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君
一
夏日的某個星期六,徐三白奉師命飛赴上海,看望師妹洪素手。徐三白的老師顧樵先生還特意讓他帶去了一張古琴。徐三白從飛機(jī)下來后,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白云,如墮夢里。腳已經(jīng)落地,頭還在云端懸著,有些恍惚。徐三白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飛機(jī)上睡醉了。有人多喝幾杯酒會醉,有人多喝幾盅茶也會醉,但徐三白跟別人不同,他醉了,是因為睡多了。睡多了,正如失眠,白天容易犯困,有一種醉意迷離的感覺。從北京飛到上海,也不過兩小時,徐三白卻感覺自己睡了兩天兩夜。因此,徐三白見到師妹洪素手時形同夢游。還說夢話,不知所云的夢話。洪素手問,顧先生可好?答,北京下了一場大雨。又問,什么時候到上海的?答,明晚。迷迷糊糊中,他住進(jìn)了一家跟洪素手家相隔不遠(yuǎn)的賓館。在那里,他睡了一天一夜,方始清醒過來。洪素手的電話也恰在此時打進(jìn)來,說是請他一起吃飯。他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問,是早餐還是晚餐?洪素手說,就算是晚上吃早餐吧。
吃過甜得發(fā)膩的上海菜,徐三白要請洪素手去對面一家“星巴克”喝咖啡。洪素手說自己不喜歡咖啡的味道,感覺有鐵銹味。徐三白說,顧先生以前常說,彈古琴的人一定要學(xué)會喝咖啡。顧先生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洪素手一直弄不明白。她對徐三白說,我來上海這么久,還沒學(xué)會喝咖啡,所以,上海對我來說依舊是陌生的。徐三白見她沒有這個雅興,就送她回到公寓。那里是離地鐵不遠(yuǎn)的一個小區(qū),房子舊兮兮的,很容易讓人想起黑白照片里的上海老民居。房間內(nèi)陳設(shè)簡樸,讓徐三白感覺奇怪的是,墻壁上竟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蜘蛛俠玩具和圖片。洪素手為什么會崇拜蜘蛛俠?他不明白。當(dāng)他看到她那串鑰匙的掛件也繪有蜘蛛俠圖案時,他就明白了,她生活的世界也許是沒有安全感的,蜘蛛俠掛件之于她,便等同于一種護(hù)身符了。
屋子小,顯得有些悶熱。洪素手建議徐三白到陽臺上吹吹風(fēng)。他們并肩站著,彈琴似的撫弄著欄桿,沉默了許久。對面是一幢銀行大樓,大約有二十多層,高大的陰影鋪得很大,有一種撲過來的氣勢。這個炎熱的夜晚,小陽臺上竟沒有一絲風(fēng),好像風(fēng)跟錢一樣,也都存進(jìn)銀行大樓里面了。小陽臺呈半圓形,鐵鑄的欄桿環(huán)護(hù)。他們從悶熱的房間里走出來,僅僅是想透口氣。似乎也沒有興致去關(guān)注今晚的月亮是圓還是缺。
徐三白說,自從你走了之后,顧先生常常坐在你坐過的那個琴房里,一言不發(fā)。有一回,我們給先生做七十大壽,先生望著滿堂弟子,忽然說了一句,好久沒聽洪素手彈琴了。
洪素手說,時間過去這么久了,我也不再抱怨先生了,他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
徐三白說,除了血壓有點高,先生的身體一直很好。先生的琴館擴(kuò)張了之后,前陣子又招收了一批學(xué)生。先生盼著你回去,當(dāng)他的助教呢。
洪素手沉默不語。她的手指還在欄桿上無意識地彈著。
徐三白問,回到南方后,還有沒有彈琴?
洪素手說,帶了一張琴,但一直沒彈。北方天氣干燥,到了南方,琴聲就有些發(fā)悶,所以,也就沒有心思彈琴了。我現(xiàn)在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員,同事們都夸我不僅打字速度快,手勢也很好看,我沒敢告訴他們我是學(xué)過琴的,怕污了先生的名聲。
徐三白說,顧先生一直很惦念你,這一次,他特地讓我?guī)砹艘粡埞徘佟?/p>
洪素手說,我現(xiàn)在成天都在觸摸鍵盤,連琴弦都沒碰過了,重新拾弦,怕是手生了。
徐三白說,這張古代琴是有來頭的,先生說它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是民間野斫,但銘文模糊不清,也不曉得出自哪位斫琴師傅之手。先生說,這樣的琴純用手工,大約要花兩年多時間才能做成。先生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它修補(bǔ)了一遍。
洪素手的雙手突然不動了,月光下,仿佛柔軟的枝條。她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的手指,不說話。
二
因為手指纖長,洪素手十六歲時,父親送她去顧樵先生的亦樵山館學(xué)琴。洪素手打小就患有孤僻癥,不愛說話,但喜歡撫琴。琴人當(dāng)中流行這么一種說法:古琴難學(xué)易忘不中聽。可洪素手喜歡的恰恰就這些特性。因為不中聽,所以無人聽,這樣不是更合心意么?一個人靜靜地彈著,就像是自言自語。有一天,洪素手彈完一曲,顧樵先生忽然流下了淚水。顧樵先生對別的弟子說,我已經(jīng)找到了傳人,可以死了。顧樵先生當(dāng)然沒死,而且活得很好。洪素手在顧先生家學(xué)琴,只在顧先生家彈琴,挪個地方,她就彈不了。而且,換了一張別些斫琴手做的琴,她也不能彈。洪素手彈琴,只給先生或自己聽。外邊有人來了,她立馬警覺,又不彈了。顧先生說她彈琴跟蠶吐絲一般,聽到人聲就會中斷。
顧樵先生常常嘆息:我彈琴的技藝已經(jīng)有了傳人,但斫琴的手藝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傳人。顧先生不但會彈琴,還會斫琴。他干這門手藝活比學(xué)琴還早,向來是一絲不茍的。是敬業(yè),也是敬己。其實也不是敬己,是敬那位傳授制琴手藝的師傅。顧先生常說,我把師傅的手藝活學(xué)到家了,師傅的臉上就有光;徒弟當(dāng)中,有誰把我手藝活學(xué)到家了,我的臉上同樣有光。
有一天,大木師傅老徐和他的兒子拉來了一卡車廢棄的木頭。這些木頭都是剛剛從一座古廟拆卸下來的。木頭老了舊了,不堪大用,但老徐知道,斫琴的顧先生恰恰喜歡這類木頭。老徐讓小徐把木頭搬下來,放在亦樵山館門前的院子里,請顧樵先生挑選。斫琴的木頭與臘梅、黃酒一樣,都是越老越好。顧樵先生挑了一塊老木頭,在木板上劃拉了一下,說,不好,都見粉末了,太老了。又換了一根,敲了敲,說,這是木梢的那一截吧,也不好,用它做琴聲音容易飄。顧樵先生看年輪、看硬度,挑了許久,才挑出兩塊香椿木。老徐又抽出幾塊木板說,這幾塊梓木是從墳里刨出來的,吸足了陰氣,正適合做琴底。顧先生摸了摸說,不錯,不錯,可惜的是返陽的時間還不夠,要再放幾年。老徐說,你不買的話我就給別人。顧先生怕夜長夢多,就說,我先買下了。老徐跟顧先生談價錢的時候,小徐猛然聽到了屋子里傳來幽細(xì)的琴聲。他繞過一條走廊,在一個窗口坐了下來。
老徐跟顧先生結(jié)了賬,回頭找小徐,發(fā)現(xiàn)他竟坐在窗口發(fā)癡,就笑呵呵地對顧先生說,我兒子聽醉了,你現(xiàn)在拉他也不走。
顧先生問,你兒子叫什么名字?
老徐說,叫徐三白。老徐喊了幾聲“三白”。徐三白也沒應(yīng)聲。
顧先生說,他既然不想走,你就讓他留下,我收他為徒。
老徐聽了,面露喜色,從口袋里掏出錢來,說,既然這樣,我就不收你買木頭的錢了。
從此,老徐每當(dāng)碰到老房子拆遷,或是古墓被盜棺材棄置荒野,就會興沖沖地跑過去看。那些木頭也不管小大精粗,遠(yuǎn)近久暫,都送過來給顧先生挑選,價錢要比市場上便宜得多。
顧先生先教徐三白的,不是彈琴,而是斫琴。一開始,顧先生也沒有正式教他斫琴的原理,只是讓他每天去山里聽流水潺潺的聲音。徐三白枕著石頭,聽細(xì)水長流,不覺間又醉了。徐三白從山上下來,顧先生對他說,琴和水在本質(zhì)是一樣的。一張好的琴放在那里,你感覺它是流動的。琴有九德,跟水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你把水的道理琢磨透了,才可以斫琴。
顧先生還說,他的師傅聽了一夜的檐雨,第二天就動手斫琴。他手中彈的這張百衲琴就是師傅親手所斫的。言語之間,顧先生很敬重他的師傅。
徐三白跟隨父親學(xué)過幾年大木,知道哪些木頭松透,可做琴材。所以,在如何辨材、用材上他大可以不必花太多時間,而是直接跟隨師傅學(xué)斫琴的手藝。刀斧之類,原本就被他馴服得妥帖了,顧先生讓他打下手,他往往能應(yīng)心得手。斫琴是細(xì)工慢活,會把急性子磨成慢性子。慢下來了,技藝就精進(jìn)了。一年后,他在師傅的精心指點下,給洪素手做了一張琴,琴聲不散不浮,也能入木。顧先生說他果然沒看走眼,這斫琴傳人像是平白撿得的。
一天中午,洪素手留在顧先生家吃飯。吃著吃著她就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落進(jìn)碗里。徐三白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問她,你為什么哭了?是不是嫌菜不夠咸還要加點鹽水?洪素手顯然沒有興致聽他打趣,撂下了飯碗,來到琴房,彈了一曲。徐三白也隨后過去了,看她手勢,就知道她在彈什么曲子。聽完,徐三白壓低聲音問,好像是誰過世了吧?洪素手說,剛剛有人從醫(yī)院打來電話,說我爸爸快要死了。徐三白問,既然你父親快要走了,為什么還不急著趕回去見上最后一面?洪素手說,爸爸不希望我在他臨終前陪伴身邊,他說自己生這種病,死相一定是很難看的。他怕嚇著了我,又會像上一回母親去世后那樣,讓我做了很長時間的惡夢。可是,真正到了臨終之時,爸爸又對身邊那些替他安排后事的工友說,他其實很想見我最后一面,但他最后還是很決絕地說,不見,不見,等他死后,入殮師給他化好了妝,再讓我們父女倆見上最后一面。
很快,醫(yī)院里又打來了一個電話,說她父親已經(jīng)走了。她放下電話后臉上沒有一點表情,目光似看非看。她在房間來回走動著,然后就在琴桌前坐下。對她來說,父親之死其實是母親之死的延續(xù),也是記憶中不能抹去的一種悲傷的延續(xù)。此時,唯有琴聲能給她帶來慰藉。讓徐三白奇怪的是,她撫琴時,臉上竟沒有一絲悲色。在她手中,琴就仿佛冬日的暖具,讓冰涼的雙手一點點溫?zé)崞饋?。手指間攏著的一團(tuán)暖氣,久久不散,那里面似藏著一種被人們稱為親情的東西。徐三白就那樣看著她的手,仿佛眼睛不是用來看的,而是用來傾聽的。慢慢地,他就出現(xiàn)了醉意。“醒”來時,他已是淚流滿面了。
那時,顧先生也立在門外,久久不能平靜。顧先生事后對徐三白說,這才是古琴的正味啊,她會彈的曲子沒有我多,但彈這個曲子的技藝已經(jīng)在我之上了。顧先生又說,洪素手之所以彈出這么好的曲子來,是因為她沒有失去自己的本心。徐三白問顧先生,什么叫本心?顧先生說,譬如一張好的古琴,不是靠手斫出來的,而是本心所授。這話又把剛剛清醒過來的徐三白說糊涂了。
父親去世后,洪素手試著去找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她在人才網(wǎng)上找了一家合意的公司,下載了一份簡歷,其中一欄要填寫特長,洪素手順手填上:彈古琴。簡歷投過去后,那家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很快就作了如是回復(fù):我們公司現(xiàn)在需要的是一名會打字的文員,而不是會彈古琴的人。洪素手又繼續(xù)在網(wǎng)上找了幾家,但結(jié)果都是一樣:高不成,低不就。顧先生知道她的境況后,就讓她搬過去居住。他膝下無子,因此就把她當(dāng)女兒一般看待。自此,洪素手就安心在山館練琴。她很少出門,身上幾乎沒有一點塵土氣息。
顧先生跟洪素手不同,他常常抱琴外出獻(xiàn)藝。最常去的地方是唐書記家。唐書記是退休多年的老書記了,喜歡聽琴。每隔三天,他就請顧先生過去彈琴。一個小時兩百元。因此,顧先生就像是唐書記家的清客。唐書記耳朵有些背,顧先生就在琴上換上了一種鋼絲,這樣彈出來的音色更亮。唐書記每回都要聽滿一個小時。到時間了,即便是一曲未了,他也要舉起手來,說一聲:好。唐書記說好,不是琴彈得好,好,就是時間到了。唐書記聽完琴,就請顧先生喝一杯茶,聊會兒天。但喝茶聊天是不計費(fèi)的。因此,他們之間原本繃緊的弦可以松開了。顧先生是那種有六朝名士氣質(zhì)的琴師,而唐書記呢,是那種滿口官腔的俗子,按理說,他們兩人不能成為好朋友,可顧先生還是把唐書記當(dāng)成了自己的知音。
琴之為物,對道士來說,是道器,對和尚來說,是法器,對顧先生來說,當(dāng)然是樂器,但在唐書記眼中,琴就是一種醫(yī)療保健用品。唐書記患有老年抑郁癥,醫(yī)生建議他閑時多聽琴,這樣既可悅耳,又可悅心,能起到很好的心靈按摩作用。起初他買了幾盒古箏的光盤,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后來有一回,他在公園的荷塘邊偶爾聽到顧先生彈琴,就感覺古琴比古箏更能讓人入靜,喜歡上了,就請顧先生到他家中來彈奏。從此,顧先生就成了唐書記家的???。奇怪的是,沒過多久唐書記的血壓居然下降了,心律也齊了,脾氣也溫順了。
后來,唐書記的耳朵差不多聾掉了,但他還是請顧先生過來彈琴。對唐書記來說,彈什么并不很重要。他要的是有一個人坐在對面撫琴,就像是把他內(nèi)心的皺褶一點點撫平。
彈琴過后照例是談話。唐書記常常在顧先生面前說起自己的兒子。
唐書記的兒子一直在北京和紐約兩地做生意。什么生意?好像是什么賺錢就做什么。因為有閑錢,也喜歡收藏有些年頭的東西。生意人的生意經(jīng),顧先生也沒興致聽,但唐書記講得津津有味。唐書記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聽,或者裝出在聽的樣子。畢竟,彈完琴,拿了人家的錢,不能急急離去,這樣很不禮貌。
有一回,唐書記在兒子家急著出恭,順手從一張八仙桌上扯了一張黃紙。坐下后,把黃紙展開,才發(fā)現(xiàn)是一份古代的琴譜。他立即給顧先生發(fā)了一條手機(jī)短信。顧先生過來,瀏覽了一遍,琴譜下面有琴家的全名落款和創(chuàng)作年月,因此可以確定,這是明代的一份野譜。顧先生似乎還知道這位琴家是哪門哪派的,歡喜得手指都發(fā)抖了,立馬坐下來打譜,打了一段,發(fā)現(xiàn)減字譜里有許多空白,需要花大量時間細(xì)細(xì)參悟,慢慢吟味。于是站起來,熱淚盈眶地說,我打不下去了。唐書記耳背,聽不分明,也不曉得他為什么會忽然停手。顧先生在紙上寫了一行字:此乃高人所作。唐書記一看,就立馬明白,讓人給遠(yuǎn)在紐約的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征得兒子同意后,他十分豪爽地把這份野譜送給了顧先生。顧先生后來逢人就提起他與唐書記的這段交情。仿佛高山流水,可以長久的。
有一天,顧先生從唐書記家回來,路上遇到了一個極不想見的人。此人就是阿蓮嫂。出于禮貌,顧先生只是微微點頭,也不作聲,但阿蓮嫂的臉上卻分明浮現(xiàn)出討好的笑意。顧先生正要掏出鑰匙開門時,阿蓮嫂怯生生地問了一聲,阿渠,能否借個地方說幾句?沒喊名字,而是叫“阿渠”。阿渠是方言,通常稱呼那些同輩人。來京幾十年,阿蓮嫂仍然不改鄉(xiāng)音,一句“阿渠”,讓顧先生反倒覺著有親眷氣。顧先生當(dāng)然曉得她是在跟自己說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掃了一圈四周,見身邊沒人,就說,好,進(jìn)里屋談吧。顧先生放下琴盒,請嫂子就坐。阿蓮嫂說,自從你哥去世后,我是二十多年沒踏過你家一步。雖說是隔了一道墻,卻像是隔了一座山。顧先生淡淡地說了一句,兄弟之情,落到這步田地,還不是你們當(dāng)年自作自受的?阿蓮嫂說,我當(dāng)年哪里會想到有今天?說起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阿蓮嫂是為老房子的事而來。顧樵先生與大哥顧漁先生原本都是南方人,小時候跟隨一名金陵派的老琴師學(xué)琴,長大后輾轉(zhuǎn)來到京城授藝,有了點積累,兄弟倆便在京郊的山麓共筑一棟樓,樓名“漁樵山館”。再后來,因為琴派之爭,和阿蓮嫂的居間挑撥,兄弟倆把好端端的一座樓房給隔開了。顧樵先生這一邊面山,顧漁先生那一邊臨水。從此,漁樵山館變成了亦樵山館和亦漁山館。琴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顧漁先生死后,子承父業(yè),但不成,又去學(xué)手藝,也是不成。阿蓮嫂在村口開了一家小賣店,勉強(qiáng)度日。阿蓮嫂的背比先前更顯佝僂了,似乎也更謙卑了。隔著墻,常常能聽到侄子酗酒之后大聲訓(xùn)斥母親。阿蓮嫂的年紀(jì)大了,膽子卻越發(fā)小了,凡事都謹(jǐn)小慎微,仿佛客人一般。兒子做電腦軟件生意虧了一筆錢,要賣掉祖宅。阿蓮嫂勸說無效,兒大不由娘,非賣不可。阿蓮嫂說,你賣了這座祖宅也行,但你要把那個邊軒留給我。兒子說,我的娘哎,要賣都賣個精光,我們暫且去外面租房子住得了。你也是年紀(jì)一大把了,往后我有錢了,就給你買一塊像樣一點的陰宅。阿蓮嫂咬咬牙說,我去死。兒子把酒瓶砸在地上,喝道,你去死吧,你去死吧,撞墻上吊跳井喝毒藥我都不會攔你。兒子說話聲音大一點,阿蓮嫂就會打冷顫。阿蓮嫂并不怕死,怕的是自己死后沒人給她收尸。
顧先生對阿蓮嫂的凄涼晚境深表同情,先前對她的成見也在那一刻煙消云散了。顧先生說,阿嫂如果不嫌棄,往后就在我家住上一段日子吧。阿蓮嫂說,我來的本意不是求你接濟(jì),而是請你出面買下我們這邊的房子。顧先生說,我現(xiàn)在手頭也不寬裕,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錢來。阿蓮嫂說,這房子好歹也是祖公業(yè),落在別人手里,就讓人恥笑了。房價好說,我兒子要賣給外人百來萬,我就讓他半價賣你。顧先生說,你做得了主么?阿蓮嫂連連點頭說,我做得了主,我做得了主。顧先生沉吟半晌說,這事我還得考慮考慮,過些日子再回復(fù)。顧先生把阿蓮嫂送出門后,臉上顯出了一抹喜色。他想:亦樵山館和亦漁山館往后又要合二為一,變成漁樵山館了。整整有三十多年,他都沒有站在亦漁山館的樓頭眺望湖光山色了。
顧樵先生手頭有一筆錢,但買房子似乎還不夠。他打定主意,向唐書記借這筆錢。電話打過去,唐書記家里的保姆卻告訴他,唐書記見馬克思去了。
唐書記是坐在馬桶上去世的。唐書記死于便秘。確切地說,是死于便秘帶來的腦溢血。
唐書記曾立下遺囑,他死后,兒子無論如何要回來在老家住上一段時間。唐書記的兒子比顧先生那個侄兒有出息得多,而且,還是個有名的孝子,會用英文背《孝經(jīng)頌》。
這位孝子聽說父親晚年喜歡聽琴,便讓人按照古琴的形制打造了一具棺材,面是桐木,底是金絲楠木,唐書記如今在琴中長眠了。
顧先生聽到噩耗,就抱著琴來到唐書記的靈堂前,彈了一曲《憶故人》。這曲子,顧先生不常彈,只在歲朝或年暮彈上一曲,但這回,他忽然感慨萬端,就彈上了。
唐老板聽畢,泫然淚下,跟顧先生說起了父親的生平。唐書記也無非是俗人,但他去世之后,經(jīng)他兒子這么一說,人便徹底脫俗了,成了那種面目高古、高潔若水的圣人,似乎可以放在神龕里拜了。
唐老板說,我要在這里住滿七七四十九天,以后你有空,就照例過來,彈琴給我聽。如果我不在,你就對著我爹的遺像彈。我給你每小時五百塊。
顧先生說,好。
唐老板就是唐老板,出手闊綽果然是出了名的。他說出五百塊,也只是讓五根手指微微蹺了一下。
唐老板在香爐里插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后,對顧先生說,家父生前許過愿,要供養(yǎng)一株古樹,保佑我們家族之樹長青?,F(xiàn)在,我要給他還愿,顧先生知道哪里的古樹可作供養(yǎng)的?
顧先生想了想說,清風(fēng)觀門前有一棵古樹,有些年頭了。
第二天,唐老板就帶著當(dāng)?shù)亓謽I(yè)局局長和顧先生,坐車來到清風(fēng)觀。
林業(yè)局局長的秘書向唐老板作了介紹:這棵樹是全縣最古老的,樹齡有八百年,樹高十五米,冠幅平均三十二米,胸圍七米,它每年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六噸左右,釋放氧氣近四噸。也就是說,這相當(dāng)于十多畝常綠闊葉林所固定的二氧化碳和釋放出來的氧氣。唐老板繞樹走了一圈,閉目,吸氣,然后睜開眼,指著它說,就要這一棵了。清風(fēng)觀的道長出來,吩咐下邊的小道士立即去取牌,寫上供養(yǎng)人的名字。
正說話間,唐老板的秘書把手機(jī)交給他,說是小羅來電。小羅是誰?誰也不知道。聽口吻,對方好像丟失了一個LV包,包里有一枚鉆戒、幾張銀行卡等。唐老板不停地勸慰她,說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可以再買的。對方卻一直哭著鬧著,說那些東西對她來說不知有多重要。唐老板咆哮了一句,你都二十歲了,怎么還跟幼兒園的小朋友似的,動不動就哭鼻子呢?
唐老板合上手機(jī)蓋子,道長過來,把一張單子給他,唐老板取出鋼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時,手機(jī)鈴聲又響了起來。唐老板皺著眉頭對秘書說,這小女人也夠煩的,走,我們上她那兒一趟。
唐老板走后,林業(yè)局局長笑瞇瞇地問顧先生,你可知道小羅是誰?顧先生說,不曉得。林業(yè)局局長說,我曉得,我曉得,就是電影學(xué)院表演系里的一個小姑娘。
唐老板在道觀里供養(yǎng)了一株八百年的古樟樹,在外頭包養(yǎng)了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樹與女人,皆有所養(yǎng)。但樹要老的,女人要年輕的。
顧先生想,這個小女孩,還只有洪素手這般大小呢。真是叫人可憐。
這一天,顧先生抱著琴,如約來到唐老板家。
唐老板說,我打小喜歡音樂,你會不會彈奏《春天的故事》?
顧先生說,那是古箏演奏的曲子。很抱歉,我不會。
唐老板問,在你看來,古箏跟古琴有什么不同?
顧先生說,當(dāng)然不同,古箏的弦少則十六根,多則二十六根,沒有一定之規(guī),古琴的弦自孔子以來,一直是七根,沒變過,這就好比七言詩,只有七個字,多了少了,就不叫七言。古話說,彈琴不清,不如彈箏。從這話你就可以曉得琴與箏的境界有什么高下之別了吧。
唐老板又問,你現(xiàn)在就給我彈一曲《二泉映月》吧。
顧先生說,也不會,那是二胡演奏的曲子。
唐老板說,我點什么你怎么都不會呢?
顧先生說,我們古琴演奏歷來都有固定的曲目。同一首曲子,各人彈法不同,因此就有了那么多流派。
唐老板說,我聽說彈琴的有一套臭規(guī)矩,不能在這兒彈,也不能在那兒彈;不能對這人彈,也不能對那人彈;不能對渾身汗臭滿口蒜味的鄉(xiāng)下人彈也就罷了,卻還要擺明道理說是不能對商賈彈;好吧,不對商賈彈也說得過去,卻還要把商賈跟那些婊子擺放在禁彈之列,這分明是把教書匠跟乞丐并列了。
顧先生說,聽唐老板一席話,我就曉得你是懂行的。我不妨跟你坦白地說,這些規(guī)矩都是琴人無聊時自個兒想出來的,說著玩玩罷了。作詩碰到催稅人,彈琴遇見肉販子,固然是一件掃興的事,但我作為一個琴人,遇見唐老板您這樣的行家,實是榮幸之至。
唐老板摸著光頭,笑得滿臉的白肉都在有節(jié)奏地顫動。
清晨起來,顧先生打開窗戶,一陣涼風(fēng)帶來淡淡的薄荷味,知道是早春雨潤,草木滋長了。顧先生去廚房煮了一壺咖啡,靜靜地呷了幾口,然后坐下來,想試一下徐三白獨(dú)立完成的一張琴。安軫上弦之后,便泠泠然彈起來。線條流暢的琴體構(gòu)成了一種縱向的振動,而振動所帶來的聲音是向下的。這就對了,好的琴,聲音都應(yīng)該有下沉感,就像一顆去掉渣滓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顧先生正彈得興味盎然,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轟的一聲。屋子里的人都神色慌張地跑出來,一看,亦樵山館與亦漁山館之間的那堵墻竟豁開了一個大窟窿。侄兒的腦袋從墻洞里伸過來,笑瞇瞇地對顧先生說,阿叔,剛才天上響佛(打雷),竟把我們兩家的墻打出了一個大窟窿,你看這是不是天意?顧先生看了看天說,胡扯,大晴天的,哪來的響佛?侄兒涎著笑臉說,阿叔,我聽媽說過,你要買下我們家的房子,這不,老天爺都幫了你一個大忙,把墻預(yù)先給打通了。顧先生鐵青著臉,袖著雙手進(jìn)了里屋。那一聲“轟隆”,還在他的腦子里回蕩,竟把連日來積郁的東西一下子打破了。他把雙手洗凈,坐到琴桌前,給哥哥留下的一份遺稿打譜。打完一段,他走出琴房,來到院子,把頭伸進(jìn)那個大窟窿,對著侄兒喊道,阿叔決定買下你的房子。
沒過幾天,顧先生跟侄兒簽了一份買賣協(xié)議,打了一半預(yù)付款之后,就雇來了一班操粗使雜的民工,開始拆墻、清理園子。有一個地方,顧先生說了,誰也不許動。那里有一張石鑄的琴桌,下面還埋著一個大甕,是年輕時兄弟倆親手埋下的。一般的琴人都知道,大甕有擴(kuò)音的功效。哥哥死后,骨灰就撒在那里面。哥哥彌留之際曾對家人說過,他希望自己死后弟弟能過墻來,給他彈奏一曲??墒牵^去了那么多年,顧先生礙于面子,一直沒過去。這是顧先生一直深覺愧疚的一件事。因此,他想在哥哥埋骨的地方再造一座琴亭,以志兄弟之情。
那些民工白天干活,晚上就打地鋪住在顧先生的侄兒家。有個叫小瞿的民工,是徐三白的老鄉(xiāng),也是顧先生的老鄉(xiāng),顧先生常常把他叫過來聊天,問些家鄉(xiāng)的消息。問到某座九間大屋、某座廟宇還在否?某位老先生還健在否?得到的回答常常是“不在了”、“沒了”。顧先生聽了總是搖搖頭,長嘆一聲。小瞿不善言談,卻擅長手談,圍棋下得尤其好,先是徐三白輸給他,后來像顧先生這樣自稱是“業(yè)余三段”的人也輸給他。輸了子,顧先生打量著小瞿的手說,你的手長得好,天生就是執(zhí)“子”之手,卻偏偏要拿起大錘子、鐵鍬來,可惜可惜。
有一回,顧先生跟小瞿下圍棋時,洪素手就在一邊靜靜地彈琴。一曲彈完,顧先生說,這孩子從來不給外人彈琴,唯獨(dú)你是例外的。看來,你的耳福不淺啊。小瞿說,我是粗人,對我彈琴就等于是對牛彈琴。洪素手說,你不是牛怎么知道牛不懂琴呢?聽了這話,顧先生、小瞿以及在旁觀棋不語的徐三白都會心地笑了。小瞿走后,徐三白來到洪素手身邊,似有心若無意地問了一句,你怎么老是對著那個小瞿笑瞇瞇的?洪素手低下頭說,他微笑的樣子跟我爸爸年輕時很像。
做“三七”那天,顧先生又抱琴去唐老板家。顧先生彈琴時,唐老板忽然站起來接電話去了,顧先生就對著唐書記的亡靈繼續(xù)彈。這世上,顧先生原本有一個半知音。一個是哥哥顧漁,后來兄弟失和,就算不上知音了;另外半個,就是剛剛?cè)ナ赖奶茣洝V劣谔评习澹B半個都算不上?,F(xiàn)在,顧先生不僅僅是彈琴給故人聽,也是彈給自己聽。一曲彈畢,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唐老板打完手機(jī)回來,問他,彈好了?顧先生說,好了。唐老板忽然發(fā)問,聽說你有個女弟子,彈得一手好琴,有這樣一回事?顧先生漫聲應(yīng)道,是的。唐老板說,這樣吧,往后你就帶那位女弟子過來彈琴。顧先生說,她離開了我的山館就不會彈了。唐老板說,這年頭還有這樣的妙人兒?那我就要去你山館瞧瞧了。
唐老板說來就來了。唐老板是晚飯后來的,身上還帶著一股濃重的酒氣。
之前,唐老板陪著幾個客人,一直在KTV包廂里泡著。他喝了許多酒,人就在歌聲的泡沫里飄起來。有幾只女人的手把他按住,他還是要飄起來。他對每一個唱歌的女人都報以熱烈的掌聲,并且承諾,要給每個小姐一千塊小費(fèi)。小姐們都樂壞了,抱著他的光頭一個勁地親吻。唐老板在包廂里睡了一個長覺,酒醒后,他再也沒有提起給小姐們發(fā)一千塊小費(fèi)的事。買單時,小姐們就纏著他嘰嘰喳喳。唐先生是這樣回答她們的:你們唱歌讓我悅耳,我說“給一千塊錢”也是讓你們悅耳,彼此扯平了。小姐們各自拿了三百塊小費(fèi),撇著嘴說,唐老板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唐老板就這樣哼著小曲,醉醺醺地過來了。唐老板要見的人就是洪素手。他看洪素手目光就像是看那些坐臺小姐。
唐老板問洪素手,會彈什么曲子?
洪素手不響。
顧先生在旁指點說,你就彈一曲《酒狂》吧。
洪素手說,我不會。
徐三白在旁插話說,像小瞿那樣的鄉(xiāng)下人你都可以彈琴給他聽,為什么就不給唐老板彈?
這一說,更是把唐老板激怒了。
顧先生趕緊上來打圓場說,這孩子,真是的,像石頭一樣頑固,也像石頭一樣有棱角。你看看,連我也拿她沒法子了。
唐老板大手一揮說,我給錢,你還不彈?!說這話時,唐老板身上的酒氣猛撲過來,讓洪素手十分難受,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唐老板忽然大怒道,怎么?你是不是嫌老子身上的酒臭?彈琴的人自以為清高,就他媽的臭規(guī)矩多。搶前一步就把洪素手捂在鼻子上的手打開。這一回,洪素手反倒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起來。徐三白站在她身邊,嚇得不敢再說話了,擺出的,便是一副觀棋不語的樣子。顧先生看不下去了,就對洪素手喝斥了一句。唐老板再次上來,命令她把手拿開。洪素手被嚇蒙了,忽然操起一個陶制的小香爐朝他額際砸去。這一砸,就把唐老板給砸清醒了,他摸到了臉上的鮮血,既驚且怒,立馬擺出還擊的架勢來。顧先生搶先一步,走到洪素手面前,抽了她一記耳光。但唐老板并沒有就此了事,他舉起了小香爐做出要砸的樣子。這時,民工小瞿風(fēng)也似的從外邊沖進(jìn)來,一拳擊中唐老板的下巴,把他打了個趔趄。屋子里頓時鬧成了一團(tuán)。顧先生去安撫唐老板時,小瞿拉著洪素手,把她帶出了山館。
從此,洪素手再也沒有回過山館了。
三
徐三白聯(lián)系到洪素手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他無意間搜索到一個名叫“素衣白領(lǐng)”的女子的博客,上面寫的是一些早年學(xué)琴的感想,有幾篇日志,是寫日常工作和客居生活的無聊。徐三白很快就從文字間捕捉到洪素手的點滴信息,并且留言,稱自己是一名古琴愛好者,網(wǎng)名“東甌拙手”,欲與“素衣白領(lǐng)”交流琴藝。而她的回答是,自己疏于練琴,也懶得結(jié)交琴友,但經(jīng)過幾番死纏硬磨,她還是留下了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徐三白把電話打過去,果然是洪素手的聲音。就這樣,他帶著顧先生的囑托坐飛機(jī)來了。
昨晚他們在陽臺上站了很長時間,今晚吃過飯后,他們無處可去,又回到了這里。一個年輕男子走進(jìn)獨(dú)身女人的房間,本該有什么故事要發(fā)生的,但是沒有。洪素手回頭熄滅了房間里的燈,搬來兩張椅子。四周一片沉寂、幽暗。銀行大樓的背面透著黑黝黝的藍(lán)光,一張冰冷的、玻璃鋼質(zhì)的臉。她忽然指著那扇窗戶說,那天我親眼看見有人從這個窗口墜落,他很平靜地落下,沒有發(fā)出一聲呼喊,我還以為是一件被風(fēng)吹落的大衣呢。徐三白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提起這事。
一個月前,有個擦窗的清潔工就是從這里墜落。他流了很多血。把那個小花園的一部分都弄臟了。有人擦掉了地上的血跡。但沒有人可以把它徹底擦干凈。有一部分血跡,一直殘留在他們的腦子里。擦窗工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死了之后,人們反而感覺到了他的存在。死亡的陰影依然十分頑固地盤踞在那里,以致人們把此后發(fā)生的一件事跟它聯(lián)系起來。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有個銀行老職員在同樣的時間經(jīng)過那個同樣的地方時,不小心折斷了一條腿。就在人們快要淡忘那件事時,他們再次從那個老職員身上喚醒了對它的回憶。于是,這件事帶來的陰影就在無意間擴(kuò)散到他們的生活之中。
誰也不知道那個擦窗工叫什么名字,洪素手說,只有我知道,他生前還有個外號,叫“蜘蛛俠”。
徐三白隱隱感到,她收藏的那些“蜘蛛俠”玩具和圖片似乎與這個人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于是,就靜靜地聽她繼續(xù)講述。洪素手帶著回憶的口吻說,有一天,唔,我就是在這個房間的窗前坐著的時候,他突然從天而降,把頭探過來,朝我扮了個鬼臉,然后就在我的玻璃窗上寫下了五個字:我是蜘蛛俠。從那一刻開始,他就走進(jìn)了我的生活??墒?,我不明白,“蜘蛛俠”居然也會墜樓而死。
說完這話,洪素手打了一個寒噤,轉(zhuǎn)過身對徐三白說,每次我站在陽臺上朝下看,都會有點頭暈,這是不是叫恐高癥?徐三白覺得她現(xiàn)在是在有意表現(xiàn)自己的柔弱,以引起自己的憐憫和呵護(hù)。其實她并沒有恐高癥,早年他們一伙人同游某個風(fēng)景區(qū)時,是她第一個穿過那條搖搖晃晃的鐵鎖橋。所以,當(dāng)她聲稱自己有恐高癥時,徐三白并沒有向她伸過手去。但她的憂傷是真實的。她用略顯低沉的聲音告訴徐三白:有一天深夜,我獨(dú)自一人站在陽臺上,手扶著欄桿,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想跨出去的沖動。不,我并不是要縱身躍下,而是要像“蜘蛛俠”那樣貼著墻飛上去。
現(xiàn)在輪到徐三白打寒噤了。徐三白茫然地望著七層樓以下的黑暗。他恍惚覺得,那個橫躺著的影子會突然從銀行大樓的花園中站起來,穿過一堵水泥墻,緊貼著這棟公寓的墻壁,一步步地向他們爬過來。徐三白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屋子里也是一片漆黑。他緊緊地抓住那根鐵鑄的欄桿,感到鐵的意志正慢慢地向掌心滲透。洪素手問徐三白,剛才有沒有聽她說話。他沒有回答,仍然默不作聲地望著那片平地,在黑暗中丈量著自己的高度。有時候,一個人的內(nèi)心難免會出現(xiàn)疙疙瘩瘩,就像他在平地上所見的石頭或雜草,他經(jīng)常會被這些東西磕碰或阻擋。但是,當(dāng)他爬到某個高處俯視時,這些石頭或雜草就不再顯得那么突兀了,它們在放長的視線中慢慢地就會變成一個光滑的平面。也就是說,他們的內(nèi)心盡管有許多疙疙瘩瘩,但只要他站到一定高度、拉開距離,一切不平的,也就會變得平坦了。徐三白是這么想的。
你是醉了,還是醒著。洪素手忽然發(fā)問。
我是醒著呢,但我很想聽你彈一次琴,醉上一回。徐三白說。
明晚吧。洪素手懶洋洋地說。
不,今晚我就想聽你彈一曲,徐三白說,我現(xiàn)在就去賓館把琴取來。
沒過多久,徐三白就抱琴過來了。洪素手打開琴盒,取出一看,就知道是一張上好的古琴。因為年代久遠(yuǎn),琴面呈現(xiàn)出梅花狀的斷紋,琴底還有歷代收藏者的印章和琴銘。徐三白說,先生說過,好的木頭,加上斫琴名手,如果還能遇上妙指慧心,是一張琴的福分。
洪素手把一臺電腦搬開,在桌子中央墊了一塊罩電腦的絨布,然后就把古琴安放在電腦桌上。她在琴中間五徵的位置坐下,抬起頭來,笑著對徐三白說,感覺還是像坐在電腦桌前打字。靜了一會兒,她試了試琴,果然是一張好琴,聲音有一種下沉感。洪素手又站起來,在手上涂了一點油。再試音,再一次往手上涂油。洪素手帶著歉意說,很久沒彈,手指跟琴弦總是融不到一塊。還沒正式彈琴,徐三白就用雙手支著下巴,作陶醉狀。洪素手撅著嘴說,你看你,又來了。
讓徐三白遺憾的是,她沒有彈出讓他醉心的曲子來。洪素手說,你走了之后,我再坐下來試練幾遍。徐三白走后,她又坐下來,一個人,慢慢將氣息調(diào)勻了,揮手之間,心就遠(yuǎn)了。弦動,琴體也隨之振動,身體里的那根弦無聲無息地應(yīng)和著。
徐三白回賓館洗了個澡,剛剛要躺下,洪素手就來電話了。洪素手帶著顫音說,她剛才坐下來練琴的時候,看見窗外有個人,手上拿著一根繩子,好像要破窗進(jìn)來。
徐三白掛了電話后就急匆匆地趕了過去。徐三白手持掃帚,大著膽子,來到外面的陽臺,發(fā)現(xiàn)是一條裙子不知從哪里被風(fēng)吹了過來,還有一條裙帶,隨風(fēng)飄動,像是一根繩子。
沒事,只是一條從外面飄過來的裙子而已。徐三白說著把雙手搭在她肩上暗暗用勁,以便讓她感到自己的話具有一定的撫慰作用。
洪素手突然睜大了眼睛問,你知道那個墜樓的擦窗工是誰?他就是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老鄉(xiāng)小瞿。
徐三白輕輕地“哦”了一聲,小瞿原來就是那個外號叫“蜘蛛俠”的擦窗工,也難怪,你家的墻壁上掛滿了“蜘蛛俠”。這件事從頭到尾難道就沒有一點嘲諷的意思?一個要拯救世界的“蜘蛛俠”卻無法拯救自己。
洪素手把臉轉(zhuǎn)向一邊,讓自己突然波動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經(jīng)過長久的沉默,洪素手說,我愛的人,現(xiàn)在都一個個離我而去了?,F(xiàn)在唯一帶給我希望的就是這肚子里的孩子。等他(她)長大了以后,我一定要告訴我的孩子,他(她)爸爸不是擦窗工,而是那個拯救世界的“蜘蛛俠”。這樣說著,她就把徐三白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輕聲地問,嘿,有沒有感覺到胎動?
那里面,沉睡著一個被溫情浸透了的孩子。徐三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既驚且喜的神色。他的手從她腹部移開,再一次放在她的肩膀上,久久不語。洪素手明白他的意思,緩緩坐下來,彈了一曲《憶故人》。彈著彈著,似乎就來感覺了,手指也變得鮮活了,如同魚游進(jìn)水里。在徐三白看來,她的手上有一層淚光似的柔和的東西,竟至透明了。但這一次,徐三白沒有聽醉。
此后幾天,徐三白都沒過來。因為他要趁這個機(jī)會走訪上海古琴行的幾位老主顧。一天傍晚,徐三白回賓館時,一位前臺服務(wù)員交給他一把鑰匙,說是今天早晨有位女士過來,要把鑰匙轉(zhuǎn)交給他。徐三白問,她人呢?服務(wù)員說,她只交代了一句,說是要去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樣?xùn)|西放在家里,讓你親自去取。
徐三白快步來到了洪素手的寓所。打開門后,發(fā)現(xiàn)洪素手已經(jīng)搬走了。室內(nèi)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別無陳設(shè)。那張單人床上的床單是百合色的,沒有一絲壓痕或皺褶,被子疊得像一本剛剛合上的邊角周正的書。墻壁上的“蜘蛛俠”竟然全都消失不見了,只有靠床頭的地方還貼著一張照片,照片里沒有人,只有一張琴桌,上面有幾片鮮紅欲燃的楓葉,琴桌后面是漁樵山館的一株芭蕉葉,紅綠相襯著,別有意味。徐三白收回目光,看見桌子上擱著他親手帶來的那張古琴,下面留有一張紙條,寫著:徐三白收。他在地板上茫然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抱著那張琴,退出屋子。關(guān)門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縷淡而亮的光線從薄紗窗簾間照進(jìn)來,整個房間素凈得像是沒有住過人,以致他疑心自己與洪素手的見面只是一場幻覺。
半個月后,顧樵先生收到了弟子徐三白寄來的一盒磁帶,他拉上窗簾,把磁帶放進(jìn)錄音機(jī),靜靜地坐在那兒,一陣“滋滋”聲之后,錄音機(jī)里響起了淡遠(yuǎn)的琴聲。他依稀看到洪素手的手在猛滾或慢撫,漸漸地,她的手化成了流水,化成了煙,向遠(yuǎn)處飄去。
一曲終了時,他看見自己在流淚,他看見自己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