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藍衫
每年三月,只有她鋪天蓋地的表白,讓我心旗神搖的懷里,蕩漾出肆意的暖風來。于是,面頰緋紅的我穿過豆莢淺生的田塍,趟過魚兒橫沖直撞的小溪。我對曠野說,我來看你了!
清代皇帝乾隆才情雙絕,他是這樣描述的:“黃萼裳裳綠葉稠?!惫旁娭兴G衣小襖,鬢花金黃,一如《相見歡》中的女子蓮步姍姍??傊谖掖_定不是迷路誤入一幅油畫之后,油菜花如海浪般,“呼啦啦”將這天地瞬間淹沒。
一群一群的風路過,金黃的花海此起彼伏,炫目驚心。我被撲打得站立不穩(wěn),如醉了般。而此刻的相逢,需要經過多少暗愫叢生的徘徊和延伸,才蓄滿如此盛大的喜歡。要知道,這些金黃撩人的精靈,是怎樣挨過寒冬的寂寞,將自己從一枚枚針尖大小的油菜籽,幻化成今日鋪天蓋地、難以招架的純粹,并且無需旁白、竭盡全力地將自己綿延成無以倫比的巨大海洋。
在她的美麗和勇氣面前,失語的我想要流淚。
元代散曲家馮子振有這樣一句:“菜花間蝶也飛來,又趁暖風雙去?!瘪T子振當然不知道屬于十字花科油菜花的秘密,因為,有位植物學家比喻到,每一個十字花科的花兒都是翩翩起舞的蝴蝶。怪不得時光長廊中,油菜花與蝴蝶竟是如此的般配和諧:“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薄安嘶ú恢?,黃蝶繞伊飛?!?/p>
日記里,我稱油菜花“蝴蝶”、“蝶兒”。仿佛戀人的名字。
油菜花極具舞臺感,有著知書達理的默契。所以,你無需等待她妝顏逼人的刻意,無時無刻,都是她盛裝曼妙的出場。畫家、攝影師隨處可見,凹地里、山坡上、農舍邊、水渠旁,他們支定畫架,端起相機,恨不得將花海的朵朵璀璨全部收入囊中??晌也?,我知道油菜花的心事,如同她知道我一樣。也可以說,我想把她擁在懷里,一如她擁著我一樣。
灰色的麻雀掠過花海,落在遠處的電線上,裝飾成春天一串輕盈的音符。
月下,油菜花掩映著薄薄清輝,泛起橘黃溫暖的淺昏。如果走進詩歌里,定是綿長磁性的宋詞,遙遠柔軟,引人遐想,仿佛是村莊里透出的那一簾簾燭光。
橘黃的燭光,家的感覺。
想起來了——那樣的傍晚,母親會采來一些油菜桿莖,用門前的溪水洗凈,然后去皮、切段,放少許鹽、溫熱的油,最后伴隨一左一右盛滿醬油和陳醋的小碟端上了桌來。一節(jié)節(jié)翠綠、水紋氤氳的脈絡,濕漉漉的光暗放著玉石的柔和……如果切成細細的絲,那絕對是江南錦綢上隱隱閃光的絲線,絲絲交織,縷縷相融,頎長的翠綠瞬間就綻放成一盤油光四射的碧玉花。縱然家徒四壁,縱然只是農家餐桌上這一道雅致的小菜,可一些光芒從母親的眼中慢慢溢了出來,晶瑩、濕潤,溫馨葳蕤。
夾一口放在舌尖,滿是疼惜的喜歡,是陽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是彼此衍生、相親相愛的感覺。就像書本里的小說章節(jié),雖然各成體系、棱角分明,但到了最后,總會理所當然地滋生出渾然一體的歡喜來。
我慢慢咀嚼,如同品嘗著那些突如其來、繁華繽紛的心事。
油菜花,猶如我想尋找的幸福,它一直遠遠地存在,繁花似錦地存在于我的心靈莊園。
城市的天地不夠寬敞,所以,無法容納那些可以安然抵達夢境的油菜花。城市里也很干凈,不容鴨子和小水牛嬉戲玩水,更不允許一只會偷笑的黑山羊悠然踱步。我沒心情和誰對話,眼角通紅,步履凌亂,一任公交、地鐵、電梯按部就班地將我送回公寓,呆呆坐著。電視里依舊霓裳羽衣,花團錦繡。
我猛然醒悟過來了:曾經以為的幸福,不過是虛淺的表象罷了。就像那些只能看到油菜花的顏色和表情的人,卻根本不知道她有一顆蝴蝶般空靈質樸的心。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安然凌駕于不圖回報的故土之上,卻不知在多年后,那些愧疚如荒草般失控瘋長。游子的行囊中,思念發(fā)酵得難以收拾,不覺間卻已釀成一杯濃釅的老酒,而我夜夜舉杯,遙望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還有骨子里莫名的沖動,和那片油菜花。
年年的三月,我會如“贖罪”般,去故鄉(xiāng)的曠野看那片溫暖通徹的油菜花。這時的我潦草不得,穿上干凈的衣,騎年少的單車,簡簡單單的面孔,方可面對那些詩意寬容的天堂。
就是這樣,單純的愛你,純樸的率直。
去的路上,有幾個頑童從身旁匆忙跑過,仿佛和我一樣,去趕赴春天那場直白的約會。我聽見他們欣喜若狂的呼喊:油菜花開了,開了!
我的臉開始緋紅,心“撲撲”地跳。我有些恍惚,我是不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