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托馬斯：那個拷問總統(tǒng)的女人去世了

丁塵馨 蘇潔

“海倫·托馬斯是誰？”一位北京的資深媒體人在聽到這個名字后反問道；“我不是特別了解她的事”，同一天，《星島日報》常駐紐約的首席記者這般回復《中國新聞周刊》。

這一天，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在專門發(fā)表的聲明中評價了這位在同行眼中已然開始陌生的傳奇人物，“海倫是一名真正的先驅。她參加了自肯尼迪總統(tǒng)以來歷任總統(tǒng)的新聞發(fā)布會，她一直讓美國總統(tǒng)們疲于應對?！笨偨y(tǒng)為一位記者的過世發(fā)表聲明，這在美國已十分鮮見，而能讓肯尼迪總統(tǒng)以來共十任美國總統(tǒng)都“疲于應對”記者，只有海倫·托馬斯一個。

她已成為一個符號，一種精神，她如信仰般堅守那個職責——林肯那句名言，“讓人民了解事實，國家就會安全”；可同行眼里，她也代表著上世紀傳統(tǒng)媒體的榮光與失落。

當?shù)貢r間7月20日，華盛頓歷史最悠久的記者組織格里迪隆俱樂部在發(fā)給成員的一份電子郵件中說，傳奇白宮記者海倫·托馬斯當天在華盛頓的寓所去世，下個月，她將年滿93歲。事實上，托馬斯近年來身體并不好，一直在進行腎臟透析。

美國各主流媒體在當天都劃出了相當篇幅的版面、時段，追溯這位美國“新聞界第一夫人”。很多女記者也在自己的推特上緬懷這位前輩。

上一次，這么大規(guī)模關注大海倫·托馬斯，是在3年前。2010年5月27日，一個猶太人歷史月慶?；顒由?，一家網(wǎng)站叫住低頭走路的海倫·托馬斯，問其對以色列的看法時，她平靜地說：“……（以色列人）應該從巴勒斯坦?jié)L出去，回到他們在德國、波蘭、美國等其他地方的老家?！币曨l一經(jīng)播出，批評與譴責如潮涌來。

她的代理公司迅速宣布與她斷絕關系，白宮發(fā)言人趕緊表態(tài)，稱她不代表多數(shù)美國人更不代表政府，白宮記者協(xié)會也譴責這個位高言重奶奶的言論“站不住腳”?！皟?nèi)外夾擊”之下，強硬犀利如她，從未有過地表示了道歉，作為黎巴嫩移民的后代，她挑揀著最中性的詞語彌補那個錯誤，“我深信，只有各方承認相互尊重和相互容忍的必要性，中東才能實現(xiàn)和平。我的話沒有反映出這種信念。愿那一天早日到來?！?/p>

10天后，年屆90的海倫·托馬斯辭去了她長達67年的職業(yè)記者職業(yè)。

不可救藥的新聞理想者

事隔半年，當托馬斯出現(xiàn)在一年一度的一個“阿拉伯裔美國人”的活動上時，不論面對記者還是她的演講，托馬斯依然堅持“我已付出了代價。但這是值得的，我說的是真話”。不管，身后風波再起。

這就是海倫·托馬斯。終其一生她只追尋的那個事實，不論面對的是總統(tǒng)，還是民族情緒，贊許還是譴責，抑或不合時宜。

“如果你要討人喜歡，就不要入這行（當記者）”，托馬斯在自己的第四本著作《民主的看門狗？——沒落中的華盛頓記者團及其如何失信于民》中，為后輩注出自己的信條。從一開始，她就清楚自己為何而來。

1920年，托馬斯出生于肯塔基州一個黎巴嫩移民家庭，在9個孩子中排行第七，12歲那年的圣誕夜，她對家人宣布，長大后想當記者，“偉大的記者”，她接著補充道。

在密歇根州韋恩州立大學英文系就讀的托馬斯，在大二時，英文老師把她的作文推薦給校報發(fā)表。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署名，托馬斯很是得意了一陣子，很快，她成為了校報的一員，由此開始了她的“記者”之路。

大學畢業(yè)后，除了華盛頓，她拒絕考慮任何地方。最初，在《華盛頓每日新聞》實習期間，她只能做些復印和跑腿的活。當報社里的電傳打字機咔嗒咔嗒地吐出來自世界各地的電訊稿，一聽到五下鈴響，海倫便要跑去取下稿子，再飛奔送給編輯。 8個月后，她因和同事參加罷工，而被解雇。

1943年，她被合眾社雇用，周薪24美元（相當于今天318美元）。開始為合眾社的無線電臺撰寫關于女性主題，之后的十年間，她為合眾社撰寫專欄，1955年后，她才開始采訪報道司法部、聯(lián)邦調查局、衛(wèi)生教育福利部等聯(lián)邦政府部門，每天在賓西法尼亞大道上往返于各部門的新聞發(fā)布會。

1960年，托馬斯開始報道總統(tǒng)大選，1961年初，肯尼迪當選總統(tǒng)，40歲的海倫調入合眾社白宮記者站，開始了她一生的白宮報道生涯。

那個時候的女性記者，即使身在白宮，也只能報道一些總統(tǒng)夫人和孩子們的話題。在杰奎琳生孩子的時候，她每天呆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向每一位經(jīng)過的人打探消息；甚至還要采訪第一夫人給寶寶買尿布的商店。一次，半夜三點，海倫給當時的白宮新聞發(fā)言人塞林格打電話，為的是向他核實，肯尼迪女兒卡蘿琳的一只寵物小倉鼠是不是死了。

到了第二年，托馬斯和另一個女記者成功說服了肯尼迪總統(tǒng)不出席每年為白宮記者和攝影師舉行的晚宴，如果他們不允許女記者也出席的話。從此，專寫“尿布寵物”的女記者們，闖進了男記者的領地。

之后她一次又一次以“首位”女性身份達到事業(yè)高峰。1970年起，她被合眾社升任首席記者兼駐白宮特派記者，成為第一位擔任此職的女性。也就此入座白宮新聞發(fā)布廳內(nèi)8行6列48個座位中，一坐40年；4年后，再次成為合眾社首位女性白宮記者站站長，任期達25年；1975年～1976年出任白宮記者協(xié)會的首位女會長，從那時起，白宮新聞發(fā)布會第一個問題由她開始，以她最后一句“謝謝你，總統(tǒng)先生”結束；她還是美國媒體俱樂部的首位女會員，此前，這個俱樂部拒絕女性加入。

現(xiàn)任白宮記者協(xié)會主席史蒂夫·托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事實上，她也是第一個有資格參加白宮記者晚宴的女人?！蓖旭R斯在書里描述了作為白宮女性記者的不同之處，“有時我會在清晨5：30就到白宮，往往到半夜才離開。每當有外國首腦來訪的時候，總統(tǒng)夫婦就會舉行國宴招待……有幾個總統(tǒng)允許記者報道的社交活動，當然女記者們都是盛裝打扮，穿著曳地晚禮服……這些通常都是從當?shù)氐恼劭鄣昀镔I來的。我?guī)缀鯌麉⒓恿怂袌蟮肋^的總統(tǒng)的國宴。我有一套自己獨特的適合任何場合的標準行頭——一條黑色的天鵝絨長裙、一件相配的短上衣和一件相配的真絲外套……我會帶上一個小筆記本，把它藏好，畢竟我是一個客人，但也不能阻止我不動聲色地采集新聞”。

在她的書里，她還專門提到，在她隨總統(tǒng)的所有出訪中最難忘的，“我必須承認，是1972年那次突破性的對華訪問。我們簡直像登陸火星一樣，一切都是故事。每個駐華盛頓的記者都想?yún)⑴c這個旅程?！倍斈昴峥怂稍L華87名隨行記者中，僅有3名女性，托馬斯是唯一的紙媒女記者。

“可能就是她不服輸?shù)男愿癜?，她入行的那個年代，女性的機會很少。可是她爭取到了。她應該是一個典范。”托馬說。

不僅于此，“據(jù)我計算，海倫在這工作了一萬個早晨，用掉了幾千個筆記本、幾千支圓珠筆、幾千杯咖啡?！?998年，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在當年白宮記者團的晚宴上數(shù)字化總結了托馬斯的工作。

“總統(tǒng)們?nèi)疾幌矚g我們”

那年，白宮記者協(xié)會設立了海倫·托馬斯終身成就獎，托馬斯成了第一位獲獎者。

那年，托馬斯78歲，依舊坐在白宮新聞發(fā)布廳她的專座上——第一排正中間，那是唯一一張椅子背后刻的不是單位名稱而是記者名字“Helen Thomas”的座椅。

隨著年紀的增長，海倫·托馬斯越來越如中國人所說的“掛相”：長而寬的鷹鼻，隨年齡遞增更加堅硬的方下顎，加上她的眼神和逐年增加的皺紋，都不斷強化這個強硬女人的犀利。她喜歡穿紅色衣服，著鮮紅的唇膏，雖然身材偏矮，但絕不可能被淹沒在人群中。

從上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海倫·托馬斯隨時隨地出現(xiàn)在總統(tǒng)活動的各個場所，也親眼見證了肯尼迪遇刺，尼克松、約翰遜下臺等重要歷史時刻。美國廣播公司的《傳記》節(jié)目干脆把這位報道白宮時間最長的記者稱作“總統(tǒng)胳膊肘旁的固定裝置”。

但顯然沒一個總統(tǒng)喜歡這個裝置。

白宮在任最長的新聞發(fā)言人馬林·菲茲沃特曾說：每天早上到白宮上班時，看見海倫坐在他的辦公室外，“可不是件快活的事”。

“不用懷疑，50多年來，當這個女人走近時，總統(tǒng)們就會發(fā)抖。她有刀子似的舌頭和利劍般的智慧?！薄度A盛頓郵報》在報道她時毫不吝嗇這樣說道。直言、易怒、好辯，這些詞長期被用來描繪海倫·托馬斯的提問風格，不論，她眼前面對的，是10位總統(tǒng)中任何一個。

“從采訪肯尼迪開始，她就確立了自己的采訪風格，她的直接令人印象深刻?！蓖旭R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他還告訴記者，和工作中的犀利相反，生活中的托馬斯并不像很多人形容得火藥味十足?！昂愂且粋€非常幽默的人。她很友好，喜歡幫助別人。對于年輕的記者，她是非常提攜的”。

在海倫·托馬斯看來，向總統(tǒng)發(fā)問是她作為記者應有的權利。在自傳《白宮前沿》中，她寫道：“只有在民主制度下，記者才被允許質問他們的領導人。因為我們沒有英國式的議會制度，督促政府官員向人民負責，解釋他們的所作所為和政策，這份職責落到了記者肩頭?！?她在之后的《民主的看門狗？》中，接著表明，“多年來，我總有機會質問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公仆——美國總統(tǒng)?！覀兊穆氊煵皇侨ゾ囱鲆粋€領導人多么德高望重，而是不時地把他們擱到聚光燈下，看看他們是否有負民眾信賴?！?/p>

而她表示“白宮任何一屆政府都說他們沒有操縱新聞。對此，我毫不相信”。

她在《民主的看門狗？》里專門花了一個章節(jié)來吐槽，白宮是如何“忽悠新聞”的?！翱夏岬险l(fā)明了‘新聞管理，里根政府把它發(fā)展到了極致。每屆政府都會就當時的環(huán)境、時間等因素，設法以不同的、獨特的方式去管制新聞?，F(xiàn)代的政府還利用了各種技術手段……”

所以，托馬斯的立場始終是“政府可以宣傳它的立場，而記者的職責是發(fā)掘真相”。她的問題總是直白又苛刻、切中要害。

1974年，正陷在“水門事件”中的尼克松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他先祝賀托馬斯成為首位合眾社白宮記者站女性站長，并且讓她第一個提問，托馬斯表達謝意之后，隨即問道：“總統(tǒng)先生，你的前首席幕僚哈特曼被控作偽證，因為他說你表示付錢讓‘水門事件的被告閉嘴是錯誤的——你怎么看？”

2006年3月，在被小布什的新聞官剔除出提問名單3年后，小布什第一次點名她提問時，托馬斯問總統(tǒng)，“我的問題是，你為什么那么想開戰(zhàn)？從你踏進白宮的那刻開始……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說過不是因為石油，也不是因為以色列或其他，那么到底是因為什么？”

“我懷念那個時代”

她尖銳犀利的風格讓總統(tǒng)和不少要人感到頗為難堪。2000年，當她成為《赫斯特郵報》的專欄作家，她的提問已經(jīng)被認為是“出格的嚴厲和具有攻擊性”。比如，她會問：“為什么我們要在伊拉克殺人？婦女、兒童不斷被殺害。給我一個理由?！?/p>

托馬斯的提問在美國新聞界也受到越來越多的爭議?！皢栴}在于，通常專欄作家沒有機會在白宮新聞發(fā)布會上提問，”美國《新共和》雜志高級編輯喬納森·柴特撰文指出，托馬斯的提問“極其不適合新聞發(fā)布會這樣的場合，而且通常是無效的”。

許多同行們也認為，托馬斯已經(jīng)不合時宜，如今美國的新聞環(huán)境和過去不同了。這些提問通常無法得到“有新聞價值的回答”，也不利于搞好新聞圈和白宮之間的關系，也就更沒有機會獲得獨家或者是真正有價值的新聞。

但海倫·托馬斯不這么看。歷經(jīng)十屆總統(tǒng)時代的她對于獨家不感興趣，她認為，歷屆美國政府都想操縱記者，沖突永遠存在，“沒有回答就是回答。當他們不告訴你真相、只是在‘回答的時候，你依然可以窺見他們的態(tài)度?！?/p>

“我相信那些曾經(jīng)被我窮追不舍地提問過的總統(tǒng)不會喜歡這一點”，托馬斯很清楚自己的風格招人厭，在自傳里她自曝，1988年的那件事最能說明問題：那是一個晚上，我剛下班回家，一個女出租汽車司機繞著我轉，最后說“你不就是那個老招總統(tǒng)討厭的記者嗎？”也有很多人認出我來，但總忘不了鼓勵我?guī)拙洌壕湍敲磫枺闶窃跒槲覀儐枴?/p>

這位白宮資格最老的女記者也發(fā)現(xiàn)，近些年來，曾經(jīng)的媒體這種拷問總統(tǒng)的新聞傳統(tǒng)，在后“911”時代的美國似乎消失了。在她看來，新聞工作者已從民主的“看門狗”變成“哈巴狗”，而記者們也從“拷問員”變成了“速記員”。

尤其新世紀以來美國媒體的表現(xiàn)讓她失望。海倫·托馬斯曾在書中追述往事：“并非出于懷舊，而是出于深切的憂慮。我相信，新聞的黃金時代是在20世紀?！?/p>

在如今這個擁有各種數(shù)字設備、衛(wèi)星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絡的時代里，對新聞媒體而言，托馬斯覺得，“有些至關緊要的東西卻失落了”。

不過托馬沒那么悲觀，“我覺得現(xiàn)在的記者還是秉承了她這種風格的。因為海倫和白宮的互動，讓白宮對媒體越來越開放，這給現(xiàn)在的記者提供了很好的采訪環(huán)境。”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2007年，發(fā)生在白宮新聞發(fā)布廳的一個小小換座風波，正反映了媒體時代無法挽留的更替。這年2月，因為重新修繕的需要，白宮新聞發(fā)布會暫時移至白宮附近的一座大樓內(nèi)。不同于舊的8排6列，新的發(fā)布廳7排每排7個座位。此時，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報道白宮二十多年）和美國福克斯廣播公司（FOX，報道白宮十多年）都提出想坐到第一排。

他們盤算著，如果將海倫·托馬斯的椅子移走，恰好空出兩個。

消息不脛而走。有的記者表示強烈反對，認為海倫·托馬斯象征著新聞自由的傳統(tǒng)，也有記者為此歡呼， “她是一個瘋狂的人，有個人見解的記者根本就不應該來這里提問題?！?/p>

美國著名的政治刊物《政客》認為，換座風波意味著“華盛頓的次序將重新排列，以及美國人將以新的方式獲得新聞”。而且因為FOX是支持布什政府的右翼媒體代表，這樣的安排，更令人聯(lián)想到目前美國新聞界和美國政府的關系。

“我為此感到難過。但是他們有權這么作。我的確并不屬于第一排，因為坐在前排的都是通訊社和電視臺。”海倫·托馬斯還主動給白宮記者協(xié)會寫了一封信，對于讓她“往后挪”的決定表示理解。

到了3月，白宮記者協(xié)會最終決定，保留海倫·托馬斯的位置，同時將CBS挪到第一排。

托馬斯很高興，因為白宮新聞發(fā)布會的座位次序是由記者來決定而不是白宮?！皥蟮腊讓m對我們非常重要，這展示了民主”。

即使如此，媒體時代的巨變已不可逆轉?！缎菎u日報》的駐紐約首席記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位“血管里流淌著的是印刷機的油墨”、拷問了十任美國總統(tǒng)的白宮記者，在美國的知名度遠遠不及比她年輕的電視記者克朗·凱特、芭芭拉·沃爾特斯，年輕人甚至已不知她是誰。

詹姆斯·渥爾考特在美國著名雜志《名利場》上這么評價托馬斯，“老態(tài)龍鐘、衣著平庸的托馬斯和電視時代格格不入。盡管她毫無魅力，卻讓我們回憶起另一個更為民主的時代?！?/p>

讓我們回憶起的，還有那個時代里屬于傳統(tǒng)媒體的執(zhí)著與熱情。謝謝你，海倫·托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