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波
炊煙是鄉(xiāng)村招搖的旌旆,流轉(zhuǎn)的眼眸。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了,綿延不絕的日子才風(fēng)生水起,漿液豐沛,它將溫柔敦厚的鄉(xiāng)村腌漬得活色生香,成為最中國化的鄉(xiāng)村鏡像。
晨曦初露,或者是牧童唱晚,鄉(xiāng)村最動人的一幕就是那一抹閃著淺藍色光芒的炊煙。它從各家各戶的煙囪里升騰起來,挽著手,連成一片,將剛從睡意朦朧醒來或即將歸入安靜的鄉(xiāng)村攏入懷中,呵護備至,如抱著自己的嬰孩。炊煙淡淡的,飄飄的,如紗,似霧,又像是流瀉的溪水,繞成一個圈兒,圍成一個環(huán)兒,像是給村落帶上了一個漂亮的花環(huán)、哈達,圣潔莊重。此時的村子是寧靜安詳?shù)?。村落里時而傳來的幾聲牛哞犬吠,不但不顯得嘈雜,反而像稀釋了的牛乳一樣,從村落里漾出來,向四周擴散。又像是從曠遠的鄉(xiāng)野飄來的童謠,悠遠空濛,水汽淋漓。村子像是長在綠色田野里的一個鳥巢,不忍碰觸,更加重了炊煙的氛圍。村子在炊煙下面喘息著,隨意而安詳,風(fēng)日灑然。
炊煙是味道最深濃的鄉(xiāng)間意象。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酸甜苦辣,所有的滋味都融匯在那縷縷炊煙里,融化在炊煙烘熱的漿漿水水里。每一個灶口下都有一雙被火苗映紅的雙眸,熠熠火光如蓮花一般聚攏在鍋底,所有的日子在火中溫?zé)岱序v。熬冬為夏,蒸春為秋;釀苦為酒,潤澀為甘。再生澀的日子,只要一把火燒起來,庸常的日子就會讓人氣定神閑,從容鎮(zhèn)靜。炊煙溫?zé)崃松?,讓我們在崎嶇的路上防跌倒,在平坦的路上防飄浮。拍拍身上的灰塵,挺起胸膛來做人,把坎坷走成坦途。
井畔汲水的村姑,搖起吱呀的轆轤,姿勢是最美的舞蹈,車水聲是優(yōu)雅的和弦,她也陶醉在這千轉(zhuǎn)百回的旋律里,新汲的一桶清水里分明有自己妖嬈躍動的身影,讓自己忘情。炊煙里,擔(dān)起一擔(dān)水,走得搖曳生姿。
炊煙是最有味道和表情的信使。瘋野的孩子,看看自家的煙囪如果冒的是黑煙,那是母親剛剛?cè)计鹪罨穑燥堖€得待會兒;如果冒的是淡淡的輕煙,那就是飯做好了,已收拾好盆盆碗碗等著自己回家吃飯了。田疇里勞作的農(nóng)人也會手搭涼棚,也讀得懂炊煙味道。因為炊煙還會順著風(fēng)兒的方向,向你吐露些更深的秘密,那是只有夫妻之間讀得懂的,是更深沉的慰藉與關(guān)懷。
炊煙引領(lǐng)著回家的路。奔波在外的游子,忘不了母親煮的小米稀飯,蒸的白面饃饃,就著甕里的疙瘩咸菜,那就勝過所有的人間美味。沐著家的煙火,所有的奔波勞碌,所有的燈紅酒綠,都是過眼的煙云,比不上麥草的清香,炊煙的微嗆。即使你的心皺縮成一葉苦茶,在家鄉(xiāng)炊煙的溫存里,你都會還原舒展成一枝新葉。即將去外面闖世界的懵懂小子,青澀還寫在臉上,母親端上的那碗米飯的糯香,讓自己流連難忘。老屋的身影在遠處漸去漸渺,那一縷從自家煙囪里飄起的炊煙,多像母親手搭涼棚踮起腳眺望的手勢,連綿不斷。前途路遠,故鄉(xiāng)路渺,炊煙是牽系自己所有思念的風(fēng)箏線。
一個家的凋落是最早從煙囪里透露出的。沒有了炊煙的滋潤,房屋也顯得容顏憔悴,愁眉不展,荒草還會慢慢落腳在煙囪上,貼出標簽,告訴路人,此處已是人去屋空。屋子老在歲月了,更加衰朽不堪。
而一個村子的炊煙的蕭條更是怵目驚心。蕭條的炊煙像是歉收的莊稼,干枯了一半的老樹,頭童齒豁。鳥兒也不愿飛過不長炊煙的村子,在它們眼里那是更大更深重的荒涼。沒了人煙,養(yǎng)不住飛禽,留不住歌聲。
英國詩人庫伯說,人類創(chuàng)造城市,上帝創(chuàng)造鄉(xiāng)村。所以,時間在鄉(xiāng)村是光陰和歲月,而在城市卻是數(shù)字和日歷。日子在鄉(xiāng)村是生活,而在城市是生存。城市里,沒有炊煙,沒有牧歌,沒有四時更替,只生長著金錢和欲望的野草。
而現(xiàn)在城市化的進程就像推進的轟鳴的鏟車和推土機,所到之處,塵煙滾滾,狼藉滿地。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馮驥才慨嘆,中國在過去十年里總共消失了90萬個自然村,以每天80至100個的速度消失。
我們不要只看到林立的高樓,蜂擁的堵車才是現(xiàn)代的標志,而泥土和香草難道就是落后和貧窮嗎?持有這種觀點的人,除非他不需要燦爛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不需要香甜的牛奶,鮮嫩的果子。城市有城市的文明,而農(nóng)村更有農(nóng)村的文化,一個民族前進的腳步實際上離不開枝繁葉茂、春水渙渙的傳統(tǒng)文明的滋養(yǎng)。而剛剛建起的那些簇新的高樓,蒼白的墻壁,光潔的地板,除了干凈之外,什么也不能生長。
炊煙少了,我們不能用煙囪代替。牧歌少了,我們不能用喧囂填充。當我們住在光潔的居室、別墅里,只能靠電視鏡頭里飄過的藍天白云、裊裊的炊煙來重溫過去的記憶時,我們真的是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