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劍杰
宋紹圣四年(1097年)暮春,一位中年男子步履沉重地踱出湘南蘇仙嶺半山腰的郴州旅舍。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幾名樵夫和牧童悠閑地哼著山歌,與他擦身而過。沒有人知道,這位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的落寞長衫客就是秦觀,名動天下的北宋“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
秦觀是在頭年冬天被流放到此地的。當(dāng)時,北宋朝堂爭斗激烈,支持王安石變法的新黨和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舊黨互相攻訐十余年,始終難分勝負(fù)。到紹圣三年(1096年),支持舊黨的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哲宗親政,政局瞬變。
憎恨高太后左右朝政已久的哲宗皇帝激烈推行新法、支持新黨。與此同時,舊黨則紛紛被流放出京:蘇軾、蘇轍陸續(xù)被流放后,秦觀作為蘇門弟子、“舊黨”核心人物,亦難逃厄運。
紹圣三年冬,他先是被貶為杭州通判,而后又被御史劉拯誣告在重修《神宗實錄》時,隨意增損內(nèi)容、詆毀先帝。于是,在去杭州途中,他又被貶至山高路遠(yuǎn)的浙西南處州任監(jiān)酒稅。
讓被貶者在流放之路上一再輾轉(zhuǎn)、遷徙,受盡山高路遠(yuǎn)的折磨,一路遠(yuǎn)行、一路貶謫,歷來是政爭得勢者處置失敗對手的傳統(tǒng)手法。唐時李德裕在流放路上被連貶十八級,到崖州時,已經(jīng)從宰相變成了縣衙小吏。如此一路遠(yuǎn)行、逐級貶官,對被流放者的心理折磨遠(yuǎn)勝于直接撤職。
秦觀的厄運才剛開始,在處州,他為了消愁解悶,常到佛寺中與僧人談禪論道,“因循移病依香火,寫得彌陀七萬言”。豈料此舉又被政敵羅織成“謁告寫佛書”的罪名,48歲的秦觀被削秩,并遠(yuǎn)徙郴州。削秩是將官員所有的官職、封號全部除掉,這是宋朝對士大夫最嚴(yán)重的懲罰之一。
桃源望斷無尋處
郴州在湘東南,南嶺五嶺之騎田嶺的北麓?!俺弧弊肿鬄榱?,右為邑,意即“茂密山林中的一座城”。由此可見,古郴州地貌乃是湘粵交界地一處山高林密的所在。
郴州沒有大江大河,故“船到郴州止”;郴州只有崇山峻嶺,故“馬到郴州死”;更恐怖的還是這首民諺的第三句:“人到郴州打擺子。”郴州多山地和丘陵,瘴氣重、蚊蠅多、濕氣大,人很容易被感染得瘧疾,所以“打擺子”。這樣的環(huán)境,顯然是理想的流放地。
關(guān)于郴州作為流放地的最早記載出現(xiàn)在《史記》中。秦末天下大亂,反秦義軍首領(lǐng)項梁立楚懷王之后熊心為王。但在滅秦后,項羽把熊心奉為虛君義帝,從彭城流放到了郴州,又悄悄命令衡山、臨江王將熊心殺了。這是劉邦列舉的項羽十大罪之一?,F(xiàn)郴州尚有義帝陵。今天的郴州煤炭公司家屬院內(nèi)有兩個華表碑,上書:“樓頭有伴應(yīng)歸鶴,原上無人更牧羊。”
宋時,郴州依然開發(fā)尚少,山姿水色壯美秀麗。春風(fēng)得意的官員經(jīng)過此地,自然有“踏平坎坷成大道”的雄心壯志,更有“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的美好憧憬,但對于被貶謫至此的官員而言,就難有此種心境了。
對于秦觀而言,要從山高林密、地處浙西南的處州前往煙瘴之地郴州,是無法想象的遙遠(yuǎn)旅途。此時的郴州依然是“南蠻之地”,是被朝廷逐貶去南方邊陲的官員的必經(jīng)之路。
大路至此已盡,大小貶官到郴州都得舍船下馬,徒步跋山涉水。旅途遙遙,前途渺渺,不幸際遇及艱辛旅程,不免使人心懷凄苦離愁。
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正是其當(dāng)時處境、心境的真實寫照。在1097年暮春的客棧前,在料峭的春寒中,他看見孤獨的館舍,于孤燈豆影下寫就了千古絕唱《踏莎行·郴州旅舍》:“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據(jù)說,蘇軾極喜“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兩句,還書之于扇。
人共楚天俱遠(yuǎn)
秦觀故鄉(xiāng)在高郵,他青年時期經(jīng)常到百余里外的揚州游覽。在此后的漫游經(jīng)歷中,他時常會追憶揚州美景,如《夢揚州》:“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但自從身遭貶謫、流放之后,秦觀詞內(nèi)的故鄉(xiāng)則變成了天涯游子熱切盼望的精神家園。
他在《阮郎歸》中寫道:“鄉(xiāng)夢斷,旅孤魂,崢嶸歲又除。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睂戇@首詞時正值除夕之夜,秦觀獨宿于郴州旅舍。
他又在《如夢令》詞中,追憶妻子在別離時分“妝粉亂紅沾袖”的凄苦,遙想她于別后“玉銷花瘦”的憔悴之態(tài),感嘆:“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yuǎn)?!?/p>
憂傷之余,秦觀只得將期盼寄托于虛幻的“桃源”,“桃源望斷無尋處”,“桃源路欲回雙槳”,盡管如此,他總是在詞中極力描摹“桃源”的景色,如:“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p>
他對“桃源”的向往和追尋,不過是要在冷酷的現(xiàn)實世界里覓得悠遠(yuǎn)寧靜的精神家園,最終獲得心靈的慰藉。而這點有限的期盼,終究不過是滿腹不平和愁緒的附屬品:郴州很可能不是他流放之路的終點。
這關(guān)乎郴州地理位置的另一特點。盡管山高林密,盡管水路至此到盡頭,但它同時也是湖南、湖北與嶺南地區(qū)往來的交通要道,“扼湖廣之咽喉,處三省之邊界”。
從地理上來看,郴州以騎田嶺、折嶺分二水,兩嶺不同天,是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華中氣候和華南氣候的重要分界區(qū)。故而,它是湘粵路上往來的一個交通節(jié)點,卻遠(yuǎn)非真正的末端。
郴州的地理優(yōu)勢從今日郴州的現(xiàn)狀也可看出:雖然直到1936年才通鐵路,但短短幾十年,郴州發(fā)展迅速,如今又有京珠高速、京廣線經(jīng)過,乃是交通大動脈的重要節(jié)點。它連接湘粵,以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和人文環(huán)境營造了別樣的旅游環(huán)境,成為“湘東南明珠”。
古人未嘗不明白這一點,所以自楚懷王之后,真正流放至郴州落腳的官員并不太多。在秦觀之前,韓愈、杜甫、周敦頤等先輩,也曾在流放路上經(jīng)過此處,但都只是經(jīng)過而已。
在短暫停留之后,他們都被流放到了更遙遠(yuǎn)的嶺南乃至海南島(崖州)。此前,與秦觀亦師亦友的蘇軾,也經(jīng)過郴州后去了嶺南的惠陽(惠州)。
秦觀果然也只是郴州的過客。在郴州尚未安頓,他又被移至橫州(今廣西橫縣)編管。在宋代,被“編管”意味著官員已不僅僅是貶謫,而是無限接近于犯官:他們被送到指定地區(qū)接受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