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
普里莫·萊維把所有的人都定為“罪人”在他自己看來決不是在危言聳聽,因為他看出,其實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潛藏著惡的因子,只有人類對自身的惡時刻保持警惕,它才不會從籠子里逃出來再次危害人間。
上個世紀40年代初,當二戰(zhàn)正在歐洲大地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很難想象,遠在萬里之遙的阿根廷,博爾赫斯——這位書齋里的作家正在密切關注著這場戰(zhàn)爭,并于戰(zhàn)后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德意志安魂曲》,試圖破解納粹產生的根源。在這篇小說里,雙手沾滿受難者鮮血的納粹分子在被處決前聲稱:“我并不要求得到寬恕,因為我根本無罪。”
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寫作《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意義正在此,太多的二戰(zhàn)大屠殺的親歷者——無論是施害者,還是受害者都認為自己是無罪的。當他們老去、死去,當他們那些沒有親歷大屠殺的孩子——即使從父輩口中聽說過大屠殺或者通過別的方式了解過大屠殺,大屠殺在他們的腦海里也只會留下淡淡的印記,直到有一天徹底遺忘。而只要那些親歷者還有人覺得自己無罪,只要他們的孩子們學會了遺忘,大屠殺重新上演也不是不可能的。
普里莫·萊維是大屠殺的見證者和幸存者,由他來撰寫這樣一本反思大屠殺的著作是再合適不過了。與大多數歷史學家對大屠殺統(tǒng)計數據的羅列及對大屠殺恐怖場景的描述、大多數親歷者與幸存者單向的控訴不同,普里莫·萊維的《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更側重于大屠殺根源的探究、集中營里豐富人性的展示,他試圖從人性、制度等方面來找出大屠殺發(fā)生的最根本的原因所在。
看過《辛德勒的名單》的讀者一定對大屠殺的慘絕人寰難以忘懷,在這一類影視作品中大屠殺展現得似乎有些簡單化,納粹就是施害者,而集中營的囚犯就是受害者,其實事實遠不是這樣。正如普里莫·萊維在書中所提到的,“新來者”挨的第一記耳光,遭受的第一次虐待并非來自納粹,而是那些像他們一樣穿著條紋衣服的同類,甚至最后把他們送進毒氣室,最終焚燒他們尸體的人,也是這些同類,直到為了殺人滅口,那些曾經的幫兇最終也被送進了毒氣室。
在《被淹沒和被拯救的》里普里莫·萊維詳細地描述了“老資格”們的施虐心理:
“飽受羞辱的老資格們,習慣將新來者作為目標,以發(fā)泄他們所遭受的羞辱,用他的痛苦來尋求自己的心理補償,并為他們建立一個地位更低的形象,從而將他們從地位更高者處遭受的痛苦負擔轉嫁給后來者。”
大屠殺計劃的制定者、具體執(zhí)行者自然罪責難逃,那么那些普通的德國民眾是不是無罪的呢?在普里莫·萊維看來,只要他們“將不視作為不知”也就是中國人所說的“掩耳盜鈴”,他們就不會是無罪的,因為,他們不會不知突然增加的焚尸爐、氫氰酸意味著什么,即使他們不知這些,他們也會從免費領用的衣物、財物推斷出這些衣物、財物的主人的最終結局。況且那些德國大大小小的企業(yè)、公司免費享受著集中營囚犯的勞動成果,而它們的最終的受益者正是普通的德國民眾。
可以說,普通的德國民眾,從他們把希特勒選上臺的那一天,就注定他們成為了納粹的幫兇。而希特勒是怎么贏得民心,關于這一點,三七先生的《1933:為什么不投票給希特勒?》一文中有精彩的論述,而普里莫·萊維則認為,其實德國民眾以及猶太人的命運在希特勒寫下《我的奮斗》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就已經寫就了。
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所以,大屠殺之后,無論是曾經的施惡者,還是受害者都不約而同地希望大屠殺的記憶早早成為過去,施惡者當然是希望他們的罪行被人遺忘,而受害者則是因為不堪折磨,所謂“任何曾經受折磨的人永遠受著折磨”,除非他們將他們所經受的一切徹底遺忘。
普里莫·萊維把所有的人都定為“罪人”在他自己看來決不是在危言聳聽,因為他看出,其實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潛藏著惡的因子,只有人類對自身的惡時刻保持警惕,它才不會從籠子里逃出來再次危害人間。然而很不幸,在“大屠殺”之后至今的幾十年里,大屠殺又在不同的地方再度上演了幾次,紅色高棉的人口滅絕,盧旺達的部族仇殺,不過是二戰(zhàn)“大屠殺”的不同版本。他們身上奔騰著的是和大屠殺時的納粹分子一樣的瘋狂與野蠻,所以,普里莫·萊維說“每一聲喪鐘都為所有人而鳴”決不只是為了嚇唬他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