(fā)生沖撞。由于諸神是詩這種生活方式的最高保證，哲人蘇格拉底在質(zhì)疑詩人荷馬時當然就對其筆下的諸神提出了質(zhì)疑。

表面看來，柏拉圖對詩的指責，似乎是因為詩無法傳達真理、智慧，而詩人則會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欺騙民眾。然而，一旦我們深入柏拉圖的對話當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柏拉圖其實并不以真與假作為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相反，他更多的是持一種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即為了實現(xiàn)或維持正義。在《理想國》的第二卷、第三卷和第五卷，柏拉圖通過蘇格拉底之口，數(shù)次直言不諱地論述了“謊言”與“欺騙”的合法性。城邦的治理者為了被治理者的利益，有時不得不說一些謊言和使一些欺騙，這乃是一種高明的手腕和治理方法，因而，他們說的謊就是“高貴謊言”?？梢姡e言、虛假、欺騙，只要對敵人有害，對朋友或城邦有利，就是有用或可用的手段。由于哲學與詩的沖突根本上是與城邦這個政治共同體的沖突，因此，哲學與詩之爭根本上是一個政治問題或政治哲學問題。

注釋：

1.陳中梅.柏拉圖詩學和藝術(shù)思想研究[M].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2002年:12、13.

2.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3.色諾芬.會飲[M].沈默譯. 北京：華夏出版社， 2005年:42-43、53.

4.Diogenes La?rtius. The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M].trans. C.D. Yonge. London: George Bell & Sons， 1895:115.

5.保羅·埃爾森. 柏拉圖十講[M].蘇隆編譯. 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3:209.

6.威廉·弗格森. 希臘帝國主義[M]. 晏紹祥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55.

7.伽達默爾.伽達默爾論柏拉圖》[M].余紀元譯. 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 1992:43—80.

8.Thomas Pangle. Leo Strauss：Studies in Platonic Political Philosophy [M].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