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合掌』的是是非非

●韓崇文

(037006山西省大同市振華南街36-2-1）

什么是『合掌』？ 『合掌』在什么時候成了『合掌病』？ 真不是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 有人說，詩、聯(lián)中的『合掌』，是借用佛教中的『合掌』。 那么，佛教中的『合掌』是什么意思呢?！斗饘W(xué)大辭典》（丁福保編，上海書局一九九一年版），關(guān)于『合掌』的定義是：『合左右掌之十指， 以表吾心專一之敬禮法。 支那以拱手為敬，印度以合掌為敬。 』隋智顗《觀音義疏》解釋合掌的意義： 『外國合掌敬，手本二邊，今合為一，表不敢散誕，真至一心。 』由此可見，佛教中的『合掌』，是表敬意的。

而詩、聯(lián)中的『合掌』，則另有其義。是否是借用，暫且不論。二者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

縱觀古今，對于詩聯(lián)中的『合掌』，主要有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同義對舉或兩句一義都是『合掌』，而另一種意見則認為，同義對舉不可稱『合掌』，而兩句一義才是『合掌』。

認為同義對舉或兩句一義都是『合掌』的觀點有：

《中國楹聯(lián)學(xué)概論》（谷向陽著）說：『合掌，把左右手掌合起來，掌心對掌心，指尖對指尖，指根對指根稱為合掌。 合掌處處吻合謂之全合，部分合或一處合謂之半合或一處合。 此理用之于楹聯(lián)就是，上下聯(lián)意義完全相同稱之為全合掌，部分意義相同或個別詞義相同稱之為半合掌或一處合掌、二處合掌。 楹聯(lián)制作中應(yīng)盡量避免合掌，尤其全合掌是楹聯(lián)之大忌。 避免合掌，應(yīng)注意上下聯(lián)對仗的語句的意義

盡量避免雷同。 如「神州」對「華夏」，「千古」對「萬年」，「秀」對「昌」』。 舉例的聯(lián)為：

神州千古秀；

華夏萬年昌。

并說，同義詞反復(fù)使用，其結(jié)果使上下聯(lián)內(nèi)容完全相同，犯了合掌的毛病。

云澤清光滿；

洞庭月色新。

『云澤』本是『洞庭』的古稱，『清光』本是『月色』，『滿』和『深』都形容月光的朗徹。 同義詞的重復(fù)運用，上下聯(lián)的意義雷同，犯了全合掌的諱忌。 又舉例：

晨昏三叩首；

早晚一爐香。

此聯(lián)犯了半合掌之忌，『晨昏』和『早晚』是一回事。

有些楹聯(lián)中出現(xiàn)個別非中心詞尤其是虛詞的合掌，或者合掌部分在聯(lián)中比重很小，也無傷大雅，一些含義相近的詞語相對，亦未嘗不可。如

萬里長征欣比翼；

百年合好喜同心。

其中『欣』和『喜』同義，合掌，但在全聯(lián)中所占比重很少，可以通融過去。

但是，即使是認為同義對舉即為『合掌』的人，也提出了在某些情況下，不可認定為合掌。 《中國詩學(xué)》（汪涌豪、駱玉明主編）說： 『意義相同的動詞、形容詞與虛詞相對，不作合掌論。 如杜甫《贈韋贊善別》中之「江漢古人少，音書從此稀」一聯(lián)，「少」與「稀」兩字雖然意義相同，但屬形容詞不犯合掌病。 』

由上可見，冒春榮認為『冒寒人語少，乘月燭來稀』，『稀』、『少』是合掌的； 而《中國詩學(xué)》認為杜甫《贈韋贊善別》中之『江漢古人少，音書從此稀』一聯(lián)，『少』與『稀』兩字雖然意義相同，但屬形容詞不犯合掌病。同是『稀』與『少』，而觀點相左。

認為同義對舉不可稱『合掌』，而兩句一義才是『合掌』的觀點，可見下面的議論。

《漢語詞格大全》（汪國勝、吳振國、李宇明）說，『合掌對， 正對的一種特殊的情況。 指兩句內(nèi)容重復(fù)的正對，又稱合掌。 』并舉例曰：

家家自以為稷契；

人人自以為皋陶（楊雄《解嘲》）。

還引用蔡寬夫（即蔡居厚，字寬夫。 ）《詩話》說： 『晉宋間詩人，造語雖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 如「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 蟬噪林逾靜， 鳥鳴山更幽」之類，非不工矣，終不免此病。 』

《中國對聯(lián)大辭典》（顧平旦、常江、曾保泉主編， 新華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在楹聯(lián)界算是一部權(quán)威的著作。 它為合掌下的定義是：『上下聯(lián)完全（或基本）以同義詞相對仗現(xiàn)象。如「世界第一； 天下無雙」。如同人的左右手，相合一致，故名。合掌，使意義重復(fù)，是對聯(lián)創(chuàng)作之大忌』。 這一定義是很準確的，也是很科學(xué)的。

在《詩話》中，備受人關(guān)注和爭議的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聯(lián)。 這原是南朝梁詩人王籍《入若耶溪》中的詩句。 全詩如下：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宋人對此二句，曾提出了批評。認為是合掌，即二句一意也。 清代朱庭珍《筱園詩話》，對此有一大段分析。文字雖然長點，但讀之可受到啟發(fā)。 引用如下：『律詩煉句，以情景交融為上， 情景相對次之， 一聯(lián)皆情，一聯(lián)皆景又次之。 然一聯(lián)皆寫情，則兩句須有變化，不可一律，致犯合掌之病。 一聯(lián)皆寫景亦然，或上句寫遠，下句寫近，或上句寫所聞，下句寫所見?？倢懸痪渥杂幸痪渲饩?，兩句迥然不同，欲又呼吸相應(yīng)，此為致要。 情景交融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打成一片，不可分拆。如工部「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風(fēng)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山鬼吹燈滅， 廚人語夜闌」，「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疏」，右丞「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時倚檐前樹， 遠看原上村」，「大壑隨階轉(zhuǎn)，群峰入戶登」； 常建「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嘉州「白發(fā)悲花落，青云羨鳥飛」等句，皆是句中有人，情景兼到者也。情景相對者，如工部「白首多年病，秋天一味涼」，「幾年逢熟食，萬里逼清明」，宋之問「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顧況「一家千里外，百舌五更頭」等句，一句情對一句景是也。 至一聯(lián)皆情，一聯(lián)皆景佳句，詩家更多，不可勝數(shù)。 其兩句寫成一例，意境合掌，不可為訓(xùn)者，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一聯(lián)，王介甫以寫景略無變化，兩句一律少之，上句改為「風(fēng)定花猶落」，而以「鳥鳴山更幽」作對，謂如此則上句靜中有動，下句動中有靜，不致合掌，便成寫景名句。 所論入微，初學(xué)詳之。』這段話，對我們認識合掌，無疑是有一定幫助的。

至于『合掌』在什么時候成為??？ 《對偶辭格》（朱承平著，岳麓書社二零零三年版）說： 『人們對合掌病有一個認識過程。齊梁初唐之際， 詩人并不認為合掌是病。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錘煉琢磨，才逐漸認識到對偶應(yīng)當(dāng)詞義相對， 句義相違； 用詞累贅，文意重沓，是不利于對偶句義表達的。 』又說： 胡應(yīng)麟《詩數(shù)· 內(nèi)篇》卷四指出： 『作詩最忌合掌，近體尤忌。 而齊梁人往往犯之，如以「朝」對「曙」，將「遠」屬「遙」之類。初唐諸子，尚襲此風(fēng)。 推原歷階，實由康樂。 沈、宋二君，始加洗刷，至于盛唐盡矣?！?/p>

當(dāng)然，古代人們對于合掌也是有不同看法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二句歷來也為人們所稱道。 有人還認為在駢文中合掌可以增強文勢， 并非一無所取。清張宗楠輯《帶經(jīng)堂詩話》說：『顏之推標舉王籍「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以為自《小雅》「蕭蕭馬鳴，幽幽旆旌」得來，此神契語也。 』

在漢語修辭中，有幾個辭格很容易和合掌相混淆。 這是一定要注意區(qū)別的。

在修辭格中，有『同對』一格。 空海和尚在《文鏡秘府論》『二十九種對』中介紹『同對』時說，『同對者，大谷、廣陵，薄云、霧； 此「大」于「廣」，「薄」于「霧」，其類輕是同，故謂之同對』。如：王維《田園樂》『山下孤煙遠村， 天邊獨樹高原』，『孤』與『獨』對舉，兩詞同義，構(gòu)成同對。同義對舉，是漢語修辭的一個重要方面。 可以避免同詞的重復(fù)，強調(diào)敘述的對象。 還可在感情、色彩、指稱范圍等方面，起到同義詞語相互補充的作用。 特別是在渲染氣氛、 前后照應(yīng)，使之首尾相連、相映成趣等方面，有著明顯的作用。 因此，一定要把『同對』和『合掌』區(qū)分開來。 如：

日月光先到；

山河勢盡來。 （張祜《甘露寺》）

句中的『到』、『來』，都有來到之意。 但站在甘露寺前望去出句的『到』是日月的光輝從上而下； 對句的『來』是山河的景色由遠而近?！旱健?、『來』的含義是不同的。 我們不能說，它們同義，就是合掌。

在修辭格中，還有『互文』一格。 唐賈公彥《儀禮注疏》： 『凡言「互文」者，是二物各舉一邊而省文，故云「互文」』。 意思是，在連貫的句子中， 某些詞語依據(jù)上下文的條件互相補充， 合在一起共同表達一個完整的意思， 或者說上文里省了下文出現(xiàn)的詞語，下文里省了上文出現(xiàn)的詞語，參互成文，合而見義。 如：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王昌令《出塞》）；

煙籠寒水月籠沙（杜牧《泊秦淮》）。

這里不是說明月是秦時的， 而關(guān)是漢時的。煙只籠寒水，而月只籠沙。意為秦漢時的明月秦漢時的關(guān)。 煙月籠寒水煙月籠沙。 這是在單句中的互文，稱連類互文。 又如柳中庸《征人怨》：

歲歲金河復(fù)玉關(guān)；

朝朝馬策與刀環(huán)。

即歲歲金河復(fù)玉關(guān)， 馬策與刀環(huán)； 朝朝馬策與刀環(huán)，金河復(fù)玉關(guān)。以上為對反互文，即對句互見。 也稱互文對。

『歲歲』和『朝朝』也極易和『合掌』相混。 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有千古傳誦的名句：

年年歲歲花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從字面上看，年和年重疊，年年和歲歲同義， 上聯(lián)就合而又合了， 下聯(lián)又顛倒重復(fù)， 是合掌嗎？ 答案是否定的， 這是互文對。 反復(fù)強調(diào)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加強了對『花相似，人不同』的聚焦，使語意起伏，情緒激昂，音韻優(yōu)美，文勢迭宕。 這也是其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原因。 因此，我們在看到重復(fù)的字詞時， 一定要區(qū)分哪些是積極的修辭，哪些是消極的重復(fù)。 要充分考慮我們民族語言文字在修辭手法上的多樣性， 表現(xiàn)手法上的準確性，生動性，從而力避『合掌』，充分展現(xiàn)祖國語言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