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強：闖入瓷器店的公牛

張卓

“民主”強

傍晚六點，任志強從位于華遠總部二層的辦公室踱到一層的演播廳。這里馬上要開始一場讀書會，由任志強和金融博物館聯(lián)合主辦?，F(xiàn)場500個預約座位，全部坐滿。

任志強對讀書會的重視，等同于王石癡迷登山。兩年內，讀書會已經辦了28期，現(xiàn)在每期報名人數超過7000。一年前，任志強投資1000萬，按“央視標準”將辦公樓一層改造成演播廳。

俞敏洪、馬云等忙碌的企業(yè)家愿意來老朋友的讀書會，這讓他的場子顯得很高檔?！芭耸傧雭?，我沒讓來，我認為他在讀書的級別上分量還不夠?！痹谌沃緩姷睦硐胍?guī)劃中，邀請盡量多領域的意見領袖：從省部級高官到民間歷史愛好者。

任志強認為，“開啟民智”是他現(xiàn)在義不容辭的責任?！皼]有獨立思考，他怎么能認識到政府也許是錯的？現(xiàn)在我們的民眾，基本上是政府讓你干嗎你干嗎，而民主制度是政府讓干嗎，我得問問為什么。”

“政府說什么，他就反對什么?！蓖跏@么評價任志強。同為中國的第一代房地產商人，與王石等人相比，任志強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與戰(zhàn)斗精神要強烈很多。從1998年起至今，他連續(xù)抨擊政府一系列房價調控措施。一家媒體形容任志強的許多發(fā)言都“晴空炸雷般刺耳”，挑戰(zhàn)公眾的情感底線——“和工資收入比，30年來房子等于沒漲價”、“逼企業(yè)家捐款是讓處女脫下褲子證明清白”、“房子就是給富人蓋的”……類似言論不計其數?！度A爾街日報》曾形容任志強是“闖入瓷器店的公牛”。

過往的十年被稱為中國房地產的黃金期，但任志強的評價卻是，“這十年，在某些方面改革出現(xiàn)了停滯，有些是倒退的”，原因是“政府力量不斷強大，破壞了市場經濟的基礎”。

“自由”強

1951年，任志強出生在北京的一個高干家庭。他生活在極具政治色彩的大院：高墻、警衛(wèi)，食堂、澡堂，一切自給自足。他有天然的驕傲感與優(yōu)越感。

“文化大革命”期間，任志強的父母成為走資派下放到干校，并主動為當時初中還沒有讀完的他辦理了下鄉(xiāng)手續(xù)，分配到條件最為艱苦的延安。插隊半年多，通過關系，任志強參軍入伍，加入了38軍某步兵團。這是解放軍的一支王牌部隊，號稱“萬歲軍”?！拔母铩睍r，很多高干子弟都在這支部隊中服役。

任志強的軍人生涯始終激蕩著理想情懷。他，爭強好勝，能力出眾。“我是紅旗下生，紅旗下長，黨說什么就是什么，無條件獻身，沒什么可考慮的?！钡?971年的“林彪事件”讓他開始懷疑以往的信念：“為什么前一天還是接班人，第二天就變成反革命了呢？”

軍旅生涯后期，任志強日漸叛逆的性格與軍隊格格不入，團長稱他“雞肋兵”，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無法在部隊獲得重用。1981年，任志強復員回京，拒絕組織安排的進公檢法系統(tǒng)，因為“體制內的晉升環(huán)境應該和軍隊差不多”。

他身份復雜，立場既左又右。

他既是高干子弟、“紅二代”，又是體制的尖銳批評者。

他認為“開啟民智”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又堅信共產主義是他為之奮斗的最高目標。

30歲的任志強選擇去一家不到十人的勞動服務公司，賣油條、修理電器。不久后，他下海經商，成為北京第一個租用軍用飛機從沿海運電子設備的商人。任志強承認，“早年能夠下海經商的大部分是干部子弟”，因為“能夠從父母那里得知中央的最新政策，不會做無謂的犧牲”。

1984年，鄧小平首次南巡，“下海夢”在年輕人心中發(fā)酵。任志強被朋友拉進剛剛創(chuàng)辦的華遠集團，這是一家隸屬于北京市西城區(qū)政府的全民所有制公司，比集體所有制多了些自主權。任志強渴望這點“自由”。不過，在華遠工作未滿一年的任志強，因涉嫌“貪污”被捕，理由是“倒賣錄像帶的過程中涉及挪用公款”。

在羈押期間，任志強通讀了《法學概論》，成了半個法律專家。經歷14個月的調查，他被無罪釋放。市檢察院提出兩點要求：第一，任志強不得上告；第二，安排某檢察官的妻子進入華遠工作。

對外人，任志強從不介意提這段經歷，講述時常有自豪感噴發(fā)：“能進共產黨的監(jiān)獄而無罪釋放，應該說是一件很英雄的事情。有本事你也進去一趟試試。”

同時，他有了深刻的認識：“抓你沒錯，放你也沒錯，我們的政府是不會承認自己錯的。正因為我被抓過，蹲過一年多監(jiān)獄，思考很多，先要保護自己的安全，我知道這個社會不夠好，這個制度也不夠好?！?/p>

1996年，華遠借海外股東華潤北京置地間接上市，融資10億元人民幣，成為中國第一家在境外上市的地產公司。隨后，證監(jiān)會專門出臺了一個監(jiān)管文件，杜絕其他公司借用華遠的方式上市。

在中國的改革史上，華遠扮演過很多次類似的第一：第一個吸收國外銀行貸款，第一次打國際官司?！拔覀兠孔鲆粋€行動以后，就出一個文件，你早干嗎來著？說明這些立法遠遠落后于市場需求。”任志強不屑地說，“有人說（企業(yè)家）有原罪。我們是改革的突破者，開始都可能被別人當成原罪，原罪是因為政府的原因和政策造成的?！?/p>

1996年，作為國企領導人的任志強年薪就近700萬，全國排名前三。他第一時間在華遠召開黨委會，讓所有黨委成員簽字認可?！斑@相當于找到了一個保護傘?！比沃緩娬f。果然，很快，組織調查他的高薪時，任志強說：“這不是個人決定，黨組織認可了?！?/p>

在華遠，任志強要求員工每天看《新聞聯(lián)播》，時刻了解中國的政治動向?！霸谡嬲黄频拙€時，我會聽從黨，如果不讓干，不讓干就不干?！比沃緩娬f。

“我不需要找這些人，假裝不認識。一些人做這些事，是低能。我叫他沒本事?！比沃緩婈U釋背后的邏輯，“讓他們給你辦事可能害了他，他批了條子，違反紀律，出了事也會害我，所以我不害別人也不害自己?！?/p>

任志強老了。一年前，60歲的他從華遠集團董事長的崗位上退休，但他確信自己還沒有到退出舞臺的時刻。

現(xiàn)在，他有大把時間寫回憶錄，已經完成50萬字，打算今年出版，標題暫定《男人的肩膀》：“我這一代人最看重責任。我現(xiàn)在的利益已經和個人沒有直接關系了，我覺得是為子孫后代的利益奮斗，想把中國變成一個好的社會。”

這條路的盡頭是他為之奮斗的最高目標——共產主義：物質極大豐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因為美好，所以相信?！比沃緩娬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