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難做

胡展奮

在巴黎短期進修。寓所在梅薩日麗路，進修地點在勒讓德路。但無論梅薩日麗路，還是勒讓德路，路的兩側(cè)都停滿轎車，差不多沙丁魚一樣緊挨著，“這樣的密度，車要動的話，怎么可能沒有蹭刮呢？”每見此狀，我們總要咕噥，結(jié)果還真看到了，那天，老停門口的那輛“雷諾”剛想探頭，急了點，一下子撞了前車，可能力度還不小，前車的主馬上出來，我們也不走了，看戲，因為在國內(nèi)，前車下來的，要不破口罵你瞎了，就是虎著臉掏手機撥110。

但是在巴黎，類似的場合沒讓我們看到好戲，后車的向前車的打了個招呼，就徑直開走了。老師薩碧娜看我們困惑，就說，巴黎都這樣，都是“進保險”的，與其唾沫四濺，不如去辦更重要的事，車，總是要碰擦的，“小傷口”他們很少修理，你們看，滿大街的車，都是被蹭的，能代步即可，真正的好車，都停進車庫啦。我們不由感嘆巴黎人做人輕松，常說人生苦短，不少事，特別是芥末大的事，我們斤斤計較，貌似“維權(quán)意識強”，其實白白折耗了多少生命支票！

豁達的法國人不由使我想起去年春節(jié)，一家子逛城隍廟的遭遇。

大年初一，車是兒子開的，在游人如織的“三牌樓路”，慢得一寸一寸地挪，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原來是一個六十開外的大娘坐地上了。

她應(yīng)該是想避讓的，不知怎么地一扭，崴了腳。兒子趕緊下車，當場表示送她上醫(yī)院，她甩了甩腳，表示能走，也愿意私了，但周圍的人群不答應(yīng)，紛紛發(fā)出時代的最強音：不要放過他！敲伊（勒索之意）?。?！

大娘的一家困惑了。人群圍著轎車，漸漸發(fā)出震天怒吼，手臂像森林：送伊進去！叫他賠鈔票！活活地就把我們當李剛一家了。因此當警察趕到后，事實已經(jīng)被放大到“我們親眼看到小青年開車把老太撞得飛起來”！

仔細看了看，嘴邊粘著白沫而狂吼的大都是六十以上老人，一邊吼一邊狠狠瞪著轎車，看上去車才是他們更大的仇人。

事情就這么搞大了。警察上下左右地打量她，嘟噥著開了單，先去醫(yī)院再去警局。那一寸一寸挪的車，怎么可能傷人呢，但群眾看你不爽，你就得不爽，問題是醫(yī)生不配合，一看老太腳踝，再看片子，就直言，你沒事，特別是骨頭肯定沒事，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復(fù)瞅大娘，突然不會走路了。

再去警局，警察看了醫(yī)院結(jié)論，說今天費用都得你們來，救護車加醫(yī)藥費八百多元。臨行，警察暗囑：最終我們來裁定，不得私下給錢。

但就這一刻，我決定一定要做次好人，我暗忖，待人以誠，必獲回報。

醫(yī)藥費全攬了。這是當然的。我們一家子還不斷地向大娘道歉，說影響了他們一家的心情。幾天后，大爺來電話，說要求“登門道歉”，以表“正式”，但兒子去了外地，我便置交警的警告于不顧，包了一千元的紅包，買了一個大水果籃登門。沒想她利索地來開門，我為她高興，也為自己高興，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好了。忙深表慰問，順手遞上紅包。但沒幾天，她女婿Z來電，暗示我再送個一萬元過去，理由：你可啟動車險，車險可抵扣。然車險方回答：根據(jù)醫(yī)院的結(jié)論，這樣微乎其微的“傷”，絕沒索賠的可能！

我求教律師朋友，回答和保險公司一樣，問題是把結(jié)果轉(zhuǎn)告Z的一刻，我才知道真攤上了事，他忽然翻臉，先說到微博上曬我，又說去法院告我，還要到報社投訴……從此手機齟齬不斷，一次次爭執(zhí)后大家商定，去交警隊聽裁。

沒想到一照面，交警就批評我不該塞紅包，問有憑證嗎，我忙說有錄音，便轉(zhuǎn)問對方，對方見有錄音，倒也承認拿過錢，但聲明對錢毫無興趣，再三堅持要微博道歉、登報道歉，他們要的是尊嚴！眼見無果，交警示意我可走了，并嚴厲訓(xùn)誡我“以后不可擅自做好人”！

難得一次“從善”，結(jié)局如斯。瞅著這憤怒的一家子，忽然沮喪，難不成整整一代人非得這樣一路吵吵嚷嚷地相互揪著衣領(lǐng)向墳?zāi)棺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