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茜
這一秋冬的溫暖陪伴只是假象,他終究要孑然一身,度過這無垠歲月。
楔子
紅衰翠減時節(jié),洛陽城一片蕭索,元徽在永泰坊的私宅中坐著,盤算著要搬到昆侖山里住幾十年。
他有一張好皮相,又愛華服,出手闊綽,好些世家子弟主動與他結(jié)交,對他青睞有加的仕女更是不少,他雖避之不及,卻也迫不得已交了三五酒友。在洛陽盤桓十載,他總也不老,是該躲起來過一段息交絕游的日子了。
他翻檢這十年的收藏,珍奇古玩數(shù)不勝數(shù),就連妖怪的內(nèi)丹都收了七八顆。正苦惱取舍時,家里里又闖進來一個妖怪。這宅子被他施了法,沒他邀請,凡人進不來——照理說妖怪也是進不來的。
妖怪變化成貌美女子的模樣,飛眉杏眼,俏鼻櫻唇,英氣嫵媚。她徑直走到他面前,攤開手掌,一枝靈霄花綻放于掌心。
“元道長,妾身同你談筆買賣?!蹦锹曇魳O柔,好似春風(fēng)纏綿,引人沉醉。
靈霄花只生在蓬萊仙島,三千年才開花一次,食之可大增修為不說,還可遮掩妖氣規(guī)避天劫,是各路妖怪眼饞的珍寶。
可惜仙妖殊途,蓬萊難尋,僥幸到了蓬萊島,也會被島上的咒法磨掉半條命,更別說遇到靈霄花開放。
不過——
“貧道又不是妖怪,要這寶貝無用?!痹詹⒉回澬模宋镉谒麩o用,也就毫無價值。
“道長可知,這靈霄花有一隱效,食之可變換容貌。只因妖怪都長于變幻,便少有人知?!迸硬讲綖闋I,要引他入甕。
這功效倒十分有用,他卻不假思索地拒絕:“無功不受祿,我早不做那殺妖的買賣。姑娘若要尋死,可撞南山,可投洛水,好走不送?!?/p>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他也厭倦了開導(dǎo)這些一心求死的妖怪,只給她指了兩處好地方,妖怪怎會撞死溺斃?
“道長,妾身不為求死,是要求道長救命?!迸有σ饕鞯卣f。
元徽蹙眉。
活了七百年,他殺妖無數(shù),卻還從未救過妖怪性命呢。
1
元徽不是妖怪,卻是個墮入魔道的道士。
他生于前朝末年,父母死于戰(zhàn)亂,他被一個老道士撿了回去。道觀在靈翼山之巔,是享有盛名的修仙之地。掌門提倡行善修行,他少遭離亂,自有一顆慈悲心腸,見著螞蟻都要繞道走,避免犯戒。
觀中得道之人不用再食人間五谷,但大多還是元徽這樣的小道士,不吃飯只能餓死。時逢亂世,道家不雜塵務(wù)的戒律也難以遵守,道觀便開辟了一塊菜園。元徽被分配到菜園種菜,翻土除草都十分小心,不愿傷了土中蟲豸。
然而再細心也有意外,挖斷了一條拇指粗細的蜈蚣,蜈蚣扭擺掙扎,痛苦至極,似是不甘慘死——元徽即惶恐又內(nèi)疚,一時將超度的咒文忘了個干凈,情急之下,自編了一段咒文念給蜈蚣。
誰想那蜈蚣竟開口說話,讓他為己禱告,將它轉(zhuǎn)生之愿加入經(jīng)文之中——它下一世要做翱翔宇內(nèi)的飛鳥。
元徽驚駭之外,只能照做,蜈蚣這才安然而去。
元徽對此事耿耿于懷,再不肯種地,向師父求了砍柴燒火的苦差來做。靈翼山險峻無比,砍柴既危險又辛苦,很少讓小道士做這活計。
誰知此舉非但沒能規(guī)避此類事件,還愈演愈烈——碰死在他柴刀上的紫眸巨鼠,爬到他腳下被踩死的藍蟻,哀號著撞死在他背簍上的飛鳥,無一例外,臨死都要求一段往生經(jīng)文,加一個投生之愿。
他自然有求必應(yīng),卻忍不住腹誹:我又不是司命仙君,怎能左右你等命格。
元徽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千方百計讓他犯下殺戒的都不是尋常動物,都是有一定修為的半妖或妖。修行辛苦,卻要來尋短見,實在費解。
如此日久,尋死的更是花樣百出,有求投生到哪一家,下一世要遇到誰的,他隨口便允了。過了幾十年,比他晚進觀的都有所成就了,唯有他停步不前,只有容貌保持在青年。
師父起疑,召了他去問,他便將被妖怪糾纏之事和盤托出。
老道長嘆道:“你被這些妖物糾纏,做下太多殺孽,已無法修成正果。你仙緣已盡,如今天下太平了,你這便下山去吧?!?/p>
元徽自然百般相求,老道卻狠了心不應(yīng)允。他忍不住問:“我既然無法修成正果,為何又不老?”
“你已遁入魔道,自可長生不老。離了靈翼山,找上你的妖怪怕是更多,我教你驅(qū)妖的咒符,用以避之吧。你我?guī)熗揭粓?,便多勸你一句,哪怕是它們自尋死路,這殺孽到頭來仍然要算到你頭上,你好自為之?!?/p>
而后老道便消失無蹤。
元徽咬牙,發(fā)誓不再應(yīng)任何送死鬼的愿。
后來又有蛇妖找上他,瀕死了他也不應(yīng),只問你們這些妖怪為何偏要尋上我?害我被逐出師門,孤苦無依。那蛇妖無法,只得告知他真相。原來他是天煞現(xiàn)世,死在他手上的任何生靈,若得了他的往生咒和投生之愿,下一世定會實現(xiàn)。
蛇妖許諾,將內(nèi)丹與蛇蛻送他,它已修行五百年,這些也算寶物了,只求他一咒。身為蛇妖,戀上被請來收它的古板和尚,注定不得善了。下一世愿投生做他養(yǎng)在池中的紅鯉,得他一世憐惜。
元徽終是不忍,便應(yīng)了它的愿。
而后這數(shù)百年,他漫無目的地游蕩于世間,時刻躲避著妖怪,卻難免會被尋上,變著法死在他手里——這些妖怪也學(xué)會了送他各式寶物或錢財,他便一日比一日富,最后富可敵國。
他發(fā)誓不做那殺妖的買賣,這靈霄花雖好,卻也難以撼動他的決心。尤其是,這女妖怪笑著真是好看,死了實在可惜。
誰想她是要求他救命?他可救不來。
2
“道長何必謙虛——我可知道,道長施舍金銀,救過不少凡人的性命呢。妾身的命,只有道長救得?!?/p>
元徽心道,那是凡人,又不是妖怪。莫不是自己藏有眾多內(nèi)丹的事漏了風(fēng)聲?她這是要內(nèi)丹救命不成?
“姑娘若看上在下收藏的內(nèi)丹,但說無妨,給你便是。卻不知姑娘是何類,要用到哪種內(nèi)丹?此處不一定有,大批的我收在別處。”既然已被知道,他也不想隱瞞,救她一命也算功德一件。
那女子見他一本正經(jīng)的神態(tài),終是笑出聲來。
“妾身名叫巫姬,大概算禽類吧,我自北方來,為尋道長費了許多周折呢。那些內(nèi)丹無法救我性命——這靈霄花藥效勝過內(nèi)丹不知多少倍?!?/p>
“原來是個烏雞精。比靈霄花罕有的寶物我也沒有,你還是快去找別人救命吧?!?/p>
烏雞精?巫姬一時哭笑不得。
“妾身中了怨毒,活不過今年——道長可知,三百年前有一只怨魔橫行人間,使一把長戟,能斬仙劈妖,名叫洛澤。我與他纏斗,被他所傷,這便中毒,冒死上蓬萊尋靈霄花兩朵,卻無效用。據(jù)說那洛澤已死,尸首和武器都被沉入冥域罔水之底,尸身上開出一朵死蓮花,只有那花能解此毒。然而罔水,神仙妖物都不能入,只有成魔的道長你,可潛入其中摘到?!?/p>
洛澤這名字是很熟悉,可自己也沒有闖進冥域的本事,也不知巫姬所言真假,只有他能摘那花——哪有這種怪事。
“道長不知,那洛澤本也是天煞命格,又含冤慘死,埋在兇惡之地,死后便化了怨魔。道長命格與他相似,一定能摘到那朵花。潛入冥域之事,我自有安排。道長被迫造下殺孽,妾身卻不會強迫道長,只求道長垂憐,救我一命?!彼钌钋硇卸Y,神色哀戚。
的確,以她的道行,挾持自己亦非難事。許是被她情態(tài)打動,又或是殺孽太多想要贖罪,他這便同意了。
哪怕明知她有所隱瞞。
巫姬說:“潛入冥域并不難,只需假死便可。洛水之中有魚名寒鱸,身體透明,只有脊骨呈鮮紅色,遇暖既化,食之可假死。只有在冬至之日,用白玉做釣竿,琉璃做餌,才能將它釣上來。漁具都已備好,就待節(jié)氣?!?/p>
“可是立秋剛過,冬至還遠呢?!痹盏?。
巫姬笑,眼神嫵媚:“漫漫長日,妾身會與道長為伴?!?/p>
語氣曖昧,惹得元徽心慌——活了這幾百年,除去幼年時光與修道歲月,還從不曾有人與他做伴呢。
3
巫姬是個妙人兒——擅烹茶飯,通曉音律,長于歌舞,就連詩書,也能信手拈來。
有她做伴,日子過得飛快,日日都覺得新鮮。
洛陽女子好新妝,她也學(xué)得許多,裝扮日日不同。元徽儲有眾多珍寶,龍骨珠釵,鮫人織錦,都送她裝扮。今日扮仙娥,明日扮龍女,不亦樂乎。
立冬那日巫姬扮作英武男子,兩人騎馬到白馬寺賞秋,巫姬依然喚他道長——
“在下早已不是道士,你喚我名諱便可?!彼f。
巫姬笑道:“我既照顧你起居,又陪你解悶,伴你出游,只差自薦枕席,便能喚你相公了,差這一項,我便喚你公子吧?!?/p>
元徽蹙眉打馬而去,巫姬在他身后大笑。
他心道,被調(diào)戲了——即羞惱,又忍不住露出笑。
“公子,今年皇帝要駕臨東都,觀蘇幕遮節(jié),想來會很熱鬧。你想要怎樣的面具?”
蘇幕遮節(jié)源于西域龜茲,原本是以面具遮面,互相潑水,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節(jié)日,要一連慶祝七天。傳入中原后廣受皇族喜愛,不知為何,卻將這潑水嬉戲的節(jié)日定在了大雪之時。
總之,蘇幕遮節(jié)一場長達七日,金吾不禁夜的狂歡。
這節(jié)日本是元徽避之不及的——妖怪們最喜歡湊這樣的熱鬧。然而見巫姬如此期盼,他想,去一次也沒關(guān)系。
元徽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妖怪送過他一個赤靈面具,面具用血紅妖木雕成,不知被他放在哪個藏寶庫。
“你為自己準備就好,我已有了,只是不知放在哪里,這便去尋?!蹦敲婢咴?jīng)很得他喜愛,他還戴著出去嚇過頑皮的孩童。
巫姬只能應(yīng)允。
元徽能日行千里,可惜他是個不擅整理又健忘的家伙,這一找就是十三日,最后在南海的儲寶地將它找到。
面具被胡亂扔在一堆雜物中,卻纖塵不染,旁邊還有一套那妖怪附送的血紅戰(zhàn)甲——他一并拿來,急忙趕回洛陽。
那已是蘇幕遮節(jié)的最后一日,皇帝駕臨到城樓之上,城中燈火通明。巫姬也出來了吧,不知她戴著怎樣的面具——他來不及回府,施法為自己換上戰(zhàn)甲和面具。
他過了天津橋,沿著通渠往南走。路上船上到處是奇裝異服,戴著各式面具的人,還夾雜著不少妖怪,飲多了酒,尾巴都露出來,卻無人在意。
舉著白紙燈籠戴兔子面具的鷹妖,穿著薄紗華服露出大片胸脯戴狐貍面具的熊精,各式各樣,數(shù)不勝數(shù)。他下意識地要避開它們走,不想它們避得更快更遠。
這身裝扮果然威風(fēng),以后便都這么出門好了。
走到淳化坊,兩渠交匯處,遠遠就見對岸有一背水而立的白衣女子。綰的似乎是雙刀髻,面具上端有兩根長長的鳳翅,十分罕見,顫巍巍地發(fā)著微光。
她像是在找人,一定已經(jīng)找了很久,背影才會這樣疲憊又絕望。
“巫姬?!痹彰摽诙?。
女子回過頭來,那是一張威嚴的天神面具,透過眼前的孔洞,她瞳孔剎那間變得幽暗。她愣住,而后騰空越過水渠,翩躚落地,好似云中仙子一樣輕盈,而后張開手,緊緊抱住他。
“終于,終于找到你了?!蹦菢鱼挥恼Z氣,讓元徽既開心又難過——原來她這么懸心自己,不該為了一個面具讓她久等的。
他便伸手將面具揭下,面具之下,一張俊臉上已布滿薄汗。
“我也找到你了?!彼f著,也將巫姬的面具摘下。
許是過于突然,面具揭落時巫姬有片刻失神——而后她松開手,微微笑了:“公子,讓妾身好找?!?/p>
元徽說:“難道這七日都在街上找我嗎?”
巫姬道:“自然不會,前幾日都在府中等著公子歸來呢。”
渠邊舀水嬉戲的人群中爆發(fā)一陣笑聲,有水花飛濺過來,落到巫姬臉上,好似淚痕。元徽抬手,將它拭去。
巫姬看著他,半響展眉道:“公子走吧,回府飲上一杯桂花酒,驅(qū)寒暖身,再好不過。”
她體貼地接過元徽的赤靈面具,抱在胸前,施施然向永泰坊而去。那面具依然表情猙獰,被她纖手蓋住了口鼻,光看那眉眼,竟好似在哭泣一般。
作為神,她這樣處心積慮地取得自己信任,怎會是為一朵花?北天帝君宮中有神界最好的藥師,什么毒解不了?
正疑惑時,巫姬將那死蓮花變化成指尖大小,放入口中,立時便倒地,全身血色褪盡,痛苦地蜷成一團。
元徽大驚,將她扶起,摟在懷中。
“公子……那時我說中毒,是騙你的,現(xiàn)在我真的中毒了,此毒無藥可救,不過一刻,就會身亡?!蔽准Ьo緊拽住他的衣袂,手背上青筋畢現(xiàn),十分痛苦。
元徽看著她,咬牙切齒道:“你竟也是要求死!”
元徽見過太多尋短見的妖,他自己卻十分惜命,為巫姬冒險,既是對她有情,也是救贖心切。
然而他越過千難萬阻,求來的,卻是她尋死的毒藥。
6
巫姬吃力地伸出手,拂上他的臉。
她與洛澤,當(dāng)然不只是死敵這樣簡單。洛澤淪為怨魔之前,是一名年少有為的將軍,與太子也交好,皇帝許諾將女兒嫁給他,讓他到北方平叛。然而那個造反的部族有一半是妖物,北伐大軍損失慘重,洛澤一籌莫展。
巫姬下界游玩,遇到落寞的洛澤在水邊舞劍,招招用盡全力,直到筋疲力盡,才仰躺在地。神仙寡欲清心,少見這樣不掩沮喪又雄心勃勃的人,巫姬便走過去,低頭對他說:“將軍,你缺的只是一把好兵器。”
她將北天帝君的神戟偷拿出來,借給洛澤,洛澤得了神器,反敗為勝,平叛成功。而巫姬對他早已暗生情愫,也沒急著討回神戟,便回了天上。
在洛澤出征平叛的兩年里,帝都風(fēng)云變幻,太子暴斃,皇帝遜位,三王子登基。新帝先卸了洛澤兵權(quán),又羅織罪名將他投入死牢,都不曾過堂,就凌遲處死,他家滿門被誅。而后將他殘尸埋在風(fēng)水極惡之地,不過半年,他便化成怨魔,破土而出,尋到神戟,開始瘋狂殺戮,人和妖都不放過。
而巫姬擅動神戟之事也被發(fā)現(xiàn),帝君震怒,勒令她下界殺死洛澤,將神戟尋回。
她找到洛澤,洛澤卻不識她,他戴著赤靈面具,穿著血紅戰(zhàn)甲,招招要置她于死地。神戟既能殺妖,也能斬仙,她又猶豫不決,就落了下風(fēng),被洛澤所傷。她終是不忍殺他,便以傷重為名,回到了天界。
待她養(yǎng)好傷下界,洛澤卻不見了,尸首出現(xiàn)在罔水之底,顯然是死了。他既沒成孤魂野鬼,也沒入冥域,生死簿上更沒有他轉(zhuǎn)生到何處的記錄,就這樣消失了。
幾百年間,她得空就下界尋找,開始厭倦神的永生——她想同洛澤一起轉(zhuǎn)世,經(jīng)歷輪回之苦,也好過這樣孤單地尋覓,沒有結(jié)果。對洛澤的感情逐漸淡化,找到他的執(zhí)念卻愈來愈鮮明,不死不休。
后來她打聽到,洛澤死前去找了一個叫元徽的入魔道士——那個道士有操控死于他手之物來世的本領(lǐng)。
據(jù)說這道士徒有嗜殺的虛名,卻很心軟。她向蓬萊島上的仙友討來兩朵靈霄花,騙北天帝君要去找回神戟,來到洛陽。元徽果然不是硬心腸,她沒費什么勁,就哄到他去摘花,更是步步為營,布下情網(wǎng),將這情竇未開的小道士困入其中,以待她下一步的計劃。
那朵從洛澤心臟處長出的怨之花,不能救命,只能致死。
她既必死,對她有情的小道士,也不會介意用那能斬仙的神戟補刀,順道送她一個投生之愿吧?
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為一腔情愫,背上弒神的罪孽。
“弒神之罪——死后煙消云散,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墒枪?,你只要不死,這報應(yīng)便不會降臨?!?/p>
元徽啞然。若有一天他厭倦這無盡的殺戮,永生的孤獨,想要一死以求新生時,卻不能死,又當(dāng)如何是好?在她將戴著赤靈面具的自己錯認為洛澤時,他就該明白,這一秋冬的溫暖陪伴只是假象,他終究要孑然一身,度過這無垠歲月。
她利用他的寂寞,布下這無法掙脫的陷阱……真是無情啊。
他拾起神戟。
“我殺過許多妖,卻沒殺過神,怎么做?”生的假象已然破滅,巫姬將他逼到這無路可選的境地,一心求死,那他便應(yīng)了她。
“從第八節(jié)脊骨,自下往上,將中間的七根經(jīng)脈挑斷,挑斷最后一根,便死了?!睌嗔讼晒牵材鼙苊獾劬賮韺⒆约簩せ亍贫说墓录湃兆?,她已經(jīng)厭倦。
巫姬俯身趴下。
那戟很長,元徽用兩只手才握住,手上包扎好的傷口也重新滲出血來。
“投生之愿?!?/p>
“下一世,定要遇到洛澤?!?/p>
元徽有些為難,這個愿望,與當(dāng)初許給洛澤的相矛盾呢。他思索片刻,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眼神極冷,這笑就尤為詭異。
“我每斷一截,便會問你一句話?!?/p>
元徽雙手舉起神戟,劃開了那幾節(jié)脊骨外的衣裳,巫姬白皙的脊背露了出來。他一沉手,挑斷第一個骨節(jié)。
“洛澤變成怨魔后神志全失,濫殺無辜,你可知他為何又有了靈識,來找我求死?”
巫姬搖頭。
“他殺了一個人,你知道那人是誰嗎?”第二節(jié)。
“巫姬不知?!闭Z調(diào)極低,是痛得沒了力氣,又害怕聽到答案的緣故。
“那是他青梅竹馬的公主——他死后公主不肯嫁,便出家為尼。洛澤殺死了她,才醒過來,放下仇恨來找我。你可知,他的投生之愿為何?”他手一沉,又挑斷第三節(jié)。血噴出來,濺到元徽臉上,他似渾然不覺。
巫姬顫抖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愿猜?那就不談他。你可記得,曾許諾要陪我十年?”第四節(jié)斷開。
巫姬點頭。
“那時你說要求生,我答應(yīng)幫你,哪怕為此喪命也無怨。到頭來,你卻也是求死。這個結(jié)局,巫姬,我該如何面對?”元徽終于露出哀戚的神情,輕輕劃斷了第五節(jié)。
“我……很抱歉?!睖I水溢出眼眶,巫姬不知道,是哭洛澤的無情,元徽的痛苦,抑或這命運。
“這毒,果真無法解嗎?”元徽抖著手,切斷了第六節(jié)。
巫姬輕輕搖頭。
費盡心思中毒,不單是逼迫元徽殺她,也是斷了后路。元徽停下手,看著掌心滲出的血沿戟尖滴落,與巫姬的血肉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你對我,有沒有一絲真心?”戟尖懸停于最后一個骨節(jié)之上,微微顫抖。
真心嗎?巫姬想,蘇幕遮節(jié)之夜,他溫柔拭去水滴時,她的確有些失神。他說要保護她不讓她被主人捉回去時,她是動了心。而他義無反顧跳入罔水時,她慚愧內(nèi)疚,那中間,的確夾雜著幾分喜歡,幾分后悔,想要時光倒轉(zhuǎn),與他永世為伴的。
只是這些,都被她的執(zhí)念掩蓋了。她用盡全力,做出了點頭的姿態(tài)。
元徽刺了下去——你的愿望,我會讓你實現(xiàn),你欠我的,我也一定會討回。我不是圣人,只是個魔——魔有了執(zhí)念,自然要不擇手段實現(xiàn)。
7
十三年后,天下再次大亂。
亂軍攻破了長安,無數(shù)王公貴戚攜眷西逃,有不幸沒逃走的,被捉到便會被處死。豆蔻年華的小郡主藏身于廢棄的馬廄之中,用稻草將自己掩住,祈求有人來救她。
她餓得暈頭轉(zhuǎn)向時,聽到有人過來,那人走路好快,到了近前,一把掀開稻草。他長得俊美極了,看樣子還很年輕,可是卻已滿頭白發(fā),在陽光下分外刺目。
他伸出手來,鬼使神差地,她握住他。
“找到你了?!?/p>
好奇怪的話,卻好似聽過一般。
那人帶著她往西北走,走到西域一個叫龜茲的國家,便停了下來。他好像特別富有,又會很多妖術(shù),總也不老,但他們住的房子很差勁,也沒有仆人,事事都要他親力親為。
有時候他會悄悄嘆氣,說什么——怎么這么懶,早知道再加上一個讓她聰慧勤勞好了。發(fā)完牢騷,卻還是一樣對她好。
他這樣任勞任怨,讓她忍不住要欺負他,提出許多無理要求,他卻都能辦到。
她便同他在這里過了十年,她有時會想念父母,想念長安的繁華。這種時候他便會安慰她,告訴她中原還在戰(zhàn)亂,總有一天會帶她回去。
她便寬了心。
七月的蘇幕遮節(jié),他翻出一個赤靈面具問她想不想要,她點頭,他便為她戴上。街上滿是歡快的人群,她被人群淹沒,再回頭,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一直牽著她的人了。
她慌了神。
有個著華服的龜茲貴族男子走過來,說:“你的面具真眼熟?!?/p>
她抬起頭,亦覺得這人面善,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
這時街上鼓樂大作,龜茲的公主坐在步輦上,尋覓到那個她中意多年的男子,便將手中的花束丟過來,砸中了這男子的頭。他撿起花束,對郡主笑笑,轉(zhuǎn)身朝步輦走去。
郡主心中涌起莫名失落,很快又散去。
那個人終于歸來,他說:“中原的戰(zhàn)事結(jié)束了,你的家族保住了江山,我找人送你回去吧?!彼y以置信——難道他要離開她嗎?想都別想。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元徽摘下她的面具,看著她陰云密布的臉,終是笑了。
那時候,他既應(yīng)了巫姬的愿,又加上了要她陪他十年一事。許是違背許諾,讓巫姬再見到轉(zhuǎn)生后的洛澤,抑或是擅改她的愿望,在那以后,他篡改命數(shù)的能力消失了,還一夜白頭。
他帶著巫姬來到龜茲,這其間他一度懷疑自己找錯了人——事事精通的巫姬,這一世竟然什么也不會做,讓他吃盡苦頭。
雖然辛苦,那種實在的感覺卻讓他很滿足,而且相處越久,就越覺得她還是巫姬——郡主調(diào)戲起他來相當(dāng)嫻熟。
如今十年期滿,他便將命運的選擇權(quán)交到巫姬手中。
巫姬緊握他的手:“不要拋下我,我會學(xué)著操持家務(wù),漫漫長日,亦會陪你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