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武
春年趴在自家后窗上,看大白腚打女兒。
春年家的窗欞油漆剝落、朽爛不堪,其中一扇,歪斜著,隨時要掉下來。春年最喜歡玩的事,是扛著漁叉,和大東、二左一起,到前河沿去打仗。此外才是趴在后窗,看大白腚打女兒了。大白腚女兒叫小織。小織這名字一點也不特別,和她長相一樣稀松平常,卻天生披一張挨打的皮。她母親喜歡揍她。街坊的孩子,也喜歡揍她。二左甚至摸過她的頭。二左也因此被她追打了好幾條小巷。二左采取游擊戰(zhàn)術(shù),邊打邊跑。要不是后河底街蛛網(wǎng)一樣的小巷掩護了二左,二左根本占不了便宜。當(dāng)然,也不是誰都敢跟小織交戰(zhàn)的。比如春年,他就十分知趣,從不和小織真動手。他知道,憑他的身手,一定是大敗而歸,弄不好,身上還要掛彩受傷。
但是,有人降服得了小織,這便是她母親大白腚。大白腚打女兒,看起來下手很重,仿佛女兒不是她親生的。其實女兒真不是她親生的,她不會生。二左他媽就罵過她,罵她“實心?!薄皩嵭摹弊鳛橐痪淞R人話,春年他們是從二左他媽那里才知道的。那么,小織是從哪里來的呢?二左他媽透露說,是大白腚從垃圾堆上撿來的。不過二左他媽的話也會變。有一次,她又說,小織是從樹丫里長出來的,是草種子出出來的。小織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后河底街的孩子們也莫衷一是。
“叫你偷吃,叫你偷吃?!贝蟀纂胍皇肿е】?,一手拿著掃帚,在小織的屁股上亂拍,好像小織的屁股上有許多蒼蠅。
小織繞著大白腚轉(zhuǎn)圈圈。那掃帚十打九空,把小織打得哈哈笑。
春年也跟著笑。春年笑這母女倆像馬戲團小丑表演,一個假打,看起來下手很重,實際上打的是空氣;一個傻笑,呵呵哈哈的,十足的撒嬌賣乖。
不過,從大白腚喋喋不休的話里,春年聽懂了,大白腚讓小織去雜貨店打醬油,找回一毛錢,讓小織買一枝冰棒吃了。
“饞嘴,死丫頭,饞嘴,看我不打死你!不吃冰棒會害嘴啊。”大白腚一邊大喘氣,一邊飛舞著掃帚。掃帚上飛揚的絮狀物,在陽光里飄飄浮浮,閃閃發(fā)亮。
也許是聽到春年的笑,大白腚住了手。大白腚看一眼呵呵笑的春年,啐一口,無緣由地罵道:“你也不是好東西?!?/p>
春年知道大白腚是罵自己,春年不在乎。春年跟大白腚擠眉弄眼,嘴里發(fā)出怪叫聲。
小織掙脫母親的手,跑到春年家后窗下,也啐他一口。
春年的臉上布滿唾沫星。
春年想用唾沫反擊她,一抬眼,小織撒開腳丫子,跑了。
根這是去年夏天的事。去年夏天,離現(xiàn)在整整一年了。大白腚一點沒變,依然騎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天天去前河沿掃街,順帶著,撿些可回收的垃圾。她丈夫,那個豁唇的男人,依然在麻袋廠上夜班。他們的女兒小織,卻不小心長大了。女孩長大的標志,就是可以隨心所欲買東西而不被大人責(zé)罵和痛打。難道不是嘛,小織到巷口雜貨店冰柜前,大大方方買冰棒吃。她不是買一根,而是買10根。她買一塊錢冰棒,兩只手抱著,把冰棒放在巷口的路牙石上,她自己坐在冰棒邊,一根一根地吃。她把冰棒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她不像在吃冰棒。她仿佛在咬嚼一枚硬幣玩。硬幣和牙齒碰撞的聲音就是這樣的。她一口氣把10根冰棒吃完了。雜貨店里的老顧,臉上露出驚異之色。他也不知道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為什么那么喜歡吃冰。
小織吃完十根冰棒,站起來,摸摸肚子。她肚皮上冰涼,雖然隔著一層花布裙,依然感到那兒的絲絲涼意。小織把另一只手放在身后的白灰墻上。她身后的粉墻已經(jīng)老化斑駁了,上面巨大的紅色標語,被風(fēng)雨蠶蝕得支離破碎。但是依然能辨別出當(dāng)年的氣勢: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小織把手上的水汽擦干,一腳踢開路牙石上的冰棒紙,唱著歌,跳躍著走了。
老顧說話了。老顧憂心仲仲地說:“這孩子八成有心火?!?/p>
幾天后,大白腚聽說了老顧的話,也跟豁唇說:“這孩子八成有心火?!?/p>
“孩子長大了?!被泶秸f,“女兒大了十八變。”
“老顧憑什么說小織有心火?”大白腚替小織抱不平道,“小織也沒吃他家冰棒?!?/p>
豁唇?jīng)]說話,他跟大白腚瞪瞪眼,把飯盒夾在自行車衣架上,上夜班去了。
小織變了嗎?對于春年他們來說,并沒有覺得小織有什么特別的變化。如果說有,就是小織突然離開學(xué)校,不念書了。那是暑假之前發(fā)生的事。小織班上的老師,在期末考試前,讓小織不參加考試。理由是,小織學(xué)習(xí)太差,會拖累全班成績。這事情顯然激怒了大白腚。她氣洶洶地來到學(xué)校,找班主任老師論理。班主任老師實話實說地告訴大白腚,小織真的不適合在普通學(xué)校念書,她適合到特殊教育學(xué)校去。大白腚是個直嗓門,也是個直性子,她大聲說:“你不就是說我家小織是傻瓜嘛。告訴你,我家小織一點不傻。我家小織比你聰明多了。我還告訴你,這書,老娘不念了?!?/p>
那幾天里,小織果然沒去學(xué)校。這事在后河底街很快傳開了。春年、大東和二左他們興奮異常,紛紛打聽小織為什么不念書了,并且納悶著,這樣的好事,為什么不落到自己身上呢?一直到暑假開始了,大家還忿忿不平。
一天,無所事事的春年,想著和二左相約去河里游泳。春年想,是帶那只破籃球,還是那只洋鐵皮桶呢?破籃球沒有什么氣,浮力不大??杀е箬F皮桶下河,萬一叫前河沿那幫屁孩子看到,會笑話的。
春年正思忖著,一道暗影從后窗閃過。春年沖到窗前,探出頭。春年看到花裙子的一角,就像魚尾巴,在墻角搖一下,打個水花,不見了。
春年知道那是小織的花裙子。春年也知道,小織一跑,就是上廁所去了。后河底街葵花巷里,有一間公共廁所,廁所墻根是一大堆垃圾。垃圾堆上落滿綠頭蒼蠅。如果不是憋得實在受不了,春年才不往廁所跑了。但是春年知道小織喜歡往那里跑。春年在老顧家后院的墻拐等到了小織。
此時的春年,手里拿一根冰棒。春年說:“給你冰棒吃?!?/p>
春年的鬼鬼祟祟嚇著了小織。
小織驚魂未定地看著春年。小織漸漸笑了。小織的嘴角慢慢上揚,上揚。小織不屑地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p>
“嗨,別跑啊?!贝耗暾f,“我這是綠豆冰棒。”
小織在自家門口停住了,她啐一口春年,說:“嗨嗨嗨,嗨什么嗨,傻子才嗨嗨嗨了,什么事?”
“你把游泳圈借給我?!贝耗晷÷曊f。
“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春年又說一遍。
“我聽不見,你過來說?!毙】椕黠@是故意的。
春年沒有過去。他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萬一是陷阱呢?春年想都沒想,回頭往家里跑。春年跑到家里,趴到后窗上。春年覺得這樣說話,會安全些。
小織已經(jīng)沒了蹤影。
春年沖小織家紫紅色木門,大聲喊:“小織?!?/p>
小織家的門沒有關(guān)牢,小織肯定在屋里,她一定是假裝聽不見。
“自己傻,還說別人傻?!贝耗赅止局行┦?。
春年看幾眼手里的綠豆冰棒,冰棒就要溶化了。事實上冰棒已經(jīng)溶化了,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手上。春年再次望望小織家的門,咽口口水。春年噘起嘴,湊到冰棒上,舔一口。一股硬硬的涼,流淌在舌尖上。春年爬上窗臺,曲身在窗戶里,開始吃冰棒。春年花一毛五分錢,買來這根綠豆冰棒,本想討好小織,跟小織借她那只游泳圈的。小織有一只游泳圈,藍色的游泳圈上,均勻地分布著一顆顆鮮艷的紅色草莓,樣子很好看,是大白腚在路上撿來的。小織經(jīng)常把游泳圈套在身上玩。小織把游泳圈當(dāng)成一件裝飾品了。
在一個雨天,小織又把游泳圈套到身上,打著一把尼龍傘,跑出來了。小織把傘收攏起來,讓雨水淋在身上。小織還做出游泳劃水的動作。小織傻傻地以為雨會下到齊腰身,那樣的話,她就能游泳了。
春年正想著,小織突然就出現(xiàn)在窗戶下。
小織手里拿著冰棒。不是一根,是兩根。小織左手一根右手一根。
春年看清了,那是兩根綠豆冰棒。
小織白一眼春年,狠狠咬一口左手的冰棒,又咬一口右手的冰棒。小織兩個腮幫可愛地鼓了起來,接著,便吃出金屬般的“咔咔”聲。那意思是說,誰沒有啊。
那天中午,春年沒有抱著皮球,也沒有拎著洋皮鐵桶。春年和二左兩個人扛著一根圓木棍,跳進了河里。圓木到底不是游泳圈,不夠靈巧方便,但玩起來也其樂無窮。
那天,春年和二左一直玩到午后3點多,直到嘴唇凍得發(fā)烏,才從河里爬上來。
春年哆嗦著,說:“明天我們還來游泳好不好?”
“大東說了,明天他到醫(yī)院打最后一瓶吊針?!倍罂人砸宦?,悄聲道,“大東的傷就要好了,他讓我們?nèi)フ宜??!?/p>
春年想想,說:“我不想跟大東玩,他老帶我們?nèi)デ昂友卮蛘獭N乙才侣鋯瘟?,被老虎他們打傷?!?/p>
“大東說了,他不是被老虎他們打傷的。他是不小心摔倒,才摔斷胳膊的?!?/p>
春年不信。春年知道老虎他們發(fā)過的誓言,就是“一個一個收拾你們?!贝髺|顯然是第一個被收拾的家伙。但是春年不想再說大東的事了。春年說:“明天我?guī)б恢挥斡救怼!?/p>
二左一聽,興奮了:“游泳圈,太好了?!?/p>
半小時以后,春年扛著碗口粗、兩米長的圓木,走進葵花巷。春年藍色的短褲已經(jīng)叫身體的熱量炕干了。春年走到雜貨店門口時,看到老顧在喝茶。老顧在雜貨店門口搭一個棚子,棚子下面是一只賣冷飲的冰柜,還有一只小方桌。老顧的茶具,就擺在棚子下面。老顧咂著茶,斜一眼春年。并沒有覺得春年有什么反常。當(dāng)他看到春年把路牙石上的一堆冰棒紙?zhí)唢w時,突然喊道:“春年。”
春年站住了。
“過來。”老顧朝他招招手。
春年不知道老顧有什么事。春年不想過去。春年扛著圓木走過幾條街了,肩膀又酸又麻。春年想回家,把圓木送回院子里。
“過來呀。”老顧已經(jīng)站起來,他一步走到冰柜前,掀開冰柜門,取出一根雪糕。對,是雪糕,5毛錢一根的奶油雪糕,“來,我請你一根大雪糕。”
春年下意識地搖搖頭。
“你不會和豁唇家傻女兒一樣,喜歡吃冰棒吧?”老顧把那根奶油雪糕放回去,大方地說,“冰棒緊你吃,你能吃多少拿多少。量你也吃不了10根?!?/p>
春年想一下,走過去。春年還沒到棚子下邊,老顧就迎過來,接住他肩上的圓木。老顧說:“看你累的,坐下歇歇,喝茶還吃雪糕?”
春年朝冰柜上望望。
老顧知道了。老顧從冰柜里取出一根雪糕,遞給春年。
老顧一邊看春年吃雪糕,一邊拍拍身邊的柱子,說:“春年你看看,我這棚子,這條腿,就要斷了,要是來一場臺風(fēng),就飛上天了。你這根圓木留給我?!?/p>
春年這才知道老顧請他雪糕的意圖。春年看看那根柱子,布滿密密麻麻的蟲洞,確實朽得不成樣子了,中間還用一根竹片修補過,竹片上捆綁的塑料繩,風(fēng)化得已經(jīng)分不出顏色了。春年看看雪糕,雪糕已經(jīng)被他吃一半。春年想,反正家里還有這樣的圓木,少一根,母親也看不出來。
“明天再請你吃一根大雪糕?!崩项櫟靡獾男θ堇?,充滿誘惑。
春年謹慎地咬口雪糕,點點頭。
在火柴廠上班的母親,果然沒有發(fā)現(xiàn)靠在西墻根的圓木少了一根。這讓春年放心地想起明天的大雪糕。
晚飯后,天還沒有黑,大家都在各自的家門口乘著風(fēng)涼。春年在后窗看到,小織又在吃冰棒了。小織這會兒坐在她家門口的馬扎上,裙子攤在膝蓋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大白腚要很晚才回家?;泶绞菑S里的守夜人,什么時候回一趟家,時間不定。小織只需把米湯燒在鍋里,別的事她就不管了。她也做不了別的事。春年想,她能做什么呢?大白腚嫌她炒菜不放鹽,要么就像咸菜一樣。她也沒有家庭作業(yè)可寫。不,她也有事。她的事就是不住嘴地吃冰棒。她吃那么多冰棒,肚子里不會結(jié)一層冰吧?春年想起冬天的河里,那層薄薄的冰。還想起小織倚在門框上,一邊給手哈著熱氣,一邊啃一塊冰坨的樣子。
小織三口兩口把冰棒吃完了,那“咔咔”聲,依然清脆而響亮。她吃冰棒總是那么快,怕有人跟他搶奪似的。誰會搶呢?春年對明天的大雪糕充滿向往,不小心咽一口唾液。他感覺唾液里,還遺留著雪糕的香甜味。春年再一抬眼,眼睛被潔白的白晃一下。那是小織的大腿。小織正把裙子撩起來,查看什么。春年不敢看。春年還是看了。春年睜大眼睛,看到小織驚惶失措地拎著裙子,跑回屋里。
過一會兒,小織突然探出頭,一眼逮住春年。
小織皺著眉尖,“騰騰騰”地走過來,長長的花布裙子歡快地跳躍:“別躲。你剛才看到什么啦?”
“我什么都沒看到?!贝耗昴樇t了。
“撒謊,你在偷看?!毙】椗瓪鉀_沖,她兩手掐腰,盯著春年。
春年囁嚅著:“我……我請你一根大雪糕,跟你換游泳圈……”
“呸……什么?大雪糕?你有錢買大雪糕?”
“不要錢,是老顧請的……”
“騙人。”
“不騙人,真的是老顧請客……”春年覺得多話了,忙改口說,“換不換?一根大雪糕哦,其實我就是借用一下。游泳圈不能藏著,過了夏天,會遭蛀蟲的。”
“切。”小織皺一下鼻尖。小織不想和春年糾纏,扭過腰身,走了。小織走到家門口,又回頭說,“不許你再偷看我。我看到你家窗戶就惡心,你家破窗真像一只破鞋嘴,最好找磚頭堵起來。”
然而,小織的神氣活現(xiàn)還不到10分鐘,就遭殃了。
剛一到家的大白腚,把小織拖出來,揮起掃帚,抽打在小織的屁股上。小織以為,大白腚還和以前一樣,只是象征性地拍打她。沒想到,大白腚這回動真了。大白腚的抽打穩(wěn)準狠,“啪!”隨著嘹亮聲,小織就蹦一下,“啪!”小織再蹦一下。小織的蹦跳一下比一下夸張。奇怪的是,大白腚沒有說明打她的理由,小織也沒做任何辯解。
春年起初還哈哈大笑??吹叫】椡弁蹃y叫,眼淚紛飛,也不笑了,隱約的,還有些心疼她。但他一時沒想出小織挨打的理由。
突然的,大白腚住手了。大白腚驚訝地看著小織的腿。大白腚扔了掃帚,拎起小織的花裙子。小織潔白而豐滿的腿上,盛開一朵朵紅花,就像她密不示人的游泳圈上的草莓一樣鮮艷。大白腚一把抱住小織,把她擁進屋里。
小織的哭聲漸漸小了。
等小織不哭的時候,大白腚風(fēng)一樣沖出家門。
春年再次聽到吵鬧聲,已經(jīng)是老顧和大白腚了。
春年從窗臺跳下來,跑到雜貨店門口。
大白腚和老顧正在吵架。大白腚說:“小織是傻子,你老顧不癡不傻,看不出來小織偷拿家里的錢???她還是個孩子,哪有那么多錢吃冰棒?”
老顧冷笑笑,說:“笑話,拿錢買貨,我怎么知道你家小織哪來的錢?”
“不要臉,老顧你不要臉,貪圖小便宜,盡騙小孩子?!贝蟀纂霅郝晲赫Z地說,“以后,不許你再賣東西給小織了?!?/p>
老顧也大聲說:“你講不講理?我要知道你家小織偷錢,我會賣冰棒給她?好,我不跟你一般見識,聽你的,以后不賣了,好了吧?我家的貨,扔到大門外,也不賣給你家!”
春年聽懂了。春年也十分失望。他以為老顧會和大白腚打一架。結(jié)果,沒吵幾分鐘,就散了。
這事讓春年當(dāng)著笑話,講給二左聽。二左似乎對這類事情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是對游泳圈感興趣。二左問他:“你到底有沒有游泳圈?你不把游泳圈貢獻出來,當(dāng)心大東找你算賬?!?/p>
“我都說過不跟大東玩了。”春年說。春年和二左這回沒有下水,他倆在河邊的柳樹下,東瞧瞧西望望。春年看到,河對岸的前河沿大街,那條不寬的馬路上,大白腚甩開胳膊,正在掃馬路。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推著三輪車的,不是別人,正是小織。怪不得一個上午都沒看到小織。春年想,原來跟大白腚掃馬路來了。
一個月以后。春年從雜貨店門口經(jīng)過,看到小織從雜貨店里跑出來,身上的裙子有些歪扭,頭發(fā)凌亂。
小織跑到冰柜前,掀開冰柜蓋,拿出一根冰棒。小織就像從自己口袋里拿一塊像皮一樣隨意。小織看到春年吃驚的神色,咬口冰棒,呵斥道:“看什么看?害眼啦?”
“你沒給錢。”春年提醒說。
“給過了?!崩项櫟穆曇?。老顧從雜貨店出來,走到棚子下面,望望小巷南頭,又望望北頭。老顧的樣子賊眉鼠目。老顧喘口氣,討好地說,“春年,你也吃一根?”
春年一時沒理解老顧的話,是叫春年買一根呢?還是請一根?這時候,春年看到巷口來了幾個人。確切地說,是大東、二左,還有鳳凰巷的三疤。春年知道壞了。春年朝家里狂奔而去。但是,晚了。大東他們在通往小織家的拐彎口,攔住了春年。
“聽說,你發(fā)誓不跟我玩了?”大東手里搖著鏈條鎖。
春年看著大東受過傷的胳膊,慌亂地搖搖頭。
“聽說你有一只游泳圈?”三疤手里拿著一把彈弓。三疤已經(jīng)逼近春年了。
春年看一眼二左。二左微微低下了腦袋。
“聽說你要把游泳圈奉獻給前河沿那只死老虎?”大東嘴里的酸臭味已經(jīng)撲到春年的臉上了。
春年不敢說話。春年撒腿就跑。三疤伸腿一絆,春年一個狗吃屎,撲到地上。
大東上去就是幾腳。三疤手上的彈弓皮也抽到春年的臉上。春年抱住頭,像蝦米一樣在地上翻滾。
大東他們被跑過來的老顧嚇跑了。
春年爬起來,身上灰塵也沒拍,青腫著臉,哭著回家了。
又過兩個星期,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這是1981年的暑假。暑假結(jié)束以后,春年就要升入初中了。春年屈身坐在自家的窗戶里,翻看一本小人書。春年看書心不在焉,似乎對小人書也逐漸失去興趣。
春年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時,驀然抬頭。春年看到小織往家里跑來。小織兩手掐著好幾根冰棒,奔跑的姿勢有些別扭。她也看到春年看她了。小織停止奔跑,轉(zhuǎn)頭望一眼身后。也許沒發(fā)現(xiàn)有人追來吧,便面朝春年,用屁股開門。屁股到底不如手,她一邊開門一邊沖春年微笑,跟春年解釋道:“沒要錢,我沒偷家里錢,老顧請我的。”
對于春年來說,這個暑假無聊透了。前河沿的老虎他們要找他算賬,大東他們發(fā)誓要滅了他,小織的游泳圈他連看都沒有看到。
開學(xué)后的一天,春年背著書包,繞了五六條小巷,才躲過大東他們的圍追堵截。春年幾乎是小跑著,從一條無名小巷拐進葵花巷。行走在葵花巷里,就相對安全了。大東喘口氣,一抬頭,看到雜貨店門口圍了許多人。春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趕快跑過去。許多人搖頭嘆息,少數(shù)人在抱怨,也有人海罵,東一句西一句。春年沒有聽懂,他只看到雜貨店關(guān)門了,門上掛著一把鎖,也不見老顧的影子。春年好奇地跟人打聽,春年得到的是粗暴的回答:“小屁孩,亂問什么,滾回家去?!?/p>
春年沒有滾回家,春年站到一邊,春年想聽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春年還是似是而非,似懂非懂。從他們片言只語中,春年覺得,人們談?wù)摰氖虑?,和小織有關(guān)。
人們漸漸散了,葵花巷里空空蕩蕩。一陣風(fēng)過,卷起漫天塵土,紙屑、香煙盒、塑料袋等雜物在地上急速翻滾。一張彩色冰棒紙,平地飄起來,向天空飄去,一直飄蕩到小織家上空。春年睜圓眼睛,仰望飄忽不定的冰棒紙,眼睛望酸了,一直到望不見為止。但是,他在冰棒紙消失的方向,看到一張臉,那是小織的臉。對,沒錯,那確實是一張小織的臉。他平生頭一回覺得,小織的臉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