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佩帶花環(huán)的阿波羅,向亞伯拉罕的聾耳邊吟唱,我心里有猛虎在細(xì)嗅著薔薇?!?/p>
好詩。
可是一只猛虎嗅薔薇,你曉得人家薔薇樂意不樂意。
好比我們賞花,撅著屁股,湊得近近的,鼻子都要杵進花心里了,眼睫毛都要把嬌嫩的花瓣扎出一排洞眼。
又或者伸出柔荑,輕輕掐下一朵花來——
對人來說,這叫風(fēng)雅。
對花來說,這是個什么玩意!這么怪,大腳板把地面跺得咚咚響,嚇破了偶們的小心臟;鼻子長得像白毛象,還伸進來亂嗅亂拱,鼻毛都能數(shù)得清,嘔——
眼睛上還長一排鐵刷子,喂,別湊這么近!
?。∫欢浜媒忝帽贿@只怪物用長滿體毛的爪子把脖子擰斷啦,還把尸體戴到它自己的頭上,嗚哇哇——
瞧。
我們眼里的螞蟻,多么微乎其微,對于一朵花也是一只扛著大鍘刀的惡狼,它們鉆進它的花蕊,噬咬它的花瓣,或者不顧它是疼還是癢,徑自排著隊浩浩蕩蕩爬過它的身體。它卻不能動,只能既恐懼又惡心。
一只猛虎細(xì)嗅薔薇,從老虎的角度,也許它的心里有朦朦朧朧的一點什么感覺,但是不耐細(xì)追尋,一追尋就消失了。從人的角度,這是詩意的,值得贊嘆和銘記,帶著禪味。而從一朵薔薇的角度呢?這家伙那么大的嘴巴,會不會吃了它?這家伙整天吃肉,口氣好臭,要熏得它背過氣去。從薔薇的眼中看出去,這可是滅頂之災(zāi)。
還有,一棵樹拔出來,再重新栽回土里去,為什么會葉片發(fā)蔫,好長時間恢復(fù)不了元氣?
答案卻不是因為損傷了根脈。據(jù)說,把樹從土里拔出來,露出根,那是和人類的被剝光了衣服裸奔一個等級的行為,把你扒得光溜溜的,讓人看個飽,然后再給你穿上衣裳,讓你繼續(xù)生活,不羞死才怪。
當(dāng)然,當(dāng)春風(fēng)拂面,天頂一片湛藍,太陽發(fā)著金光,或是細(xì)雨淅瀝而下時,這些花啊樹啊有多么愜意!好像一切都圍著它起舞,一切都為它謀篇布局:陽光是為它照耀;青草是為它生長;蜂蝶是為它縈縈繞繞;流水潺潺,其實是為它奏響愛的鳴琴……
對一朵花來說,這一切都是圍繞著它發(fā)生,它才是世界的中心。而我們,其實是它生命中的惡棍。它的生命中還有那么多、那么多專為它存在的喜悅。
每朵花都是世界的中心。
每只貓、每只狗、每只蚊、每只蠅,都是。
一塊石頭也是世界的中心。
誰說石頭是沒有生命的?你問問量子物理學(xué)家,它在和它周圍的環(huán)境,置換著怎樣的粒子?而它的內(nèi)里,又有著多么活躍的粒子的運動。對于它來說,即使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舉動也像是在快放電影,就那樣滑稽地飛速地前進、倒退、說話,嘴巴動得快得無與倫比,一切都滑稽得不行。而它們睡一覺醒來,我們早已經(jīng)成了灰塵。
我們就算站在它的旁邊,一動不動幾十年、上百年,對于它們來說,也不過就像是我們看一只螞蟻偶爾停留了片刻。至于片刻之后,螞蟻是生是死,我們不關(guān)心。同樣,我們的生與死,石頭也不會關(guān)心。
所以,你的眼里看出去的,不是世界的中心,那只是你的世界。我們看一個瘋子傻呵呵地滿街亂跑,可是對于這個快樂的瘋子來說,我們才是表情木然、心思呆滯的瘋子。
我們不認(rèn)識這個世界。
我們也不認(rèn)識自己。
所以還是不要一廂情愿地去歌詠一只猛虎細(xì)嗅薔薇,因為薔薇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