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沉 [短篇小說]
我們的新家是一幢九層公寓樓,它背靠黑社會大哥一樣的山林,嶄新潔白,通體鋪滿一種叫馬賽克的方塊瓷磚——我是從媽媽和阿姨們下班時的閑聊中知道的。這么說吧,它很像數(shù)學(xué)簿子的小格內(nèi)頁,如果你也學(xué)過那些跟襪子一樣長的多位數(shù)乘除的話。
我得先談?wù)劰侵車那闆r。在醫(yī)院家屬區(qū)里有一大群老房子,加上天臺也只有五層樓那么高,奶黃色的墻皮看上去薄薄的很好欺負(fù)。有些人騎車漫不經(jīng)心,車胎或把手外延常常刮擦外墻,在嚴(yán)冬或者盛夏都沒啥大不了的,就怕三月梅雨季節(jié),墻皮就像發(fā)脹的菠蘿包酥皮一樣小題大做,動不動嘩嘩脫落一大塊,露出里面蒼白無奈的內(nèi)心世界。老媽的原話當(dāng)然不是這樣的,她是給人治病的大夫,說話得像手術(shù)刀一般準(zhǔn)確果斷。好了,繼續(xù)說我們的樓群吧。經(jīng)過左手邊的這些老建筑,爬上一個45度角的斜坡,就到了我家。哦,不對,還得登上八樓呢。聽說其他住戶對電梯收費意見不一,電梯用了幾次之后就被封起來,側(cè)邊長形電子框內(nèi)紅色數(shù)字沒了光亮,頓時便失去了參考意義,每一層黯淡的電板上都可看作是兩個正方形疊加的數(shù)字8。為了那些迷糊的人不至于走錯家門,每樓層正對樓梯的墻壁上,都用粉筆畫上了碩大的數(shù)字,有些還加了個圓框,生怕它們跑出來逃掉似的。
我時常對封起來的電梯間感到擔(dān)心,甚至有種小小的恐懼。缺少了一部如此重要的零件,公寓樓的新寵地位瞬間遭到嚴(yán)峻挑戰(zhàn)。我似乎都能聽見那些老房子的偷偷訕笑,更可怕的是那條空蕩蕩的漫長甬道可能已經(jīng)搬進某些神秘的住戶,譬如枯葉一般丑陋的高腳蜘蛛,猛踩不死的酒紅色蟑螂,或者令人惡心的百足蟲,等等。
在奶奶家,可沒有這些嚇人的昆蟲,最多是驕傲的蜜蜂,它們很少為其他不起眼的事情分心。因為陽臺上歪歪斜斜地擺滿了胭脂色的月季花、香噴噴的茉莉花,連古板的仙人掌都伸出一枝細(xì)長喇叭狀的花朵,夠那些勤勞的小家伙忙的。我常常摘下一些花瓣,好心地塞進奶奶常用的翡翠綠細(xì)頸瓶子中。奶奶眼睛很小,同時視力減退得也厲害,夏夜她如常灑些花露水,自言自語地說味道怎么不太像以前的呢。我有些泄氣,反問她:不是更香些了嗎?您仔細(xì)聞聞嘛。
奶奶家離這邊很遠(yuǎn),我被爸媽接走的時候,奶奶站在陽臺的花叢里偷偷地抹眼淚。她哭起來的樣子都比其他帶斑的老人好看。我是男孩,哭鼻子要被揍的,忍著忍著覺得鼻子脹痛得空間不夠用了。奶奶還是跑下樓,送我兩朵銀盤一樣碩大的葵花,橙黃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圈起來,護衛(wèi)著里面像子彈一樣黑乎乎的瓜子。她說那邊沒有向日葵。傷心的她把全部力氣都集中在嘴巴邊緣,那兩片薄薄的嘴唇降落在臉頰上時,我被硌得有些疼。對了,還從奶奶那里帶來一套兩冊的故事集,孔雀綠的底色上纏繞著各種神仙鬼怪。我舍不得打開,覺得要等到了新居,再選一個明媚的午后,找一種最愜意的姿勢,像舉行秘密儀式那樣,好好地享受那些咂舌的故事。告別了奶奶(終于能用上正常的花露水了),到車站的時候已近傍晚。我睡在爸媽的腿上,在咔嚓咔嚓換道的綠皮火車上度過了一晚。第二天白天,火車嘶吼了一聲,身體往后傾倒了一小下,便到站了。疲憊的爸爸告訴我,這就是廣州哦!可惜父母不在這個熱鬧的大城市工作。我們得接著穿過臭烘烘的人群,到廣場側(cè)面的一溜兒汽車站那里,登上一輛汽油味兒全往車廂里面噴的中巴,等過了我實在無法再吐的幾個世紀(jì)之后,終于,到目的地了。這時還額發(fā)凌亂的媽媽告訴我:喏,這就是桑塘鎮(zhèn)。
我們住在高高的八樓,房間編號是805,就在樓梯平臺的拐角處。它局促地夾在804和806中間,連說夢話都要三思。與奶奶家不同,這里每家裝著兩層門,他們是嫌木門力不從心嗎?還得加上一扇冰冷厚重的不銹鋼大門。外門這個鐵家伙不是完全封閉的,通常分成上下兩部分,下層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大人的頭部位置,門上的綠葉造型會留出些空隙,會恰到好處地讓你窺視門外的情況。我還得等幾年吧,即使腳尖踮成跳“天鵝湖”那種沒有商量余地的樣子,仍然是夠不著那“綠葉”的。
我們家結(jié)構(gòu)不復(fù)雜,進門便是一個長條形的空間,爸媽把它分成窄窄的兩部分,飯廳和客廳,因為中間并沒有很嚴(yán)格的三八線,不過是磚塊的顏色差別而已,一種是仿木的瓷磚,客廳的那種是說不清圖案的花崗巖,總是擺出一副不愛搭理人的冷樣子。你在上面走,得懷著敬畏的心情。盡頭分成了三個方向,最左邊的是廚房,雖然有伸出去的露臺,但外面的景色卻是陰森森的黑社會大山,它鐵定庇護著一些不能隨意外出的邪惡東西,我可見得多了(在故事書里)。
另外兩個方向分別是爸媽的房間和我的——我有了自己的小房間!這太令人興奮了。笨重的書桌和衣柜也跟風(fēng)一樣到了新家,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們搭乘同一趟火車到的。它們年紀(jì)偏大,媽媽說這是他們結(jié)婚時候請木匠做的,居然比制造我還要早,真是古董。再過幾天,我都要上初二了。
書桌靠著墻,正對著兩扇像扇貝一樣張啟的窗戶。八樓的風(fēng)景真是好。黑社會在窗角,戲份陡然降至近乎零。天空和云朵是絕對主角。更遠(yuǎn)一些的三十米左右,有一些窗戶對著我,不過它們通常在夜晚才會開始說話。
我坐在桌面上,臉蛋貼著黑鐵防盜網(wǎng),像個樂觀的囚犯,享受著夢境一般的明媚時光。我覺得明媚這個詞有著水果糖的味道,甜得讓人發(fā)笑的那種好好的詞語。過了一會兒,我豎起右腿,左腿像折疊刀一樣收起來,腳板底翻過來,放在右邊大腿前面。輕輕剝開一只早秋的柑橘,從雀斑的肚臍眼那里最容易下手。這時候云朵終于不見,我對此不能再滿意了,是的,就剩下甜甜的天空,還有小小的我、橙黃的橘瓣。于是我把下巴擱在右膝蓋上,打開一本奶奶送的故事書,開始那些刺激又有點相似的歷險。
那個午后究竟有多美好,我可不愿再多說了,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因為奶奶說過,神靈會把一些風(fēng)景交給勇敢聰明的孩子秘密保管,以免壞人或妖怪得手。我可不能保證寫下來是不是只有好人看到。對不對?
爸爸媽媽在沒有成為爸爸媽媽之前,會不會跟現(xiàn)在大有不同?
在厚重的家庭相冊里面我尋找過他們。年輕的爸爸帥到何種程度,怎么形容呢?就連仙女,不管是七仙女這樣的外貌派,還是專職家務(wù)的田螺姑娘,都可能會不管不顧地愛上他的那種。爸爸有一頭活潑又服帖的自然鬈發(fā),加上來源可疑的外族高鼻,配上照相館擅自調(diào)配的色彩,簡直會要了誰的小命。而媽媽在任何照片里,都不會正眼看鏡頭的,不止如此,她還要抬高一點下巴,再將視線放松調(diào)細(xì),哇,真的一劍封喉。她的那股傲勁兒,奶奶似乎也提起過,當(dāng)然不是我這種崇敬的語氣。媽媽在做媽媽之前似乎無所不能,在照片里她跳舞、跨欄、耍劍、扛槍、診病,我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她不會做。
所以媽媽非常憂心。我話不多,功課中下,打架常輸;雖然奶奶夸我作文寫得好,并且是個勇敢的孩子。媽媽顯然理解不了,她一有空,便教我打球和騎車。打羽毛球時她會故意對著我的臉扣球,即使鼻子冒血了她還要大喊:男子漢,把鼻子擦擦,趕緊給我把球撿起來!
爸爸是狡猾的一派。他在比較安靜的任務(wù)上悄悄發(fā)力。諸如讓我每天臨一張字帖,背誦兩首絕句或一首七律,背錯超過三個字第二天加量。最讓人痛苦的是吃晚飯不能看卡通,這真的差點要了我的小命。我?guī)缀趺刻於际窃谖槭裁床荒芸矗浚?、期待(老爸會不會網(wǎng)開一面?)、想象(小飛俠究竟戰(zhàn)勝海盜沒有?)中熬過晚餐,難怪經(jīng)常胃痛。不過別指望他們大發(fā)慈悲,爸媽有時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拌嘴,但從未在教育我的問題上發(fā)生分歧。我嚴(yán)重懷疑他們是不是因為這一共同志向才走到一起的。
是的,這就是剛到新家時的事——爸爸不時加班,媽媽按時值班,我坐在書桌上看天空。
在桑塘鎮(zhèn)生活了三個月之后,天空的圖案出現(xiàn)重大調(diào)整,那個明媚的天空或許被黑社會大山掠走了。當(dāng)然,有時它依然很藍很藍,不過卻顯得極其遙遠(yuǎn),要不就讓一些氣色很差的云層擋住,連越來越好吃的柑橘都無法緩解我的憂慮。
第四天,雨似乎下上癮了。這意味著即便是同樣的時間,早晨六點鐘,我萬分不情愿地起床了,那該死的太陽還在偷懶睡覺。
媽媽不說什么,她把被子猛然一掀,下一秒啪的一聲,打開慘白的日光燈。她真的是把科學(xué)的嚴(yán)謹(jǐn)毫不猶豫地傳給下一代。有次我偷偷溜去醫(yī)院的傳染科,媽媽在查房。你可以想象佐羅把全身黑色裝束涂白,僅僅露出那雙鷹隼一般的眼睛,她上下左右前后打量,同時快速分析判斷病床上那些呻吟的家伙病情的最新進展。她安慰病人的時候帶有一種蠱惑的魔力。其他醫(yī)生,有些就不戴帽子,頭發(fā)上不知附著了多少危險的病菌,還有些不戴口罩,病菌可能就直接溜進嘴巴了,在你虛弱走神的時候它們就粉墨登場。她要求我在室外除了沒辦法沾地的雙腳外,身體任何部分都要保持警醒和獨立,不能以諸如困了乏了等理由倚靠大家都倚靠的柜臺、扶手、桌角。如果我有一把巫婆用的飛天掃帚,她定會要我隨身攜帶。
我遠(yuǎn)遠(yuǎn)不及媽媽的干脆果敢。過了四十分鐘我才推開沉重的鐵門。下樓的時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我每下一級階梯,書包就跟著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算其中的銜接步伐,到一樓要經(jīng)過九十六級階梯,樓層之間的窗戶透進來的光可以忽略不計,外面那座面目不清的大山似乎法力增加了數(shù)倍,而那些神奇的觸摸感應(yīng)燈不知什么時候失靈了。我突然感覺平靜的呼吸忽強忽弱起來,情急之下將每層階梯的最后三級合并作一步躍下,同時書包拍打屁股的力度暴增,這無形中又變成另一種敦促,我恨不得直接從九十六跳到一。
終于到了一樓,這里幾乎沒有光線,到處都是黑色的濃霧。還有一段二十米左右的甬道,我加足馬力往前沖,途中無法避免地撞到幾輛無辜的單車。就在光線逐漸變強的接近終點的時刻,那顆可憐的小心臟要求我放松一下,于是我違反老媽的規(guī)定,整條手臂都靠在墻壁上。
接下來便遭到了報應(yīng)。一個枯葉色的東西幾乎擦著我的指尖,受驚似的飛快掠過,我看清那是一只龐大的成熟的高腳蜘蛛。唉,我已經(jīng)想象到它眨眼工夫便撲到我的脖子上,甚至鉆到耳朵里面,然后在頸動脈附近產(chǎn)卵鼓起一些涌動的包,最后迫使我得對自己下手。為什么上帝要設(shè)計出這種腿長肚窄還不懂織網(wǎng)的蟲子!它不織網(wǎng)就像學(xué)生不做功課到處閑逛闖禍。這太要命了。天哪!每次不幸見到這種恐怖的昆蟲,都會帶來厄運。這是我秘而不宣的另一種巫術(shù)。真的,絕對不假。
所以我到班上的時候幾乎遲到。那個挨著墻邊的座位,在保持不變的同桌的規(guī)則指引下,每隔一周,我們得前后左右地移動,班主任聲稱這樣做最公平。真的是這樣嗎?我半信半疑。我的同桌長得像小丸子的爺爺,標(biāo)準(zhǔn)的橢圓臉形,從不暴露喜樂。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剔除了喜樂,保持著一種病人將死之前、接近直線的脈動軌跡。他幾乎不會跟我說話,最近說過的一句是:小心,單鏡框就要四百多,很貴的。——當(dāng)我好奇地拿起他新買的金邊眼鏡時他說。我接到這個數(shù)字后馬上讓眼鏡歸位,小丸子爺爺這才松了口氣。
我這一組最前面的那個關(guān)公膚色的矮個男生,綽號XO醬。他擁有驚人的數(shù)字,這些數(shù)字不待在成績單上,據(jù)說躺在他養(yǎng)殖鰻魚場子的爸爸口袋里。這對于要增加他兒子學(xué)習(xí)分?jǐn)?shù)也不是說完全不搭界,只要讓一些數(shù)字跳到老師的口袋,或許吧。這些都是風(fēng)聞,是我學(xué)會了桑塘方言(比普通話難幾萬倍但難不倒我)之后無意聽到的,倒是經(jīng)常能看到活動課時他在教師辦公室,老師和他的大頭抵在一起使勁像斗牛一樣,在草稿紙上做著無用功。我沒見過鰻魚,不過可以通過部首想象,那是一種身材姣好的魚,此外還能產(chǎn)金卵。
在我正前方的斜對面,過一條通道,是成績最強悍的男生。他個子中等,鼻梁忽略不計,梳著香港當(dāng)紅明星的分頭——毫不含糊的黃金分割線,下課時女生都圍著他的座位,討教練習(xí)題。女孩們都驚呼他是班上的謝霆鋒。唉,就因為發(fā)型嗎?暫時來講,我沒有對女同學(xué)加以觀察,但是她們大都很瘦,話極其多而且聲音像蚊子般細(xì)小,桌上有一半的各色物品,像折疊小鏡子,變色的潤唇膏,玻璃珠子頭繩,還有寫不了幾行字的花哨單行簿,經(jīng)過她們的課桌要很小心。
在初二(4)班,作為一個男生,你最好擁有某種形式的數(shù)字。我陡然覺得自己處境不妙。這時物理老師走了進來。
她留著柚子皮一樣的娃娃頭,鼻翼兩側(cè)畫下的等腰線卻做了告密者。她很少直接批評學(xué)生,經(jīng)常上課提問,提問的時候先讓一個腦力明顯不濟的同學(xué)站起來,原地尷尬一分鐘,坐下。再讓Ta附近的好同學(xué)來回答,滿意、夸贊、坐下,最后,拋一個蔑視的眼神給第一個同學(xué)。
今天,托高腳蜘蛛的福,第一個同學(xué)輪到我了。她指著黑板上一個在題目里面從斜面滑下的方塊,讓我分析有可能存在的力。
我覺得我沒有任何力量,去分析那些理想物理狀態(tài)中的角斗。這三個月的生活輪廓突然變得無比清晰。我顯得那么,那么,那么討厭。我依然穿著襪子穿涼鞋,不是挺括防水布料的書包,被小米枕睡扁的后腦勺,頭發(fā)像短刺一樣剪短乏味,雙手的指甲蓋里只有四個小月亮;我恨我的鼻梁為什么要挺這么高,他們的鼻子幾乎全是塌的、扁的,鼻孔很理直氣壯地張開,就像兩個危險的槍口對著你,我從未試過這樣恨自己。我覺得自己就像一件過時的破敗的布偶,讓我回到奶奶家,我不要在這個光鮮的地方,等著別人明暗相間的排斥和嘲弄。
這時候物理老師的嘲弄如期而至,她提到了我的名字:
陳宇陳宇,連宇宙都包括了,怎么連這么簡單的物理題都不會做?看來你爸爸得多動動腦筋,給你改改名字了!
XO醬他們的訕笑送了上來,像高腳蜘蛛一樣系住我的脖子。
我的罪狀可以落款了,那就是我的名字。
伏魔小王子可以戰(zhàn)勝蛇發(fā)女妖。胡克船長最后還是敗給了彼得·潘。公主和王子總能一起過幸福美好的生活。馬良只需要畫畫兒,不需要畫圖。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面,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很勇敢的男孩。我從來不厭學(xué),即使剛開始什么都聽不懂。老師說周六四點三個字在學(xué)校集中,三個字,究竟代表什么?哪三個字?從那么多個字里面選三個字,可以給點提示嗎?但我不敢開口問同學(xué)。大家都是一副收到消息的樣子。于是我從早上七點在校園的樹下干等,一直到真正的四點三個字,最后終于讓我松了口氣。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其實這么傻、笨、且憨。
有次我忘記帶作業(yè)本了,組長情急之下真的掐住了我脖子。他用打鬧的方式做掩護,實際上下了狠勁。只有黎浩昶看出來了。他一掌拍在組長的后背,后者差點吐出了下水。黎浩昶完全就是灰熊變的,你可以想象那種力量。他對我很好,也會拍我的后背,那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黎浩昶成績不錯,是副班長之一,從此組長那一類的芝麻官收斂了不少。他為什么就跟別人不一樣呢,我覺得他人真好,不會看不起山仔。這是一種對桑塘鎮(zhèn)境外以北所有男孩的蔑稱。我作為全校唯一一個山仔,壓力真的很大。不過,我的確是個勇敢的男孩。有天灰熊送了一本書給我。書名平淡無奇,叫“練習(xí)簿”。
他坐在走廊涼亭的石頭靠背上,哼哧哼哧地跟我說,這是他學(xué)文學(xué)的大學(xué)生叔叔從香港帶來的。
我說太謝謝了,香港的東西都很貴。但這個書名,真沒太多吸引力。他沒接話。我估計他在想什么其他嚴(yán)肅的事情。我們沉默了好大一會兒。
在一個下雨的夜晚,我打開那本《練習(xí)簿》——一本描寫校園生活的奇幻圖書。書里說,校長很胖,而且會偷偷吃螞蟻,各種細(xì)枝末節(jié)顯示他的真身是食蟻獸。我最喜歡在洗手間長出好漂亮的草莓、然后主人公發(fā)給同學(xué)吃那一段。出于一些很復(fù)雜的情緒和奢望,我陡然覺得無比傷感。
不知何時,從外墻居然跑進一只壁虎,以前我只在書上見過。一種半透明的茶色,黑色的眼睛顯得很善良。它的腳趾跟我的一樣,是渾圓狀的。我能肯定的是,它很聰明,暫時沒斷尾逃生過。它的尾巴很長,好看地彎彎地放著,那么美好,那么脆弱。
這個尾巴,像什么呢?我把語文書翻了一遍,沒找到合適的詞。故事書不用找,都爛熟于心了。里面只有最美好和最丑惡的事物,用的形容詞都很極端。就在我苦惱的時候,對面黑黝黝的一片窗戶中,有一個格子打破了沉默。
橘黃色的臺燈,書桌,右手邊是一張床。墻上貼著一幅非常醒目的畫報,一枚高音譜號。沒有承接它的五線譜,胖墩墩的家伙依然穩(wěn)當(dāng)無比。你沒發(fā)現(xiàn)符號的收尾和壁虎的尾巴很像嘛!
我拍了下自己的腦袋,暫時把對洗手間草莓的羨慕放在了一邊。
我小心翼翼地貼近墻壁觀察壁虎,因為它極少出現(xiàn)在故事書里。在奶奶家的時候她講過有關(guān)壁虎的傳說,說壁虎掉下的尾巴會自動鉆進人的耳朵導(dǎo)致失聰。——太難以想象了。如果尾巴掉在地上,那得蹦多高才夠得上耳朵!在書里面我只見過一次?,F(xiàn)在看來不外乎都是講壁虎的壞話。那個居心不良的傳說是這樣的:有位古人在圓桶里面洗澡,洗得很入迷,又覺得有些口干,于是便喝了口茶,殊不知茶加入了異物:壁虎尿。過了若干時辰,仆人過去幫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主人不在圓桶里面,應(yīng)該是化成了一攤膿水(這種結(jié)局在聊齋故事里面太多了)。但我覺得壁虎就像高音譜號,沒有其他商量的余地。它很可能是個天生的作曲家。
爸爸突然在門外大喊:“趕緊刷牙睡覺,都快十點了!明天你不是還得測驗嗎?”
唉,老媽值班,爸爸也從不懈怠,我可以說他們倆真的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人比他們更為志同道合。連馬克思、恩格斯他們都比不上。
那只壁虎倏地不見了,但我的好心情卻可以持續(xù)一個晚上,不是嗎?壁虎、高音譜號、洗手間的草莓、香港作家,好像,好像還有一些隱隱傳來的歌聲,很細(xì),很輕,你確定你不是在做夢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書上說過,有一種水妖,只在海上出現(xiàn),沒有人比她的歌聲更美妙,她的名字叫塞,塞壬。后面那個字沒學(xué)過,姑且就念rén吧,聽說她會吃掉水手。噢噢,不要緊,我不是水手。你慌什么,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孩而已,但請相信我的勇敢……
語文課上,老師教了我們兩種不同以往的敘述方式——倒敘和插敘。一定是那些不安分的作家搗鼓出來的新技術(shù)。他們過一段時間,像魔術(shù)師一樣變出些新玩意兒,供語文老師來折磨我們。你伸長脖子看看XO醬的臉色就知道了。加上日子一步步地靠近冬季,他的厚嘴唇涂上了一種洗不掉的豬肝色。而我只剩下《練習(xí)簿》,和其他算術(shù)簿的陪伴了。
直到五點半,我的臉才從線條圖案交織的池塘中漂浮了上來。橘色的夕陽輕輕叩響教室的毛玻璃,提醒是回家的時候了。
這時我已饑腸轆轆。學(xué)校門口凈是誘惑:卜卜星的香蔥薯條,珍珍的西紅柿薯片,小包的辣味葡萄干,染色的爆炸糖,都不便宜。我的運氣向來很糟,麥芽糖輪盤我屢屢轉(zhuǎn)到最可憐的雀鳥,那腿細(xì)得跟HB鉛筆一樣鋒利。有時會有一些外地零食商販走過,他們肩上扛著狼牙棒似的冰糖葫蘆,為了那種癡纏唇齒的甜蜜,我可以忽略掉他們將果凍一樣的鼻涕涂在鞋底這樣的舉動。是這樣的,孩子的口味有時候大人很難理解。
身無分文的我穿過不良少女一樣的零食攤檔,默默地遁進迷宮似的小巷。穿過好聞的濃重油煙味,留神突然潑向路中的臟水,無視一個私人的雜草園地,再神游一會兒,不需要記得什么是什么,也不必忘記什么不是什么,在突然喧嘩灌進耳朵的一瞬間,便意味著小巷部分的完結(jié)。再穿過丫字形中間的街心圓島,魯濱孫就很快到家屬院子了。
我不知道在圖書館的哪本書里面看過,現(xiàn)在的時刻叫狼狗時間。它跟在一串不像英語的字母堆后面,并沒有進行特別照顧的解釋。出于本能,我嗅到一種魔幻的氣息,似乎那個世界離我很近,又很遠(yuǎn),也不能簡單地判斷,看不清或者看得清。最有可能是個雙頭怪,美好和兇險的頭顱都插在同一個花瓶樣的脖頸中,頭發(fā)也是如此,絲線和毒蛇夾在一起,得小心自己成仙或者石化兩種極端的情況。路上的時光最好用來胡思亂想,看上去就像迷路的大藝術(shù)家。這可是黎浩昶對我的評價。
我抬頭看去,最遠(yuǎn)的地方,在公寓樓的最高處,天臺或者一個豎直的物體,被強風(fēng)吹得晃晃悠悠的,可是今天的風(fēng)僅僅很冷,并不烈啊。北風(fēng)正好拂過耳際,你仔細(xì)聽聽,有人在竊竊私語。消息傳得很快??禳c快點!該死,我不能再快了,我就兩條腿,你借個翅膀給我嘛!我要是有翅膀費這事干嗎……就在這個時候,最高處的那個竿子突然消失了。我用力揉揉眼睛,鼻淚管里的空氣被擠得咯吱咯吱叫,還是一樣,什么都沒有。同時,一些只在書上描寫的那種窒息感,突然攫住了我全身。
不,不不,不會的——但其中居然也有黑色的狂喜。這些感覺就像廢棄的魚缸晃蕩起來,腐物從腸胃的底部升了上來??炫?!快跑!或許你還能做些什么!
天色在跟我賽跑,我每跑一步,她就降低兩個色調(diào),當(dāng)我氣喘吁吁沖上那個45度斜坡的時候,事物已被孔雀藍初步融化掉邊緣了。不出所料,是最壞的那種情況——樓下已經(jīng)圍了一群大人。
一群我稱之為興奮鬣狗的大人。他們的大聲騷動與看不見的靜止事物形成鮮明的對照。我往前走了幾步,在稀疏的人腿中間找到了端倪。只看到黑色的頭發(fā),圓形的疑似面部朝下的頭部,像瀝青一樣的液體從地面緩緩地滲出。
大約有二十只鬣狗圍成密度不一的三層。我前面有個女孩,披著過肩長發(fā),個子不高。她還想往前面鉆,估計她不知道發(fā)生的一切。
在0.0001秒的時間里,大概是合上眼睛時眼珠準(zhǔn)備向上轉(zhuǎn)動的那一瞬間,我的雙手從她身后像長臂猿那樣圍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軟軟地在我手指尖附近撞個不停,睫毛也在不停地扇動,感覺我手里不是捧著無助的鴿子,就是柔弱的蜻蜓。
這個姑娘只花了0.001秒的時間倏地轉(zhuǎn)過身來,直覺告訴我鰻魚轉(zhuǎn)身應(yīng)該也是這么不留痕跡,且無比優(yōu)美。她瞪大眼睛看著我,神情中依次掠過驚慌、生氣、質(zhì)問、不解,層次非常清晰,她耳際的頭發(fā)同時飛揚起來,其中有一小撮劃過她微啟的嘴唇。當(dāng)下我心臟就失去了跳動的天職。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故意把聲音披上尖刺,可惜小女孩剛剛生出的刺也是柔軟的。我怎么聽,都覺得溫柔得心臟發(fā)顫。唉,老媽要是知道了,肯定罵我沒有男子漢氣概。
“你不要看,千萬別看。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你相信我?!蔽业穆曇袈犐先ズ芴?。
她眼睛稍微撲閃了幾下,是眼瞼沒有放下的那種。通常只有技巧超群的演員才能做到,以最微小的眼球運動獲取大量的信息,然后呈獻給大腦分析。她沒接話,似乎長長嘆了口氣,當(dāng)然,幅度難以察覺的那種。她跟我認(rèn)識的女同學(xué)真的不一樣。班上的女生正好相反,什么事情都要鬧騰出最驚人的戲劇效果,我曾親眼看到過一個長相不佳的女生獨自一人勇猛地踏扁過蟑螂,卻在熱鬧的課間驚叫說飛蛾好得驚人。奶奶會說那是丑人多作怪。
我接著說,我們走吧,不要像那些鬣狗一樣。
笨蛋,那讀獵,不是鼠,你不查字典的嗎?猜字就像下注,不是每次都能押對的。
這個字,我一直就讀“鼠”的。我的臉熱了起來,比微波爐還快。這下輪到我不知說什么好了。
她的手抬起來,隨意地?fù)]了揮:“喂,走啦?!币膊坏任掖钤?,她就往另一個方向走過去了,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她頭也不回地說:“可憐的人。孩子更可憐?!蔽乙活^霧水。我問發(fā)生什么事了,誰遇到不幸?
她這才把臉轉(zhuǎn)過來。這次我先看到她的耳朵,右邊那只。真是要命,我從沒有見過像,像高音譜號一樣完美的耳朵,像三個優(yōu)美橢圓形的交集,也像大小兩個秀氣的問號,如情侶一樣前后身擁抱著。我的心臟又不得不漏掉幾個節(jié)拍。
她走近我,稍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眼睛似乎收縮了一小下,輕輕地吐出這樣一句:“你這個,笨笨的好人。”
這時天色全暗了下來,女孩一回頭,側(cè)身融進濃霧一般的夜色中。我伸出手,卻只捕到空。
當(dāng)我迷迷糊糊走到家的時候,媽媽一把抱住我。她很驚慌,不停地問:“你沒有看到吧?你沒有看到吧?唉,沒有就好,擔(dān)心死我了。”她把我的頭發(fā)揉成了鳥窩,像洗完手擦毛巾那樣拂來拂去的,一邊跟擱下報紙的爸爸絮叨,她沒說到我想聽的事情,就一頭扎進廚房炒菜去了。
我是看到了嗎,我是不是撒謊了?看到了事情的一角算不算是看到?老師說“到”字表示完成,一種結(jié)束狀態(tài)。當(dāng)時是傍晚,我無法跟鬣狗一同莫名地興奮。有種深深的恐懼,比北風(fēng)還冷,想用盡全力鉆進我的內(nèi)心。不不,我寧愿選擇閉上眼睛,或是走開,這樣的事情我投降,我認(rèn)輸。
那天晚上我如愿地夢見了倒起軟刺的女孩,像水中的魚兒一樣,嘴張開,合上,如此循環(huán),我只能聽到悠悠的曲子,那歌聲被不知道什么力量分成恰到好處的一絲一縷,我想象那可能是一首傷感的敘事曲,那種憂傷不可避免地傳染過來,之后……
其實不久前,我在回家的路上見過那個女人。她就坐在斜坡下面一點點的石路邊,胸前用布兜掛著一個青蛙一般可愛的娃娃,桑塘鎮(zhèn)的婦女都是這樣帶著嬰兒出門的。身邊還有一個自個兒玩耍的小孩。女人臉上露出迷茫的表情,是我猜的,事實上她看到我是微笑著的,不過我后來覺得,那個微笑似乎穿透了我,到了我身后,對著摸不著邊際的,或許是那個遙遠(yuǎn)的藍天,微笑著,同時又無奈著。
最后我能記得的是,她戴著粗粗的粉色頭箍,輕輕晃著小青蛙,笑容包含了我不能理解的世界。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淚毫無預(yù)警地滴下來,這樣是不是太不勇敢了?
那個不幸的女人,因為超生了一個孩子,被醫(yī)院從編制內(nèi)剔除,每月工資變成了一百五十元。在桑塘鎮(zhèn)養(yǎng)活兩個孩子一個大人那是不可能的。她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包括最后的墜樓,只剩下孩子們。
你知道,在桑塘鎮(zhèn),數(shù)字是最強悍的宗教。
我覺得我媽才是倒敘插敘大師,她在家說話從來不順敘,想怎樣出牌就怎樣,能不能理解自己去想,幸好我早已習(xí)慣了,所以那個碎布一般的故事很快在我腦中拼出了雛形。她分成了一個星期來完成這個故事,于是我也只能按照原樣告訴你們。她最后還告誡我,晚上睡覺一定要關(guān)上窗戶,因為往前五百米,就是,這個時候她停頓了一下,只有醫(yī)院才可以暫時存放的遺憾。媽媽不是第一天當(dāng)醫(yī)生了,她都嘆了口氣。
我不懂,我有點害怕。那天女孩就是沿著窗戶方向離開我的。從此我再沒有見過她。事實上我很快忘記她的容貌,我將這歸咎于傍晚的狼狗時間。我只記住了這一點。同時,因為數(shù)字引起的種種一言難盡的故事,我開始真正成長了。
但我絕不會忘記你。總有那樣的一天……
喝下最后一口熱氣騰騰的豆腐蚌辣湯,我舔舔發(fā)燙的嘴唇,抿了抿,用下門牙果斷地撕下發(fā)脹的唇部死皮,嚼碎后吞下。
我順手推開“茶母”的玻璃店門,走進陰雨蔓延的周五的傍晚??諝庵杏杲z細(xì)密,紛紛揚揚地織成一張巨大的霧網(wǎng)。冬天的日頭總是比較短暫,暮色提早降臨,灰黃的街燈透過馬路邊斑斕的紫荊樹枝,到達潮潤的街面時已碎成一地。我抬抬眼,看見對面的廣告燈牌正在更換,巨幅的海報只貼好下半部,上面映著某位女明星的紅唇皓齒。這落入窠臼的笑容如此熟悉,讓我無法分辨,她究竟僅存在于每晚定時轟炸的洗衣粉廣告中,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確曾遇見。我再眨眨眼睛,企圖抖掉睫毛上凝聚的露珠,視線就此轉(zhuǎn)移到明亮的水洼上。原本水洼忠實地映出空中那張性感的臉,被冷風(fēng)一吹,臉頰上劃出道道溝壑,媚笑霎時變成了哭泣。
看來那句經(jīng)典的臺詞真的沒說錯——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我在心底懊惱地說了一句。不過也罷,作為一個醫(yī)科生,我向來不關(guān)心書本以外混雜的世界。今晚我值夜班,走夏渡后街可能會快些到醫(yī)院。
夏渡后街是一條細(xì)窄臟亂的巷子。移動的燒烤或者水果攤檔,在第一盞路燈亮起的瞬間,就像從地底發(fā)芽一樣,生機勃勃地冒出來。但今晚很冷清,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饑餓的攤主未等到食客,就迫不及待地把剛放上鐵架炙烤的半熟雞翅,囫圇地塞進嘴,粉色的半透明血水順著凸起凹陷的唇角流出來。在他對面是個鐘表修理鋪子,棚車內(nèi)壁掛滿了大小的方形壁鐘,每個表盤的時刻都不一樣,店主卻匪夷所思地在車外剝著整筐的大蒜。再往前走,擺放的就是當(dāng)天未賣完的蔬菜水果了。富士蘋果出奇的大,都是不露破綻討喜的緋紅色。誰知道吃進肚里的蘋果是不是溝渠的臟水泡脹過的呢。臍橙火龍果葡萄一眾都逃脫了季節(jié)的掌控,還有看不清色澤的櫻桃。塑料平底籃子外面都掛著碩大的數(shù)字,上面的數(shù)字遠(yuǎn)低于超市的定價。巷子的尾端是些女裝小鋪,賣的衣服基本來路不明。若不是趕時間,我是很少踏足夏渡后街的。就在我快步走出巷子的時候,一個不起眼的書店,出現(xiàn)在巷子盡頭。
整個小店就只當(dāng)頭懸掛一個白熾燈泡,店主低著腦袋,雙臂環(huán)抱胸前。我看到暢銷書《關(guān)于我殺人那件事情》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這是一部詳細(xì)介紹阿爾茨海默氏癡呆癥的普及讀物。我想打開看看內(nèi)容,可玻璃紙把書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封底除了各大醫(yī)學(xué)權(quán)威雜志對該書的溢美之詞,下方護封上拗口地寫著這樣幾句話:
有的發(fā)生,有的沒有。究竟是沒發(fā)生的多,還是發(fā)生的多。你沒有想這么多吧。
事情過后,總是僅剩一個人。
我決定買下它。我把錢交給店主的時候,他似乎動了動嘴角,不過什么都沒說。我想看清店主的臉,但是他隆起的眉骨把眼睛以下的五官全掩蓋起來了。算啦,不要事事糾結(jié)。就在我步出夏渡后街的一剎那,回頭,發(fā)現(xiàn)書店的燈光消失了,像那些白天蒸發(fā)掉的燒烤鋪一樣不見蹤跡,只有我手中的新書真切地證明它存在過。想到這里,睫毛終于不負(fù)重?fù)?dān),上面的霧珠像眼淚一樣,滾落下來。
半小時后我到了醫(yī)院大堂。這是一間設(shè)在郊外的社區(qū)醫(yī)院,建于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六日。平日人便不多,雨夜更甚。護士可能去病房幫忙換藥了,我坐在空蕩蕩的暗白一片的診室,從抽屜里拿出裁紙刀,在皺起的玻璃紙封口處戳個小洞,很順暢地撕掉包裝。好了,我倒要看看這本書和其他那些浩如煙海的AD癥報告有何不一樣。僅僅依靠標(biāo)題招搖過市可是行不通的。
開頭與普通的學(xué)術(shù)資料并無二致:阿爾茨海默?。ê喎QAD)又稱老年癡呆癥,全世界有兩千四百萬病患,是一種持續(xù)性神經(jīng)功能障礙。疾病的成因不明,目前沒有準(zhǔn)確診斷和有效治療的方法。阿爾茨海默病又稱老年失智癥,是失智癥中最普遍的成因。最顯著的早期癥狀為健忘,通常表現(xiàn)為逐漸增加的短期記憶缺失,而長期記憶則相對不受病情的影響。隨著病情的加重,病人的語言能力、空間辨別能力、認(rèn)知能力會逐步退化。受AD影響的神經(jīng)功能通常與大腦的額葉聯(lián)系緊密,這是疾病的病理學(xué)過程。
連續(xù)幾頁都是慣常的診斷方法、歷史、癥狀、患病原因和治療方式介紹等等。我順勢往后翻,奇怪的事情出現(xiàn)了——23頁空白。24頁整版是一幅十八世紀(jì)初的油畫,名叫《鰩魚》。畫幅右下角標(biāo)著作者:夏爾丹(1699—1779)。一只寬大樹葉樣的鰩魚掛在墻角,肚皮剝開,血色斑駁。左邊有只貓,驚恐地聳起身子。魚嘴卻往上翹,這樣看去,鰩魚似乎并未死去,鬼魅般的笑意盈盈蕩開。
25頁終于恢復(fù)正常,抬頭是“病人口述”,可是內(nèi)容卻毫不相干??磥磉@是一本極其粗糙的盜版書。由于沒有病人來訪,手頭也沒其他書好消遣,我就耐著性子繼續(xù)往下讀。
我不能肯定以前是否來過這間醫(yī)院。
事實上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患有AD癥。
哦,墻上的這幅畫,我認(rèn)得,是《德加的小舞女》。其實我很會跳芭蕾和探戈,但我排斥民族舞,尤其是那些明艷艷喜洋洋的動作。個中原因很難講清楚,但這個并不重要。
跟很多俗氣的人一樣,我打算在今年的九月九號九點九分九秒結(jié)婚。坐在婚車后座,我的思緒無比繁雜,血液在細(xì)窄的管道里奔忙得有些惱火。這時司機居然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了。兩旁破舊的豎條白漆欄桿被撞得砰砰作響,奇怪的是車身沒有一點刮傷。我懷疑那些護欄不是鐵質(zhì)的。于是司機很費勁地打開車門,從路邊一個黑色門洞鉆進去,不一會兒走回來說,馬路在那邊,我們走錯路了。
無奈之下,我隨手拿起椅背后面的報紙,上面醒目地寫著“××考試成績將于近期公布”——正是我一周之前參加的那場。近期近期,近期究竟是幾號?真是煩人透頂了。把報紙隨手一扔,我扭過頭看車窗外大同小異的建筑,判斷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到達。
那天天色十分晦暗,暴雨降臨之前陰潮的風(fēng)在原地盤旋,口鼻都被那種微暖的塵土腥氣所充溢,原本混亂的局面更顯倉促。爸媽還有幾位不知如何稱呼的親戚在酒店門外招手,喊聲此起彼伏:
快來照相,要下雨了。
酒店門外大家都排好了方陣,我下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了很刺癢的厚重婚紗,伴娘扶著我的手臂,我自己提著裙裾的花邊,想也沒想就跑過去,一屁股坐在中間空掉的位子上。我的劉海濕答答的沾在前額上,估計化妝也損傷一大半了。
這時攝影師一邊讓大家聚攏一些,一邊做著可笑的手勢。來來,茄子。很快就好。咔嚓。咔嚓。我看不到來了什么人,但底片卻十分清晰地在腦中顯映出來。新郎呢?新郎不知所蹤。舅舅站在后排,他高聳的頭發(fā)擋住了女賓客的鼻子以下的臉。我只看到她狹長的瞇縫眼睛。說實話那種臉型不是我喜歡的。要非得用什么來形容的話,我只能說那是張民歌一樣的臉—土氣。想到這里,我咯咯地笑起來了。
新郎來了,還要再拍一張。攝影師大喊。我看見遠(yuǎn)方有個黑點正逐漸顯現(xiàn)并且擴大。原諒我那天沒戴隱形眼鏡,所以我辨認(rèn)不出他究竟是誰。突然燥熱起來,我感到腳踝附近突出的血管好癢,于是我想也沒想地一掌拍下去。同時我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舉手一看,滿手心的血,中間是一只花色的蜷腿蚊子。床邊的鬧鐘顯示著吉利的數(shù)字:09:09:09。
我是學(xué)醫(yī)的。剛進大學(xué)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待在圖書館靠窗的座位。不是我喜歡圖書館,而是實在不知道學(xué)校除了教室和圖書館,還能去哪里。我每天做著考試卷子,每次都能拿到滿意的成績,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一個微胖的男生走過來,遞給我一張信紙。上面寫著磷和氧氣燃燒的化學(xué)方程式,并附了一句矯情的話:你就是我的磷。我是酒精。我無法避開,遇你即燃的宿命。他說,我觀察你很久了,我叫良。請原諒我的唐突。我不知道,圖書館還有這樣的絕色女子。
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臉,但捕捉到一種捉摸不透的微笑。他細(xì)嫩的手伸過來,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事實上我坐上一輛威風(fēng)凜凜的跑車,它的車標(biāo)也很奇特,是一塊五彩馬賽克的盾牌。就這樣我離開了熟悉的圖書館和風(fēng)中街道。我們來到一條逼仄的巷子入口,好多好多的服裝店,櫥窗里的模特穿著當(dāng)下最潮的小黑皮衣和緊腿褲。良推開店門,指著一條鮮橙色的吊帶裙,說,試試這條。
我想說不必,但“不”字還沒說出口,抿嘴的表情卻變成了莞爾。我拿著裙子進了試衣間。格子襯衫和毛線背心窸窸窣窣地跌下,我換上了這條暴露的裙子,站在四面鏡子的店鋪,由于纖瘦的身體撐不起這種性感長裙,我竟一時沒認(rèn)出自己。但良拉著我的手原地轉(zhuǎn)了半圈,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從服裝店出來,天已全黑,我們再繼續(xù)往前走。我想知道幾點了,可是鐘表鋪掛著的大大小小的表盤,沒有兩個是同樣的指向。巷子里人來人往,汗臭,油煙,和某種不知名的腥味混在一起,我覺得頭暈,真想回家。良依舊不依不饒地拉著我,于是一間旅店出現(xiàn)了。老板娘從高高的柜臺冒出頭來,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說,只有418房間了,然后把鑰匙輕輕一放。
我感到臉紅了,躊躇著不肯踏進房間。良背著走廊的吊燈,于是他臉上一片漆黑。他把我逼向墻壁,我聞到他身上不潔凈的味道,這濁重的氣息讓我更加頭暈。我的本意是要避開他俯下來的臉,但事實上我卻迎了上去。這時良說了一句:你的唇好干。
不知是過了多長時間,從天花板還是隔壁,傳來了聲響,似乎是有人在跳探戈,踏踏踏踏;又像是雨滴跌落的聲音。踏踏,踏踏踏。我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良不在了,或許這是他下樓的腳步聲,他該是漸行漸遠(yuǎn),可這踏踏聲好像闖進了我的身體,響亮的回聲讓我久久無法平靜。
我能想起的下一次見面,好像是同去醫(yī)院,我們在診室外等候。良不停地摁動右腳,他脹鼓的肚子和抖腳的高頻極不協(xié)調(diào)。我欲言又止,良轉(zhuǎn)動一下厚眼瞼覆蓋下的小黑眼珠,胡亂地蹭蹭我的臉,嘴里念念有詞,擔(dān)心什么擔(dān)心什么,那么多女孩子不都挺過來了?我們還年輕,結(jié)婚著什么急啊。
我閉上眼,輕輕點頭,但點頭不意味著同意,就如同微笑不是說明快樂一樣。因為原本就沒有什么值得傷心高興歇斯底里的。
這時一個穿牛仔包臀短裙的女子走了進來,她肥滿的胸部在黑色背心里抖動得很肆意。我注意到她有張土氣的臉,但這張臉這段時間每晚都出現(xiàn)在電視的黃金廣告時段。她的烈焰紅唇和洗衣粉的性質(zhì)似乎格格不入。沒錯,就是那個三流女明星。
你等一等,我接個電話。良神速地蹦了起來,急匆匆地拿起安靜的手機,向洗手間方向奔去。他雖然是個胖子,跑起來卻有種飛鳥的姿勢。
這個電話似乎通了一個世紀(jì)。良帶著潮紅的臉色回來,渾身散發(fā)出不能言傳的愉悅感。他意味深長地嘆口氣:一個老朋友了,你不要介意說這么久。
我再次感到頭暈,所以選擇閉上眼睛,接著又聽到胸口傳來急促的鈍響,這敲擊聲傳到頭部,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口干舌燥。
你以為每個人像你一樣沒有腥味,未免太蠢了些。室友菜對著電視說了一句。我知道她是說給誰聽的。她接著又說了一句:如果第一個誓言沒有遵守,那以后的誓言也就免談了。
朋友轉(zhuǎn)過臉來,撫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說:你為什么要愛上帶給自己痛苦的人呢?
這段時間的電視總播放著那些驚悚的畫面,女主角一臉茫然地手握裁紙刀,赤腳走在墨汁般的夜里??粗崎_一扇陌生的門,我突然面無表情地總結(jié)了一句:即使不結(jié)婚,我也不會讓他好受的。
我記不清何時發(fā)生的事了。那個軟綿潮潤的麻袋就出現(xiàn)在我房間的衣柜里,不用打開我都知道是誰。我想笑,可是嘴唇干繃得太緊,于是放棄了笑。朋友菜先是一驚,接著很快恢復(fù)平靜:我就知道,你是說到做到的人。放心,我是你最好的知己,我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警察。你忘記你的家族遺傳癥了?
說實話我對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清楚。我走出房間,站在溫柔的午后陽光中。我的睫毛很長,長到投射在我所見到的事物上面。我閉上眼睛,摸摸睫毛,看上面是不是沾上了塵埃。我再次睜眼的時候,看到一臉苦相的良。
為什么你要這樣做?你知道愛情,愛情就像石頭掉進河里,撲通一聲……他說著把頭埋到我的頸窩。我覺得真癢,癢得我想笑,可是嘴唇還是很干,于是我依然沒有辦法笑出來。
良抬起頭的時候,太陽正好再次轉(zhuǎn)到他的腦后,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臉上有些濕潤。他再次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了一句話:愛情來了,就像腦袋里起了霧。
我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的嘴唇像吹到盡頭的紅氣球,砰的一聲裂了。
“有人在嗎?”我猛地抬起頭,一個女孩站在我面前。她面容憔悴,眼睛被垂下的劉海遮住,看不清顏色,暗紫的嘴唇結(jié)滿了風(fēng)干的痂片。
“醫(yī)生,我心口疼。喏,這里?!?/p>
我從容地戴上聽診器,把另一端放到她的心臟位置上。奇怪,沒有心跳聲。再聽,還是沒有。光線太暗,還是我的眼起了翳?
這時外面?zhèn)鱽磬须s的響聲。“快,快,她可能跑到這個診室里來了。”門砰的一聲被打開,幾個醫(yī)生護士模樣的人沖了進來,手電筒強烈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聽診器那端,貼在光潔的鏡子上。這次我看清楚了,我想我還是需要去買個好些的潤唇膏。我再回頭看看桌上的那本醫(yī)學(xué)書,哦,原來它是我用來記事的簿子。封面有一盆可愛的雛菊,它會當(dāng)作真正的雛菊擺在我的墓碑前嗎?
這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