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如果我的壽命是三百歲,我選擇北京;如果我能活二百歲,我選擇深圳,折騰完一半還剩一半;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跑不過一百歲,甚至七八十歲都未必,我選擇廈門。我是流竄過不少城市后,對廈門一見鐘情的。我照照鏡子:沒有斗志,愛咳嗽;喜歡狂風天和濕潤的、有隱約琴聲的小巷——那只有廈門了,它天生就是為我和我這類人準備的城市。
一個城市天然景觀迷人,會漸漸把它的居民慣壞。他們會以為得天獨厚的是他們自己。那種天真可愛的囂張,就像是父母驕縱的小壞蛋。比如說吧,廈門男人,既沒泉州男人帥,又沒晉江男人會打拼,也沒有福州男人善持家;但是他們就無端地驕傲著,無端地疼惜自己。我們單位有個司機就是廈門本港人。他是這么說的:“我那天乘公共汽車去白城,乘了一半路,我就趕緊下車。受不了哇,慢得我都想吐,人又多。我一下車就攔出租?!甭牨娬f:“你火急火燎趕著去干嗎?”他說:“泡逮(茶)呀!”
老報社旁有個菜市,剛入市,最困惑的就是廈門販子的吆喝:本地蒜!本地蒜!本港魚!本港魚!最令人發(fā)指的是,他們敢對大白菜高喝:本地大白菜!本地的!本地的!外人很疑惑:一方水土還養(yǎng)不好原產的一棵大白菜?廈門菜販子理直氣壯:“本地的才甜哇!北貢過來的吃起來都是水嘩啦!不知道嗎,本地的菜好吃!本港的魚才鮮!”
北貢是蔑稱。廈門以北,都是北貢。反正,廈門以外,便是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只有廈門是豐華物美的世界中心。有一天,一個賣螃蟹的廈門販子叫住我,親人似的笑,說,以前看你在這里逛,以為你是北貢,游客啦,欺負一下也沒有關系,沒想到你在這里不走了?,F在起,我都幫你選最滿膏的螃蟹!
鼓浪嶼上有1000多個歐式建筑群,有很多破敗了。黃昏或者雨后,在那些歷經一個多世紀的建筑群中走一走,不出聲地坐一坐,你最好邂逅一個真正的廈門鼓浪嶼人。他們家里放著驕傲的老鋼琴,墻上發(fā)黃的相框里,有著穿白西裝、棕白色相拼三接頭皮鞋的優(yōu)雅故人;還有,廈大邊上的環(huán)島路,也要去溜達一下。尤其是腰帶般的演武大橋,那橋沿海岸線走,雪白迤邐,夜色中如曇花開放;白天呢,那騰挪的白色橋身,凌空在藍天里宛如神跡。但你放心,在那個只準神與汽車通行的橋上,必定有廈門人伏在白色的欄桿上,看風景似的悠然垂釣。警察來了,他就溜走;警察走了,他又溜上來,欣賞著慢慢釣。
就是慣成這種樣子的廈門人——包括北貢(新廈門人越來越多啦)——他們才有驅動力,聯手散步,獨步中國,把一個產值800億元的化工項目,毫不猶豫地趕走;在天下人狂追GDP的時代,廈門人真的很反動、很落后。
廈門最迷人的日子,是臺風天。那真是摧枯拉朽、痛快淋漓。有一年臺風,把一排波音737飛機,吹得像站不穩(wěn)的母雞。只要看到廈門人像備戰(zhàn)一樣瘋狂購物:蠟燭啦,方便面啦,豬肉青菜,小收音機啦,有趣的時光就開始了,摧毀一切的夢幻期待也開始了。臺風有時按兵不動,一絲風也沒有,廈門人往往就心浮氣躁按捺不住,互相探討或者面面相覷:它怎么還不來呀?——好像在等待一個曖昧的約會。
對了,廈門還有一句最令外地人鸚鵡學舌的句子——青(音慶)菜青菜!青菜公公!你知道廈門人在說什么?他們在說——隨便隨便,隨便說說。
(小紙摘自《博客天下》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