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yuǎn)東
它只是一片廢棄的油井和一座荒蕪的油城,默默地藏身于天山南麓一條不知名的山溝。按地理方位算,它處在“塔北隆起帶”,當(dāng)在輪臺、庫車之間,正是岑參詩中“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的地方。那天,我們本不是去看它的,而是去正在穿鑿中的將深達(dá)9000米的亞洲最深井“依南一號”,偶然撞見的。
我們乘坐的是“沙漠王”,巡洋艦吉普的第二代,馬力大,底盤重,不怕顛簸,最宜于跑戈壁瀚海??上?,拐進(jìn)一片干涸而寬闊的漫灘,汽車就扭起了秧歌,越扭越歡,后來干脆跳開了桑巴舞。輪子從尖利的石頭上碾過,似有赤熱的腳掌踩過刀尖的痛楚。抬眼望去,鵝卵石的波濤一直排向天邊。沒有人,連一只野兔的蹤影也沒有,仿佛登上月球般荒涼。雖是正午時分,卻有人的恐怖襲來——沒有人的地方就會生出恐怖的。風(fēng)像個隱身強(qiáng)盜,吹著尖利的口哨,圍著車子打轉(zhuǎn),隨時準(zhǔn)備下手。再看兩岸山的波濤,呈赭紅色,猙獰百態(tài),氣象森凜,或如獅虎佇立,或如巨鷹攫人,或作尖塔狀,或作鐘乳狀,或作孝感麻糖千層餅狀,眼看著要壓下來,一起瞪視著渺小的汽車在河谷里顛簸。誰能想得到,依奇克里克就是在這個時候驀然現(xiàn)身的,令人淬不及防!
一孔孔遭盡風(fēng)吹雨打的黑窗洞,像盲人憂郁而深思的眼窩,迎視著我。漏斗狀的旋風(fēng)一圈圈跟了過來,尖嘯著旋過身旁,旋過街巷,又像它不安的靈魂向我傾訴。它的規(guī)模真不?。河胁賵?,戲臺,小學(xué)校,成排的泥坯房,寬的街巷,雖大多已坍塌,卻不難看出一個村社的形態(tài)。我當(dāng)然知道,它是新疆最早的油田,從五十年代中期到“文革”結(jié)束,它聚集過7000石油健兒,最多時達(dá)到上萬人。它是一所嚴(yán)酷的學(xué)校,培育了第一代新疆的石油人,教會他們從地幔深處鉆油,鍛造其鋼鐵般的筋骨,磨煉與惡劣環(huán)境周旋的能力。人們都說,沒有依奇克里克,就沒有今天準(zhǔn)噶爾和塔里木的廣大油田。從這里走出去的人,遍布全疆,有的還遠(yuǎn)走江漢、勝利、大慶。它的出名,還因為它的北面有“健人溝”,南面有新興的“依南油井”——新疆石油人的秘密好像全在這兒了。
我知道,它原先只有地窩子,后來才有了干打壘,至于土坯房、白磨電和家屬、學(xué)校,那是最后階段的事了。一道道暗紅的山脊緊貼它身后,好像人一抬頭就能碰到鼻子尖,它最大的財富是滿眼戈壁灘的石頭。它啊,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碩大的蚊子能鉆透衣服叮人。春秋沙暴多,它一來,天地失色,呼吸憋悶,能見度只有1米,只隱約看見人的牙齒在閃動。人們一年四季都穿著棉襖,就是那種48道杠杠的工服。汽車半月會來一趟,運來物資,再拉走一車車原油。當(dāng)時大學(xué)生比牛毛還多,上趟廁所沒準(zhǔn)就能撞上兩個。一封信要走幾個月,新婚的人兩年才探一次家。沒有電燈,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沒有8小時工作制,只有繁重的兩班倒。從山邊的鉆井下班的人,顧不上脫衣,倒頭便睡。山谷的夜黑沉沉的,只有野狼的嗥叫在寒風(fēng)中遠(yuǎn)游。那時,它與外界基本是隔絕的。后來,有了一只小半導(dǎo)體,每晚幾百人圍著這小“玩意”聽,把聲音放到最大,大到好像一條街都能聽到,才不那么孤寂了……
1965年,它最大的一口油井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鉆探和焦灼的等待后,終于噴油了。那一夜,狂喜的人們熱淚縱橫,點起火把,敲起臉盆,徹夜在山谷里歡呼、笑鬧、奔跑、唱歌,臉盆都敲碎了還在敲,火把照得斑貓和塔里木兔子驚惶四竄。沒有人布置以這種方式慶祝,一切都是自發(fā)的。這是一場無人喝彩的演出。當(dāng)時,社會正在經(jīng)歷一場大的運動,誰還顧得上天山深處的這群挖油漢子?對依奇克里克人的情感來說,這也是壓抑很久的一次井噴,日日夜夜的辛苦有了回報,這就夠了,“我們的興奮點是油啊,”這樸素的話語多么令人深思!那是個說大話不上稅的年代,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哪一樣不急等著石油解除焦渴?它的封閉和遠(yuǎn)離反倒有助于盯緊出油這個目標(biāo),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沒有先進(jìn)的設(shè)備,沒有雄厚的物資,就只有靠團(tuán)隊精神,靠肉搏。
我仿佛沿著時間隧道逆行,來到了30年前一個夏日的傍晚,眼前幻化出一幕滑稽的場景:我的身旁,匆匆走過梳洗完畢的工人們,他們換上干凈衣服,取出手帕包著的紅寶書,在大喇叭播放的語錄歌聲中,涌向操場。氣氛歡快,如過年鬧社火。
1979年夏天,大撤離的日子到了。依奇克里克,它的表現(xiàn)又一次使我意外。按說,油井枯了,留下已毫無意義,走出封閉,到條件好的地方去,該是求之不得啊,可實際情形卻是,人們并不愿離開,磨蹭著,就像快出嫁的姑娘舍不得離家。對于外面即將開始的轟轟烈烈的改革,人們既感新奇、向往,又顯得遲純、茫然、畏怯。有人說,這是因為過慣了封閉的、整齊劃一的生活,不知該怎樣適應(yīng)外面陌生的世界。也有人說,多少年的青春,理想,汗水和精神追求,全都扔在這塊土地上了,怎么忍心離開它?雖然有的東西正在過時,但它和我們的生命連在一起撕不開,我們怎能像別人那樣輕易拋下?
我聽說,在整理東西和等車搬運的日子里,人們不約而同地來到附近的“健人溝”散步,面對這條與天山山脈千萬條山谷并無兩樣的山谷出神。那年,有個叫戴健的女孩,本已完成任務(wù),應(yīng)回南方與未婚夫籌辦婚事,她卻主動放棄了,繼續(xù)入山勘探,突遇山洪,攀援不及,被裹著泥沙和滾石的洪水卷出了十幾里,死時手中緊攥著資料,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她死時身在異鄉(xiāng),只有天塌地陷似的暴雨和一萬頭猛獸似的黑浪,她的呼叫沒人能聽見,她像一個蜉蝣似的在洪荒宇宙中隱沒了。依奇克里克,它看見了這一切,卻沒辦法救她。如今我們來到這里,紅色的山脊逶迤著,周圍靜得嚇人,只有風(fēng)兒呼喊著說,她就在這里。追想40年前的事,我對依奇克里克人的戀家情結(jié)似有所悟。
依奇克里克,我覺得它更是一片蘊藏豐富復(fù)雜的精神遺產(chǎn),以至使我一時理不清頭緒。今天是昨天的繼續(xù),今天我們?nèi)找嫘酆竦氖凸I(yè)決非從天而降,而是以它這樣的血肉之軀一步步鋪墊的,包括它提供的經(jīng)驗、智慧和教訓(xùn)。盡管它把人的體能利用到了極限,但它的科技水平、管理方式和產(chǎn)量的嚴(yán)重滯后,仍然證明精神不是萬能的,不走現(xiàn)代化之路就沒有出路。
我們離開它時,看見廢油井旁只有一個雙目失明的維吾爾族老漢和一條狗守候著,斜陽殘照里,有人在一點一滴地打撈著它的余瀝。才18年,它已成廢墟,古老如一個世紀(jì),令人無限感慨。向南看,“依南一號”高聳的井架沖天而立,直插霄漢,它將是亞洲最深井。我們向它走去。我很驚訝,在這同一條山谷,昨天與今天、歷史與現(xiàn)實,競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