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扣兒
出租房的樓道里一片安靜,陳可虞只聽見自己掉了跟的高跟鞋鐵釘和水泥地發(fā)出格外刺耳的摩擦聲。
本來是要去赴好友郭媚的周末下午茶,一個電話卻被老板支使到荒無人煙的工業(yè)區(qū)去收單。來回六個小時的公交車,擠得她頭歪眼斜,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客戶只不過是要簽個五百塊的單子。
此刻她只覺得雙腿發(fā)麻,千難萬難地爬上了五樓,靠在家門上一個勁兒地捶。房間里的音響聲開得很大,夾雜著男男女女的嬉笑打鬧聲。過了很久,終于,有個染著燦爛黃頭發(fā)的年輕女子開了門。
房間里到處是空置的酒瓶和煙頭,還有散不去的煙味??匆娝M(jìn)來,李在暉笑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指著桌上的那個蛋糕。
陳可虞這才認(rèn)真地看了一下,頓時一股血從腦子后面涌進(jìn)來,沖得她似乎每根頭發(fā)都要燃燒起來。蛋糕上畫著一個男人的模樣,上面寫著“李在暉”,然后在襠部畫了一個圈,上面寫著四個字:可虞,來啊!
后來的情形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走過去,把手里的拎包像揉面團(tuán)一樣狠命地揉進(jìn)了那個蛋糕里,緊接著周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掉了,悄聲無息。
半夜陳可虞和李在暉打了一場很嚴(yán)重的架,陳可虞新做的指甲斷了一根,李在暉的手機也被摔壞了。
陳可虞像個潑婦一般亂嚎,眼淚沖花了妝容,鄰居們都來敲門,用純正的粵語罵他們是不懂事的后生仔。陳可虞捏著拳頭惡狠狠地想,分了分了,這次還不分,真的不能算是個人了!
咖啡館里,郭媚一邊刷睫毛膏一邊心不在焉地問:你們怎么就變成這樣了?一開始你不是還非他不嫁么?
陳可虞手里的咖啡杯都要攪碎了,是啊,怎么就變成了這樣?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一開始李在暉好歹也是證券公司的正經(jīng)員工,穿著正兒八經(jīng)的西裝皮鞋,身上有香水味,襯衣只穿用袖扣的那種,顯得無比有氣質(zhì)。
這樣的李在暉站在電梯里,幫還是實習(xí)生的她拿過沉重的文件箱,對她說:剛來的吧?被欺負(fù)了?
那段日子著實難熬,房東不肯退押金,陳可虞的賬戶里只剩下一千塊錢。眼見著大半個月的飯錢沒著落,還偏偏發(fā)錯了一個單,老板要扣她下個月的獎金。
組里的同事,一個是老板的小姨妹,一個是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除了她還有誰會干活?在這座城市里活得像個最底層——不,就是個最底層的女人,她時常覺得心驚膽戰(zhàn)。
可是李在暉出現(xiàn)了,李在暉操一口流利的粵語,幫她找房東討回了押金;李在暉教她做了PPT;李在暉教她別那么傻親自去送單,不太重要的客戶發(fā)個快遞就行了;李在暉的工資是發(fā)現(xiàn)金的,厚厚的一沓。
陳可虞的工資只有2500塊,面對著李在暉六千塊的收入,她不得不心生崇拜。
就這樣,李在暉成了陳可虞在這個城市里的第一根救命稻草,她很快和李在暉同了居。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同居是一件無聊的事。
除開上班,李在暉只會穿著油膩膩的T恤,把腳撩起來放在凳子上玩游戲。每天只問兩句話:吃什么?去哪兒?而陳可虞開始穿著大拖鞋到樓底下去買菜熬湯,活得像個最年輕的師奶。
陳可虞羨慕會說粵語的每一個人,看著賣菜的老板娘都會羨慕,羨慕這種女人在這里有家,有根,有歸屬感。
郭媚說陳可虞還是個精神上的雛兒,六千塊的收入,在這座城市里仍然是個窮人。郭媚說得沒有錯,她陳可虞根本不懂這個城市的套路,所以她的成長在郭媚看來太慢了。
郭媚就不一樣了:她從大一就開始穿高跟鞋;大二就化妝燙卷發(fā)。她極度信奉香奈兒所說的那句話:沒有香水的女人就沒有未來;也信奉亦舒那條:一個女人一生需要很多男人做踏腳石。大四時,郭媚找了一個有校領(lǐng)導(dǎo)老爸的男友,幫她拿到了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稱號。
到了廣州,郭媚認(rèn)識了某大型企業(yè)的人事經(jīng)理,順理成章地進(jìn)入了國企。然后,她用第三塊踏腳石邁進(jìn)了一個小公司,成功變身為麗人小股東。
如今的郭媚開著一輛十來萬的車,拎著GUCCI的包包,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可在陳可虞看來,她著實開始融入了這個城市。而她陳可虞還是個打工妹,在這座城市里隨時遭受著一股無形的斥力。她和李在暉繼續(xù)租住在農(nóng)民房里,連一雙一千塊的鞋都不敢買。
郭媚提醒過她,讓她趁早甩掉李在暉。陳可虞不干,她覺得因為男友窮就離開他,那算什么?李在暉恨死了郭媚,他說,這種女人永遠(yuǎn)在別人的人生里扮演妖言惑眾的角色,拿著拜金當(dāng)個性獨立,你千萬不要被蠱惑。
郭媚看不起李在暉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認(rèn)為任何不能夠給女人的人生涂抹色彩的男人都是打醬油的,完全沒資格榮登大堂??申惪捎菹嘈爬钤跁熓侵摿?,她喜歡他,愿意看著他成長。
但諷刺的是,當(dāng)郭媚換第二輛車時,陳可虞的救命稻草兼潛力股李在暉失業(yè)了。
在失業(yè)的頭兩個月,陳可虞極力扮演了一個極度善解人意和大氣凜然的角色。有一個廣告,一個攝影師想要自主創(chuàng)業(yè),他的女人安慰他:放心,我養(yǎng)你啦。陳可虞看著那臺油膩膩的老式電視機想,沒錯,我就是這個女人。
陳可虞開始全面奮戰(zhàn),努力加班,兩個月過后,漸漸地吃不消了。她不是受不了生活的窘迫,而是受不了李在暉愈來愈反復(fù)無常的脾氣。李在暉試圖找過工作,但他已經(jīng)不敢再做證券了。
上一份工作,他斷送了一個客戶的一百五十萬,這樣的敗績?nèi)缤粋€開車撞死了人的司機,根本無法再次上路。于是他想創(chuàng)業(yè),找朋友借了五千元開網(wǎng)店,未果,五千塊完全蒸發(fā)掉,出租屋里到處堆著白馬服飾城淘來的貨。
郭媚來過一次,看了以后沒有吭聲,直接丟給了陳可虞五千塊錢讓她先把欠人的錢還了。陳可虞送郭媚下樓,在樓道里無聲無息地靠在郭媚的懷里哭了。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從前救命稻草似的李在暉,突然變成了一顆搖搖晃晃的樹,他連自己都站不穩(wěn),根本無法再庇護(hù)陳可虞了。
那晚,李在暉找了幾個男人回來,重新討論創(chuàng)業(yè)的事,喝得醉醺醺的李在暉朝著陳可虞吆喝,讓她去廚房再做幾個菜。陳可虞去廚房,無意中切到了手,她大叫著讓李在暉給她拿創(chuàng)可貼,但李在暉依然在講他的理想,紋絲不動。
那一夜,李在暉因為喝了酒,很快便鼾聲如雷。陳可虞在半夜的雷雨聲中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她朝他擠了擠抱緊他,撫摸他的頭發(fā),摸到自己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淚如雨下。
第二天有個同事打電話來,要請陳可虞喝喜酒。陳可虞翻了翻錢包,窘得想一頭撞死。她對自己說,廣州的生活太沉重太悲慘了。她想要回家,趁著逃離北上廣的大浪潮回家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李在暉又一次次地失敗,陳可虞已經(jīng)懶得扮演那個勸慰的角色了。那段日子陳可虞組里的高齡產(chǎn)婦生孩子去了,工作全部落到了陳可虞的頭上,兩個人終于開始因為錢的事吵架了。
李在暉的朋友從證券公司的同事變成了他的初中同學(xué),有送快遞的、賣海鮮的,總之在陳可虞看來都是不入流的行業(yè)。陳可虞覺得很可怕,她似乎一夜之間掉進(jìn)了郭媚口中那個下層人的圈子。
她想起原來在樓上上班的李在暉總是西裝革履,她覺得那是都市男人的形象,對從小城里走出來的她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扇缃耜惪捎莸膲粜蚜耍裤降呐菰谠「桌锓髠€面膜做做SPA的都市女郎的日子,永遠(yuǎn)只屬于被這個城市認(rèn)可的人。而她不是,李在暉更不是。
陳可虞怒了,她要崛起,她讓郭媚給她介紹了另一份工作。換的工作正規(guī)了很多,至少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最大的老板。陳可虞開始沒日沒夜地加班,賺加班費,賺上司的欣賞。
睡在郭媚租住的公寓里,窗明幾凈,沒有酒瓶與煙頭,第一次泡到了她夢想中的浴缸。郭媚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你要記住,無論你的前途是什么,你的人生都堅決不能夠再倒退回那個出租屋里去了。
幾個月后,陳可虞的人生果然沒有倒退,她在知名婚戀網(wǎng)站上認(rèn)識了一個叫眼鏡兒的男人。眼鏡兒是上海人,短發(fā)金邊眼鏡,干凈的白襯衣嶄亮的皮鞋。工程技術(shù)男,開一輛十幾萬的車,每天接送陳可虞上下班,她結(jié)束了每天擠沙丁魚罐頭的日子。
陳可虞開始帶美瞳、畫眼線、擦睫毛膏、穿更高的鞋子、噴濃郁的香水。陳可虞以前很鄙視噴香水的女人,可如今陳可虞覺得,這就是這個城市的味道。沒有這個味道,花朵就引不來蝴蝶。
陳可虞很久沒回出租屋了,她的各種生活物品還在那里,但她不敢回去拿。她害怕看到李在暉后會繼續(xù)吵架,這種架會讓她把對生活的希望全部都吵掉,會將她重新拖回那種看不到希望的漩渦里。
她喜歡待在眼鏡兒的家里,高層公寓有電梯的房子,讓她感覺活得終于像個都市人了。眼鏡兒的朋友也幾乎都不抽煙,不是搞藝術(shù)就是搞金融,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干凈高雅就得像五星級酒店的大堂。
那晚,眼鏡兒在家里做了牛排請陳可虞去喝紅酒。整個過程她都很想問眼鏡兒一句話:我是不是你女朋友???最后還是忍住了。陳可虞喝了很多紅酒,她趴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時候,眼鏡兒走過來抱起她,那一刻她想就這樣吧,讓自己死一次,然后重生。
距離和眼鏡兒上床已經(jīng)有三天了,除開陳可虞主動聯(lián)系他,其余時間他一律不見人影。郭媚問她:眼鏡兒讓你有安全感嗎?陳可虞回答:沒有,一點都沒有!
郭媚說:這就對了。這個城市里有太多這樣的男人,如果你都能找到虛偽的安全感來騙自己,只能說明你要走的路還很長,內(nèi)功需要繼續(xù)修煉。
陳可虞從李在暉的房間里搬走了屬于自己的所有東西。走的時候,李在暉雙手插著褲兜靠在門上冷笑:你終于還是找到金主了。
男友失業(yè),女友跑掉,是這個城市里常見的戲碼,但陳可虞一點都不想解釋。那一刻,她覺得李在暉非常可憐,覺得這個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憐,包括她自己在內(nèi)?;畹媚敲幢锴?,活得那么陰謀論,活得把一切事情都要推到錢的頭上。
當(dāng)天晚上眼鏡兒打電話給陳可虞,繼續(xù)邀請她去吃晚飯。陳可虞打扮靚麗,噴了香水,欣然前往,蹭了一頓飯。在眼鏡兒準(zhǔn)備吻她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眼鏡兒說,你能不能去屋里避一避?
陳可虞笑了,說,你有女朋友的是吧?
眼鏡兒沒有回答。
陳可虞說,你別急,我喝完了這杯飲料就走。
走之前,陳可虞轉(zhuǎn)過身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對眼鏡兒說:謝謝你,真的。
那瞬間陳可虞覺得自己帥死了,很拽很強大。
幾個月后,陳可虞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小房間,一個人住。雖然沒有電梯,但好在有了陽臺。郭媚問她:要不要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她搖搖頭??粗柵_上彌漫的夕陽,她現(xiàn)在覺得,愛情果然不是這個城市里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