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深知身在情長在
這里是琰昭國的京城酈都,干燥悶熱的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半月有余,會觀星象的人都說初三有雨,而明日便是初三了。
紅衣的女子側(cè)在月牙榻上午睡,連夢里都憧憬著落雨的情形。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她,身穿紺青色窄袖衣的少年匆忙進(jìn)來道:“宮里出事了!”女子心生不祥:“宮里出事?莫非跟史詠泰有關(guān)?”
“宮里剛傳出消息,說回京述職的大將軍史詠泰在午朝之后被東御府扣押了。他擁兵自重、不敬君主,皇上早已經(jīng)派東御府在暗中監(jiān)視他已久。而且還聽說他出賣軍情,和風(fēng)棲國的權(quán)貴有所勾結(jié)。”
雖然四年前琰昭國和風(fēng)棲國已經(jīng)協(xié)議休戰(zhàn),但當(dāng)時琰昭國是以敗戰(zhàn)的姿態(tài)向風(fēng)棲國割地議和的。大家都說向來好勇斗狠的風(fēng)棲皇族拿了好彩頭只怕沒那么容易罷休,果不其然,最近幾個月兩國邊境的沖突明顯比以前增多,局勢似乎又有點(diǎn)緊張了。女子沉思問:“那皇上如何判?”
少年說:“皇上得到的證據(jù),能夠定史詠泰的都不是大罪。據(jù)說還有一封他同風(fēng)棲國的十三王爺秘往的信函,能找到那封信函,他才沒有翻身的機(jī)會。這件事情是東御府在查,要徹查清楚,他們才會放他離開?!?/p>
女子用手帕捂著嘴,常年的咳嗽更添了幾分心亂:“東御府?早不進(jìn)晚不進(jìn),偏在我要動手的時候進(jìn)了東御府??Α釐槹∨釐槪蹅儼四隂]見,想不到面還沒碰上,你竟給了我這樣大的見面禮?!彼戳丝瓷倌甑溃拔蚁朊魅漳菆龃笥晔吩佁┦勤s不上了,我只想對付他,不想傷害到史家其余的人,你等天黑到將軍府走一趟,把那張畫暫時盜出來吧?”少年的想法與她不謀而合:“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p>
女子從妝奩里拿出一道平安符遞過去:“記得帶著,自己當(dāng)心。憶寒!”這個名字,她每一次喊,心里面都會特別柔軟,也特別傷感。而每次憶寒出任務(wù),她都會給他這樣一道平安符,八年來從未間斷過??墒?,憶寒也從未告訴過她,其實(shí)他每一次都沒有將平安符帶在身上,幾十道平安符,一直都被他用一個精致的錦盒收著,干凈完好,沒有沾血腥。
他們都不會忘記,八年前,就是這紅衣的女子帶著還只有十歲的憶寒走上殺手這條不歸路的。八年前的她,也是一襲紅衣,坐在酒樓里自斟自飲。有幾名不懷好意的公子哥兒圍過來想調(diào)戲她,她不看不動,只嘴角掛著淡淡的嘲諷笑意。十歲的他卻挺身而出,說要保護(hù)她。
酒樓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衣衫襤褸,手里還端著要飯的破碗。她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他帶走了。她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別人都喊他小子,他沒有名字。她說那我?guī)湍闳€名字如何?
就叫憶寒吧?
憶是回憶,憶的是她失去的一位故人。
他們相依為命八年,手染血腥犯案累累??馨愕纳钏坪跤罒o盡頭。而在背后操控著他們的,便是當(dāng)今琰昭國的大將軍史詠泰。
天黑之后,憶寒悄悄地潛進(jìn)了尚書府。紅衣的女子還在她的止水閣里靜坐著,書房中堆滿了的,都是她欲求內(nèi)心平靜時所繪的畫作??墒?,這一晚她好幾次提筆,竟是一個墨點(diǎn)也沒有畫下去。
突然,圍墻外飛來一道黑影,面紗揭下,便是憶寒的臉。他手里拿著畫卷,焦急地遞給她,“東御府發(fā)現(xiàn)我了!”她見他的左手腕和手背都有類似于夜光粉之類的東西,光一照,就像在皮膚上燒著一層火苗。“怎么會被發(fā)現(xiàn)的?”
他說:“我剛拿到畫,東御府的人就進(jìn)來了,似乎是要搜查史詠泰通敵叛國的罪證。我偏偏跟他們撞上了,還跟他們的都尉動了手?!?/p>
她一驚:“都尉?裴崢?”
他點(diǎn)頭:“嗯,這些追蹤粉就是他撒的?!彼钡?,“我沒時間了,畫你收著,我現(xiàn)在必須離開京城?!?/p>
他們都知道東御府的追蹤粉一旦沾到人的身上,若沒有特定的藥水加以清洗,那便只能撕掉一層皮才可以將粉末卸掉了。追蹤粉會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氣味,是東御府里訓(xùn)練出來的黑犬最善于追蹤的。所以,沾到了追蹤粉的人,要逃過琰昭國最強(qiáng)大的情報與護(hù)衛(wèi)機(jī)構(gòu)東御府的搜捕,其幾率是微乎其微的。
她心中暗覺不妙:“可能來不及了!”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街上有一陣密集的腳步聲,濃濃殺氣已越墻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憶寒,你趕緊藏到地下的石窖里去,只有完全密封的石窖才能掩蓋你身上的氣味。而且,就算他們找到了,但他們沒有鑰匙也開不了那道千鈞石門?!鼻рx石門一旦落下,無論由內(nèi)還是由外都不能強(qiáng)行開啟,除非有人在石窖外面用那把特制的琥珀金鑰轉(zhuǎn)動機(jī)關(guān),石門方可以重開。只不過,密封的石窖里空氣有限,憶寒最多只能撐三天,三天之后會怎樣,他們都沒有把握。
可是,東御府來得這么快,憶寒就算現(xiàn)在能逃出去,禁衛(wèi)也會立刻就跟身追擊,最終的結(jié)果,將會是他疲于逃命而耗盡所有的體力。以往東御府靠追蹤粉緝捕逃犯,便有很多這樣的先例。
權(quán)衡之下,憶寒咬了咬牙道:“好!你自己當(dāng)心!”
于是,她藏好了憶寒,自己便在東御府的人破門而入的一瞬間,越墻從后巷逃走了。東御府搜遍了止水閣,最終停在了那道千鈞石門前。所有人自動退開兩行,一個白袍青靴的男子緩緩走出,打量著那道石門。
他便是東御府的都尉,裴崢。
裴崢道:“這間止水閣曾是前朝機(jī)關(guān)名匠鳳老先生所有,鳳老先生的妙手精心,果然令人甘拜下風(fēng)。”他吩咐道,“派人監(jiān)視止水閣,回去查清楚,現(xiàn)在這里住的是什么人。”眾人拱手應(yīng)聲:“是,都尉。”
裴崢回到書房,見滿室掛畫,他隨意看了看,目光掃過最角落里掛著的那幅,忽然怔住了。
青山流水,白石浮燈,還有逐燈而來的畫中少年。那幅畫他竟認(rèn)得!他走近一看,畫的右上角果然還有四行小詩: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那二十八個字,是他親手所寫的。
他的意氣鋒芒,突然便在那幅畫的面前暗淡了起來。八年了,眉間心上,到底還是無計可消除。他忍不住慨然長嘆,緩緩地嘆出了紅衣女子的名字。
司徒嫣。
§ 流水浮燈故人來
司徒嫣用了六年的時間來研制一種殺人于無形的劇毒,再用了兩年,學(xué)會了觀星象卜晴雨。她沒有看錯,黎明一到,日隱霞退,狂風(fēng)之后便是雷電暴雨。她昨夜擺脫了東御府的追蹤,早晨還到史府打探了一下,聽說東御府想要找罪證卻遍尋不獲,他們懷疑有可能是逃走的黑衣人將罪證帶走了。東御府封鎖了京城各大出口,帶黑犬在城內(nèi)搜查,而止水閣四周也都是東御府的禁衛(wèi)。
司徒嫣就躲在止水閣對面的客棧里,時刻都注意著樓下禁衛(wèi)的動向。午后的暴雨依舊肆意,她看見有個撐著黑傘的人走到止水閣門口,收了傘,傘下的男子儀表堂堂,赫然正是裴崢。八年未見,當(dāng)初總喜歡用深沉來遮掩稚氣的少年,如今已有大將之風(fēng)了,眉宇間甚至還多了幾縷滄桑。
他向門外看守的禁衛(wèi)低語了幾句,然后便進(jìn)了止水閣。司徒嫣看他跨過第一進(jìn)院子,心中暗道不好,他莫不是要去書房吧?那幅畫還在里面,他這個時候去會送命的!
那幅畫,是只為史詠泰一個人而準(zhǔn)備的。司徒嫣已經(jīng)忘記了,以畫殺人這樣的念頭到底是因何而起。多年來,她采毒制毒,甚至以身試毒,落得這副痛病纏身的模樣,都是因?yàn)樗霐[脫史詠泰那惡魔。
在這世上她只有一個親人,便是家中已經(jīng)年過七旬的奶奶,可她如今卻不知道奶奶身在何處。史詠泰威脅她,只要她為他做事,奶奶便可無恙。否則,她稍有異動,奶奶就會喪命。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唯求可以先下手為強(qiáng),神不知鬼不覺殺了史詠泰,而且必須一擊即中。
她用的是一種獨(dú)特的殺人方式。
她將提煉出的劇毒融進(jìn)一塊墨里面,當(dāng)她磨墨作畫,畫出來的畫也就有了劇毒。但那種毒必須在遇水或受潮的時候才會化成一種無味的氣體逸出,其擴(kuò)散的范圍也不會太廣,大約十尺見方。人在毒氣之中并不會自察,但時間稍長就會因?yàn)槲脒^量的毒氣而心痛如絞,慢慢死亡。
司徒嫣每次作畫,因?yàn)橐ツ?,墨沾水會令毒氣逸出,所以她都需要事先吞服解藥。等墨汁一干,畫便成了尋常的畫。而一旦下雨,且下雨的時間較長,空氣足夠潮濕,畫中的毒就會再次逸出。
她畫了一幅猛虎下山圖,假意討好史詠泰,史詠泰也將畫掛在了他的書房。本來萬事已經(jīng)俱備,只欠潮雨,卻沒想到對方竟然在大雨到來的前一天被扣押了。昨夜憶寒將畫盜回以后,他們還沒來得及處理,她記得她逃走之前是將畫混在書房里的那一堆畫卷里的,此刻已經(jīng)落了幾個時辰的雨,潮氣已足,劇毒想必已經(jīng)逸滿整間書房了。
司徒嫣急忙出了客棧,繞到止水閣后巷,攀在墻頭一看,裴崢果然進(jìn)了書房。她見他緩緩地走到那幅流水浮燈的掛畫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幅畫。微微張合的嘴唇,念出的只有兩個字。
阿嫣。
她微微一嘆,見他在一直在畫前站著,時間再長一點(diǎn),只怕他就要中毒了。她撿起一粒石子兒彈在門檻上,他聞聲一看,正好見墻頭的人影一閃而逝,他便沖出書房,朝著她逃跑的方向追了出去。
司徒嫣的武功不及裴崢,幾番追逐,她終是在一間破廟被他截住了。密集的雨灑了她一身,連發(fā)尖都在滴水。可他竟然是撐著傘一路追過來的,仿如閑庭信步,渾身沒有沾半點(diǎn)雨水。
司徒嫣咳嗽了幾聲,上前搶了他的傘:“有傘也不給我遮著,瞧我這身狼狽的?!卑四甑奶煅?,一瞬咫尺,開口說的竟是這樣一句話,裴崢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墒牵媲暗呐邮莨轻揍静∪蓦y掩,雖有弱柳扶風(fēng)的嬌態(tài),卻還是令他看著心疼?!鞍㈡?,你還好嗎?”
司徒嫣道:“好!你不追我,我更好?!彼f:“你不跑,我便不追了?!彼厮骸澳悴蛔?,我便不跑了。”
他向來說不過她,便直接問道:“昨夜從止水閣逃走的人是你?”她說:“是我,你們一群人兇神惡煞闖進(jìn)我家里,還牽著幾只惡狗呢,我最怕狗了,當(dāng)然得跑。”他問:“那你可知道我們的來意?”她好笑說:“你的事情,你怎么問起我來了?”他說:“大將軍府失竊,丟了一幅畫?!彼首黧@訝:“丟了畫就到我的畫室里找?那要是將軍的女兒丟了,你們?nèi)ツ膬赫??緋煙樓還是怡紅院呢?”
他有時挺惱她那副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的:“阿嫣!那道石門背后藏著什么,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東御府已經(jīng)在找止水閣的主人了,幸虧你今日遇見的人是我,換了是別人,你若失手被擒,我就算是都尉,也不能徇私偏袒你?!彼移ばδ樀溃骸澳蔷褪钦f你現(xiàn)在可以偏袒我了?放我走唄?”
裴崢瞪著她:“阿嫣!”
她聳了聳肩:“我真的沒什么可說的?!?/p>
他氣憤道:“沒什么可說的?那你至少可以說說,八年前你為何突然失蹤?這八年你去了哪里?你一時是教坊的歌姬,一時卻成了官家的丫鬟,現(xiàn)在竟又賣起畫來。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當(dāng)年你一直要我們不過問你的來歷,不光是對我,就連對寒瑯大人你也從來不曾坦白過!”
寒瑯。好久好久,都沒有從誰的嘴里聽到這兩個字了。這兩個字,在八年來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在她的夢囈里,在她的哀思里,也在她每次喚著憶寒的時候,一遍一遍刻過她的心上。
憶寒,憶的便是他,寒瑯。
寒瑯已經(jīng)不在了。這蒼茫的人世,他是她懂情以后第一次心動過,也是唯一一個心動過的男子。
可是,他給她的,卻不過是知己二字。
他的心中另有她人。
在裴崢之前,寒瑯是東御府的都尉。他的冷傲和威嚴(yán),他的睿智與機(jī)警,還有他輔佐帝王,屢建奇功,年紀(jì)輕輕已是萬人之上,一切的這些,令他在整個琰昭國都是如神話一般的存在。
司徒嫣愛上了那個神話。
而那個時候,十七歲的裴崢是寒瑯身邊的右副使,也是寒瑯最看重最信賴的手下。對他而言,寒瑯不僅是他尊敬和崇拜著的人,甚至是他想成為的一個人。可是他一直都知道,眾生蕓蕓,獨(dú)此一個寒瑯。
他成不了他。
就如同他總是無法取代寒瑯在司徒嫣心中的地位一樣。
他還沒有告訴過司徒嫣,其實(shí),那年的碧水之畔,他第一次看見她,見她玉手纖纖將一盞盞浮燈推入水中,回眸對他盈盈一笑,那笑容便烙進(jìn)了他的心里。
這么多年,一直都在。
§ 庭院佳處風(fēng)月涼
司徒嫣對盜畫之事拒不承認(rèn),裴崢只好將她帶回都尉府軟禁了起來。她知道他這樣做是想保護(hù)她,可是,她也知道,裴崢的堅決她無可撼動,而憶寒的命卻還系在她手里,她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
天黑以后,落了兩天兩夜的雨終于停了。漆黑的天幕云絲幾縷,透著淡淡的月華。一旦月光隱退,黎明漸至,憶寒也就離喪命不遠(yuǎn)了。司徒嫣站在窗前,不離身的淡青色手帕一直捂著嘴,時不時咳嗽幾聲。裴崢拿了些筆墨紙硯過來,她掃了一眼說:“我沒心思畫!”
他淡淡說:“給你放著,等你有心思了隨時都可以畫?!?/p>
她賭氣道:“我若在你這里畫出畫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欠你的賭債可就清了。”
其實(shí)那幅流水浮燈的畫,當(dāng)年本來是她打賭輸了畫給裴崢還賭債的。畫里面的少年就是裴崢。但畫好以后裴崢卻只在畫上題了詩,沒有將畫帶走。因?yàn)樗^續(xù)欠著他的債,最好就是欠一生,他們之間才不會兩清。如今他卻搖頭道:“難道那筆債不還,我就能留得住你了?”
司徒嫣望著神態(tài)黯然的裴崢,想了想說:“你真的想知道我到底隱瞞了什么?那好,我告訴你,畫的確是我的人盜走的,現(xiàn)在那幅畫還在止水閣里面,是一幅猛虎下山圖。你現(xiàn)在將畫找來給我,我便告訴你所有的真相?!?/p>
裴崢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照做了。半個時辰以后,那幅畫便擺在了司徒嫣面前。她將畫展開放在桌上,然后便起身倒水喝,可是卻故意沒端穩(wěn)茶杯,把茶都潑在了畫上。裴崢不覺有異,反倒是擔(dān)心她道:“你是怎么了,身子這么弱?”她微微一笑,“身子弱,卻也能殺人啊?!?/p>
她知道裴崢是被她這句話震懾住了,便接著道:“我……是一個殺手,史詠泰是我的主人,這幅畫就是我獻(xiàn)給他的?!?/p>
司徒嫣便從她十年前初為殺手的時候講起,望著天際月華漸隱,心里面暗暗地計算著流過的時間。
裴崢記得,以前司徒嫣便提過她的奶奶,她說她小時候經(jīng)常陪奶奶聽?wèi)?,?jīng)常是她聽得興致高漲,奶奶卻在旁邊瞇著眼睛打盹,回去之后奶奶便要她唱給她聽,她唱得走了音,奶奶卻還笑得前仰后合。她會畫畫也是奶奶教的,十年前,她畫了一幅松鶴百壽圖,但還沒有交到奶奶手里,噩夢便開始了。
裴崢聽到這里忙說:“你為什么不說?你早應(yīng)該告訴我,或者告訴寒大人,東御府的耳目遍天下,即便史詠泰捉了你奶奶,我們也能查到她被囚禁在哪里,將她救出來?!彼就芥痰溃骸拔也皇菦]有想過,可是我不敢冒這個險。東御府的耳目遍天下,但史詠泰又何嘗是等閑之輩?一旦打草驚蛇,奶奶若有閃失,你要我如何承受?”她又道,“而且,史詠泰的武功高強(qiáng),硬拼我不是他的對手。他對我們這些受他威脅擺布的人也極度戒備,有時候他甚至不會露面,只安排別人向我們傳話。他若要親自出面,我們別說帶刀劍武器了,就算帶一塊手帕去見他也是不能的。而且他處處防備,若無必要,露面時間都不會太長,我也沒有辦法計算……”
裴崢不解:“計算什么?”
司徒嫣便開始解釋她贈畫的用意,裴崢聽著聽著突然變了臉色:“遇水散毒?你?”這一次司徒嫣算對了,時間剛剛好。她的胸口猝然一陣絞痛,裴崢也是趔趄幾步,瞬間便冷汗淋漓。她忍著痛道:“對不起,我也不想出此下策的,可我沒有時間了,憶寒還等著我回去救他。裴崢,我想用解藥來跟你交換一樣?xùn)|西?!?/p>
他猜到了:“你想要除去追蹤粉的藥水?”她道:“我沒有騙你,這幅畫里面根本沒有什么罪證,史詠泰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我的確不知道。只要你放了我,用藥水換解藥,我又欠你一次,他日定向你負(fù)荊請罪。”他惱怒道:“如果我不答應(yīng)呢?”她道:“半個時辰以內(nèi)服下解藥,便還有得救。若是你不答應(yīng),我——就會跟著你一起毒發(fā)而死!”
若是只有他一個人中毒,而他還是堅持不肯向她妥協(xié),她知道,最后妥協(xié)的人必然只會是她自己。
因?yàn)樗豢赡苷娴目粗卸旧硗觥?/p>
所以她只能令自己也中毒。
其實(shí),能威脅到他的,何嘗是他自己的安危。她要賭的,根本不是他的生死,而是她的生死。
也是他的情愛。
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她是知道的。
天亮之前,司徒嫣離開了都尉府。她回到止水閣,制伏門外的看守,救出憶寒,一切都還算順利。黎明時分,他們離開了京城,到京郊十里的鎮(zhèn)上停留了下來,然后便密切地注意著京城里的動向。
一個月之后,他們聽說因?yàn)榕褔C據(jù)不足,史詠泰已經(jīng)被東御府釋放了?;实蹧]有斬他的頭,只削了他的兵權(quán)。
司徒嫣知道,當(dāng)初她安排憶寒盜畫,原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但卻因?yàn)闁|御府的介入而令事情變復(fù)雜了,史詠泰回府以后,他一定會知道止水閣被卷入了失畫事件,所以他也一定會追問他們?yōu)楹伪I畫。
果然,那日深夜,京城的上空便升起了一朵狀如云雀的煙花。
§ 蠟炬成灰淚始干
綠瀾云雀已經(jīng)是最急的信號了,也就是說,四個時辰以內(nèi),他們就必須出現(xiàn)在史詠泰面前。司徒嫣想自己一個人去見史詠泰,但憶寒知道,他們沒有合理的借口解釋盜畫的事情,以史詠泰的多疑暴戾,這一趟去,也不知道他會如何盤問他們。他嘆了一口氣:“你不愿我跟著你犯險,難道我能忍心看你獨(dú)自承受?”
司徒嫣望著這個已經(jīng)高過她一頭的少年:“憶寒,我當(dāng)初帶著你走,卻沒有好好兒照顧你,還將你領(lǐng)上了這條不歸路?!?/p>
憶寒截斷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是心甘情愿,為她揮刀劍斬荊棘,為她流血斷魂赴險如夷,他也心甘情愿,做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的影子,只要能在她身邊,默默地守護(hù)著她就好。
司徒嫣看憶寒的態(tài)度那么堅決,她只好松了口氣說:“走吧,我們這就回京城。”憶寒卻喊住她道:“阿嫣,能再送我一道平安符嗎?”她詫異說:“平安符?可我沒有預(yù)備,都這么晚了,我到哪兒再去給你求一道?”他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你跟我來?!?/p>
他們?nèi)チ随?zhèn)上的普光寺,進(jìn)了佛堂,一起跪在佛前誠心地叩了幾個頭。長明燈前,憶寒的側(cè)臉?biāo)刮目⌒悖抗鉁嘏鴨渭?,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冷血?dú)埍┑臍⑹?。倘若不是遇見她,他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他會是儒雅的書生?還是普通的生意人?他一定過得比現(xiàn)在更快樂吧?
司徒嫣感慨不已,伸手從佛前取了一道平安符,突然覺得背后冷風(fēng)如刺,光影暗轉(zhuǎn),她脖子后面狠狠吃了一記,眼前一黑栽倒在蒲團(tuán)上。憶寒拿過她手里的平安符揣進(jìn)懷里,再從佛前拿了一道,咬破手指用血在符內(nèi)寫了兩行字?!鞍㈡?,這是我第一次送平安符給你,或許,也是最后一次了?!?/p>
司徒嫣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她躺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張平安符就擱在枕畔。因?yàn)檠E太濃,里面的字隱隱地透了出來。她拆開一看,原來是半闋古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她心痛咳嗽,趔趄兩步,清淚已是如注而落。
憶寒這樣丟下她獨(dú)自去見史詠泰,若不是想承擔(dān)所有的事情,犧牲他自己來保全她,那就是要孤注一擲,跟對方拼個玉石俱焚了。她將憶寒待如子侄兄弟,她一直以為對她情深的只有裴崢一個,可是卻沒有想到,同一個人的千古名句,有人贈了她一闕,卻還有另一個人再贈她一闋。
深知身在情長在。蠟炬成灰淚始干!
這滔滔的情天,是待她不薄,還是待她太???
片刻之后,司徒嫣便飛馳在回城的山路上了。兩岸青山巍巍,她想起她曾經(jīng)說過,若能殺了史詠泰,救出奶奶,她便帶奶奶和憶寒一起到韶泉山隱居。她喜歡看山,他就天天陪她爬山,奶奶喜歡聽?wèi)?,他就去學(xué)唱戲。如果奶奶問她,他是哪里來的,她就說,他是她撿來養(yǎng)的孩子,要管奶奶叫太姥姥。
他那個時候還說:“那我豈不是要管你喊娘,你不怕我把你喊老了?倒不如說我是你夫君,奶奶肯定高興,你這個年紀(jì),還能找一個像我這樣年輕的夫君?!彼χ蛩骸芭?,什么我這個年紀(jì)?你敢笑話我……”
往事如同藏在風(fēng)里無形的尖刀,迎面將她刺了個痛快。她越來越緊張了,牽著韁繩的雙手甚至在發(fā)冷發(fā)抖。
這時候,前方迎面也來了一匹駿馬,騎馬的不是別人,正是裴崢。他其實(shí)早就知道司徒嫣藏身在何處,此刻他正想去找她,卻見她面有異樣,他攔了她的去路問道:“阿嫣,怎么了?”司徒嫣急道:“我要去將軍府!”
裴崢問她因由,她焦躁說:“我這一去若還能活著,再向你解釋原因!”她說著便繼續(xù)打馬狂奔,裴崢追上來:“阿嫣你先聽我說,我來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我已經(jīng)救出你奶奶了!”司徒嫣狠狠一勒韁繩,馬兒前蹄揚(yáng)起猛地停了下來。“你說什么?!”
裴崢道,前段時間史詠泰被困在東御府自顧不暇,他覺得這是救人的最佳時機(jī),便派了心腹去處理這件事情。營救很成功,奶奶如今已然脫困了?!鞍㈡?,從今以后你都可以不必再顧忌史詠泰,再不用做他的殺人工具了?!?/p>
司徒嫣聽他說完,幽幽道:“是啊!奶奶沒事,我終于放心了。那我也再無顧慮,可以跟史詠泰放手一搏了!……裴崢,倘若我此去無回,你要好好兒替我照顧我奶奶。”以前她是為了奶奶,可現(xiàn)在,卻是為了憶寒。將軍府她始終還是非去不可。
她揚(yáng)鞭策馬正待離開,裴崢卻拉住了她的手道:“阿嫣,如果你非要去,那我和你一起去!”
她搖頭:“你是東御府都尉,史詠泰縱然被削了兵權(quán),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公然跟他為敵,只怕將來在朝廷你會有更大的麻煩。”
裴崢的表情嚴(yán)肅得有點(diǎn)沉重:“阿嫣,你只要記著,此去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是想保護(hù)你,我不想令你受到任何傷害?!彼就芥逃X得他所言似乎另有深意,但她一心只想快點(diǎn)到將軍府救憶寒,便沒有多做考慮了。
兩個人并駕而馳,很快就到了將軍府??邕M(jìn)大門的那一刻,司徒嫣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滿地躺著的,有死有傷,都是將軍府的護(hù)衛(wèi)。還沒有斷氣的紛紛哀哭呻吟,在地上打滾。憶寒和史詠泰也雙雙倒地,表情痛苦。尤其是憶寒,他臉色烏黑,身體不斷地抽搐著。司徒嫣奔過去抱起他,喚了他好幾聲,他吃力地睜開眼睛:“阿嫣,你看我做到了?!?/p>
其實(shí),在毒墨研制成功之初,憶寒就想到了,他們有機(jī)會見史詠泰的時候,就連一張染墨的手帕也帶不近他身邊,可是,如果將墨汁喝進(jìn)肚子里呢?人體內(nèi)水分不竭,是否也能令毒氣散發(fā)?那是一個可怕的猜想。誰也無法預(yù)計,將那么濃稠的墨汁喝進(jìn)肚子里,在那個人身上會發(fā)生什么。
他原本也不想走到這一步,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雖然他毒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服了解藥,甚至加重了分量,但急速的心跳還是快要將他的胸腔震裂了。他痛不欲生,一看見司徒嫣竟忍不住哭得像個孩子一般?!鞍㈡?,你自由了,你以后都不用再受制于史詠泰了。剛才我騙他……只要告訴我奶奶在哪里,我就給他解藥……奶奶……被關(guān)在淚閣城的云雀山莊……我……我不能陪你去救她了,你自己要當(dāng)心……”
司徒嫣握著憶寒的手,一再泣聲相求,求他不要走,求他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留在她身邊。可是懷中的人卻已經(jīng)面如墨黑,抽搐加劇,突然疼得撕心裂肺哀號了幾聲,便停止了掙扎。呼吸也斷了。
司徒嫣失聲痛哭,已是滿眼血絲,咬牙切齒,她側(cè)頭一眼便恨住了那已經(jīng)倒地不起的史詠泰,眼中的殺氣就猶如滔天的火焰。她便撿起憶寒的寶劍大喊了一聲:“我殺了你給憶寒陪葬!”
劍破長空——
突然,身體竟不能再前進(jìn)半分,手腕已被人狠狠地扼住。她驚呆了,順著來人的手緩緩看上去,一張熟悉的臉龐,比利劍更能割碎她的心。
竟然,是裴崢!
裴崢一揚(yáng)手,將司徒嫣推開幾尺,便彎腰扶起了史詠泰,緩緩地喊了一聲:“義父!”
§ 荷葉生時春恨生
裴崢和史詠泰的關(guān)系,大概是琰昭國里埋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了,當(dāng)初裴崢進(jìn)東御府就是史詠泰暗中鋪排的。他想在皇宮里多安插幾個眼線,以便他洞悉時情,揣摩圣意。而裴崢當(dāng)上東御府的都尉,對史詠泰來講自然也是件喜事。司徒嫣那時也才明白,何以向來辦事效率極高的東御府最后還是沒有找到那封密函,以裴崢跟史詠泰的關(guān)系,個中情由當(dāng)然不言而喻了。
司徒嫣想起她當(dāng)時的震驚,心痛,仿佛是后來無數(shù)個深夜噩夢的根源。她后來便被束縛在了裴崢的都尉府。裴崢當(dāng)著史詠泰的面說這個女人是我要的,義父將她交給我,我保證她不會亂說話。史詠泰雖然頗有不悅,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裴崢便用奶奶的安危做籌碼,要司徒嫣給出墨毒的解藥,還要她跟在他身邊,不得再向史詠泰報復(fù)。他還和她定下了一個半年之約。她只需要安安分分,陪他半年,半年之后,他再送她離開京城和奶奶團(tuán)聚。
她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憤怒得甩手便給了他一個耳光。他沒有躲,眼神犀利地看著她:“你就這么恨我?不能為憶寒報仇,難道就這么令你生不如死嗎?你不會以為他真的就是寒瑯吧?”
司徒嫣還想打他,卻被他握住了手腕:“對!他不是寒瑯,你更不是……”她咬牙切齒道,“裴崢,你這輩子是不是都很痛苦?要一直一直活在寒瑯的陰影之下?你比不上他,一分一毫都比不上!”
她故意用難聽的話刺激他,看到他憤怒難受,她便有一種泄憤的痛快。
可是,半年的時間那么長,她漸漸地也就疲了,不能每天都和他吵了。她的咳嗽也開始有加重的跡象,一到陰雨天尤其咳得厲害。
裴崢帶宮里的御醫(yī)來給她診病,卻被她毫不客氣地趕走了。他還親自給她煲一些止咳的湯藥,她卻統(tǒng)統(tǒng)倒掉不喝。他只好將中藥磨成粉,摻在她的三餐菜肴里,卻怕味道太濃,被她吃了出來,他就每一種中藥都試吃一口,太苦的便找另一種藥替換。有段時間,就為了試藥,他的舌頭都已經(jīng)麻木到食不知味了。她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可是卻笑他枉費(fèi)心機(jī),他阻她報仇,還用奶奶來要挾她,而且他認(rèn)賊作父,忤逆欺君,他的條條罪狀,她數(shù)起來都咬牙切齒。
那一年的春季來得很遲,三月的酈都竟少見花開,就連柳樹的新芽也寥落稀疏。民間傳言,這是不好的征兆。
司徒嫣無精打采地坐在涼亭里,過了一會兒裴崢回來了,她難得地主動和他說話:“你記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嗎?”
裴崢自然不會忘記:“三月初十,是寒瑯大人的祭日。”
司徒嫣道:“我想去拜祭他?!彼f:“我陪你一起去吧?”她冷笑:“你還有顏面去他墳前?”
裴崢欲言又止,留下一句:“我會安排好一切的。”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后日,他便跟她一起到了京郊的玉屏山。孤清的一座墳?zāi)?,靜臥在空山之中,她看一眼心里便難受了?!八娴脑嵩诶锩鎲??”
裴崢沒有說話。
八年來,那是司徒嫣第一次來到寒瑯的墓前。“我有時候想,我沒有親眼看到,沒有拜祭過他,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她伸手輕撫他的墓碑,“其實(shí),我倒寧可相信,他是跟那姑娘做閑云野鶴,游歷江湖了,至少我還有個念想,總有一天能再見他一面??!”她失神地看著墓碑上的“寒瑯”二字,靜默了一會兒,便拿出帶來的酒灑在墓前,自己也喝了一口,又遞給裴崢說:“你敢喝嗎?”
裴崢冷眼接過酒壺,仰頭便喝干了。
司徒嫣冷笑道:“好!很好。寒瑯,你便看看你調(diào)教出來的好屬下,原來是這般陰險狡詐,為虎作倀!他竟還面不改色!你若泉下有知,只怕要后悔當(dāng)年對他的提拔信任了吧?”裴崢終于忍不住了:“夠了!別再說了!”她卻笑得更妖冶了:“生氣了?”她一步一步走近他,柔聲說,“要生氣的,還在后頭呢?!?/p>
裴崢隱約覺得,司徒嫣最后說的那句話是意有所指的,可是,他還是猜不到她話里的意思。
只剩下最后兩個月,他們的半年之約就滿了。
他沒有舍不得,反而是有點(diǎn)迫不及待。他對邊疆的事情也打聽得尤其緊,聽說風(fēng)棲國秣馬厲兵,似乎就要有所行動了,他那顆懸了半年的心也開始放了下來??墒牵瑓s不知道為什么,他有時候會無端感到胸口有點(diǎn)酸澀脹痛,練功的時候還會真氣游竄,不能收放自如,可恰好那段時間他忙得連看御醫(yī)的空暇都沒有,常常是夜半回,天明去,甚至連著幾天都見不到司徒嫣。
司徒嫣看不到他,不必動怒,心中反而平靜。而心中不平的時候,她又開始畫畫。畫群山畫百花,畫宮廷畫市集,畫到流水浮燈的時候,她忽然就停住了,如夢初醒地將畫紙打落在地。
她走出房間,正好聽到院子里有兩個丫鬟在聊天。一個說:“我們真的打贏了?”另一個說:“還是以少勝多,贏得可漂亮了。風(fēng)棲國偷襲邊境,還以為出奇就能制勝,卻沒想到我們這邊是早就已經(jīng)部署好了,就等著他們呢。”一個又說:“唉,當(dāng)初外間都傳言說咱家大人跟史詠泰狼狽為奸,你信不信?我還真以為他是個壞人呢。”另一個又說:“我可不信!我就說咱們大人不是那種人嘛?!彼就芥搪牭竭@里,踉蹌幾步過去:“你們在說什么?”
那一天,是五月初九。離半年期滿,還剩最后的五天。
司徒嫣從丫鬟的嘴里得知,前陣子風(fēng)棲國偷襲邊境,從行刺主帥到突然起兵,本來以為是部署妥當(dāng)、天衣無縫的事情,可是卻沒想到竟然被琰昭國反將一軍,來了個甕中捉鱉,慘敗連連。她們說,這都是因?yàn)榛噬显缇椭懒孙L(fēng)棲國的偷襲計劃。而那個偷襲計劃,就寫在史詠泰的那封密函里。
那封密函其實(shí)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東御府找到了。只不過裴崢看過密函以后覺得事關(guān)重大,便找皇上商議,他們決定將計就計,放了史詠泰,等風(fēng)棲國以為他們的計劃依然沒有敗露,照舊依計行事,而琰昭國這邊則暗中部署,準(zhǔn)備給風(fēng)棲敵軍來個迎頭痛擊。這個計劃果然成功了。
裴崢雖然在年幼時曾拜史詠泰為父,但他漸漸懂事了以后,他便越發(fā)清楚史詠泰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自從他接任東御府以來,朝臣就對史詠泰頗有不滿,就連皇上也覺得,若不遏制此人,他和他的黨羽必然會威脅到朝綱。所以裴崢一直以來都在假意跟史詠泰合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皇上授意的。但他害怕他若稍有閃失,被史詠泰識破,受牽連的便會是整個琰昭江山,所以他一直都不敢向司徒嫣說出實(shí)情。
司徒嫣看那兩個丫鬟眉飛色舞,都在為自家的主子歡喜雀躍,她卻好像突然失了聰,聽不見她們說什么了。
她胸口一陣絞痛,一口鮮血咯在手帕里。
丫鬟慌了神來扶她,她沙聲問:“大人在哪里?”丫鬟支支吾吾,說好像聽說大人正好帶人去史府了,要捉拿叛賊史詠泰。她一聽便跟丟了魂似的,立刻沖出了都尉府。滿大街都是人,所有的喧嘩都令她難受。她跌跌撞撞跑到史府,在門外便聽見了里面的打斗聲。
裴崢每運(yùn)一次內(nèi)力,胸口便會灼痛一次,可是,在場眾人,唯有他能和史詠泰抗衡。他再三相勸:“義父,你若服罪,我還能替你向皇上求情?!笔吩佁┡鹋叵骸靶≠v種,老夫就算要人頭落地,今日也要先殺了你?!迸釐槉^力迎戰(zhàn),卻不出司徒嫣的所料,他果然力難從心了。
只見史詠泰以玉石俱焚之勢纏死了裴崢,交手時他忽然亮出一把袖中匕首,直刺裴崢的胸口而去!
司徒嫣驚得大呼:“裴崢,小心!”
匕首頃刻刺破了皮肉,鮮血汩汩而出!裴崢抵著史詠泰,用力一震,那匕首脫了手,斜向下飛去,恰好挑到了史詠泰的腳筋。史詠泰哀號一聲倒在地上。還好裴崢被刺得不深,沒有傷及要害,他咬牙忍著疼,捂著流血的傷口看向司徒嫣,微微地笑了笑?!鞍㈡蹋医K于等到這一天了!”
可是,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卻看到司徒嫣那瘦弱的身子宛如一片薄紙,搖搖地墜倒在了地上。
那一天,是五月初九。
離半年期滿,還剩最后的五天。
§ 荷葉枯時秋恨成
司徒嫣也是幾個月前才知道,她已經(jīng)染上了不治之癥。全因她曾經(jīng)以身試毒,試過各種的毒,雖然也服用過解藥,但殘毒卻難以清除。各種殘毒在體內(nèi)交織,已經(jīng)令她自己變成了一個毒人。
她熟知各種毒藥的原理,發(fā)現(xiàn)她的鮮血之中也含有劇毒,那種毒不至于致命,但卻會令人內(nèi)勁渙散,經(jīng)脈紊亂,甚至影響到四肢的靈活。她便在拜祭寒瑯的時候,悄悄將鮮血滴在了酒里面。
她想報復(fù)裴崢。她是真的以為他欺騙她,背叛她,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還好,他沒有因她的從中作梗而命喪在史詠泰手里。她終于能和他冰釋前嫌,仇恨盡消了。他還告訴她,他已經(jīng)派人去接奶奶,奶奶已經(jīng)在來京的路上了。這半年的光陰是一種折磨,他們都等了太久太久了。
他做夢都想好好兒地跟她說說話,告訴她,我沒有背棄做人的信條,亦沒有辜負(fù)當(dāng)年寒瑯大人對我的栽培,我還是你認(rèn)識的那個裴崢。我沒有變過。我要用豪氣元龍、至情至性來愛你,我怎么會變?我不能成為他,總也不能輸他太遠(yuǎn)。他以為他終于等到那一天了,卻沒想到,他等來的,還有她的噩耗。
半年期滿的那天,裴崢將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接進(jìn)了都尉府。奶奶雖然步履有些蹣跚,但精神尚佳,一路上都在和裴崢聊起司徒嫣小時候的趣事。老人家坐在廳里,喝了口茶,問裴崢道:“你說那丫頭怎么就有了夫君忘了奶奶了,竟不說她幾時回來?”
裴崢道:“優(yōu)赫國是番邦之國,距酈都路途遙遠(yuǎn),她又覓得個如意的郎君,難免樂不思返了。她說我要替她好好兒地照顧奶奶,將來一有時間,她便帶夫君回來看您?!蹦棠淌莻€樂天的人,說話也直,便道:“你這孩子,她對你放心,你倒也對她的囑咐上心,她怎么就挑了個番邦夫婿,不知道眼前就有一個人對她好呢?”
裴崢眼神一顫,倒茶的手停了停,險些灑了茶水:“奶奶,您休息一會兒,我去看看他們將房間布置好了沒?!闭f著,便匆匆逃離了大廳,只怕自己再走慢一步,就會藏不住悲傷,泄露了真相。
奶奶一直不知道,其實(shí),她的嫣兒在那一刻和她只有一墻之隔。她在耳房里躺著,從墻壁中的暗口里偷偷地看著她。她要再看奶奶一眼才能安心合上雙眼,那是她臨走前最后的心愿?!澳棠?,你說得對,我為何一葉蔽目,卻從來沒有珍惜過眼前就有一個人對我好呢?可惜,我醒悟得太遲了……”
裴崢走進(jìn)耳房里的時候,司徒嫣閉著眼睛,青絲垂地,宛如熟睡了一般。他慢慢地走到榻前,溫柔地替她理了理額前的劉海兒?!鞍㈡蹋棠虂砹?,起來陪她聽?wèi)蛄??!迸拥淖旖撬坪跏悄Φ摹?/p>
他卻哭了。
有生之年,僅有的一次,泣不成聲。
從此流水浮燈,再無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