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宗
父親說,菲菲這孩子真是水做的。
菲菲愛笑,是那種淺淺的柔柔的笑。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潤潤的,仿佛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讓人不知不覺就沉迷其中。
父親還說,菲菲這孩子真是太膽小了。
家里有只黃貓。每當黃貓豎起尾巴叫的時候,菲菲都會嚇得大哭,眼睛全被淚水填滿,楚楚可人。
父親便捉來許多螞蟻和蟲子,然后教菲菲一只一只碾死。初時,菲菲瞪大了驚恐的眼睛,躲在一旁。每次父親的手指碾向螞蟻,菲菲的身體都會一抖,仿佛父親碾死的不是螞蟻,而是自己。
次數(shù)多了,菲菲便不怕了,而是參與其中。菲菲的手勁兒小,只能借助勺子,手掌往下壓,一點點碾碎螞蟻堅硬的身軀。菲菲更喜歡蟲子,她的小指肚往下輕輕一摁,肥肥的蟲子便會涌出或綠或黃的液體,沾滿菲菲的小手。
菲菲歡快地跳起來,拍著手笑。
寒假里的一天,父親在屋里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黃貓了。菲菲指了指窗戶。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貓被五花大綁,在窗外已經(jīng)凍僵了。菲菲說,這只死貓,總是耽誤我睡懶覺。
菲菲長大了。
長大了的菲菲還是像小的時候一樣,笑起來柔柔的,目光如水。
菲菲有了丈夫小林,有了女兒蓮蓮。菲菲的父親,便是姥爺了。
一個秋風蕭瑟的晚上,菲菲軟軟地蜷在小林的懷里,用手指叩著小林的胸膛說,林,這個城市太干太燥,灰塵也大,最近一段時間,我感覺眼睛澀得厲害。醫(yī)生說,去海邊的城市住上一段日子,也許能緩解一些。
小林仔細地看著菲菲的表情,又認真地看著菲菲霧氣變淡了的眼睛,笑容便一點一點地綻開,說,你真是水做的,天生離不開水。
菲菲說,蓮蓮她姥爺也是這么說。
小林當真辭了工作,和菲菲到海邊做起了水產(chǎn)生意。
小林的生意很不景氣,虧空越來越大。
小林對菲菲說,我把房子和錢都給你,咱們離婚吧。當然,這只是假離婚,能保住一些財產(chǎn)。我不能讓你和孩子過苦日子。
菲菲不說話,只是用驚恐的眼睛看著小林,像當初剛看見父親碾死螞蟻時那般發(fā)抖,眼睛里滿是淚水。
小林感覺自己的眼睛掉進了菲菲的眼睛里。嘆了口氣,小林說,再看看吧。
小林的生意越來越糟,菲菲只得離了婚,帶女兒一個人過??墒沁^了不久,小林又有了女人的消息便傳到了菲菲的耳中。
菲菲把蓮蓮送到了姥爺那里,把小林叫回了家。
菲菲還是和以前一樣柔柔弱弱,眼中沒有哀怨,只是水氣更濃了??粗品频难劬Γ×炙幸忉尩脑挾紱]了。也許,小林根本無從解釋。
菲菲的眼淚便出來了,蓄滿了雙眼,像兩汪清水。她的身體有些抖,她想起了螞蟻,想起了蟲子,還有家里的那只黃貓。它們,都在自己的記憶里,是丟不了的,誰也奪不去,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以。
菲菲給小林端上了一大碗豆?jié){,柔柔地說,喝了它吧。
小林喝了一大口,皺了皺眉,說有些苦。
菲菲淡淡地說,我放了毒藥。
小林看著菲菲的眼睛,溫柔地笑了,說,既然是你給我的,就算真是毒藥我也喝。
小林當真全喝了。
小林死了。他死前,手腳抽搐,但一直用力地盯著菲菲的眼睛,那水一樣溫柔的眼睛。小林眼中滿是驚訝,似乎充滿了不舍。小林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是重重吹出來的,然后輕輕散掉。
菲菲被抓的時候,沒有驚慌,仿佛只是去參加一次旅行。雖然,沒有歸程。
姥爺帶著蓮蓮過。蓮蓮長得很像菲菲,尤其是眼睛。但是,蓮蓮膽子很大。
一天,姥爺發(fā)現(xiàn)蓮蓮抓了許多螞蟻和蟲子,正歡快地一只一只碾死。
姥爺問,你是從哪里學的?
蓮蓮說,媽媽教我的。
姥爺嘆了一口氣,沉默了許久,似乎陷進了回憶里。
姥爺說,每個生命,都值得我們愛護?。∥翌I你到公園,把它們都放了,好不好?
蓮蓮向來聽姥爺?shù)脑挘f,好。
從公園回來的時候,蓮蓮的右手一直緊緊地攥著。姥爺好奇,便讓蓮蓮伸開手。蓮蓮有些不情愿,但還是聽從了。
蓮蓮的手中是只小青蛙,但只有三條腿。
蓮蓮看著姥爺,有幾分得意地笑了。眼睛和母親一樣,彎彎的,潤潤的,仿佛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