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林
偶爾逛市場,商品琳瑯滿目。一家店鋪經(jīng)營的木桶,竟讓我如獲至寶,挪不開腳步。
那本色天然的木紋,經(jīng)過加工打磨細膩如脂,即或是桶底桶壁瑕疵的各色木節(jié)疤,也渾然一體,成為天然的圖畫。無需打磨,都讓人感到那是樹木閃爍靈性的眼睛!
店主是個精明的四川人,我的老鄉(xiāng)。一百元錢,就請回了一只大大的實木桶。人有人緣,物有物緣?;氐郊乙幌?,這木桶與我緣深,我買的何止是一只木桶,還結(jié)識了一位四川鄉(xiāng)下來疆的老鄉(xiāng)。
這只木桶,實在是非常實用,泡泡腳上的老繭最是相宜,即或是不用作泡腳,放在我的書房一角,也是諧和的工藝品,樸素而又華美,簡潔而又莊重。夜里看書寫作累了,四野的風灌將進來,空空的木桶與之相應和,傳出隱隱的松濤聲,尤其是在暗夜里,由木桶散發(fā)出的木香,讓人深深迷醉。一只木桶,復活了我多少鄉(xiāng)間生活的往事!
我生活的鄉(xiāng)村有個習俗,叫“洗三”。百度一下,這個習俗就更不得了,原來,“洗三”是中國古代誕生禮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儀式。嬰兒出生后第三日,要舉行沐浴儀式,會集親友為嬰兒祝吉,這就是“洗三”,也叫做“三朝洗兒”。其用意,一是洗滌污穢,消災免難;二是祈祥求福,圖個吉利。母親生下我后的第三日,就用一只大木桶為我行了“洗三”。在這個充滿競爭的艱難人世,我之所以每每能逢兇化吉遇呈祥,是不是也是拜這木桶所賜呢?
能做木桶的一棵大樹,一般是選樹身至根部一段木料。樹材選料也較考究,主要選樹質(zhì)密實的香柏木。別看木桶工藝并不復雜,考量鄉(xiāng)間一個木工的水平,就是看他能否打造出一挑不漏水的木桶。若能,便可以出師,為鄉(xiāng)親們服務了。
在鄉(xiāng)間,誰家沒有木桶呢?貯糧的米桶,挑水的水桶,送肥的糞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離不開桶,木桶與鄉(xiāng)民的生活緊密相依,連村姑的陪嫁也有一對木桶。在村里,一個小伙是否長大成人,木桶也是極為重要的考察工具,如果那個小伙子能挑一對木桶從村頭的那個古井里打上水來并能挑滿家里的水缸,基本上算是過關了,此后就可以挑起糞桶送肥上山,成為一個合格的壯勞力,并能在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事耕作中訓練成為一個出色的莊稼漢。如果說,大地是五谷生長的母體,木桶則是五谷的搖籃,也是最終的衣胞。
在鄉(xiāng)間,老農(nóng)們教訓一些敗家子也常拿木桶作譬,“有了一頓充,沒得敲米桶”。木桶常常作為鄉(xiāng)下老人教育子女的“傳統(tǒng)”。
說起木桶理論,更是眾所周知。盛水的木桶是由許多塊木板箍成的,盛水量也由這些木板共同決定的。若其中一塊木板很短,則此木桶的盛水量就被短板所限制。這塊短板就成了這個木桶盛水量的“限制因素”。若要使此木桶盛水量增加,只有換掉短板或?qū)⒍贪寮娱L才成。人們把這一規(guī)律總結(jié)為“木桶原理”,或“木桶定律”,又稱“短板理論”。 這是來自生活中的經(jīng)驗,但樸素的道理卻是人類運用木桶的智慧的結(jié)晶。這個理論由誰提出,目前已經(jīng)無從考究了,但是這個理論的應用范圍卻十分廣泛,從經(jīng)濟學、企業(yè)管理、人力資源到個人發(fā)展。生活中,木桶現(xiàn)象比比皆是,如果你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并非危言聳聽。如果深諳木桶效應并注意指導人們的工作,許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然而,有的人并不懂得“短板效應”,不加長短板,而是鋸短長板。這樣木桶只有越鋸越短,最終不成“體桶”。
我最喜愛的一位特立獨行的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據(jù)說出生于一個銀行家家庭,可他卻喜歡住在一個木桶里。有一次亞歷山大大帝去訪問他,問他需要什么,并保證兌現(xiàn)他的愿望,第歐根尼回答道:“我希望你閃到一邊去,不要遮住我的陽光?!币魂圀@愕的沉默讓時間靜止下來,亞歷山大慢慢地轉(zhuǎn)過身。那些穿戴優(yōu)雅的希臘人發(fā)出一陣小聲的竊笑,馬其頓的官兵們判定第歐根尼不值一提,也互相用肘輕推著哄笑起來。亞歷山大仍然沉默不語,最后他對著身邊的隨從平靜地說:“我若不是亞歷山大,愿是第歐根尼?!弊≡谄颇就袄锏恼軐W家贏得了亞歷山大大帝的敬意,也贏得了我的景仰和崇敬。他住過的木桶與我使用的木桶的形制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
木桶,不只是一種器物,可以盛水、裝物,木桶也是一種兵器,在山地作戰(zhàn)中,滾木桶的殺傷力是所向無敵的。木桶無言,勝過雄兵百萬。
一只只普普通通的鄉(xiāng)間木桶有如此顯赫的身世,擁有如此悠久的歷史和文明,然而隨著時代的腳步,鄉(xiāng)間的木匠漸漸流失了,木桶也慢慢地被化工塑料桶取而代之,淡出了鄉(xiāng)村的視野以至難覓蹤跡。城里沒有多少文物的博物館里,鄉(xiāng)間的木桶也擺進了那里任人觀瞻、驚訝、評說。木桶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本色與價值。一個來城里尋親的鄉(xiāng)間老農(nóng),在城市的洗腳屋里找到了自己辛苦養(yǎng)大的閨女,他發(fā)現(xiàn)那些鄉(xiāng)間來的年輕女子一排排蹲坐在地上,用自己柔軟的雙手在一只只木桶里費力地搓洗著那些不沾泥土害了腳氣長了雞眼的肉腳,老農(nóng)捶胸頓足,雙淚直落。
木桶裝天下,木桶見人生。木桶淪落的背后,是農(nóng)村風物風俗凋敝的縮影,是當今物質(zhì)精神雙重淪落的真實寫照。這個木桶買得值,不只在實用,還滿載著人生的哲理,時時警醒著我這個住在城里的鄉(xiāng)下人。
鄉(xiāng)村老百姓有句俗語“窮灶門,富水缸”。再窮不能沒灶,再懶不能沒缸。那時,我們家雖然極窮,但卻有一口祖?zhèn)鞯拇蟾?,而且水缸的水確實非常富有。灶門要窮,是怕失火釀災;水缸要富,不僅是一日三餐所必需的,而且發(fā)生意外時也是救火息災的水源。不僅居家農(nóng)戶是這樣,就連名勝古跡殿前都置放碩大的水缸,就是備消防應急之需吧。
朱子治家格言中第一句乃“黎明即起,灑掃庭除”。這一點在我們家是非常到位和形象的,東方天空才剛剛露出魚肚白,媽媽便已經(jīng)起床升起了第一縷炊煙。三哥早挑起一擔水桶踩著沾衣的晨露來到村頭的古井邊,單膝跪地,傾身扶桶,并用扁擔鉤用力將水桶傾灌入井底,起身提上一挑水挑回來,倒進了水缸。
那口石水缸擺在灶房一側(cè),占去了大半個灶房。它高及腰胯,一個成年男性伸開雙臂也圍不住那口石缸。這是全村里最大的一塊整石鑿成的水缸,十挑水都裝不滿它。每次挑水,三哥至少要往返七八趟。
從我記事記,這口缸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財[放在瓦房院子的廳房左側(cè),如衛(wèi)士般穩(wěn)重莊嚴。它將我從一個個頭不及它一半的孩童養(yǎng)到個頭高過它一半的半大小伙時,我也能到井邊去挑回一擔清涼甘甜的井水,倒進這口巨缸里,顯示了我作為一個男人的擔當和力量:我也可以養(yǎng)家活口了!
水缸的石壁厚實,黑油油的,森森的,凜凜的,用手摸一下,只一下就讓人深刻地記住了石性的冷涼。這樣的石器,盛水卻最為相宜,缸中之水涉寒暑不腐不變質(zhì)。盛夏里,一身熱汗地從莊稼地里回到家來,抄起一把木勺或鐵瓢從缸里舀起一瓢水灌下肚去,既解暑又消渴,人也不拉肚子,甘甜清涼的水漿勝過礦泉水多矣。缸中之水不見底就要挑水回來,因此缸中水永遠都富足得汪洋恣肆。只有到了臘月中下旬的隆重除塵日時,那口水缸的水方才叫它見底,挑一兩擔凈水倒進缸中,里里外外地洗刷干凈,一年時光就像缸里的水一樣消逝了。
小時候,學過一篇《司馬光砸缸》的課文,回家便也學著司馬光砸缸,只聽咣咣響,缸卻完好無損。那口石缸的石質(zhì)密實,砸它就像雞蛋碰石頭。我砸不動的石缸,在文革中遇到一劫,紅衛(wèi)兵以破四舊之名來搬石缸,缸的巨大沉重,讓紅衛(wèi)兵也退兵了,石缸安然無恙。偶爾,我從河溪中捉回紅尾鯉魚,把它放進缸中放養(yǎng),幾尾魚兒在缸中游弋嬉戲,即或它們靜臥缸底、伏于缸壁,也給這古拙的石缸增添許多意趣、生氣和靈氣。
石缸養(yǎng)水養(yǎng)人,裝盡東海水,裝滿世代情。它滋養(yǎng)了我所有的遠祖,也把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個養(yǎng)大成人。大哥長到能挑滿一缸水的時候,被一個窯場主相中,成了窯場的一名磚工;大姐長到能挑一擔水的時候,嫁到了遠方他鄉(xiāng);我長大后,還沒有盡到給家里挑水服務的職責,便被部隊征召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口水缸養(yǎng)幾代人,我們都被那口水缸的水養(yǎng)大,即使我們到了遠方,飲水思源,也忘不了那口水缸。
前不久,遠在克拉瑪依的二嫂打來電話,詢問那口水缸的下落,我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然忽視了那口養(yǎng)育我們成長的石缸。多方打問,方才得知那口遺落在鄉(xiāng)村一角的石缸被收購古物的人給收走了,當作寶貝收藏。
在鄉(xiāng)村,石頭上雖然種不出莊稼,但它還是非常有用的,比如鋪路的青石板、建造房屋的地基非堅實的石頭不可;還有鄉(xiāng)里人家的好多器具也非石料不可,比如貯水的水缸、磨刀石、石菜案、豬食槽、洗衣槽等等。在我所使用過的石頭器具中,最難忘的卻是石課桌。
石課桌只有村小學里才有。我們村小學叫碧龍庵小學,是由一個尼姑廟改造過來的。那時,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學和坐上石課桌的,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村小學離我們小隊有一里路,割草、撿柴、放牛時,我們這些還不夠?qū)W齡的孩子便會偷偷地跑到學校后窗去聽和偷窺,看到那些和我們差不多的孩子整整齊齊地坐在石課桌前,跟著老師朗聲地念:山石土田、日月水火……那朗朗的讀書聲比山野里的歌聲還要好聽,我們又是新奇又是羨慕,什么時候我們才能走進學堂,坐在石課桌前像唱歌一樣地念書呢?
每年暑假期間,學校的老師都要到各小隊去招收一批學生。老師招生的辦法很簡單,到了有孩子的人家,老師拿出一把玉米?;蚴鞘?,若是這家人的孩子能數(shù)清楚十粒玉米粒,便被順利地錄取了,數(shù)不清的則要等到下一年。
招生的老師到我家讓我數(shù)玉米粒時,我已經(jīng)八歲多了,我一氣數(shù)了二十粒還要往下數(shù)時,老師就高興地把我收下了。我終于坐到了石頭做的課桌前,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學生。
從坐到石課桌前的那一天起,我以為天下所有的課桌都是石頭做的。我心里那美滋滋的感受,是不為人知的。這些石課桌雖簡陋卻結(jié)實耐用,兩張石板豎立埋入地下,上面架上一張石面光嶄的石板,一張課桌便告成功了。我們那所小學有四間教室,每間教室可排下約三十張石課桌,能坐下五十多個娃娃。
石課桌的石材據(jù)說來自西河濱,在我們村也只有西河濱的石材是好的了,石質(zhì)堅硬、耐用。石課桌雖然笨重、粗糙、簡陋,但于我們這些頑皮的毛孩子卻很相宜。課間休息時,孩子們在教室里打出鬧進,課桌就不會像木凳子那樣被弄得東倒西歪了。它顯示了石頭的本色,沉靜而安穩(wěn)。這些用來讀書的石課桌用處很多,孩子們可以在上面和黃泥做哨子吹,用小刀或石子在桌面上劃分三八線;用各種軟硬筆乃至用舊電池里的黑碳筆芯、石灰石、小碎石在上面寫字演算畫圖,還可以在桌面上畫格子下棋、做游戲等等。石課桌對我們寬容、厚愛,它任由我們在它身上撒野,充分發(fā)揮山里孩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我和石課桌只朝夕相處了五年,小學畢業(yè)后進入鄉(xiāng)鎮(zhèn)中學,我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不是石頭做的課桌。
如今,那所鄉(xiāng)村小學早已廢棄不用了,不知那些石課桌又流失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