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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螢窗夜話之長安驚夢(三)

      2013-05-14 09:46:21靡寶
      飛魔幻A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紫

      靡寶

      *阿紫*

      那天,我同阿紫一直聊到東方發(fā)白,對她描述的東西依舊一知半解。只是我答應(yīng)把她送回洛陽,她也不用再在窗下鬼哭狼嚎了。

      我同阿紫做了朋友,平日里便湊到一起聊天。

      一日薛晗路過,見我對著一株牡丹喃喃自語,非要打探一下。

      我說:“你這人真煩。你又看不到,湊什么熱鬧?”

      薛晗滿口文縐縐的:“名花傾城,我心向往之?!?/p>

      我之前跟著他喝了幾滴墨水,說:“巧言令色鮮仁矣?!?/p>

      薛晗很無奈:“是鮮矣仁?!?/p>

      阿紫笑得燦爛:“你們兩個真好玩?!?/p>

      我忽然想到,問薛晗:“你可知道洛陽怎么走?”

      薛晗問:“你要去洛陽做什么?”

      我指著牡丹說:“我要送阿紫回去?!?/p>

      薛晗笑著搖頭:“你知道這株魏紫是誰送的嗎?是安祿山?!?/p>

      我問:“這個什么山,又是什么人?”

      薛晗猶豫著,到嘴的話卻又吞了回去。他伸出手,理了理我亂糟糟的頭發(fā),說:“外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只快快樂樂的就好?!?/p>

      我沒明白。他卻不肯再說,只溫柔地沖著我笑。那是他的招牌笑容,從什么角度看都像朵花兒似的。

      他不肯幫我,我自己知道想辦法?;藥酌躲~錢,就從柴火房的阿丁那里打聽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去洛陽?東市口有租騾車的,二十錢就可以到。二小姐,你是要去趕洛陽花會嗎?”

      我興致勃勃地跑回房里,把這些年攢下來的私房錢取出來,然后換上了小丫鬟的衣服。趁著天快亮人獸困倦時,搬開家里墻腳的磚頭,鉆了出去。

      現(xiàn)在想起來,都很佩服我那時候的大膽。我獨(dú)自跑到東市口,見到趕車的大爺,問:“我要去洛陽,要多少錢?”

      大爺噴一口煙,哈哈大笑,露出滿嘴黃牙:“哪家的丫頭偷跑出來了?毛焦火辣地趕著去會情郎嗎?”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我卻欣賞不來,固執(zhí)地道:“我要去洛陽!”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阿眉,你怎么在這里?”

      一看,居然是胡人小哥蘇塔。

      我拉著他的手:“蘇塔,我要去洛陽?!?/p>

      蘇塔叫道:“你肯定是瞞著家里跑出來的。到時候你家人栽贓我拐賣,會打我得皮開肉綻的!”

      想象力也太豐富了。我從身上掏出錢,在他眼前晃過。蘇塔的綠眼珠隨著一轉(zhuǎn),然后咽了一口唾沫。

      “好吧,我?guī)闳??!?/p>

      我們租了一輛馬車,蘇塔會趕車,我穿他的衣服扮作小哥兒。沿途風(fēng)光那叫一個好啊,我愉快地唱著蘇塔教我的他們民族的曲子。

      當(dāng)然,我全然不知此刻家里已經(jīng)炸開了鍋。

      洛陽繁華熱鬧,一點(diǎn)都不亞于長安。滿街漂亮的姑娘小伙,我和蘇塔都看花了眼。

      我們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阿紫說的那座養(yǎng)花的大院子,銅獅朱門,烏牌金字。我走上去,說:“我找三郎?!?/p>

      門人打量我。我聽蘇塔的建議,換回了比較體面的小姐衣服,所以他們沒有把我當(dāng)小叫花子轟出去。

      過了半刻鐘,大門開了,一個穿月白杉子,長得眉清目秀,卻是一臉倦容的年輕男人走出來,看到我,問:“姑娘找我?”

      我問:“你是三郎?”

      男子好奇地看著我:“我就是。你是哪家姑娘,找我什么事?”

      我說:“阿紫托我來找你,要你帶她回去。”

      男子臉色刷的一下變青,然后又刷的一下變白,再刷的一下變紅,像耍雜耍的。

      他結(jié)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阿紫?”

      我說:“阿紫是我朋友啊。喂,你不是她心上人嗎?你到底救不救她?”

      男子瞪著眼珠,他身旁的家丁如臨大敵,統(tǒng)統(tǒng)圍了上來,以為我要對這個人不軌。

      男子問:“阿紫現(xiàn)在你府上?”

      我點(diǎn)頭。

      “令堂可是沈御史,家在長安?”

      “你知道啊。”知道就好辦了,“阿紫天天哭,你快去接她吧?!?/p>

      男子臉色一變,眼睛里似乎有了淚水。看來他是真的喜歡阿紫。

      那個男子留我吃了一頓午飯。他們家的院子樓宇高大,裝飾華麗,花草扶疏,比我家氣派多了。我卻待不慣,不顧挽留要回去。那人便派了一個家丁和一個老媽子一路護(hù)送我回去。

      我回到家,從家門口就被直接帶到了祠堂。爹直接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一骨碌滾到祖宗牌位下。然后祠堂的門砰地關(guān)上了。

      二太公從后面飄出來:“野丫頭,你可知道家里鬧翻了天?”

      我說:“二太公,我好餓?!?/p>

      “你還知道餓?”

      這不是二太公的聲音,是薛晗的。他冷笑著負(fù)手站在角落里,目露兇光,陰森恐怖,比鬼還像鬼。

      我問:“你來干什么?有沒有吃的?”

      他問:“你去洛陽了?”

      我問:“水晶包子有嗎?蝦餃呢?”

      他問:“去洛陽做什么?那個胡人小子同你一路去的?”

      我說:“沒有包子,饅頭也行啊?!?/p>

      薛晗大怒:“給我嚴(yán)肅點(diǎn)!”

      我委屈地說:“你干嗎那么兇?”

      薛晗登時面露愧疚。

      我看他是沒有給我食物的打算,徑自從香案上取下還算新鮮的桃子,咬了起來。

      薛晗氣呼呼地走了,而我卻被鎖在祠堂里三天。中途娘和姐姐都有送飯和被子過來,我吃了睡,睡了吃,還長胖了幾斤。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我終于被放了出來。

      阿紫來找我:“見到三郎了嗎?”

      “見到了。他說等處理完手上的事,這幾天就過來接你?!?/p>

      阿紫高興地?fù)ё∥遥骸鞍⒚?,謝謝你!”

      那個三郎動作倒是挺快的,當(dāng)天下午我就在爹的書房窗下瞅到了他的身影。他在和爹說話,我偷聽到只言片語,例如什么“情之所鐘,實(shí)難割舍,只當(dāng)初一時軟弱屈于強(qiáng)權(quán)”、“人各有癡,讓沈大人見笑了”、“沈大人割愛之心,某某無以為報”。

      耳邊忽然有人吹氣:“在偷聽什么?”

      我被薛晗嚇出一身冷汗。這家伙,練了輕功,又愛買弄,成日來去無聲,像鬼一樣。

      里面書房里,爹正在客氣地道:“那老夫就將它托付給你了。它可是老夫心頭之寶,還請公子日后全心愛護(hù)關(guān)照……”

      薛晗好奇:“姨爹說誰呢?”

      我擔(dān)心被里面人聽到,急忙捂著他的嘴把他拉走了。

      跑遠(yuǎn)后,薛晗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同那個胡人小子跑去洛陽了?”

      薛晗看不起蘇塔,將軍少爺怎屑賣藝兒郎?我卻喜歡蘇塔直爽豪放,待人真誠。薛晗整天只知道臭著一張漂亮的臉,蘇塔笑容燦爛更討我喜歡。

      我一時起了心思,故意說到:“我是見心上人去了?!?/p>

      薛晗一愣,猛地大笑起來。真難得他會笑得這么沒形象,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若是小丫鬟們看了,還不個個晚上做噩夢?

      我惡心道:“你夠了沒,這有什么好笑的?”

      他喘著氣說:“你見心上人?你才認(rèn)識幾個男人啊?”

      我回嘴:“非要認(rèn)識天下男人才能有心上人嗎?”

      薛晗沒話說了。

      我得意,把阿紫當(dāng)初說的話照般過來:“我同他茫茫人海之中一見鐘情,他就是我想嫁的人,我愿為他做一切?!?/p>

      薛晗的笑容有點(diǎn)掛不住了:“你都從哪里學(xué)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姑娘家,說這羞不羞啊?”

      我說:“兩情相悅有什么可羞?”

      薛晗終于板起了臉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兩情相悅?兩情相悅你還千里迢迢跑去見他?”

      我惡狠狠地道:“如果不兩情相悅,他又怎么會上門求親?”

      薛晗的臉忽然白了,他驚愕地瞪著我,說:“你說什么?”

      “上門求親啊。你剛才不是也聽見了嗎?爹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蔽覍W(xué)阿紫裝出一副嬌羞的模樣。

      薛晗漂亮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睛里在冒火,嘴巴抿得緊緊的。

      我天真喜悅地瞅著他,很高興自己把他嚇住了。

      薛晗抬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轉(zhuǎn)身走來。這個人,越來越陰陽怪氣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飯。我正在興致勃勃地啃著雞腿,爹忽然放下筷子,說:“我要說點(diǎn)事。”

      大家都看向他,薛晗的臉忽然刷地白了,瞪了瞪我,又瞪住我爹。

      爹說:“其實(shí)這事也是因阿眉這丫頭而起的?!闭f著看我一眼,“今天上午洛陽王世子來訪,同老夫討要……”

      “姨爹!”薛晗將筷子一拍,嘩地站了起來。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我也停止了吃,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

      爹問:“小晗,怎么了?”

      薛晗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到爹面前,衣擺一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聲道:“姨爹,請你將阿眉嫁給我吧!”

      原來是要我爹把我嫁給他。

      ?。渴裁??!

      我的雞腿咚地掉進(jìn)碗里。

      娘也傻了眼:“小晗——老爺——”然后轉(zhuǎn)過來大聲問我,“你又干了什么?”

      我冤枉,大叫:“這關(guān)我什么事!是薛晗說的?。 ?/p>

      我兇巴巴地沖薛晗叫道:“你胡說些什么!你趕快給我起來!”

      薛晗看都沒看我,堅(jiān)定地對我爹說:“姨爹,請你將阿眉嫁給我吧。我會愛護(hù)她,對她好的?!?/p>

      哎喲,我的媽呀!我的雞皮疙瘩都噌噌地往外冒。

      我爹是唯一一個比較理智嚴(yán)肅的,他沉著嗓子問:“小晗,你是認(rèn)真的?”

      我立刻踢了薛晗一腳:“快說你是開玩笑的!”

      薛晗卻直著脖子說:“姨爹,我是認(rèn)真的!我喜歡阿眉!”

      我快要暈倒了。他喜歡我?見他娘的鬼!

      ??!我好像的確已經(jīng)見過他娘的鬼了……

      薛晗越來越夸張,幾乎聲淚俱下,道:“姨爹,我和阿眉青梅竹馬,情比金堅(jiān)。請你成全我們吧!”

      放你狗屁的情比金堅(jiān)!

      爹轉(zhuǎn)頭問我:“阿眉,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薛晗喝高了!”

      “胡鬧!”娘突然呵斥我一聲,“終身大事,豈能信口開河!”

      說得對啊,我連連點(diǎn)頭。

      “人家小晗能看得上你,真是沈家祖上積德啊。”

      什么?!

      爹居然也很贊同:“是啊,真想不到。你怎么會喜歡上這個瘋丫頭呢?”

      那該死的薛晗居然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以表示自己也覺得這感情荒謬:“但是晚輩就只認(rèn)準(zhǔn)了阿眉。還請姨爹和姨媽成全!”

      他居然給我爹磕了三個響頭。我爹娘又驚又喜,忙把他扶了起來。

      我爹說:“那這事就這么定了。”

      什么?!

      我大叫:“不不不——”

      薛晗只一笑,完全沒把我當(dāng)回事。

      爹目光一掃:“你有什么不滿意?”

      我說:“我不要嫁給他!”

      娘說:“你不嫁小晗,你這輩子就嫁不出去了?!?/p>

      我當(dāng)時是氣糊涂了,脫口而出:“我不嫁他,那就一輩子不嫁別人!”

      他們?nèi)齻€人一愣,猛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當(dāng)時連死的心都有了。

      *蘇塔*

      “你什么時候走?”舜華問我。

      我放下手里的草藥,轉(zhuǎn)過身去看他。他站在門口,背著光,面目模糊,紅衣如血,似魔似仙。

      大雨過后的早晨清光如瀲,山林間翠鳥的鳴叫此起彼伏。昨夜毀滅般的狂風(fēng)驟雨已無影無蹤,只在地上葉間留下一片濕潤。

      我別過臉去:“你是在趕我走了嗎?”

      舜華一笑:“你知道我永遠(yuǎn)不會。”

      我說:“你教我的法術(shù)和劍術(shù),我還沒學(xué)好,我暫時不會走的?!?/p>

      舜華問:“你學(xué)好了,就要去殺他嗎?”

      我手一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是,不論我過去是誰,我今生就是沈眉。殺身之仇,我定然要報的?!?/p>

      “你想起了多少?”

      我想了想,說:“不清楚。我記憶里,你還是一只小狐貍。”

      我笑了,舜華無奈地看著我。

      我說:“現(xiàn)在的你,讓我感覺很陌生。我為什么會是現(xiàn)在這樣?你又為什么不入仙冊?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既已忘了,就有忘記的道理。我只想看到眼前的生活。”

      舜華輕嘆,轉(zhuǎn)身離去,臨走時留下一句:“那些藥草氣息有助于你練功。”

      我說:“我知道?!?/p>

      我早知道,所以之前才會雖然抱怨,但依舊細(xì)心地去整理。

      在清凈觀修行時,清心師太教了我許多草藥知識,我亦常同妙佳師姐下山去為百姓治病療傷。那時我已不再是當(dāng)年懶惰貪玩的孩子,家逢這么大的變故,自然學(xué)會了沉穩(wěn)隱忍、塌實(shí)吃苦。師姐妹們多是我這樣的落魄官家的女兒,各自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大家互相扶持照顧,平靜地在山林里生活。

      我是自那時開始練劍的。

      起初清心師太說我根骨奇佳,我當(dāng)場大笑不止,我說我從小除了爬樹打鳥是無師自通外,其他詩書女工,灌都灌不進(jìn)腦子里。

      清心師太聽后一言不發(fā),只給了我一本劍譜,要我自己去琢磨。

      我拿到劍譜,隨便翻了翻,見開頭有幾勢非常眼熟,于是握著木劍在院子里獨(dú)自比畫。就這樣練了半個時辰,連貫起來,一氣呵成,起勢出劍回身收勢,自覺倒也順暢。

      回過頭,就見清心師太和妙林師姐站在檐下,妙林師姐張著嘴巴。

      我忙說:“我是瞎比畫的?!?/p>

      妙林師姐驚嘆道:“這可是魚龍戲水第一式!阿眉竟能無師自通。師父,這可是難得的人才?。 ?/p>

      這么夸張?我驚訝地看著手里的書和劍。我只記得這些招數(shù),是某個人平日里常練的,我日日看著,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照著樣子做總是會的吧?

      清心師太點(diǎn)點(diǎn)頭,說:“雖然沒有內(nèi)力,可是招勢卻是悟得透徹。我果真沒看錯你?!?/p>

      師太問我,可想學(xué)劍法和道術(shù)?我自然一萬個愿意。

      師太說:“獨(dú)門法術(shù),不可外傳?!?/p>

      于是,我便正式做了清凈觀的一名女冠,道號妙儀。

      那時頗能吃苦,日出而起,先是將水缸打滿水,然后出劍三百下,方才去吃早飯。幾年下來,已小有所成。而法術(shù)修行上,我因天資過人,修煉沒有多久,就已在師太之上。

      后來清心師太圓寂那夜,我們師姐妹們都守在門外,師太獨(dú)叫了我進(jìn)去。

      師太對我說:“妙儀,你當(dāng)初上門,我便算出你此生命運(yùn)坎坷,與凡塵無緣。若是不想再受那顛沛流離之苦,便死心塌地,繼承我衣缽,做清凈觀的住持吧。以你的天資,不久的將來,必成一代宗師?!?/p>

      我那時一臉淚水,卻是倔犟地說:“師父厚愛,妙儀銘記在心。只是家仇未報,心中總有羈絆,無法靜心潛修,亦實(shí)在擔(dān)當(dāng)不了如此大任。請師父諒解!”

      師太長嘆:“你這性子啊——”

      我這倔犟的性子,我知道我因?yàn)檫@點(diǎn)吃了多少虧,但是我從來不想改變自己。我是沈家人,我有沈家的錚錚傲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骨。

      記得天寶十四年,家人給我和薛晗定了親。也就是那一年,安祿山叛變。

      消息傳來時,薛晗被他爹叫回去了,我正在檐下斗蛐蛐。我聽娘焦急地問管家:“這事可是真的?”

      管家說:“消息都傳遍了,現(xiàn)在京城里人心惶惶的?!?/p>

      娘又問:“老爺可有說什么?”

      “老爺說他要和其他大臣商量對策,不用等他回來用飯了?!?/p>

      娘愁眉苦臉地嘆了一口氣:“好端端的,怎么就反了?不是說天下很太平嗎?”

      我聽著好奇,從窗戶下探出頭:“娘,那安祿山反了又如何?”

      娘一驚,見是我,便松了一口氣。她招呼我進(jìn)去,摸著我的頭說:“阿眉,以后這話,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說,知道嗎?”

      我說:“可是不是整個京城都在議論嗎?那個安祿山是什么人?皇帝是不是還是整天和貴妃娘娘在一起,不理朝政?”

      娘臉色蒼白,輕聲呵斥道:“這話不要胡說!是要?dú)㈩^的!”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西北邊正風(fēng)起云涌,還未到傍晚,可是已有紅光微現(xiàn)。我覺得不安,對娘說:“娘,我們離開京城吧?!?/p>

      娘笑了起來:“傻孩子,說什么呢?現(xiàn)在還有比京城更安全的地方嗎?”

      “可是——”

      “你放心吧。這叛亂,用不了多久,就會平息下去的?!蹦锩业念^,“去玩吧。”

      我往外走了幾步,回頭看,娘一臉愁容地坐在那里,粉青衣衫更襯得她面容焦慮憔悴,竟有種花朵凋零的美。

      我心里一驚,搖搖頭,走了出去。

      那日爹果真沒有回來吃飯,家里忽然空蕩蕩的,下人都自覺地安靜了許多。一種彷徨不安的氣息在沈家流竄。

      我吃了晚飯,爬上祠堂的屋頂,坐在風(fēng)頭上,看著西天那一抹血色殘陽。靜謐之中,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其他生靈騷動的聲音。院子圍墻上,有幾個死靈的黑影一閃而過。

      我深深地吐吶,想撫平身體里那股莫名的難受。

      二太公來到我身邊:“你體質(zhì)特殊,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感受到了吧?”

      我問:“到底怎么了?”

      二太公說:“地結(jié)亂了啊?!?/p>

      “會怎么樣?”

      二太公望了望西天,沉重地說:“天下會大亂。”

      我說:“這里是天子腳下呢。”

      “天子又如何?不過是命比別人好些罷了。今年地龍移位,風(fēng)水亂了。這大唐的時運(yùn)啊,也要走到頭了?!?/p>

      我茫然地望著天邊最后一道紅光,心里的恐懼漸漸擴(kuò)大。我像是意識到,那些快樂恣意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復(fù)返了。

      “阿眉。”薛晗在下面叫我。

      我低頭望過去。他換了一身衣服,剪裁利落,非常貼身,卻不是家居的樣式。

      他也變了。

      自從我們定親后,我就再也沒同他說過話,平時見了,如果不狠狠瞪他,就背地里想些法子整治他。他卻一直沒有怨言,依舊對我笑意盈盈。

      只是今日,我們兩個都心事重重,表情嚴(yán)肅,一下就忘了往日的恩怨。

      我問:“你也聽說了吧?”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上一片肅殺之色,像是一把急切等待出鞘的寶刀。

      這樣的他讓我覺得陌生,我覺得他不再是那個屬于我的薛晗。

      也許是看出我的不安,薛晗也爬上了房頂,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起看著洶涌的晚霞,久久沒有說話。

      后來是薛晗先開了口。他說:“我爹把我叫回去,告訴我,他已經(jīng)向皇上請命,不日就要出征了。”

      我問:“要打仗了?”

      薛晗點(diǎn)頭:“安祿山來勢洶洶,又糾合了其他胡人部落,我們的軍隊(duì)一直在戰(zhàn)敗。”

      我忽然輕聲說:“薛將軍會凱旋而歸的。”

      薛晗驚訝地看著我,這大概是他這輩子從我這里聽到的第一句溫柔貼心的話,所以一副大為感動的樣子。

      我有點(diǎn)不自在,撓了撓頭發(fā),站了起來:“我回去了?!?/p>

      薛晗就在這時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燙,扣著我的手腕,讓我渾身一震。我詫異地望著他,他的眼睛里有種陌生的情緒在流轉(zhuǎn),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憐愛。我一下蒙了。

      薛晗溫和地說:“阿眉,這些天你就不要到處亂跑了。乖乖待在家里,好嗎?”

      我是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松開我的手。我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依舊用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注視著我??墒瞧婀值氖?,這次我一點(diǎn)也不覺得不自在。我反而覺得很安心,很愜意。

      因?yàn)榛厥卓偸强梢砸姷剿?/p>

      以后一段日子里,爹早出晚歸,薛晗也常往自己家里跑。姐姐回家來,也整日同娘愁眉苦臉地討論戰(zhàn)事。下人們?nèi)诵幕袒蹋陝硬话驳臍庀⒃谏驁@里浮動。

      我自覺安分了許多,聽了薛晗的話,沒有再出去玩。

      一日,蘇塔來找我,一個墻里,一個墻外,他告訴我,他要走了。

      我驚道:“你要去哪里?”

      蘇塔憂傷地說:“我爹派人找到我了,要接我回去?!?/p>

      我看他,果真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面料昂貴,頭發(fā)上還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他本就生得特別英俊,這樣一打扮,頓時成了高貴的王孫公子??墒沁@樣的他,讓我覺得很陌生。

      我很難過:“你走了,以后我找誰玩去?”

      蘇塔人大方,同他玩游戲,他總讓著我,不像薛晗,次次都要贏我。

      蘇塔聽我說這話,有些哭笑不得:“阿眉,你不小了,都可以嫁人了。你以后還是少玩些,學(xué)點(diǎn)女工什么的比較好。”

      我嘟著嘴:“誰說不是呢!我爹給我和薛晗定了親了?!?/p>

      蘇塔一驚,大聲問:“什么?”

      我聳聳肩:“他說喜歡我,要娶我,我爹娘就歡天喜地地答應(yīng)了。你說,我就那么差,他不娶就沒人愿意娶我了嗎?”

      可是蘇塔眼睛里似乎冒出火來:“你……定了親了?”

      我說:“你當(dāng)我愿意啊?”

      “你喜歡他嗎?”

      我想到阿紫的話,又忽然想到前幾日在屋頂上,又覺得薛晗不是那么討厭了。于是,我說:“還是有點(diǎn)喜歡的吧?!?/p>

      蘇塔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我有點(diǎn)不安:“蘇塔,我也很喜歡你的啊。”

      蘇塔聽了,無奈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還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得白光一閃,我的一撮頭發(fā)就被他剪了下來。

      他沖我笑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這留給我做一點(diǎn)念想。阿眉,我會回來看你的?!?/p>

      蘇塔就這樣走了。

      失去了朋友的我,更加寂寞。就在這時候,娘病了。

      娘本來有宿疾,每年天轉(zhuǎn)涼時,就會咳嗽。只是今年特別嚴(yán)重,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發(fā)低燒。我們換了大夫,換了藥,她的病反反復(fù)復(fù)一個多月,等入了冬,不見好,反而還更嚴(yán)重了。

      男人們忙碌著,姐姐又有孕在身不能?;貋?,家里陷入一種消極而混亂的狀態(tài)中。我服侍娘喝藥,她喝完了,忽然不停地咳嗽,吐出一口痰來,上面居然帶著血絲。

      我終于有點(diǎn)慌了。

      家里下人在悄悄說:“夫人這病,看著有點(diǎn)兇險呢。”

      “都說今年流年不利,又是打仗又是鬧病的?!?/p>

      “聽說那叛軍正往我們這兒來呢。”

      “不是說,大唐的龍脈移位了嗎?”

      我厲聲喝道:“說什么呢?”

      那兩個仆婦被我嚇了一跳。

      我冷冰冰地道:“天子還坐鎮(zhèn)大明宮呢!大唐的國運(yùn),豈是你們這種人議論得了的?要是傳出去,誰都別想要腦袋!”

      下人們?nèi)慷忌l(fā)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像看到一個陌生人。

      我不耐煩地?fù)]揮手:“都下去吧,別吵著夫人休息?!?/p>

      眾人都退了出去。娘躺在床上看著我,目光透著欣慰,隱隱有淚水。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郁悶。

      自那之后,我就漸漸開始幫著娘管理這個家。我素來閑散不問事,在府里又毫無威信。為了讓眾人信服,不得不總是板著個臉。日子久了,下人都議論紛紛,說二小姐簡直像被什么東西上了身。

      難怪說,當(dāng)家三年狗都嫌。這才知道以往娘的辛苦。

      一日,我在書房算賬,薛晗來了。

      這些日子他在朝里領(lǐng)了一份職,忙于公務(wù),我們很少碰面。如今一見,發(fā)現(xiàn)他又高了些,黑多了,眼神特別明亮,宛如黑夜里的星辰。

      我早知道別人覺得他英俊,可是今天是我頭一次覺得他好看。這個認(rèn)識讓我臉忽然開始發(fā)熱。

      薛晗走進(jìn)來,輕聲問我:“這么晚了還在忙?”

      我說:“我算術(shù)不好,幾頁賬要算很久。”

      他說:“以前教你的時候,死活都不肯學(xué)來著?!?/p>

      我苦笑道:“我那時哪知道會有今天啊?”

      薛晗眼神黯淡,說:“阿眉,你辛苦了?!?/p>

      我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到他身邊,問道:“情況真的很糟糕嗎?”

      薛晗疲憊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爹雖然現(xiàn)在能勉強(qiáng)抵擋,可是叛軍糾合了多股勢力,有備而來。爹和大哥被困城中已有十日……”

      這些年,皇帝頗為放縱信任那個安祿山,凡是有不利安祿山言論的人,都給送去任由安祿山處置。皇帝自己沉迷于貴妃的溫柔鄉(xiāng),早不問政事。如今叛軍來襲,己方兵敗如山倒,卻是急也急不來了。

      薛晗倦怠憔悴的面容上,有種讓人心神蕩漾的俊美。一向那么自信的他,一向那么精神的他,也又這么憂愁彷徨的一面。

      我直覺這個時候該去安慰一下薛晗,于是,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牽著他,讓他坐了下來,然后為他倒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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