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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06-10 09:10:07
    參花(上) 2013年11期
    關鍵詞:大胡子拖拉機大爺

    招兵買馬

    第一章

    這是一個叫楊樹林的火車站,車站廣場上很臟,大包小裹、或坐或蹲著許多帶著行李卷的人,三五成群、表情漠然,多數(shù)都穿著老式的制服……武警、野戰(zhàn)、鐵路、稅務、工商……不仔細看,像是一支集會大軍。

    “找活嗎,大爺?”問話的是一個青年男子,一頭短發(fā)根根直立,倔強得很,但語氣卻很溫和。

    “我只做長工,不做短工?!崩项^抬了抬頭,眼睛卻沒看他,而是直盯向他身后的某個地方,喉頭急動,把口里的饅頭緊著咽了下去。

    “長工什么價?”青年身邊的一位中年男子問。

    也許是買商品一樣的語氣讓青年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眉頭稍稍皺了一下。

    “兩千?!倍项^卻沒在意,似早有準備地脫口而出。

    中年男子轉身跟青年男子遞了個眼色,悄悄地說:“這價不貴,長工一般都三千,雖說老頭歲數(shù)大了點,我看身板還硬實,再說歲數(shù)大的也好擺弄呢,把這老頭領著吧。”

    說話間,青年男子已經把這個老頭打量了一遍,其實他剛看見這老頭的時候,已經喜歡上這老頭了。那時他正在啃個饅頭,吃相穩(wěn)重,不像多數(shù)找活計的粗漢那樣,把一張嘴吧唧得山響。饅頭在瘦削的腮幫里忽起忽落,嘴合得嚴實,無一絲聲音。那身雖已經發(fā)白,但洗得干干凈凈的老式解放軍軍裝,也讓人覺得順眼。尤其是老頭那瘦削的腮幫,更讓他覺得親切。爺爺?shù)哪?,就是那樣的?/p>

    “大爺,跟我走吧。”青年男子把老頭身邊的行李拎起來。老頭站起身,卻一把將行李卷搶了過去,說:“東家,你前面走。”然后將行李甩在肩上,步子穩(wěn)健地走在身旁。

    第二章

    青年男子姓王,上學時一直叫王星,后來改名王椿熠。中年男子是王椿熠的親戚,老頭姓于,一路上,王椿熠一直喊他于大爺。

    現(xiàn)在王椿熠的身邊是三個人,中年男子、于大爺,還有一位張姓的大胡子。

    張大胡子是在半路上遇到的。也是那輛“東方紅”60型拖拉機的主人,四十多歲的年紀,滿臉的絡腮胡子,只有在哈哈大笑的時候,才能清楚地看見他的嘴唇和牙齒。紅唇、黃牙、黑胡子,色彩豐富而分明。

    正是鋤雜草的季節(jié),小村子里面的閑人很少,幾只鳥在村頭的楊樹上悠閑地唱歌,一個婦女坐在小板凳上抱著孩子邊喂奶邊與一個老太太聊天,懷里的孩子叼著奶頭已經睡著了。倆老頭在一株大樹的陰涼下使勁地敲著象棋。小村讓王椿熠覺得放松,以至有些困倦。

    很容易就打聽到出售閑置拖拉機的人家。拖拉機停在一棟磚房的后面,隔著杖子看去,那大家伙原本紅色的油漆已經褪色,不知道已經歇息了多久,旁邊的蒿草長得很高了,像要把它淹沒。只有前額頭上三個凸出的大字“東方紅”還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輝煌與強壯。這三個字,出自于開國偉人之手。在開墾北大荒的時候,在那個激情洋溢的年代,能做一個拖拉機手,是許多熱血青年的驕傲。駕駛著這鋼鐵的機器犁開沉睡的黑土,大概與駕駛坦克沖向敵人的感覺差不多。

    “是你們想要這拖拉機嗎?”一個細細的男聲在王椿熠的身后問。轉頭看去,卻見一張滿是絡腮胡子的大臉。他很難相信,這么纖細溫柔的聲音,是由這樣一個大漢發(fā)出來的。漢子的大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看來是從地里急匆匆跑回來的。

    “嗯,先看看。這車狀態(tài)怎么樣?”王春熠的親戚回了一下頭,就又盯著拖拉機看。

    “你看看這鏈軌板就知道了?!睗h子似乎對別人懷疑他的拖拉機很不屑,趟過雜草,把幾個人引到他的拖拉機跟前,指著那些整齊的鏈軌說。已經有一部分鏈軌埋進了土里,看來這車已經停在這里很長時間了。親戚仔細地查看了鏈軌板與鏈軌軸的空隙后,微微地點了點頭。王椿熠后來知道,拖拉機的行走系統(tǒng),是它最易損壞,也是最讓人頭疼的位置。

    “這車看起來還行。能啟動一下嗎?”親戚問。

    “好。幫我提桶油去?!贝蠛訉τH戚說。不一會兒,一大桶柴油倒進了車后面的油箱,大胡子扯下車頭前面的一根管子,狠吸了幾口,油就流了出來,然后再安好管子,回屋子里取出一個白酒瓶子,把里面的液體倒進車體右側的一個小酒盅樣子的鋁合金容器里。王椿熠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汽油味,原來那酒瓶子里裝的是汽油。

    大胡子在拖拉機的駕駛室里翻出一根一米左右的繩子,那繩子小指頭粗細,油漬麻花的。把那繩子在小酒盅邊上的一個飛輪上纏了幾道,一只腳蹬在鏈軌板上,使勁一拽繩頭,突然像一陣炸雷響起,巨大的聲音嚇了王椿熠一跳。那啟動設備的轟鳴就在沒有任何的隔音下直擊耳膜,剛才纏繞繩子的飛輪在眼前飛速地轉動。大胡子的兩只手在邊上的幾根手柄上嫻熟地翻舞,就像一個指揮家,機器的聲音隨著他的手勢或低沉或高亢,或嘶啞或清亮。不一會兒,一串煙圈便從拖拉機的煙囪里噴出。機器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大胡子眼睛看著煙囪,兩只手柄相對一合,巨大的轟鳴戛然而止,只剩下拖拉機均勻平穩(wěn)的喘息聲。

    王椿熠后來知道,這種老式的拖拉機要用外掛的輔機來啟動,利用輔機的快速轉動來帶動內部的主機。主機是柴油發(fā)動機,這輔機卻是用汽油啟動的。而這一切,需要經驗、技巧、感覺,甚至是勇氣來完成。直到農場關閉,王椿熠啟動拖拉機的手法還沒達到熟練程度。大胡子用一盅汽油就能完成啟動,他卻至少要用兩盅。

    做完這些,大胡子麻利地跳上拖拉機,用手轟了幾下油門。這種拖拉機的油門是用手來掌握的,不是用腳。而轉向是左右兩根操縱桿,不是方向盤。然后他把一側的操縱桿拉向自己的懷里,腳踩著同側的剎車板,剎車也是雙側的。驀地,拖拉機原地旋轉了起來,鏈軌板下的黑土翻卷而起,拖拉機停下的時候,剛好是360度,一個整齊的圓。

    “這車不錯。行走,離合,轉向,發(fā)動機都沒毛病。”親戚在王椿熠的耳邊說。親戚是行家,可更讓王椿熠欣賞的,是大胡子那一套動作,眼花繚亂,又井然有序。

    大胡子跳下車的時候,已經把發(fā)動機關閉了。沒有了機器的轟鳴,耳朵里傳進來的幾聲悠揚鳥叫,顯得那么動聽。翻起的新鮮泥土里,蚯蚓在蠕動,一只棕紅色的大公雞趕緊跑來尋找自己的美食。

    “這是分田到戶的時候,從大隊買來的車,干了幾年活,就停在這里沒再用,狀態(tài)很好?!贝蠛哟甏晔?,“停在這里可惜了。以前我在大隊,就是開拖拉機的?!比缓笥峙牧伺耐侠瓩C的車蓋子?!斑@車你們要是相中了,給兩萬塊錢就開走吧。這車前面有推土鏟,開荒地最好了。”大胡子細細的聲音里,有一絲不舍。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木頭杖子邊上的深草中,隱約露出兩只推土鏟的手臂。

    跟親戚簡單商量了一下,就決定買下這輛拖拉機。大胡子并沒有流露出應有的高興,倒有些沉悶的樣子。把王椿熠他們讓進他家的屋子里喝水,大胡子則一直埋頭抽煙。房間收拾得干凈利索,土炕上鋪著淡色花紋的地板革,水泥地面掃得干干凈凈,裝茶杯的托盤用白紗布罩著,顯示出主人的細致勤快。中午,他老婆——一個瘦高的女人回來了,進屋子的時候,女人在門口使勁地蹭了幾下鞋底的泥土。

    “老張,都幾點了,還不趕緊去買點酒和菜,你不餓,人家還不餓嗎?”女人說話的聲音急促而高亢??磥硭仓劳醮混谒麄兊膩硪饬恕@蠌垜掀诺脑捖v騰地走了出去。

    “家里多少地,大嬸?”椿熠把茶杯放在炕沿上。

    “一共就十來畝地,幾天就伺弄完了。讓他出去找點活干,也不去,死木頭疙瘩一個,就得意擺弄農機具。”女人說話的時候,手也不閑著,在屋子角落里拿起塊磨石,“噌、噌、噌”地磨著一把鋤頭。

    “讓大叔跟我去山里吧,工資好商量?!边@想法似乎在見到大胡子后,就隱藏在王椿熠的腦袋里了。

    “開荒,開拖拉機,他指定能去,我們就是開發(fā)這里的荒地時認識的呢?!迸说难劬镩W過一點亮光。“對拖拉機,比對老婆孩子還親呢。要不是孩子在外地上學需要錢,他還不一定舍得賣這車?!?/p>

    “哈哈,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不管啥車到咱手里,保管讓它服服帖帖的!”大胡子一手拎著兩瓶白酒,一手拎著一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回屋了。因為聽見了他老婆的話,大胡子顯得很興奮:“這老娘們,凈瞎說。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還是老婆孩子最親唄。趕緊去園子里揪幾根黃瓜,挑嫩的!”

    桌子擺在炕中央,幾個人盤腿圍坐。鹵豬頭肉、豬耳朵、新鮮的黃瓜、大蔥、香菜、尖椒,還有一大碗剛從缸里舀上來的大醬,擺了滿滿的一桌子。酒就用飯碗盛著,因為大家都高興,這酒就喝得暢快,大胡子的女人也喝了半碗,枯黃的臉上泛起些紅暈,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候是個嫵媚的女子。只有于大爺扒了一碗飯就下桌了,從口袋里掏出個煙荷包,卷了根粗粗的“蛤蟆頭”點著,用嘴叼著,撿起地上沒磨完的鋤頭磨了起來。屋子里彌漫起嗆人的旱煙味。

    “老于大哥,你不喝酒咋行?一分酒一分活,以后咱們在一起干活,我得監(jiān)督你,干活不許藏奸,喝酒也不許藏奸!”大胡子拿著根黃瓜在醬碗里杵了一下,“咯吱”咬下一大截。他已經答應跟椿熠他們去山里開荒,好像著急一樣,一碗白酒很快就見了底。

    于大爺把磨好的鋤頭放在墻角,咧嘴笑了一下,沒有接茬。一路上大爺就沉默著,可手卻閑不住,總搶著幫王椿熠他們拎包。王椿熠喜歡看大爺?shù)难凵?,那眼神很干凈,干凈得像是個孩子。

    寒冷地區(qū)居住的人,酒量都不小。王椿熠平時不怎么喝酒,可今天也喝下去了一碗,差不多得有半斤。大胡子再給他倒酒的時候,他拒絕了,大胡子也就沒再堅持。

    “孩兒她媽,你快去給我收拾收拾行李,我跟東家雇輛汽車去。”大胡子坐在炕沿上,用腳劃拉著自己的鞋,酒喝得有點急,他的腿腳好像不太聽使喚了。

    東家,大胡子也這么稱呼王椿熠。記得小時候看連環(huán)畫,佃戶和長工管地主叫東家,爺爺曾經告訴他,古代人以東為尊,所以有錢人都把自己的房子建在東邊,久而久之,就把地主或者有錢人叫東家了。王椿熠那時候還小,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但這典故卻記得牢靠。那時候在連環(huán)畫上看的“東家”都是壞蛋,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長大了會成為別人的東家。這稱呼,這場景,讓春熠覺得滑稽。尤其是大胡子噴著酒氣,扯著細細的嗓音這么稱呼他,幾乎讓王椿熠笑出了聲。

    “孩兒他媽,把咱的行李結實點打著!俗話說: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咱要去當跑腿子了,你另找個人過吧,哈哈?!贝蠛恿瞄_門框上掛著的簾子,有點晃蕩地走了出去。

    跑腿子是東北方言,指找不到老婆,沒有家,扛著行李到處找活干的男人。王椿熠注意到,于大爺?shù)拿嫒堇淞艘幌拢值皖^翻出他那個煙荷包,卷了一根“蛤蟆頭”,狠吸了兩口,帶出幾聲咳嗽。

    王椿熠跟著大胡子去鎮(zhèn)上,很快就找到一輛“東風”貨車,車主看來以前就載過拖拉機,談妥價錢,跟別人借了幾根粗大的鋼絲繩,就開車跟著大胡子回到了他家。大胡子指揮著司機,把車廂屁股對著一個沙包,車廂與沙包幾乎連在一起了,然后在兩者之間架了兩塊厚厚的木板。

    大胡子的老婆站在屋子門口,看著大胡子忙碌著,瘦瘦的臉上沒有表情。一個行李包放在她的身邊,捆得方方正正。大胡子忙完了,似乎才想起自己的老婆。

    “你們都背過身去,別看。咱跟老婆親熱親熱,道個別?!贝蠡镄χ帐白约旱陌チ恕4蠛幼叩嚼掀琶媲?,呆了一會兒,卻什么也沒說。最后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拎起行李就塞進了拖拉機的駕駛室。女人的眼睛紅了。

    又是啟動拖拉機的轟鳴,大胡子把它開到了沙包上,拖拉機的履帶對準了那兩塊厚木板,大胡子把它穩(wěn)穩(wěn)地開上了“東風”汽車。汽車的廂板不堪碾壓,發(fā)出顫抖的吱呀聲。大胡子幫司機用粗鋼絲繩把拖拉機的四個角牢牢地固定在汽車上。拖拉機停的位置與汽車廂板的距離,前面與后面,左邊與右邊的,就跟量出來似的,那么均勻,剛好就停在了正中央。大胡子又跳上拖拉機的駕駛室,探出頭來像指揮官那樣一揮手。

    “出發(fā)吧!東家你跟他們兩個坐駕駛室,咱就在這里睡覺了,還是專車呢,呵呵?!边@樣的乘坐方式很明顯是違章行為,可是因為沒有高速公路,加上山高皇帝遠的,王椿熠也經常能見到那些運木材的“爬山虎”進山的時候,汽車載鏈軌車,鏈軌車上載人的景象。

    大胡子的老婆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屋子取出一雙手納的“千層底”布鞋,叫了大胡子一聲,在汽車下面把鞋扔給大胡子。大胡子胳膊探出拖拉機的駕駛室很遠,才抓住那雙鞋。

    “這老娘們,咱還沒走呢,你就拋開繡球了,多虧沒讓別人接住。等俺回來后咱們再入洞房!”大胡子回身把鞋塞進行李里面,拉上了拖拉機的門。

    汽車開了,輪子卷起的煙塵,似條細線,把小村子拉遠,直至不見。出了村子,滿眼都是碧綠的莊稼,村人在其中鋤草,就像游在一片干凈的海里。想到自己也會擁有這樣的一片海,而且會酣暢淋漓地在其中暢游,王椿熠心情就很開朗,幾聲不成調的口哨,在鄉(xiāng)間公路的顛簸中,顫抖著扔給了田野。

    第三章

    童年的生活經歷是種在人心里的種子,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芽,生長,繁茂,直到長成一蓬塞滿人心靈的亂草,又癢又疼,讓人忍不住去抓,去撓,去觸摸。

    王椿熠記得被送到爺爺奶奶身邊的時候,只有三歲。大學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分配到“高寒禁區(qū)”的父母,革命工作豪情沖天,根本沒有精力同時看護他和剛出生的妹妹。而病床上的爺爺也希望這唯一的孫子能夠在他身邊陪伴他。于是,順理成章他就去了爺爺奶奶身邊。

    那里是北方另外一條巨大山脈的腹地,也是他童年的游樂場。野果是他的零食,雪橇是他的玩具,魚蝦林蛙是他的美味。擔驚受怕的奶奶總是試圖讓他遠離那些危險的河流高山,可她的“解放腳”卻力不從心。在象征性地揍了他幾次之后,奶奶也就專心地照顧爺爺,對他放任自流了。

    十四歲回到父母身邊時,他已經上了初中。就像一匹散養(yǎng)的小馬駒被套上了籠頭韁繩,說不出來的難受別扭。而與父母長期分離造成的隔閡使他的性格沉默而倔強。但很快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更高更綠,這里的水更深更清。

    那片號召開發(fā)的山嶺,在他高中畢業(yè)等待發(fā)榜的時候就曾去過,是跟鄂倫春族同學普列去的,去捕魚。兩只樺樹皮制作的筏子扯著“趟網”順流而下,把緩慢幽深的河水犁開兩道細紋,河岸上伸出的樹枝拂在身上,輕柔得像奶奶的巴掌。那一刻,他的內心是那樣的平靜安寧。河水燉出來的奶白色魚湯,鮮美得夢里都會流口水。

    開發(fā)這片遠離城市的山嶺,在王椿熠聽來,簡直是上帝送來的福音。他的腦海里立即出現(xiàn)美國電影中農場的鏡頭——主人公騎著高頭大馬或者開著隆隆山響的大輪農用車,牛仔帽下一雙眼睛的雄性目光,自信地巡視著自己的農田、牲畜、山岡、河流。這樣的生活原來以為只能在電影里看到,現(xiàn)在卻觸手可及。我要這樣的生活!王椿熠在心里對自己說。

    批執(zhí)照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圈下了那條河流的沿岸部分,如同一個將軍在地形圖上圈下要進攻的目標,手勢自信有力。2300畝!這龐大的山脈果然慷慨得出奇,那么寬廣的一片土地將歸他使用,將由他來命名。他將在那里生活,在那里耕作。夢想成真,原來確有其事。

    “你走了,我咋辦!”肖影的眼淚阻止不了他。

    “你簡直是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了,去山里遭那罪!”那個很看好他的胖局長,把重音狠狠地落在“簡直”上,為自己的話做注解。

    第四章

    普列已經在帳篷里睡了三個晚上,可椿熠還沒有回來。

    就著搖曳的蠟燭,普列在樺樹皮針線盒上用獸骨印下最后幾個花紋。“這里的白樺樹皮太薄,盒子做出來也不好看,你就對付著用吧。要是回來不給我?guī)Ь疲憔桶哑ü蓽蕚浜?,看我不踢爛它?!逼樟凶匝宰哉Z。這幾天太陽很好,魚干曬得差不多了,掛在帳篷的頂部,把鮮腥的味道塞了一屋子。幾串榛蘑在蠟燭影子里,如同非洲土著人摘下的項鏈。

    踢開兩個空酒瓶子,普列撩起帳篷的門簾走進凝固般的黑暗。還是南風,他在北邊的樹林邊上痛快地撒了泡尿,抖了抖家伙,也不收回去,對著大山使勁地喊了一嗓子,群山的回聲撕破了夜空的寧靜。他總是試圖尋找到最后那一聲,可從小到大也沒有找到過,山谷與耳朵似乎總是聯(lián)合起來逗他,支楞起耳朵聽,就總像是還有回聲。

    可這次他似乎聽到了其他的什么聲音,隱隱約約的,似有似無。再聽一會,那聲音越來越近了。對!是拖拉機的聲音!那條他和椿熠用割灌機在樹林中削出來的小道,就掛在對面的山梁上,凝目看去,那里已經能看見一晃一晃的車燈光來。

    這小子回來了!把拖拉機也弄回來了!普列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迎著那燈光跑去。

    第五章

    鄉(xiāng)間公路的狀況不好。有些公路上的小橋,司機要下來看了又看,確定沒問題,能夠承受汽車加上拖拉機的重量,才敢通過,王椿熠他們就行進得很慢。幾個人餓了就吃椿熠帶的面包,渴了就喝路邊的溪水。到達離農場最近的公路邊,已是第二天傍晚。

    駕駛室很小,大胡子開車,王椿熠讓親戚跟于大爺坐進去,自己踩著門邊的踏板,半邊身子吊在車外。天黑了,拖拉機開得很慢,也不必尋什么路。草甸子、小河、矮樹林、榛材窠子,一路碾壓過去,徑直行走。雖還沒出三伏,山里的夜卻已涼得刺骨。王椿熠把身子探進車里,在于大爺?shù)耐泼撝邪炎约旱耐庖聫娊o他套上,大爺局促得像個孩子。

    進得白樺樹林,椿熠尋到了那條前段時間跟老同學普列開辟的那條小道。機車在割灌機留下的樹根樁子上劇烈地顛簸,大胡子把車開得更慢了?;椟S的車燈光像一把鈍刀子,努力劈開前面的黑暗,呱嗒呱嗒的鏈軌板行走的聲音在安靜的山林中顯得無比清晰。

    “都說人老了骨頭實,不怕凍,老于大哥,你冷嗎?”山風吹過,大胡子的牙齒已經有點打顫了。

    “不冷?!庇诖鬆斪诖蠛优c王椿熠親戚之間,又披著王椿熠的外套,顯得沒那么冷。

    “剛處暑就這么冷,這山里能種些啥?種黃豆就得種那些早熟低產的,種土豆子和小麥也不行,土豆子怕凍,小麥也不適合在這山地種。再說這路,運輸也成問題!”大胡子的手已經抄在了袖子里,只偶爾伸出來調整一下拖拉機的方向。

    “我看,種‘六十天還家就行?!庇诖鬆斦f話的語氣緩慢,但一板一眼的?!傲爝€家”是平原地區(qū)黃豆遭了早霜,用來補種的品種,成熟得非??欤植砩?,植株矮小,產量很低。王椿熠在之前參加過地區(qū)組織的農場主培訓,對于農作物,也知道得不少。

    “嗯,就種黃豆,等冬天水洼子凍實成了,再拉出去賣。”王椿熠吊在車外的手臂,擋開掃過來的樹枝。在前一年,已經有些開發(fā)戶在山里開荒了,椿熠沒少請教他們。

    拖拉機爬到了山梁頂,山風更大了,直往人骨頭縫里鉆。下了這道梁,對面山坡上就是帳篷點了。普列這小子又在喝酒吧?想起老同學,椿熠咧嘴笑了一下,高中三年,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這鄂倫春小子喜歡的事物,他也都喜歡。連跟別人打架,他們都從沒單獨過。普列額頭上現(xiàn)在還有塊疤,那是與椿熠跟校外經常截肖影的那幫流氓打架留下的。那塊砸到普列額頭的磚塊,被椿熠撿起來,還給了三豺子,只是部位稍有偏差,直接臉上開花。三豺子掉了的那顆門牙,后來也沒見他補上,說話總呲呲的,一直呲到進了監(jiān)獄。

    大胡子突然啊地叫了一聲,拖拉機也停了下來。車燈光的盡頭,攏住了一個高大的黑忽忽的影子。

    “黑瞎子!”大胡子趕緊把自己一側的車門拉嚴實了。黑瞎子是北方人給黑熊的稱呼,因為它的視力很弱,百米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但它的耳朵和鼻子卻特別靈敏,很遠就能辨別出各種動靜和氣味,爬樹游泳也都在行,晝夜行動自如。在山區(qū),遭遇黑瞎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據說它發(fā)怒了,速度可以追上汽車,力量可以輕易地拍碎骨頭。

    “操!你才是黑瞎子呢!”寂靜的夜里,大胡子的聲音傳得很遠,普列聽得清晰,大聲地回罵了一句。

    “尾(發(fā)yi音)巴,你還不趕緊過來跟我說幾句話!這些天憋死我了,連個人聲也聽不見!操,聽見的第一句話,卻說我是黑瞎子!”普列在車燈影里晃了過來。椿熠的印象里,這老同學是不說臟話不開口,尾發(fā)以的音,因為他們在學校形影不離,熠字又與尾字諧音,他便把椿熠說成是他的“尾巴”。但椿熠跟他去打獵的時候,這小子卻連一個臟字也不蹦,他們民族很忌諱在出獵的時候說臟話。大自然賜予他們食物的時候,他們心懷感恩與崇敬。

    “憋死你,我們正好吃黑瞎子肉,哈哈!”王椿熠跳下踏板,黑暗中一叢割剩的樹根絆了他一個趔趄。普列在燈光中看不見黑暗里的椿熠,瞇著眼睛循聲細看,卻冷不防被椿熠在肩膀上杵了一拳頭。

    “沒以前有勁了。我的尾巴,這幾天沒吃飽吧?我可是每天吃不完的狍子肉,你要是想吃,就拿酒來換?!逼樟羞肿煨α恕蓚€人邊走邊說話,拖拉機在后面慢慢地跟著。這坡基本是一拶粗的小柞樹,小道上的樹根比白樺樹根細小許多,拖拉機的顛簸聲也小多了。

    “還用我自己動手扒?沒看見我穿得這么少嗎!”進到溝底,椿熠一邊扒普列的衣服一邊嚷著。霜打洼地,溝底總是比山坡更涼,椿熠把外套給了于大爺,自己也有點冷了。

    “吃點燉肉就不冷了,再晚回來一天,就沒你們吃的了?!逼樟蟹珠_溝底小道邊的高草,去找那個春熠他們早先發(fā)現(xiàn)的那個泉眼去了。椿熠知道那泉眼里一定有狍子肉。泉眼夏天也凜冽如冰,把打到的野物肉放在里面泡著,不但幾天還新鮮,又能把肉里的土腥味沖掉,是夏季天然的保鮮柜。

    不一會,普列把半扇狍子扔到了小道中間:“真他媽涼啊,這水。手指頭快不聽使喚了。”普列不停地搓著雙手。椿熠揀起來掂了掂,把它甩到了緩慢行走的拖拉機的前車蓋子上。

    椿熠知道,這一定是只母狍子。這個季節(jié),是春天下生的小狍仔剛好能夠稍稍離開母狍子,自己覓食玩耍的季節(jié)。而母狍子不放心幼仔,往往離它們不遠,以便能夠隨時帶孩子逃離危險。聰明的鄂倫春獵人用樺樹皮做成拇指大小的哨子,用手指捏著一吹,那聲音就跟小狍仔驚恐的聲音一模一樣,母狍會飛快地趕到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卻不知獵人就埋伏在附近?,F(xiàn)在鄂倫春人的獵槍都被政府收了起來,也就只好用套子來捕捉獵物了。

    人類利用了動物高貴的母愛,來填充自己的肚腹。動物也用自己的行為,來教育智慧的人類。鄂倫春人非常尊敬長輩,沒有聽聞過誰與長輩吵嘴胡鬧的。甚至若長輩吃飯,青少年是不得與他們同桌吃飯喝酒的,以示對長輩的尊重。獵人們從不會傷害懷孕的動物,也不會傷害幼小的狍鹿。

    “這地方是個修煉的好地方。狐仙,老黃半夜不會來找我們吧?哈哈?!睅づ袂?,大胡子把車熄了火。黑暗寂靜的山林中,他尖細的聲音顯得尤其突兀。于大爺解開車頂捆包裹的繩子,一件件遞給大家。

    椿熠把自己的包裹拎進帳篷,從里面翻出幾瓶“嘎仙白”來,擺到桌子上。嘎仙,在鄂倫春語中是“獵人之仙”的意思。這酒也就如同大山一般的冷峻厚重,辛辣而沉穩(wěn),不會讓腦袋難受。

    “這么幾瓶,夠我喝的嗎?尾巴,你不是想攆我走吧?”普列拿起一瓶酒,聞聞瓶蓋。

    “道遠,沒多帶。這幾天有機會下山,再給你買。老列,快給大伙整飯,餓慘了?!贝混陧樖志鞠乱粭l掛著的魚干,嚼了起來。這種魚干曬之前已經用鹽鹵過,非常有嚼頭。如果烤著吃就更香了。

    一只鐵皮油桶,上面的蓋子被割掉了,坐著個大號的鐵鍋,下面再割一個方孔,用來填柴火,這就是爐灶了。幾把柞樹杈子用樺樹皮點燃,帳篷里頓時暖和了起來。寒冷地區(qū)的樹木為了抵御嚴寒,跟動物一樣,都會在身體里儲存很多油脂,燃燒起來就很熱烈。半水桶泉水倒進鍋里,普列把狍子肉拎到一個紅毛柳菜板上“咣咣”地剁成了幾大塊。把肉放進鍋里,再加了幾根“山花椒”,一把鹽,一把干辣椒,然后蓋上了鍋蓋。不一會,屋子里就彌漫起肉香。

    于大爺他們已經把自己的鋪蓋鋪好了,床是小柞樹桿子搭起來的,一排通鋪。于大爺把大胡子的行李挪開,自己占了靠近門口的位置。椿熠越來越喜歡這老頭,常跑山里的人都知道,門口的位置一是風硬寒冷,二是危險,一般都是青壯年來主動睡那個位置的。椿熠把自己的煙拿出來,遞給大爺一根。

    “操,這么多天不回來,我差點卷樹葉子抽!”剩下的煙被普列一把搶了過去。上山的時候,是普列的“阿瑪”趕著自己的獵馬把必需品馱到這里來的。鄂倫春獵馬耐力極好,但個頭矮小,馱不了太多東西。鉆樹林,爬山下溝,卻是無比靈活。除了必要的東西,其他的都沒多帶,煙酒之類也沒考慮太多。

    “我去看看車。”帳篷里煙霧繚繞,大胡子不抽煙,大概難以忍受,就起身出去了。外面?zhèn)鱽矶6.敭數(shù)那么蚵暋?/p>

    “喝酒了!”不一會,普列沖外面喊。大胡子被這聲音很快抓了進來,胡子張開,笑得燦爛。

    桌子也是細樹桿搭成的,上面是滿滿的一大盆燉肉,幾只倒?jié)M了白酒的飯碗。香味把這些饑餓的人的口水肆意勾引。椿熠他們圍在一處,坐著敦實的樹樁子,幾只碗中的白酒里,搖曳著蠟燭的亮光。

    “謝謝你們,大家能來這里,不是被我雇來的,而是來幫我的,以后我會把你們當我的親人一樣!”椿熠端起碗,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大半碗酒。他喜歡這幾個人,這話是從心里說出來的。

    “到啥山上唱啥歌,到啥時候說啥話。你叔開荒的時候,條件比這還艱苦呢。你就放心,有你叔在,保管不耽誤事!”大胡子也不叫東家了,成了東家的叔。可酒卻沒有一口干下去,這酒的濃烈出乎意料,噎在喉嚨處不肯下去。把大胡子嗆得咳了兩聲,趕緊用手抹了一把胡子,又接一口,喝干了。

    普列沒說話,一手舉起酒碗在頭上繞了兩圈,然后“咕咚”一下倒進了嘴里。鄂倫春人常年以烈酒為伴,普列雖然離開族人的聚集區(qū),來城市讀書,但保留了許多本民族的特征,酒量也大得驚人。

    于大爺這次卻沒有拒絕喝酒,慢慢的,卻是一口氣把酒喝干了。椿熠的親戚看大家都是空碗了,也把酒喝了下去。

    第二巡酒喝得緩慢,肉卻下得很快,一大盆肉,很快就變成了一堆骨頭。狍子肉絲細密,用鐵鍋燒柴燉出來,味道原始淳香,在山里吃,誰都會胃口大開,況且大家又餓了那么久。普列看大家吃得狼狽,起身翻出兩把掛面下在了肉湯里,又添了兩塊柴火。掛面在沸騰的濃湯里翻滾了一會,就盛進了大家的碗里。

    烈酒、香辣的湯、熱烈的爐火,幾個人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子。酒勁上涌,加上趕路疲乏,就都去尋自己鋪蓋,睡覺去了。

    椿熠的行李早就鋪好了,在帳篷的最里面。開道、扎點、熟悉附近的地形山勢,他已經跟普列在這里忙活好幾天了。那些遠近的高山洼地,都被他們踏查了個仔細,還起了名字。帳篷南面的那片緩慢的山坡,有一只大野豬帶著幾只小豬在那里安家,窩建在一片黑忽忽的大樹叢里。椿熠和普列走到跟前的時候,看見了它們驚慌逃跑的樣子,自己也嚇了一跳。這片區(qū)域,就成了“母豬林”,是普列起的,這家伙喜歡看水滸。西面那條山溝,兩邊的山嶺曲線渾圓,普列說像許老師的大屁股,就叫“夾屁溝”吧。還有“短松崗”“朝陽溝”,是椿熠起的名字。普列響亮地擤了把鼻涕,嗤之以鼻說:“沒個性,記不牢靠?!?/p>

    大胡子的鼾聲與說話聲截然不同,聲音渾厚,質感強烈,穿透力也強,震得椿熠毫無睡意,烈酒也燒得肚腹燥熱。翻身下床,摸到件衣服披在身上,輕輕地走出帳篷,清涼的空氣立刻讓呼吸順暢通透。四周是黑忽忽的山林,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點支煙,坐在燒柴堆上,椿熠覺得自己就是這片山林的王者。

    “你可以向山林索要,但你永遠也別想著征服山林。”這句話是普列的阿瑪臨走的時候說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嚴肅得讓椿熠陌生。這話這表情,讓椿熠印象深刻,但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要把這片寬廣的山林,變成自己游弋的海,變成自己的樂土。

    干凈的天空掠過一顆流星,椿熠的眼睛追著它劃落,仿佛能聽見它燃燒的聲音。這么晚了,肖影已經睡了吧。椿熠喜歡看她睡覺的樣子,驕傲的長頭發(fā)靜止在枕上,長長的睫毛間或抖一抖,嘴也會同時啜幾下,尋奶的孩子一般純潔安詳。這時候,椿熠總是輕輕地把她攬在懷里,心柔軟得像要融化掉。

    有了拖拉機,就可以把油料、食物等必須的用品運回這里了,這山里,汽車是進不來的。明天早晨回城,大胡子開拖拉機在公路邊接應,順利的話,晚上就能回到這里。椿熠在心里盤算著。找肖影,就只有中午那一點時間了。

    身后有腳步聲,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普列。

    “哥們,這幾天把你糟踐得夠嗆,明天我下山買柴油,跟我回家吧?快秋天了,你得回去幫阿瑪收秋去?!贝混诎哑ü商Я颂?,普列坐在了旁邊,也點上支煙。

    “收什么收,地都承包出去換酒了,阿瑪還是打獵。你這里剛開始忙活,破爛事一定不少。我再幫你一段時間,等啥事都順溜了,我再回去。不過,我明天得跟你回家一趟,弄條好獵狗回來。看家護院的家什都沒有,哪天你被母豬林里那家伙搶去做了駙馬,肖影管我要人怎么辦?”

    椿熠屬狗,在所有的動物里,他最喜歡的也是狗,這老同學最了解他的喜好。鄂倫春人家特別看重獵狗,不是名種,長相也不出眾,但經過一代代的優(yōu)選,卻兇猛異常。它們被稱為“獵人的伙伴”。一條好的狗,一匹好馬都換不下來。政府為了保護野生動物,把曾經無償發(fā)放給他們的獵槍收了回去,又無償?shù)亟o每戶開墾了不少耕地,蓋了固定房屋,“撮羅子”已經成了旅游參觀的景點??色C民都不太適應這種新生活,還是沒事就往山林里鉆。獵馬獵狗也養(yǎng)活著不少。

    “要是阿瑪同意,我把那匹去年下的‘兒馬子也給你牽來?!贝混谝娺^那馬,純白色的,跟它的父母一樣,棕毛光亮,膘肥腚圓。獵民人家,誰家的馬瘦弱,很被人瞧不起。他們在馬背上做各種動作,驚險嫻熟。下了馬,卻因常年夾馬肚子形成了羅圈腿,走路總是歪歪斜斜的。

    “哥們,我想跟你喝酒,就我們兩個人,像以前那樣,痛痛快快地喝!”椿熠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激。有老同學在這里,他感到無比踏實。椿熠長普列一歲,兩個人在一起,卻總是普列照顧著他。前些年,他有時間就去普列家里,等著他們出獵捕魚,跟著大開了眼界,也對神秘的大山有了些了解。而普列從民族自治旗進城,椿熠總是不讓他當天回去,就住在椿熠家里。每次,兩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喝不夠的酒。

    上高中的時候,椿熠是肖影和普列之間的軸心。跟他們中的一個在一起的時間稍長,另外一個必說他“重色輕友”或者“重友輕愛”,不過肖影的埋怨更多的是嬌嗔,她也喜歡普列的豪爽直率。直至畢業(yè),椿熠去省會上學,肖影上班,普列回旗里倒賣山貨,三個人才不經常在一起了。椿熠回來上班沒兩年,要去山里開農場,普列聽說后,第二天就跑來要幫椿熠的忙。有他在,椿熠進山,扎點,省卻了不少麻煩。

    “操,酒有的是時候喝,還是先干正事吧。看看幾點了,再不睡覺,明天早上能起來回城了嗎?明天晚上還得回來呢,不然拖拉機沒喝的,要趴窩的!”普列站了起來,也把椿熠拉了起來。兩個人在黑暗中摸回了帳篷。

    大胡子鼾聲依舊。椿熠翻來覆去的不知道什么時候迷糊了過去,醒來時天剛麻麻亮,大胡子和親戚在洗臉,于大爺在燒一鍋水。窸窸窣窣中,普列正在往一個袋子里裝那些晾曬好了的榛蘑。蘑菇是最好的,剛拱出土的蘑菇丁,整整齊齊的小圓腦袋。椿熠的父母最喜歡吃這樣的蘑菇,每年普列都送來很多。椿熠知道,這又是給他父母采的。

    于大爺翻出些大米,弄了鍋粥。喝完后椿熠跟大胡子簡單交代了一下去公路邊接油的時間,還有需要做個大木爬犁去拉東西,大胡子說知道,開荒的時候做過,你就放心吧東家。

    露水很重,到公路邊上的時候,雖已是將近八點,可褲腿還是濕漉漉的。這條公路有許多來往的汽車,只要招手,有空位置的車就會停下,行個方便。很快,他們上了一輛拉煤的汽車。兩個小時后,就看見了熟悉的城市。雖離開沒有幾天,卻有種闊別重逢的感覺。

    小城人口不多,干凈整潔。汽車經過市中心,公園里一座人工的土山顯得很滑稽。“就像手紙中間那塊東西?!逼樟性浽诟桧炞约撼鞘械淖魑闹姓J真地描繪過這土山。

    “中午把你留給肖影,我下午去你家樓頭等你。你可悠著點,別累著,以后干活的地方多著呢,哈哈!”在石油公司門前下車,普列要去找個去他們旗里的汽車,到他家,只需二十幾分鐘。

    椿熠很快交了油款,然后把蘑菇送回家里,寫張紙條留給沒下班的父母,去市場商店采購了一圈,一一寄放完畢,才十一點左右。

    市場拐個彎,就是肖影上班的藥店。里面顧客很少,肖影低著頭在開一張單子,黑亮的長發(fā)垂下,把臉全部遮住。

    “小影,看看是誰來了!”邊上的營業(yè)員藏紅花嘻嘻哈哈地推了一下肖影?!翱烊ジ删鄷?,這里的活我來干?!?/p>

    椿熠傻笑著站在柜臺前,胡子拉碴,滿身灰土。肖影的眼里充滿了心疼,脫下白大褂,小跑著來到椿熠跟前,挽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連跟我們告別都忘了?這么著急,是干嗎去???哈哈!”藏紅花對著他們嚷著。肖影回頭羞澀地笑了一下。

    “看你,就這么幾天就瘦成這樣,不讓你去種地,你總不聽話。”說著話,醬肘子、醬豬蹄、燒雞,買了一方便袋熟食。肖影知道椿熠就喜歡吃肉,而且喜歡吃油膩味道重的肉。

    肖影的父母都在家,他們早已經把椿熠當成了自己的女婿,兩家的老人都滿意自己孩子的選擇,結婚,只是早晚的事。肖影的父母很開通,吃過飯,椿熠去沖澡的時候,他們就借故出去了,把時間留給兩個好幾天沒見面的孩子。

    肖影的床很軟,她的身子也很柔軟??纱混谀X袋里被堅硬的大山填充得很滿,從肖影柔軟的身上爬起來,劇烈的喘息還沒有平靜,椿熠就去尋自己的衣服。

    “你還什么時候回來?”肖影躺著沒動,用一只胳膊橫在臉上,眼角有淚珠流下,她一直反對椿熠去山里弄什么農場,但他在這件事情上卻沒有絲毫的商量余地。

    “萬事開頭難。忙過這段,我沒事就回來?!贝混谛睦镉可弦魂嚐崃鳎┫律碛H了肖影一下:“老列在等著我呢,我得馬上走。”轉身走了出去,把肖影和肖影的嘆息都關在了門里。

    初戰(zhàn)山林

    第一章

    離老遠,還沒看見普列,就看見了樓角拴著那匹白色的獵馬,嘴巴上吊著個裝滿了草料的布袋子。椿熠把笑寫滿一臉。

    “操,傻笑個啥!肖影給你吃錯藥了?”普列從扔在地上的一塊木板上站了起來,把手里的煙頭在腳下使勁地踩滅。山里人防火第一,都不敢疏忽,成了習慣?!八袆e亞,月亮的意思。”普列拍了拍馬頭。

    他身邊臥著的一只小狗也隨著站了起來,眼睛警惕地盯著椿熠。圓身子,短而結實的嘴巴,油亮的黑毛,眼睛上邊有兩點清晰的黃毛。盯著椿熠的時候,四肢與身子一動不動。椿熠一看就知道,這是非常好的獵犬,四眼狗的嗅覺比一般的狗靈敏很多,也兇猛得多,而且壽命還長。

    十多只大油桶加滿了油,立在汽車上,用大繩攏緊,普列利用石油公司的平臺,把馬牽到了車上,拴好。小四眼,就抱著進了駕駛室。

    把那些寄放的日用雜物裝車完畢,看了看表,將近兩點,再有兩個小時到靠近農場的公路邊,如果一切順利,到農場的時候,也許天還沒黑透。椿熠像指揮一場戰(zhàn)役,一切都要精心考慮,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汽車到了路邊的時候,只看見一輛空的拖拉機停在那里,人卻不見,后面用鋼絲繩掛著個巨大無比的木爬犁,爬犁的底是兩根合抱粗的橡樹,前進的一端被砍出了斜面,扎在黑土里。上面橫著兩根稍細的黑樺樹干,用粗大的拖拉機鏈軌銷子做釘,牢牢地連接在一起,再鋪了一層細樺樹柞樹的桿子做面,不像爬犁,倒像只笨重的平底船。

    “操,這不是母豬林那幾棵樹嗎!”普列用腳踢了一下橡樹上的一塊凹痕。椿熠也記得,在樹的這個位置,他們曾經采到了一個碩大的猴頭蘑,那采摘后的殘存痕跡還在。當時椿熠往下?lián)负镱^的時候,普列去對面樹上差不多的位置,又尋了一個一般大的。猴頭,總是對生,找到一個,就能找到另外一個,像情侶。母豬林沒有了,那林子里的猴頭自然沒有了,里面的野豬也沒有了吧,椿熠突然有些煩躁。

    “東家,這河可真富啊,一會工夫我們就摸了這么多!晚上有下酒菜了!”大胡子喊著,跟椿熠的親戚從不遠處的小河邊的柳條通子里鉆了出來。倆人扯著個袋子,袋子里嘩啦嘩啦的河蚌殼的撞擊聲,下面還在淌水。

    “破蛤喇,膠皮樣有啥吃頭!趕緊過來卸車吧?!碧焐辉缌?,普列有些著急。

    馬已經弄了下來。油桶沉重,一個人根本搬不動。卸車的方法椿熠是第一次見到。司機翻出來幾只破汽車外胎,鋪到車廂邊的地上,然后指揮大家把大油桶往車下推,幾百斤的油桶落在輪胎上,稍微彈起,落下,絲毫無損。然后大家合力把桶抬到爬犁上,二十來分鐘,就全部弄妥了。大胡子往車里加了些柴油,然后啟動。油足興,拖拉機吼得舒暢。

    “老于頭在家看家呢,一會我們回去,吃現(xiàn)成的熱乎飯菜。”大胡子把車開得稍快。幾次來回都走同一位置,一條路已經碾壓得有了模樣,不再那么顛簸了。椿熠抱著小四眼坐駕駛室里,普列跟親戚坐在爬犁上的油桶上,爬犁在草木和濕潤的土壤上滑動,平穩(wěn)安靜。別亞很興奮,一會跑到車前,一會又落在車后啃青草。

    “摸蛤喇水涼,拔出尿了,還沒來得及放呢。你放心坐著,東家,我下去撒尿?!贝蠛影延烷T固定好,跳下了拖拉機。拖拉機沒人駕駛了,兀自行走著,大胡子站在草窠里酣暢地方便,別亞歪頭看著他,一副好奇的表情。

    “張叔兒,它想跟你比比家伙呢,你轉過身來讓它看看!”普列在爬犁上壞笑。

    “活到老,長到老。等叔長幾年再跟它比,哈哈!”車已經走了幾十米,大胡子提摟著褲子邊追邊系腰帶。別亞以為是在跟它賽跑,幾步就竄到了車前面,然后回頭看到跳上了拖拉機的大胡子,一副失望的樣子。

    上嶺下坡,車稍微慢了些。到帳篷的時候,天就快黑了。夕陽中,于大爺站在門口,身材單薄而硬朗,伸出帳篷外面的爐筒子,青煙直直地往天空上爬。一瞬間,椿熠產生了錯覺,小時候爺爺也是這時刻在家門口等著他。玩得盡興的他,一見那身影,就覺得餓了累了,就只想趕緊吃飯,趕緊躺在燒得滾熱的炕上睡覺打滾。椿熠甚至希望在他走過去時,門口這老人也像爺爺一樣拍一下他的腦袋,說一聲,淘小子!

    “老于大哥,干得不錯,這是給你的獎賞,收拾收拾,咱們開喝!”大胡子從爬犁上把河蚌拎給于大爺。門邊上,一摞擺得整整齊齊的白樺木柈子,顯得這里有了家的感覺。山里人家有個說道,誰家的柈子垛整齊,誰家的人就勤快,這人家一般也就殷實富足些。

    “好東西,壯力呢,別著急,一會就弄好?!庇诖鬆敻蠹野殉院入s物搬進帳篷,油桶還放在爬犁上沒動,別亞也拴在了爬犁梁上。

    “你們看看,這像個啥?哈哈!”帳篷很暖和,于大爺把一拶多長的河蚌一只只地用刀剖開,大胡子抓起一只,兩只手掰著蚌殼對大家呼扇著。剖開的殼里,蚌肉黑邊,中間是細嫩的軟體。大家看了一會,才明白過來,一陣大笑把四眼驚得汪汪叫了起來。

    “張叔兒,要是把它在你胡子下面擺弄,那就更像了,哈哈!”普列笑得直跺腳。

    第二章

    萬事齊備,只等明天開始開荒,椿熠也興奮,吃飯的時候,頻頻舉碗勸酒。都是好飯量,三瓶白酒,還有于大爺事先在家燉的一鍋豆角干,茄子干,加上半盆蚌肉炒辣椒,一盆米飯,一會就進了肚。小四眼就蹲在邊上,看著大家吃喝,一動也不動。于大爺自己還沒吃完,就找出只飯碗,把剩的飯嘎巴和了些菜湯,放到了四眼的嘴邊,小狗看了大爺一眼,嗅嗅自己的食物,矜持地吃了起來。

    一天的忙活,椿熠有些疲倦,還沒等大胡子的鼾聲奏響,先就睡了過去。睡夢中,肖影被一大群野豬追得急迫。上樹上樹!椿熠大聲地喊著??墒桥艿侥肛i林邊上,卻找不到那幾棵大樹了,椿熠急得想去救她,腿卻怎么也挪不動……

    椿熠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普列還在睡著,四仰八叉,姿勢霸道,一條腿正扔在椿熠的小腿上。除了他們兩個,其他人都已經在忙活了。做飯的,拎水的,帳篷外拖拉機也丁丁當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頭,就是這些人的鐘表。

    簡單地吃了口飯,大家就一起走出帳篷,要推林子了,表情有些嚴肅。誰都知道,這高寒山區(qū)的開荒,其實就是把林子想辦法清除,然后弄出樹根,整平靶細。不長林子,只長草的地方,肯定太過低洼,霜一來,就把莊稼先打死了,本來無霜期就短暫,誰也不開墾草地,只開林地。況且連綿的大山里,本來就沒什么平整的大塊草地。

    把推土鏟安裝好,椿熠在車里指路,拖拉機轟鳴著奔“夾屁溝”而去。許老師大腿那部位,有塊平緩而樹木稀少的地塊,面積也大,椿熠早就打算先開墾那里。其他人也想看看效果怎樣,就魚貫著跟在拖拉機后面,四眼和別亞也歡快地跑前跑后。

    那片山坡,遠看上面長著的樹木,毛絨絨的感覺,把山覆蓋得嚴實,層次卻很清晰……最下面是榛子窠,密密的,一直連接到溝底的草叢。榛子還沒成熟,外面那層包著的殼還青著,顫顫地吊滿了枝頭;往坡上面一點是白樺樹或者是黑樺樹,都不很高大,整齊干凈。半山腰往上,一直到山梁,就幾乎都是柞樹了,碗口粗細,粗糙的樹皮,堅硬的樹干。林木茂密,樹蔭下也就沒給雜草留下生長需要的陽光,只有多年的落葉,厚厚的,踩在腳上彈性十足,很舒服。無數(shù)年的落葉腐爛后,就形成了肥沃的土壤。這里的土壤,有機質含量全國最高,農業(yè)部門給椿熠他們這班人講課時說。

    第三章

    “這么大片林子,從哪下手啊,東家?”大胡子把腦袋探出駕駛室。進了林子,拖拉機像淹沒在一片海里,四周都是一樣的樹木,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拖拉機前面的樹林,在推土鏟的強力下,紛紛倒伏,喀喀的樹木折斷聲和拖拉機的嘶吼把沉睡的大山喚醒了。

    “推,就一直推!推到對面能看見榛材窠子的地方為止!”鏈軌板在倒伏的樹木上劇烈顛簸,拖拉機的油門也加到了很大,機器的轟鳴聲中,椿熠必須大喊著說話?;仡^看去,車后的林子中間,出現(xiàn)了一條樹木鋪就的道路,樹根也撅了出來,帶著黑油油的新鮮土壤。這條道兩邊未被推倒的樹木,突然失去了一直互相依靠互相支撐的伙伴,在山風的吹動中,都向倒下的這些樹的方向傾斜,顫抖的樹枝,像要拉它們起來一般。

    椿熠的心里突然生出些快感,那些樹木的尸體在他眼睛里,已是被戰(zhàn)敗的對手,樹木折斷時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敵人骨頭的碎裂聲。這是我的山,我是這山的主人。椿熠攥緊了拳頭。

    喀啦一聲巨響從車底傳來,大胡子一腳急剎車,椿熠的腦袋差點撞到了車玻璃上。

    “他媽的!脫軌了!”大胡子拿起車座旁邊插著的一根鋼翹杠,跳下車去。椿熠咬了咬牙,使勁砸了一拳車棚,也跟著下去了。

    拖拉機在樹木和撅起的樹根上行駛,顛簸幅度太大,兩節(jié)鏈軌板脫離了行走輪,大胡子反應敏捷,剎車及時,看來并無大礙。椿熠卻有點懊惱,點一支煙,站在邊上看著大胡子在那里鼓搗。

    于大爺他們幾個人慢慢地跟了上來,樹木茂密,幾個人走的緩慢。別亞在倒伏的樹叉間尋找著合適的落腳點,不時一個趔趄。

    “尾巴,你把許老師的大腿給推了,小心她還弄個小褲衩讓你穿,哈哈!”剛上高中的時候,椿熠很胖,與那個年代的其他同學相比,胖得出類拔萃。有年學校組織團體操表演,男生下面穿統(tǒng)一的短褲,尺寸雖分等級,最大號的套在椿熠的身上也勒進肉里,纖毫畢現(xiàn)。許老師卻不管實際情況,硬是不許他退出表演。還是在排練的時候,一直提心吊膽的椿熠,在一個下蹲動作中,終于聽見了那最恐怖的聲音,媽媽給做的帶蘭色小花的內褲,裹著鼓鼓囊囊的肉和剛發(fā)育成熟的那坨物件,擁擠在白短褲撕裂的缺口,看起來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同學們猛然爆發(fā)出的大笑,像一個休止符,結束了椿熠快樂的少年時代。許可,你他媽再讓我參加表演,我砸爛了你家!椿熠找到許老師,臉漲得通紅,像頭發(fā)狂的野獸。你你你!許老師顫抖的手指還沒落下,椿熠已經摔門而去。同學們正式表演的時候,椿熠一個人在教室里揮汗如雨地做著仰臥起坐,俯臥撐。那時候,減肥這詞還沒有盛行。

    “什么褲衩吊毛的,別扯淡了,趕緊幫我把著點翹杠!”大胡子不知這典故,一臉汗水地招呼普列。普列使勁地用翹杠別著鏈軌板,大胡子跳上車,往后輕輕一倒,喀噠一聲,鏈軌歸位了。

    再推進的時候,大胡子把車開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推土鏟下倒下的林子,像電影里的慢動作鏡頭。椿熠喜歡看這鏡頭,在他心里,只覺得這速度太慢??禳c,再快點!他暗暗使勁。

    橫著山坡推了一個小時左右,才到達另外一側長滿榛材的溝沿。然后拖拉機嘶吼著向山坡的上部駛去。轉圈推,最省事,大胡子喊道。眼睛并不看椿熠,緊盯著前面的樹林。往上開了不一會,就到了柞樹那層,大胡子把車調整好方向,大致與來時推的那條林帶平行,然后把大鏟放低,油門調整好,拖拉機又吼叫著,像只怪獸一般大口地吞噬著林子。

    柞樹干堅硬,沒什么彈性,不像樺樹那樣儲存了很多水分,很“皮條”,根子也不像樺樹根那樣四面開花,絲絲絡絡的,而是一個堅硬的圓球。拖拉機一推上去,柞樹林很干脆地倒下,連樹根也掘得利索。樺樹林帶翻出來的是黑土,柞樹根翻出來的卻是黃土,也不知道是樹木選擇了適合自己生存的土層,還是各自的葉子腐爛后形成了不同的土壤。這些,椿熠都不要細想,他現(xiàn)在想的只是怎么樣盡快地,把這片土地變成自己設想的模樣。

    車繞了一圈,又回到了最開始推的地方,于大爺他們幾個正坐在樹根子上抽煙,四眼兒向著駛下來的拖拉機汪汪大叫。

    “于大爺,你現(xiàn)在回去做飯,做好就送到這來,我們中午不回去,就在這吃飯!”椿熠探出頭大聲地喊著。車沒停,轟轟隆隆地從他們身邊開過去,像把鋒利的刀子,把挨著的樹林整齊地切了下來。

    從這里回帳篷大概需要半小時,來回就是一小時,椿熠不想耽誤一點時間,他有些著急,這樣的向著一個方向梳頭一般地推完以后,還要橫著推,把倒伏的樹木都推到一起,燒掉或者清理出去,然后還得把樹根清理干凈,才能翻地,整地。一臺拖拉機,就是整天不出毛病,也開拓不了多少。2300畝,那得開到啥時候,還得再買拖拉機!還得再多多地雇人!椿熠暗想。

    “東家,開這樣的山地,最好就是冬天推了。等上大凍了,樹都成了冰棍,又沒有樹葉子,一推就喀喀的斷了,一天頂現(xiàn)在兩天呢!就是修車和加油加水遭罪,冷得伸不出手啊!”大胡子有開荒的經驗,雖不是大山里,但平原上那些高崗小嶺,想來原也是樹林的,但現(xiàn)在早已經是耕地。這里冬天的嚴寒,椿熠心里很清楚,他也從沒想過冬天也能開荒的。大胡子的話讓他覺得振奮。

    四圈推下來,日頭已經掛在頭頂。于大爺他們又坐在原來那地方,只是身邊多了副水桶,上面蓋著干凈的紗布。那是飯菜,椿熠的肚子感覺到了饑餓。大胡子把拖拉機熄火在旁邊,兩個人跳下車,大胡子的腿和手一上午沒停了忙活,怕是有些僵硬了,下車后就趕緊活動起胳膊腿來。

    于大爺蒸的饅頭,椿熠后來一直懷念不已。個頭比街面上出售的大了許多,暄呼呼的透著麥香,顏色也不是那可疑的慘白。

    咸菜,饅頭,野菜湯,還有每人一條的烤魚干,就著清涼的山風和草木的清香,幾個人盤腿坐在厚厚的落葉上,吃得很順溜。吃完了,喝一碗桶里的泉水,就地躺下休息,像在軟床上一般。

    風把天空擦拭得干凈,間或幾朵云飄過,也都走得匆忙。椿熠兩手抱在腦后,仰躺著,樹葉間的陽光散漫地落在身上,一閃一閃晃得眼睛難受,干脆就閉上眼睛,腦子卻更加活躍。把樹林推倒,這簡單,可要把這么多的樹都從坡上清理掉,還要把樹根全部摳出來,現(xiàn)在這么幾個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于大爺,你們幾個人從下午開始,有時間把溝子對面的那塊平地清理了,就在山丁子林邊上,找個好房場,再去山上放些房梁,盡快地蓋幾間房子??烨锾炝耍瑫r間緊呢,要多雇人,沒地方住咋行?!贝混谧饋矸愿乐?,普列的飯后一支煙,還沒有吸完。“操,還真是萬惡的地主啊,煙都不讓抽完!”普列沖煙頭上吐了口唾沫,待完全熄滅了,再碾入土里。從于大爺手里搶過兩只桶,招呼了一下椿熠的親戚,三個人向帳篷走去,四眼兒也從邊上的樹林跑出來,肉肉的身子滾著一般攆了上去。

    “張叔兒,起來了!現(xiàn)在天黑得早,趕緊把這一片弄利索了,省心!”大胡子的睡眠讓椿熠羨慕,剛躺下,鼾聲已起,一只飛蟲緊張地搬運沾在他胡子上的饅頭渣。聽見椿熠的招呼,乍起的鼾聲戛然而止,翻身就起來奔拖拉機去了,好像剛才并沒睡著一樣。

    有了些經驗,下午就推得順利,太陽還沒落山,圈子中的林子就全部倒下了。順時針的倒伏樹木,四周整齊地圍著還沒有破壞的林子,被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梳理了一遍,夕陽下,顯得詭異。拖拉機不再被林子淹沒,視野開闊,遠遠看對面的溝沿,椿熠喜歡的那片房場,上面那些灌木已經不在。一定是普列用割灌機干的,這小子,還真能干!椿熠咧嘴笑了。

    第四章

    腦子里盡是些雜七雜八的事,椿熠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半夜里遠處傳來的一聲巨響把他驚得坐了起來?;芈曇徊úǖ倪€在耳邊繞圈。什么聲音!椿熠使勁捅邊上的普列。

    “操,一驚一乍的。睡吧,一只豬?!逼樟朽洁熘碛炙?。

    椿熠知道了,這小子在林子里下了“炸子”。那是獵人自己做的小炸彈,表面看起來是個麻絲纏的小球,乒乓球大小,上面涂抹了膻味濃烈的羊油。里面是自制的炸藥,炸藥中是散布的粗瓷碗的渣子,用來與炸藥摩擦,達到爆炸的目的。把它掛在林中野獸踩出來的小道上,獸類不知是計,貪那羊油,就會使勁地咬。咣,炸了。這樣獵取的野獸,頭都是殘缺不全,想吃口條和拱嘴,那是沒有的。

    大山真好,豬都不用自己喂養(yǎng),有魚、有野菜,有野果、蘑菇、榛子……

    椿熠在黑暗中笑了,等以后農場建好了,出糧食了,再把道路修好,然后把肖影接來,那就更好了。

    第二天,椿熠的麻煩就來了。有許多事情設計的時候總覺得很容易,但實施起來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用拖拉機的推土鏟來斂起推倒了的林子,非常的困難。在樹木倒下的方向,橫著斂,山坡不平整,大鏟忽高忽低的,每一次都有很多樹不肯隨著鏟去,像不屈服的戰(zhàn)士。還有,推幾米遠,大鏟前面的樹木就堆得像小山,再接著推下去,就散開,沒有意義了。一次接著一次不停地前進、倒車、起鏟、落鏟,效率卻很低,半天也不見清理了多少。拖拉機的轟鳴中,椿熠的嗓子像著了火。

    “東家,這山的樹林太密實,這么干恐怕不行??!一是費車,再者速度也慢。大斧子砍和割灌機削也比這要快,還處理得干凈。雇人去吧東家。留著拖拉機翻樹根耕地用?!贝蠛拥氖帜_不停地緊張忙碌著,額頭上滿是汗珠。

    “把車開到房場去,不推了!”椿熠的牙咬得死緊。

    于大爺和椿熠的親屬在那里忙活著,把一捆捆的小樹枝子往房場扛,這是做“板夾泥”的夾板用的。旁邊幾根粗大溜直的楊樹,就是做梁和柱的了。站這里看剛推的那片山坡,就像個頭發(fā)濃密的腦袋,被頑皮的孩子胡亂地剪掉了一大塊頭發(fā),那么難看,那么滑稽。

    “大哥,你現(xiàn)在就回去,多雇些人上來。要短工,最好是能包活的。用斧子砍林子,然后聚大堆,燒掉。一坰林子多少錢你自己談,能便宜點就便宜點,不能的話,也別太較真兒,多領人來就是!”椿熠說話的聲音透著焦急。親戚像是領命的將軍,應了一聲,就急匆匆下山了。

    (責任編輯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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