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人文特質(zhì)

何懷宏

（作者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文化傳統(tǒng)具有突出的人文特征，體現(xiàn)了一種獨特的人文精神。我們可以嘗試從下面兩層意義上去理解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特征和性質(zhì)：一方面，中國文化很早就擺脫了原始神話、巫術的影響，顯得相當理性、成熟；另一方面，中國沒有像西方和阿拉伯世界一樣進入由一種超越的宗教、至高的人格神君臨一切的社會。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沒有明顯的宗教超越特征，而是始終將自己的思考限于人世間，尤其關注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在此世所能取得的精致的文化成就，而對垂直的人與上帝的關系以及擴展的人與自然界的關系都不甚注意。所以，不僅系統(tǒng)的神學教義相對闕如，系統(tǒng)的自然科學也不太發(fā)達。

古代“人文”一詞不太用，但“人”、“文”兩字卻用得極多。我們尤其要注意這“文”字。相對于商人，周人重“文”是一轉(zhuǎn)；相對于尚武的“士”，孔子著重培養(yǎng)尚文的“士”，使“士”階層“文化”又是一轉(zhuǎn)。儒家之學也就是人文之學，儒家之教也就是人文之教，且很早就與宗教脫離，被理性化，以人為中心，注重歷史、文學，有一種濃厚的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的意味。在這種人文學術的籠罩之下，不僅神學、自然科學不發(fā)達，乃至社會科學也被包裹在人文學術之中而未有獨立長足的發(fā)展。

傳統(tǒng)中國的學問常被稱為“經(jīng)、史、子、集”，而這四個方面又是相通的，其大要可以說是文學、歷史、哲學。古代一位學者對這四個方面都要涉獵。古代中國的學問主要是一種人文的學問。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內(nèi)容確實是以現(xiàn)在人文學科的基本科目——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為核心的：它保留有世界上最豐富和悠久的成文的歷史典籍，從遠溯三千年以上的正史到各種地方志乃至家譜；它有非常典雅和精致的文學寶藏，尤其表現(xiàn)在詩歌方面；它也有深刻和富有洞見的哲學思考，還有繪畫、書法等藝術方面的精品。甚至中華民族的氣質(zhì)和性格都相當程度上被“人文”化了，在世界進入近代社會之前，它是在其人口中識字者比例最高的一個民族，政治的主要職位都由讀書人占據(jù)，這些讀書人所讀的書主要是人文典籍，在社會上也普遍有一種對于讀書人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的艷羨和尊敬。

塑造中華民族這種性格的最重要的歷史變化發(fā)生在西周，并一直下延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以前的殷商相當虔信天帝、鬼神、巫術，而文化上則相當粗獷和豪放。現(xiàn)有的殷商甲骨文中已有“教”、“學”等字，但當時的殷商貴族一般只是“習武”和“習樂”，并注重生命的享受，乃至少有節(jié)制而趨于極端。到西周的時候，統(tǒng)治者則開始建立一種“親親”色彩很濃的宗法等級制度和禮樂文明，并越來越具有一種“文質(zhì)彬彬”的氣質(zhì)，如在貴族相互交往中相當流行賦詩、觀樂、有辭，粗獷豪放的習慣越來越受到“禮文”的節(jié)制。這一轉(zhuǎn)變之得失，自可見仁見智，但上層階級的風習和民間的崇拜確實由此受到人文理性相當充分的洗禮。這時上層貴族的文化主要表現(xiàn)為“詩書禮樂”。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揖讓進退，歌吟諷詠，就像是一種藝術品。那是尚未衰弱和墮落的貴族的一種藝術。當然，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從那生活中最終凝結成形的一些突出的人格和德性?？偟恼f，傳統(tǒng)社會是相當重質(zhì)而非重量的社會，是主要追求人的優(yōu)秀和卓越而非主要追求人的廣泛平等的社會，在道德上則是更為尊崇人格和德性而非更為尊崇原則和規(guī)范的社會。

春秋時期，在孔子之前，就已有如季札、子產(chǎn)、叔向、晏嬰等具有深厚人文素養(yǎng)的人物，孔子雖然是商人后裔，卻推崇西周文化，他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彼?5歲即“有志于學”，30歲開始講學，晚年更是把全部精力用于學術，他的政治活動在其當世沒有取得成功，他的學術活動卻在當時取得了極大的成效，有弟子三千，而精通六藝者也有“七十余子”，其思想學術對后世更是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包括他的政治理想也通過其學術而在相當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翱鬃又畬W”則基本上是一種人文學術，其綱領可以說是“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于禮”，其教學的目標是培養(yǎng)有德行、有學問的“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而其主要的學習科目則是“詩、書、禮、樂”?！霸姟笔侵缚鬃佑H手刪定的《詩經(jīng)》，主要通過文學的形式來培育道德情感，觀察社會政治；“書”是指《尚書》等歷史經(jīng)典，后來孔子并親自撰寫了《春秋》，其中也蘊涵著許多道德的教訓；“禮”是指周禮，尤其是君子應該知道和應該踐履的行為規(guī)則；“樂”是指包括音樂、舞蹈、詩歌在內(nèi)的綜合性的藝術，以內(nèi)在地豐富和提高學習者的人文和道德素質(zhì)。而以上學習內(nèi)容又都可以說是貫通的，它們大約不脫今天人文學科的范疇，而尤以一種人生和道德哲學為其內(nèi)在核心。傳統(tǒng)的“六藝”自然也是學習訓練的項目，但在孔子這里確實大大加強了“文”的內(nèi)容，傳統(tǒng)的下層貴族——“士”這一階層到孔子這里有了一種重心的轉(zhuǎn)變，即由主要“習武”變?yōu)橹饕靶尬摹薄Ｔ趯W校的性質(zhì)和學生的來源與出路上，孔子第一個大規(guī)模興辦私學，促使文化下移?？鬃邮捉摇坝薪虩o類”的原則。孔子創(chuàng)立了一個在后世思想學術中占據(jù)中心位置的學派——儒家學派?？组T還提出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理念，這不僅是一個教育的理念，也是一個政治的理念，即執(zhí)掌政治權力的官職應當由有學問、有德行的“學優(yōu)者”擔任。到戰(zhàn)國時期，“學”分屬“百家”，“士”多為游士，與政治和一元化都有某種距離。秦漢帝國的建立則漸漸使學術走向一元化和政治化。漢武帝時期“獨尊儒術”和“歲舉孝廉”，開啟了學術政治化（意識形態(tài)化）和“學而優(yōu)則仕”的過程。古代選舉由察舉（薦舉）發(fā)展到科舉（考選），使人們幾乎可以在學者文人與社會上層、政治統(tǒng)治層之間劃上等號，而這些學者官員大多數(shù)又是不斷來自民間，來自下層，社會保持了一種很高的垂直流動性。

春秋以前，中國已有“賢賢”的觀念。據(jù)《孟子》追述，齊桓公召集諸侯的“葵丘之會”，其中第二條盟約即言“尊賢育才，以彰有德”。當時齊國有周天子所封的國氏、高氏，世襲為齊國的上卿，但實際大權則由地位較低、曾迫于貧困而與鮑叔“為賈”的管仲掌握。春秋社會的流動性主要表現(xiàn)為貴族內(nèi)部的流動，上層貴族有一個他人很難進入的圈子，重要的選賢育才都在這個圈子里進行。相形之下，作為貴族下層的士階層卻相當活躍，不那么封閉，民之秀異可躋身其中，士之頑劣大概也會下降為民。

“明賢”的思想雖然在古代中國早就確立了，但關鍵的問題在于是否能夠打破等級之間的界限，變封閉為流動，并指出一條實際可行的道路來，而這正是孔子的偉大貢獻，其“有教無類”的思想與實踐，可以說為社會開辟了一條新路。“有教無類”不僅僅是一種教育思想，也可以從政治原則和社會結構的角度來認識，它有一種使人不拘出身，各盡所能，秀異者居上、賢者居上的社會政治理論的涵義。孔子希望，在社會地位方面，所有人都能合乎正道地上升；在精神境界方面，所有人都能合乎尊嚴地上升?！坝薪虩o類”也就是不分血統(tǒng)、出身，不管其是來自貴族還是非貴族，人們都有受教育的權利和機會?？紤]到古代教育水準與其他機會和主要社會資源（名望、權力、財富）的緊密聯(lián)系，這一受教育或求學機會的平等，在古代就遠比現(xiàn)代意義重大。總之，孔子的“有教無類”不是簡單提出的一個舉措，而是與孔子的整個思想體系，尤其是孔子的仁學有著深深的關系。孔子身體力行，率先走出了一條打破貴族文化壟斷，使學術平民化的道路。他以在野一身之力，聚集、培養(yǎng)和造就了一大批人才，那是一個新的不再以出身為標準，而是以學問、品德相號召的士人階層的雛形，這種士人階層成了后來兩千年中國社會政治的主干。

中國近兩千年學校和私塾教育的基本教材“五經(jīng)”，在春秋時期已由孔子整理成形?！拔褰?jīng)”即詩、書、易、禮和春秋?！叭宋摹边@個詞也首見于《周易》：“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漢武帝時，“五經(jīng)”成為學子考核的主要內(nèi)容，其成績優(yōu)劣作為他們是否能取得官職以及取得何種官職的基本依據(jù)。南宋時期，朱熹又從“五經(jīng)”中分出“四書”，即從《禮記》中取出“大學”、“中庸”兩篇，加上《論語》和《孟子》，作為“五經(jīng)”的初階。他認為“四書”集“五經(jīng)”之精華，士子最適合由“四書”入圣賢之學并涵泳其中，并在其后半生用了大量心血來反復撰寫和修改“四書”的注釋。元朝科舉考試以“四書”為最重要、最優(yōu)先的考試科目，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遂成為中國從中央到地方、從私學到官學最普及、最流行的教材。

總之，縱觀中國歷史文化，先秦時期基本確定了后來兩千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走向。如果說西方中世紀的封建社會是一個相當“武化”的封建社會，中國早在春秋戰(zhàn)國之前的封建社會就已經(jīng)具有濃厚的“文化”色彩，在春秋戰(zhàn)國之后的中國社會中，文化因素對社會等級分層的作用更加重要和明顯。所以，傳統(tǒng)中國可以說就是一個以“學”立國的社會，而這種“學”主要就是人文和道德的學問?！稘h書·儒林傳》有言：“古之儒者，博學乎六藝之文。六藝者，王朝之經(jīng)典，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教至治之成法也?！彼?，“儒家”之外又有“儒學”之稱，這是一個更具廣泛性和超越性的稱謂。在儒家看來，要成為君子，必須通過“學”的磨礪，故《論語》首言“學而時習之”，荀子說“學止乎沒而后止”。歷代儒者從荀子到王安石、張之洞，多有勸學篇或勸學詩。學的另一面則是教。中國向有尊師重教的傳統(tǒng)，而這種教育基本上也是人文教育。

由于政治權力、經(jīng)濟財富和社會名望等種種資源都與文化教育水準相連。所以，社會上有“一路通，路路通”之謂。“學而優(yōu)則仕”的結果，則是社會上從上到下都極其鼓勵讀書，讀書也確實給讀書有成者帶來了巨大的好處。王安石《勸學文》說：“貧者因書富，富者因書貴。”這在那個時代并非虛語，并非像現(xiàn)代社會常常只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或鼓勵。中國傳統(tǒng)社會這種圍繞著文化水準上下長期流動的結果，造成了一個彌漫著書香的世界，從而使中華民族成為世界歷史上一個最具書卷氣的民族，甚至目不識丁者也知“敬惜字紙”，普通鄉(xiāng)民也相當重視教育，省下菜油讓孩子夜讀，甚至普遍有一種對于文字、文獻的崇拜。雖然這種崇拜在后來遭到重大破壞和打擊，但某些風習甚至流衍至今，在有些山野鄉(xiāng)村仍能看到這種崇拜和文風的遺跡。對這種現(xiàn)象，不管人們是褒是貶，這種情況在世界文明史中可說是極其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