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娘子

璃華

【簡介】她這輩子最啼笑皆非的事便是愛上大少爺，愛到有勇氣為了他，替另一個(gè)女人披上嫁衣去冥婚。可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笑話。一切從冥婚開始，最后又以冥婚而終結(jié)，變的不過是誰穿嫁衣誰出嫁，誰機(jī)關(guān)算盡誰輸?shù)靡粩⊥康亍?/p>

1、

大少爺親自替玲瓏梳的頭。

青玉的梳子，柔柔緩緩地從她頭頂一梳到底，修長的手指靈活地給她綰起一頭長發(fā)，最后再用發(fā)簪固定了，這才戴上鳳冠。

本是眉目疏淡的小丫頭，這么一打扮也顯得萬種風(fēng)情千般美。怪不得女孩一輩子，最期待的便是嫁人這一天。

“少爺，玲瓏今天好看嗎？”玲瓏抬起手輕輕觸了觸銅鏡里的自己，喃喃問了一聲。

大少爺?shù)氖直闶且活?，替她描眉的筆在她眼角一滯，落下極小的一顆黛青，乍然望去倒像是天生的一顆淚痣，硬生生將她一張秀麗的臉，襯出一絲妖嬈嫵媚之意。

“好看。”他嘆了一口氣，拿了胭脂盒，用尾指勾了一點(diǎn)胭脂紅在她唇上輕輕地壓。

玲瓏就笑了起來。她說：“少爺以后要照顧好自己，同宋小姐……”

說到這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氤氳透出幾分水汽來。終于在她快要落淚的瞬間，他抬起手捂住了她的雙眼。

他從背后將她擁在懷里，語氣透著一股情深：“不要哭，哭了胭脂就要化了?！?/p>

玲瓏就擠出一絲笑來。銅鏡里，她剛剛點(diǎn)過胭脂的唇，紅得似七月流火。

他抓過早就準(zhǔn)備好的喜袍，緩緩替她披上，最后系上腰間一根腰帶，流蘇玉環(huán)打成同心結(jié)的樣式：“玲瓏，嫁過去可要聽話。陳家可是非?？季康娜思摇岘嚕憧刹灰尬?。”

玲瓏點(diǎn)點(diǎn)頭，任由他拉上蓋頭，眼前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片紅。

媒婆就是這個(gè)時(shí)候急匆匆進(jìn)來的，語氣有些焦急：“譚公子，可好了沒有？得快點(diǎn)，吉時(shí)快到了，小姐得上轎了?！?/p>

玲瓏坐在那里不作聲，聽大少爺?shù)偷蛧@道：“牽走吧。”

于是她就被媒婆領(lǐng)著踏出了大公子的房門。媒婆有些不放心地叮囑了一聲：“譚公子，我是看你對宋小姐夠癡情，所以才讓她把身子給了你，這事情可不能說出去，到時(shí)候胡媽媽我的聲譽(yù)就該毀了?！?/p>

大少爺無奈道：“胡媽媽你放心，我絕不說的，你帶宋小姐去吧。”

這次媒婆沒有再停步，牽著玲瓏飛快地跑出了譚家。

上花轎，拜天地，最后被扶入洞房。玲瓏掀開蓋頭，映入眼簾的只有白。

白色的綢布花白色的蚊帳，白色的被褥枕席，白色的新房。她扭頭，看著她身側(cè)擺著的是一塊嶄新的靈位。想來之前拜天地，大概也是下人拖著靈位與她交拜的吧。

玲瓏低頭看著自己一身黑底紅花的喜袍，諷刺地笑了起來。

她下了床端起放在桌上的合歡酒，她知道這酒一定是一種劇毒，喝下去就會沒命。

就像她知道，大少爺讓她代替宋小姐嫁入陳家，是給宋小姐自小有婚約的陳大公子殉葬的。大少爺舍不得宋小姐死，媒婆看大少爺癡情無比，加上宋小姐嫁進(jìn)陳家本來就是要死的，便讓她在大婚前一天跟大少爺私會了。

怕是胡媽媽怎么也想不到，大少爺會讓她替了宋小姐上花轎吧。

她閉上眼睛打算將那杯毒酒一飲而盡，然而便是此時(shí)她手臂一痛，有人用力拍掉了她手中的毒酒，低聲喝道：“你是誰？你不是宋海棠?！?/p>

2、

青瓷砸在地上，碎成無數(shù)個(gè)碎片。她站不穩(wěn)摔在青瓷片上，手心被劃破了，血染濕了她的掌心。

“說，你到底是誰？”廣袖暖袍的年輕公子斜斜靠在軟榻之上，修長的鳳目清冷冷地盯著玲瓏，“你可和我在畫里看到的宋小姐，長得完全不一樣啊?！?/p>

玲瓏咬著唇，倔強(qiáng)地望著那公子，低聲說：“我才要問你是誰。你怎知我不是宋海棠？這是我同陳公子的婚房，你是不是應(yīng)該出去？”

那公子驀地笑了起來，眼神不再那么清冷，反倒是多了幾抹興味：“有意思。那我要是告訴你，我就是陳洛言，你還要趕我出去嗎？”

玲瓏愣住了，她忙往后退了好一段，縮在墻角眼帶懼意地望著他：“你是人是鬼？陳少爺不是死了嗎？我嫁過來是給他殉葬的啊?！?/p>

他笑得高深莫測，從軟榻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她面前。他蹲在她面前抬起一只手擦掉她眼角沾染的黛青色：“我當(dāng)然是人，活生生的人。你是自己愿意來給我殉葬的？明知道嫁進(jìn)來要死，你為什么要嫁進(jìn)來？”

玲瓏咬了咬唇，輕聲道：“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確是自愿嫁進(jìn)來給陳公子殉葬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前幾天陳公子剛剛下葬，全城的人都知道的。”

陳洛言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你只要知道，我是陳家大少爺就好。還有，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夜深了。”

她心口一顫，幾乎想要逃離這里。她愛的人是大少爺，愛到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宋小姐的命。她本是一心求死的，可是現(xiàn)在她不用死了，卻一點(diǎn)都開心不起來。

陳洛言嘴角露出一個(gè)意味不明的微笑：“看來，你抱著必死的決心嫁過來，卻無法抱著活下去的心情嫁給我啊。那你告訴我，你是為誰而嫁過來給我殉葬的？也許你說了，我會放過你也說不定。”

玲瓏就將大少爺同她的事情，細(xì)細(xì)說給陳洛言聽。

玲瓏八歲那年被賣進(jìn)譚家當(dāng)丫鬟，因?yàn)槟昙o(jì)小一直被人欺負(fù)，是大少爺譚文軒要了她當(dāng)貼身丫鬟，自后九年，她一直盡心盡力地伺候他，也一直很愛他。

陳洛言不發(fā)一言靜靜地聽，到最后眼神里竟然透出一絲寂寞與羨慕來。

“這么說來，你是替宋海棠嫁的啊。”他想了想，又說，“你那么愛他，我就給你個(gè)機(jī)會怎么樣？”

“你要我做什么？”玲瓏靜靜望著陳洛言，她的生死和未來，全都捏在他的掌心里。

他笑了起來：“很簡單，你必須保守我還活著的秘密誰都不許告訴。然后三天后回門的時(shí)候，你回一趟譚家。只要你能說動宋海棠跟你換回來，我就讓你回去同你的大少爺在一起，怎樣？”

絕望之時(sh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大概便是玲瓏此刻的心情吧。

然而還未等她開口，陳洛言又說了一句：“不過，要是你失敗了，那就留在我身邊，像守著大少爺那樣，守著我吧?！?/p>

3、

玲瓏穿了一身黑白相間的綢帶袍子，頭發(fā)綰在腦后，簪著一支價(jià)值連城的碧玉簪。

她站在回廊盡頭看著大少爺同那宋小姐坐在湖心亭中嬉戲打鬧，面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憂傷。心里不知怎的籠上一絲銳痛，她本以為大少爺將她推出去，怎樣也會稍微難過一陣，卻沒有想到那不過是自己的一相情愿。

她走近了，輕輕喚了一聲：“少爺?！?/p>

他面上的笑容就停了一停，然后帶著一絲懼意地扭過頭來：“玲瓏？”

宋小姐驚呼一聲跌進(jìn)他懷中，臉色慘白地看著玲瓏：“你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是你自愿的。你既然是自愿的，為什么還要回來……”

“玲瓏，我會給你多燒些紙錢的。”大少爺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對玲瓏講，“你安心去吧，我會一直將你記在心里的?！?/p>

玲瓏說不清該哭還是笑，她又往前走了一些，看見大少爺和宋小姐的臉色越來越白，嘆息道：“少爺，我沒有死，我不是鬼，我還活著?！?/p>

大少爺臉色這才好了些，然而跟著他就驚疑不定起來：“你為什么沒有死？這不應(yīng)該。難道說……”

玲瓏點(diǎn)點(diǎn)頭：“陳家發(fā)現(xiàn)我不是宋小姐了。”

“我就說，當(dāng)初就該找個(gè)相貌好些的姑娘?！彼涡〗惆脨赖乜粗岘?，“她這個(gè)樣子，和我差得也太遠(yuǎn)了?！?/p>

玲瓏看著宋小姐漂亮的臉蛋，心里卻只覺得冷。原來她還是個(gè)殘次的替身，或者說在宋小姐看來，作為她的替身嫁入陳家去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情吧。

“陳老爺說，宋小姐必須嫁入陳家，否則宋家的生意就等著被陳家蠶食?！绷岘囌f完，再也不愿意看那兩個(gè)人，轉(zhuǎn)身就走了。

這城里，陳家的生意是做得最大的，跟著便是譚家，宋家的要稍微差一些，但也算得上是大戶殷實(shí)的人家。

本來宋小姐嫁入陳家算得上是高攀。陳家家世好，陳公子生得又十分俊秀，甚至比玲瓏伺候的大少爺還要清俊幾分。但因?yàn)閮蓚€(gè)人自小就有婚約，陳家不嫌宋家門楣太低，那么宋家自然不能阻止陳家要宋家大小姐嫁過去給已故的陳公子殉葬。

玲瓏走出譚家。譚家大門口已經(jīng)停了一頂八人抬的大轎，看到她出來，有小廝向她迎了上去。

轎簾緩緩掀開，轎子里坐著的，是一臉淡笑的陳洛言。他低聲說：“我們回家吧。”

驀地就有些心酸，玲瓏由得他牽了自己的手握在手心里，聲音帶著一絲關(guān)切：“怎么這么冰？”

說不清的苦澀化作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陳洛言就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他把她按在心口，聲音低低柔柔地絮叨：“玲瓏你不要哭，你的大少爺不要你，還有我要你。只要你以后，像喜歡大少爺那樣喜歡我?！?/p>

4、

回到陳家玲瓏就生病了，陳洛言請了全城最好的大夫替她診治，終于在吃了幾天的藥后清醒了過來。

清醒的玲瓏聽到的第一個(gè)消息，就是宋家這一次會把真正的宋海棠嫁過來，不會再用替身了。玲瓏有些震驚，叫了人來問才知道，這段日子宋家的生意十分不好做，在陳家的強(qiáng)勢之下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好幾處鋪?zhàn)印?/p>

若是宋家再不交人，陳家大有整垮宋家的架勢。

陳洛言推門進(jìn)來，正瞧見玲瓏坐在窗邊發(fā)愣。他輕輕將他擁在懷里，輕聲道：“宋海棠要嫁進(jìn)來了。本來按照和你的約定，只要她嫁進(jìn)來，我就放你回譚家?！?/p>

“不過，我現(xiàn)在放你走，你還愿意回譚家嗎？”陳洛言語氣聽不出喜悲，只是淡淡的，“玲瓏，我看得出你的心還在他身上，我給你選擇的機(jī)會，是走還是留，全在你一念之間。”

她搖搖頭，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p>

她想了很久，想到自己都快瘋了，還是沒有想出個(gè)答案。還是陳洛言拉著她的手，親自將她拉出陳家。他說：“你去吧，不要后悔。但是你記住，等你不愛你的大少爺了，就來找我吧?！?/p>

“謝謝你?！绷岘囶澲曇舻?。

她撲過去用力抱了他一下，然后轉(zhuǎn)身飛快地朝譚家跑。就算大少爺要她去死，也改變不了她心里仍舊深愛他的事實(shí)啊。

她跑得那樣快，甚至撞見了宋小姐嫁人的花轎。若是宋小姐知道陳洛言并沒有死，嫁過去并不是送死，那么大概她不會害怕吧。如果大少爺知道宋小姐不會死，是不是會不再執(zhí)著于她了呢？

玲瓏一口氣跑回譚家，在靜室里找到了喝得爛醉如泥的大少爺。

他昏沉沉地看著玲瓏，眼前一花，手里的酒壇子被人奪走。玲瓏嘆息般地說：“你就這么愛她嗎？”

大少爺忽然一把扣住玲瓏的手臂，他說：“玲瓏你救救海棠好不好？你救救她……聽說陳老爺很寵愛你，要是你求他的話，陳老爺一定會答應(yīng)的。”

玲瓏沒有說話。大少爺將頭埋進(jìn)她的胸口：“玲瓏，我只是不想海棠去死。她就像我妹妹一樣，我想保護(hù)她。但是玲瓏，我心里喜歡的人，一直是你啊?！?/p>

海棠僵住了，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大少爺：“你說什么？”

他聲音悶悶的，卻藏匿著濃濃的情深似海：“玲瓏，我喜歡的人是你，所以才會犧牲你。因?yàn)槲覜Q定好了，如果你死了，我安頓好海棠后也會陪你去死的?！?/p>

玲瓏就張開雙臂將他抱在了懷里，她第一次這樣開心，她說：“那么少爺，如果海棠不用死，你能到陳家接我回來嗎？”

5、

陳洛言坐在軟榻上，他一直看著玲瓏的眼睛，第三次問她：“你心里，當(dāng)真沒有那譚文軒了？”

玲瓏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對，沒有了，所以我才回來了。”

陳洛言就沖她笑了笑：“以后就留在這里，不要再走了。你回來了，就不再需要宋海棠了，我會給她喝下毒藥，讓這個(gè)心腸歹毒的女人去死?！?/p>

玲瓏沉默著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她將頭靠在了他的肩頭。

伺候陳洛言睡下了，玲瓏這才偷偷溜進(jìn)替宋小姐準(zhǔn)備好的新房里。她飛快地倒掉了那杯毒藥，換上可以叫人龜息三天的藥。

第二天，宋小姐的尸體被從新房里抬了出去，收進(jìn)棺材里裝殮了，就等三天后下葬。

陳洛言連去看她一眼都沒有，倒是一直在高高興興地準(zhǔn)備宋小姐的身后事。

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玲瓏悄悄將宋小姐從棺材里偷了出來，再在棺材里塞進(jìn)一些石塊，最后將棺材蓋子蓋了回去。

宋小姐很快醒了過來，看著玲瓏有些發(fā)愣。

玲瓏說：“你快走吧。還有，大少爺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我，你不要再去打擾大少爺了。我救你一命，算是我求你，不要再和我搶大少爺了?！?/p>

宋小姐眼神怪異地看著玲瓏：“子軒說他喜歡你？玲瓏你還好吧？”

玲瓏皺著眉頭，語調(diào)生冷：“我言盡于此，你走吧。”

宋小姐咯咯笑了幾聲：“你還真傻啊玲瓏，不過還是謝謝你了?！?/p>

玲瓏看著宋小姐消失在黑暗之中，這才轉(zhuǎn)過身回到院子里。她走得有些匆忙，所以并未發(fā)現(xiàn)角落里，站著一個(gè)白色的人影。

日子就這么熬著，玲瓏心急如焚，當(dāng)初明明說好的，救了宋小姐大少爺便來接她回去的?？蛇@都等到宋小姐斷七了，她始終沒有等到大少爺來。

這之間陳洛言倒是對她極好，甚至對她說：“我們什么時(shí)候補(bǔ)上洞房花燭？我殺了宋海棠，就只剩下你了?！?/p>

“再等等?！彼崎_要解她衣袍的陳洛言，“我……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

陳洛言從來不會強(qiáng)求她，她這么說，他就只吻吻她的鬢角，然后轉(zhuǎn)身走出她的房間。

不能再等下去了。玲瓏甚至有些擔(dān)心，是不是譚家出了什么事，所以大少爺才一直沒有來接她。終于，她換了一身衣衫，偷偷溜出了陳家。

陳洛言靠在門邊看著她消失的方向，眼神深不可測，好一會兒才輕輕落了一聲嘆息。

玲瓏這次是從后門進(jìn)的譚家，她潛回大少爺?shù)脑鹤?，還未推開門就聽到屋里傳來讓人面紅耳赤的呻吟聲。

她整個(gè)人好似被人當(dāng)頭澆下一桶冰水，從頭冷到腳，甚至牙齒都開始打戰(zhàn)。

為什么她聽到了宋小姐的聲音？

大少爺不是說，一直當(dāng)宋小姐是妹妹嗎？他不是說當(dāng)初是決定在她死后，再死了去陪她的嗎？

她用力推開房門，可是天底下，有哪個(gè)哥哥會赤身裸體地將妹妹壓在身下，做著茍且之事？

床上緊密貼合的兩個(gè)人，瞬間安靜了，大少爺錯(cuò)愕地看著玲瓏。

他的模樣沒有變，可是他的眼底分明帶著一些嫌棄。他冷冷地對她吼道：“你回來做什么？你難道不明白，我一直都沒有喜歡過你，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好嗎？”

宋小姐雙手圈在大少爺?shù)牟弊由?，面色泛著潮紅，一雙桃花眼笑瞇瞇地看著玲瓏：“你還真傻啊玲瓏?！?/p>

6、

也許她真的非常傻。

玲瓏哭笑不得，只覺得無比可笑。這大概是她欺騙陳洛言的下場吧。她去騙人，別人再來騙她。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譚家的，只知道那一瞬間她的心就死透了?；蛘哒f那些拔不掉的愛，在他的欺騙和傷害之中，已經(jīng)全部化作了一種刻骨的恨。

她推開陳洛言的房門，輕輕扯下自己的腰帶，紅著眼睛對他說：“我們洞房吧。從此以后，我玲瓏心里，便只有你一人了?！?/p>

他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問，只是抱住她，第一次吻了吻她的唇。他將她擁進(jìn)床榻，湊近她耳邊輕輕道：“睡吧，我們來日方長。”

陳洛言并沒有動她，只是擁著她睡了一夜。

但那一夜，玲瓏睡得很安穩(wěn)，甚至多日以來做的噩夢都沒有再來糾纏她。

那天之后，玲瓏就跟變了個(gè)人似的。她穿得光鮮亮麗，跟在陳洛言身邊陪他做生意。半年之后，她已經(jīng)多多少少可以管一兩間鋪?zhàn)恿?。陳洛言很寵她，只要她想學(xué)，那么他就會不遺余力地教。

玲瓏覺得其實(shí)陳洛言比起譚文軒，好了不知多少倍。隔了大半年她都有些啼笑皆非，當(dāng)初她為什么會相信大少爺說接她回去的謊言。

他不過是利用她，根本不管她在陳家會不會遇到危險(xiǎn)，他不關(guān)心她的死活，一次都沒有。往日的那些恩寵也都在這傷害之中，一點(diǎn)點(diǎn)被磨掉了。

年關(guān)將近的時(shí)候，城里下了好大一場雪。陳洛言擁著身披狐裘的玲瓏站在回廊里看雪，他細(xì)心地抓著她的手替她焐著：“玲瓏，聽說最近譚家關(guān)掉了不少鋪?zhàn)?，你的生意可是越做越順手了?！?/p>

玲瓏低低笑了笑：“我對付譚文軒，你開不開心？”

陳洛言眸子里填滿笑意，聲音溫柔得緊，他并沒有回答玲瓏的問題，只是輕輕問她：“你容貌并非傾國傾城，你的出身只是個(gè)小丫鬟，你處處不及宋海棠。玲瓏，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

若是放在以前，玲瓏一定會憤怒的，但是現(xiàn)在她一點(diǎn)都不惱陳洛言拿她跟宋海棠比較：“大概是因?yàn)?，我比她勇敢吧?！?/p>

“敢愛敢恨，倒也有一點(diǎn)。”他呵呵笑了起來，“因?yàn)槟忝髦兰捱M(jìn)來會死，還是毅然而然地為了心愛的人嫁進(jìn)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認(rèn)為，如果你喜愛的人變成我，那么將來有一天你也會陪我一起死，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將來我們都白頭了，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吧?！?/p>

她呆呆地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巴，空洞破碎的心臟，在此時(shí)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拼湊起來。在這冰天雪地里，她卻覺得渾身都是暖和的。

她靠在他身邊，看著飛舞的雪花落了他一頭，喃喃道：“你看，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起白了頭?！?/p>

7、

玲瓏沒想過會再見到宋海棠或者是譚文軒。

那是來年的春天，冰雪早就融化了，她懷了陳洛言的孩子，躺在榻上昏昏欲睡。

宋海棠像個(gè)瘋子一樣不顧家丁的阻攔跑來找她，尖著嗓子問玲瓏：“是你！都是因?yàn)槟悖液臀能幉艜兊眠@么慘！你為什么要整垮譚家的生意，你這個(gè)狐貍精！”

她震了震，看著宋海棠好久才有些遲疑地問：“你是宋小姐？”

眼前這個(gè)皮膚蠟黃，滿面風(fēng)霜，身穿粗布衣衫的女人，和當(dāng)初嬌俏美麗的宋小姐，差了一個(gè)天地。

她就要上前去抓玲瓏，立馬有護(hù)院將她攔住了，眼看著就要把她拖出去，玲瓏喊了一聲：“等一等，這是我的舊識。”

“好的，夫人?！弊o(hù)院恭敬地退到一邊。

宋海棠聽護(hù)院喊玲瓏夫人，整個(gè)人都怔住了，她皺眉問玲瓏：“夫人？你嫁給誰了？陳家除了陳老爺就是短命的陳少爺，根本沒有其他適婚男子。”

玲瓏沖她笑了笑：“很不幸，我嫁的正是你口中的短命陳少爺?！?/p>

“這不可能！”她怪叫著往后退了一步，“陳洛言早就死了，他的尸骨估計(jì)都快爛了，我看著他下葬的！”

玲瓏嘆了口氣，很遺憾地告訴她：“你錯(cuò)了，當(dāng)時(shí)死的并不是陳少爺，而是陳老爺?！?/p>

宋海棠站在那里愣了很久，腦子里混亂無比：“這怎么可能呢……當(dāng)初陳家要我嫁進(jìn)來陪葬的啊……明明死了啊……”

玲瓏搖搖頭，淡淡地對她說：“他這么做，不過是為了試試你宋海棠，可不可以為了他而奮不顧身?？上闩滤?，一心要跟譚文軒?！?/p>

“哈哈哈！”宋海棠忽然大聲笑了出來，她笑得非?？膳?，整個(gè)人像是瘋了，“他竟然沒有死，他為什么沒有死！他要是沒有死，我又何必……”

她說到這里便不再往下說，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玲瓏的視線。她一個(gè)人坐了好久，陳洛言風(fēng)塵仆仆地往她這邊來了：“聽說宋海棠那個(gè)瘋女人來找你了？”

玲瓏愣了愣：“你不問我，已經(jīng)下葬了的宋海棠為什么會還活著嗎？”

陳洛言笑著搖搖頭，解下身上的披風(fēng)蓋在她身上：“不重要的人，是死是活都是沒有必要去在意的?！?/p>

她想了想跟他講：“我告訴了她，我嫁的人是你。你是我的相公，你怪不怪我說出你沒死的消息？”

他輕輕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不，我很開心?！?/p>

“比你親手毀了譚家，還要開心千倍萬倍。”

8、

對，她利用陳家的生意，將譚家和宋家逼迫到賣了祖宅去住草屋的地步。

她本來是個(gè)好人，可到頭來換得的，不過是一句“你真傻”和“你真煩”。既然這樣，那她寧愿不做什么好人，她要親手將傷害她的人，不遺余力地全都傷害回去。

他譚文軒做得出讓她去死，騙她救宋海棠這樣的事情，那么她為什么不能逼他去死？他根本不知道，那種被愛的人親手推下地獄的絕望，走投無路到哪里都沒有歸宿的絕望。

若非她遇到陳洛言，若非陳洛言認(rèn)出她不是宋海棠，那么如今她墳頭上的草大概已經(jīng)老高了。

宋海棠找過她的第三天，譚文軒終于來找她了。

曾經(jīng)的譚文軒意氣風(fēng)發(fā)豐神俊朗，如今的譚文軒怎么看都是個(gè)低卑的下人。只有他的眼睛在看向她的時(shí)候，有著刻意掩飾的恨意。

他見到玲瓏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錯(cuò)了，玲瓏。你還認(rèn)識我嗎？我是你的大少爺啊。”

玲瓏慵懶地靠在躺椅上，身上擁著薄被昏昏欲睡，因?yàn)樗牡絹聿坏貌蛔绷松碜?。她說：“我當(dāng)然記得了，少爺這些日子似乎過得不太好?！?/p>

一道憤恨之色從他眼底劃過，他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玲瓏你不是清楚的嗎？”

玲瓏用手按了按額角：“看我這個(gè)記性，好像打垮你譚家的人，就是我。少爺你來找玲瓏做什么？可是缺了銀子來同我借？”

譚文軒忽然走到她面前，彎下腰看著她那張已經(jīng)變得非常陌生的臉。

他想起來，記憶里的玲瓏面孔是溫順淡雅的，不似現(xiàn)在這般冷厲耀眼。那時(shí)候的玲瓏心里喜歡的是她的大少爺，甚至只要他偶爾的一點(diǎn)眷顧、一點(diǎn)溫柔，她就可以為他赴湯蹈火。

是誰讓她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gè)樣子呢？

譚文軒低聲道：“你還喜歡我嗎？”

玲瓏眼神看不出端倪，她神色淡淡的，沒有因?yàn)樗膯栴}而起一絲波瀾。好一會兒她才說：“你似乎忘了你來找我的目的吧？”

譚文軒愣了愣，很快從那種不太好的回憶里抽出身來：“玲瓏，看在我曾照顧過你的分上，幫幫我好不好？”

玲瓏手里把玩著一塊白玉，她沖他笑了笑：“怎么會不好呢？”

他眼睛一亮，正要說些什么，又聽玲瓏說了一句：“要我?guī)湍銝|山再起也并非不可以，不過我有個(gè)條件?！?/p>

9、

“你跟他許了什么條件？”

夜半三更，玲瓏枕著陳洛言的臂彎正要睡去，就聽到陳洛言在她耳邊問了這么一句。

她咯咯笑了起來：“那么宋海棠呢？我聽說，白天的時(shí)候，宋海棠可是去找你了。”

陳洛言將她擁緊了些：“她是來找我了。”

白天的時(shí)候，譚文軒來見了玲瓏，幾乎是同時(shí)，宋海棠去找了陳洛言。

她哭哭啼啼道：“洛言，我們才是有婚約的啊，你忘記了嗎？小時(shí)候我們也是常見面的，我不知道你還活著，所以才會和文軒在一起的。”

陳洛言當(dāng)時(shí)在喂池塘里的錦鯉，宋海棠一直說個(gè)不停，他也沒有回答一句話。

宋海棠哭得越來越兇：“洛言你原諒我好不好？你不知道玲瓏她喜歡的是文軒嗎？她當(dāng)初為了文軒才嫁進(jìn)陳家的?！?/p>

陳洛言這才扭頭看了她一眼：“至少為了心愛的人，她可以去死?？上氵B陪我死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你，有什么資格說玲瓏？”

宋海棠有些發(fā)愣，她眼神驀地一冷，豁出去似的說：“我不管！我們才是有婚約的，你必須娶我！否則我就去報(bào)官，你這樣做是要受懲罰的。”

“哦？”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當(dāng)初是誰用替身來同我成親的？再說你喜歡的不是譚文軒嗎？你舍得離開他？”

宋海棠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但這掙扎也去得非?？欤骸拔沂軌蛄顺圆伙柎┎慌娜兆恿耍T文軒他只會說一些好聽的誓言，可那些不能當(dāng)飯吃。我想清楚了，我要離開譚文軒嫁給你。為了彌補(bǔ)我的過錯(cuò)，我只求當(dāng)個(gè)妾，這個(gè)要求不過分吧？”

陳洛言差點(diǎn)咬到自己的舌頭，但他沒有和她多說其他的話，只說：“你要嫁給我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已經(jīng)是不潔之身了，要嫁入陳家，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gè)條件?！?/p>

“殺了譚文軒，我就娶你進(jìn)門?！标惵逖孕Φ猛鹑绲鬲z里的惡魔。

玲瓏哈哈笑了起來：“真巧。那時(shí)候我對譚文軒說，如果你殺了宋海棠，那我就幫你東山再起，重新奪回譚家的家產(chǎn)。”

陳洛言嘆了一口氣，他問：“你說，譚文軒和宋海棠，他們會做什么選擇呢？”

自己死了，對方就會獲得夢寐以求的東西。那么譚文軒和宋海棠，他們會為對方去死嗎？在彼此都不能為了心愛的人去吃苦受罪的情況之下。

10、

五天之后，玲瓏就知道了最后的答案。

縣衙的捕快從一處破敗的宅子里抬出兩具尸體，尸體放置了好幾天了，好在天氣還不是太熱，否則怕是都腐爛發(fā)臭了。

陳洛言扶著玲瓏站在邊上看，玲瓏最終搖了搖頭：“其實(shí)這個(gè)結(jié)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吧。宋海棠沒有勇氣為你去死，所以她勾搭上了譚文軒。譚文軒喜歡比我漂亮的宋海棠，所以他要我去死?！?/p>

“多么可笑的愛情?！标惵逖脏椭员牵耙詾橛卸嗍钢静挥?，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假話而已。當(dāng)譚文軒沒有了家財(cái)萬貫，當(dāng)宋海棠沒有了美貌，他們的愛就走到末路了吧。”

相愛，就是可以為了對方活，也可以為了對方去死。

可惜他們連這一點(diǎn)都做不到，最后自相殘殺只為了自己可以過得更好。

陳洛言將玲瓏的手牽得更緊了些：“一顆真誠的心，比任何虛情假意都重要?！?/p>

玲瓏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們好像一直沒有正式拜堂成親吧，如今都死了，不如我們成全他們，給他們一場婚禮吧?！?/p>

在他們還愛著對方的時(shí)候，他們沒有在一起，到最后彼此只剩下了嫌棄和憤恨的時(shí)候，反而在一起了，這大概也是一種無奈的諷刺吧。

“一拜天地?！?/p>

“二拜高堂?！?/p>

“夫妻對拜?！?/p>

還是請的胡媽媽做的大媒，刺目的白映在眼里，四個(gè)粗膀子的漢子將兩具黑袍喜服的尸體放在了同一副棺槨內(nèi)。

這種棺槨有種說法叫做鴛鴦冢。玲瓏依偎在陳洛言的懷里，她喃喃道：“將來我們死了，便也這么葬了吧?！?/p>

陳洛言應(yīng)她：“嗯，白頭之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