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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yīng)是佳人春夢里

    2013-05-14 10:13:26雨微醺
    花火A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督軍釵頭鳳明珠

    雨微醺

    第1章:舊時光

    民國二十年,我在麗昆班門堂外遇到樓華。朝陽初明,他背對著我站在灰黑色的巷子中間,白衣、白褲,穿著皂靴,如一枝獨開于淤泥之上的白蓮,執(zhí)一把折扇正唱:則你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姐姐你看,那人真好看?!泵髦轶@艷地扯著我的袖子開口,欣喜而激動。

    我連忙豎起食指在唇邊輕噓,示意明珠不要出聲,這樣的人、這樣的聲、這樣的戲,若是打斷多么可惜。

    可還是晚了,巷中人的戲腔戛然停住,他側(cè)身回首,向另一頭的我們看來??辞逅哪且粍x,我的目光如瞬間被點亮,那樣一副長相,如皎皎皓月,亦如清泉寒水,干凈到幾乎通透空靈。

    在后來的數(shù)十年間,我見過很多次樓華練唱,亦見過很多次他登臺,甚至還曾在京城最大的戲臺上與他共唱一折戲。在這之間他也曾無數(shù)次轉(zhuǎn)身,身段優(yōu)雅,傾世之姿,卻再沒有一次轉(zhuǎn)身能讓我如此驚艷,如此深入腦海,以至于直到我生命的盡頭時依然記憶猶新。

    “我們是剛從滄州逃難來學(xué)戲的?!蔽创页雎?,明珠已笑著接話,好看的眼睛閃著光亮,光彩流轉(zhuǎn)。

    明珠生得很美,一如她的名字那樣,年少的她已有著無雙美貌,嬌俏中帶著艷麗,盈盈一笑間,足夠?qū)⑺械难垌济陨贰?/p>

    我雖與明珠同為姐妹,卻就如我的名字秋堂一般,深秋掃落鎖幽堂,走在明珠的身側(cè),我注定只是秋末之堂,無人問津。

    “在下麗昆班樓華。”樓華淺笑頷首,我的記憶在那一瞬間悄悄定格,將這一眼的記憶藏進(jìn)最隱蔽的角落里,終生不棄。

    那年,我們開始了在麗昆班一起學(xué)戲。師傅告訴我,唱一出戲就如在編一個謊,要讓所有人相信和為之感動。樓華是有靈性的人,生來就是有戲魂的,只要他愿意他能唱出世間最動人的戲,能騙過所有世人,讓所有人為他的戲如癡如醉,深陷不悔。

    師父為我們分角,樓華唱生角,是《牡丹亭》里的柳夢梅,《西廂記》里的張生,我是想唱旦角的,明珠卻先開了口,她說她要唱杜麗娘崔鶯鶯,要與樓華一起唱。

    師父應(yīng)允了明珠,因為她生得美,扮像好,與樓華搭起戲來珠連壁合。而我只能唱配色,唱《牡丹亭》中的丫鬟春香,《西廂記》里的紅娘,為柳夢梅與杜麗娘做配。

    晌午過后,我在屋中習(xí)字,寫一紙小楷細(xì)細(xì)收入一只竹節(jié)中掛上窗前白鴿的腳踝,再揚手將它放飛回去。

    “姐姐姐姐,樓華說今日暢音臺上有燕不歸的堂會,我們?nèi)ヂ牽珊??”明珠穿著一件粉艷的裙跑進(jìn)來,烏黑而濃密的發(fā)梳著漂亮的頡,耳邊一對明月玥,精致美麗到幾乎灼目。

    “秋堂,一道去吧。”一身白衣的樓華亦隨后進(jìn)來淡笑著出聲,我才到嘴邊的宛拒之話戛然止住。

    燕不歸是此時京地最當(dāng)紅的名角,一臺千金,名動天下,所有人都以能親耳聽到他的戲為幸事。每年從各地前來京城為請他唱戲而一擲千金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他很少登臺,若非他愿意,便是金山銀山,也不會唱半個字。

    “聽聞這燕不歸戲唱得好,卻生得難看,從不讓人見他卸妝的模樣,所以他才很少登臺唱戲……”

    “是嗎?我倒是聽得另一出傳言,說是他與前朝余孽有些瓜葛,是犯禁的人兒,出不得真容?!?/p>

    “這不置于吧,那他可真是膽量不小呀……”

    在暢音臺下,同去聽堂會的人邊走邊論著,我一一聽在耳中,明珠抬起尖尖的下巴側(cè)頭問我。

    “姐姐,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我笑著搖搖頭,道:“不得而知?!?/p>

    “樓華,你說呢?”明珠看向樓華。

    “興許他只是想唱好戲?!睒侨A溫和地笑,似有若無地看我。

    “樓華,將來我們也要如燕不歸一樣唱紅京城,紅遍全國可好。”

    “好。”樓華點頭,別樣溫柔,我暗自別開眼睛不去看。

    不知是誰推了誰一下,人群中發(fā)出爭吵的聲音,然后開始擁擠,我被人狠狠撞了個趔趄,待我再在推搡的人群中站穩(wěn)身子時,樓華與明珠早已不在我身邊,只有如流水般的行人。

    第2章:暢音臺

    一聲曲笛響起,原本喧嘩吵鬧的暢音臺瞬間安靜下來,樂弦絲竹漸響,在京城最高最大的暢音臺上,燕不歸身著水袖長袍,踩著皂靴緩緩自臺后走出,鳳目微斂,只一個眼神兒的流轉(zhuǎn),已將臺上萬千人的心給迷煞。

    那是一折《牡丹亭·驚夢》,讓所有人都如癡如醉。戲末,燕不歸離臺,任是臺前眾人呼聲如山高,再不見他現(xiàn)身。

    看戲的人在臺下等著盼著,直到日頭偏西才漸漸散去,暢音臺慢慢安靜,日頭一點點落下,最后只留一抹殘霞緋艷映照下的空空戲臺。

    我緩步走上去,站到中央安靜地看著臺下,半晌后閉起雙目捻指曲腰走動碎步,一圈一圈,如癡如醉。直到,有男子輕擊掌心的聲音將我打斷。

    我睜眼,看到戴著黑色帽子的年輕男子正站在臺下,手執(zhí)手扙,戴白色手套,身著灰色西裝,如刀刻般的五官,英俊而威嚴(yán)。

    “常人只看熱鬧戲,卻不知真正的好戲總在夜靜人離時,如此好的戲,無人欣賞未免可惜?!?/p>

    “不是有你嗎?”我笑。

    “可你卻不是為我而唱,誰是你的柳夢梅?”

    我笑了笑,轉(zhuǎn)身下臺離開。

    回到麗昆班,在后堂的庭院里,見到立在月下的樓華,依舊一身白衣,皓然出塵,似是站在渡頭等待來者的畫中人。

    “世人萬千,你在等哪一個?”我有些看癡了,忍不住問。

    聽到聲音,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習(xí)慣地露出溫和笑容。我恍然醒神,走下廊階與他頷首算是招呼。

    “師傅說下個月便讓我正式登臺亮相。”他說。

    “恭喜?!蔽覒?yīng)聲,露出笑意。

    “是與明珠搭戲,唱《牡丹亭》?!睒侨A有微微的局促。

    我絲毫不意外,總歸是有這么一天的,但聽他親口說出,還是感覺胸口有悶痛之意,可面上卻還笑著再道:“恭喜你們?!?/p>

    “我想請你唱春香。”

    “這是自然,我們的角本就是這樣分的,你大可不必特意為此前來?!?/p>

    “秋堂,你……”

    我沒等他繼續(xù)說下去,微笑示意他不必再講。我錯身上階進(jìn)屋,樓華在階下看著我,似是欲言又止。沒有多余的猶豫,我關(guān)上門,直到樓華緩慢的腳步聲離開,才悄悄將門打開一線,看他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第一次登臺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樓華與明珠一唱而紅,他們的《牡丹亭》成了全京城最紅的戲,場場爆滿,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談?wù)摌侨A明珠。所有富門達(dá)官全都向麗昆班送帖子,爭破頭為請他們?nèi)ジ铣粋€堂會,或是赴一次宴。

    樓華從不赴宴,明珠卻很熱衷,偶爾也會讓我同她一道去赴宴,她是眾人眼中最紅的角,流光艷麗,姿色無雙,我只是隔著人群遠(yuǎn)遠(yuǎn)看她。

    深夜,從公館回麗昆班的路上,喝得微醺的明珠倚在我的肩頭,她喃喃地哼著戲,緋紅的雙頰艷如桃花。

    “我從未想過,原來做名角竟是這樣的好,所有人都捧著你,將你當(dāng)成寶,就像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那樓華呢?”

    “樓華?他唱戲,只唱戲,從不與我去赴宴……”

    “你唱戲,是要天下人,還是要樓華?”我問。

    明珠哼著的戲停下,她仰頭看我,將迷離的醉眼微微睜開了些,突然又笑了,指著我道:“我知道,你喜歡樓華是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樓華一塊唱戲,可你唱不了旦角,你只能給我們當(dāng)配角。”

    “明珠,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說的是實話,你自己也知道的,你生得不如我美,只要有我在你永遠(yuǎn)都沒機(jī)會。樓華是我的,天下人也是我的?!?/p>

    我沒有再說話,明珠側(cè)過頭離開我的胳膊,將馬車的簾子挑起一些,將臉露出半分。立刻,街上行人便認(rèn)出了她,紛紛有人叫起她的名字,瘋狂地朝著我們的馬車追跑。

    “看看……這些人不過是見了我一眼,都瘋了一般?!泵髦闆_我得意的笑,絲毫沒有掩飾。

    馬車突然停下,趕車的小廝說了些什么,隨后車簾被掀起,樓華正站在車外看我們。

    明珠還犯著醉重復(fù)著方才的話,不停說著:“我知你喜歡他,我知……”

    樓華看我,幾次想要說些什么,卻都沒有說出口,我想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故作淡然地笑了笑,將明珠交給樓華,道:“樓華,你欠我一個情?!?/p>

    隨后,我自己跳下車,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開。我是配角,他們是珠連壁合的主角,就應(yīng)該如此,不過這樣也好,最好不過!

    再見到宋寧玉,也就是那日在暢音臺聽我獨自唱戲的男子,我并沒有多少意外。我去麗昆班的后臺偏堂取水袖,他背對著我立在堂中,負(fù)手仰頭看著墻上的一副前朝的貴妃醉酒戲妝圖,那畫上的女子她曾是京城最有名的旦角,她一生只唱過一出戲,便是《貴妃醉酒》一戲而紅,也一戲而終。

    “聽聞,駐守北地的吳督軍這幾日就要來了?!?/p>

    “是嗎。”我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徑自去放著水袖的架子上找自己的那件。

    “這吳督軍素來愛聽?wèi)?,人未到,已?jīng)點了名要聽麗昆班的樓華明珠和燕不歸的戲,你可知?”

    “尚未聽聞?!?/p>

    “那燕不歸行蹤不定,吳督軍已發(fā)下軍令,以五百大洋懸賞找出他?!?/p>

    “先生是想賺這筆錢?”我停了一停,側(cè)看頭他。

    “是,也不是。我賺錢,順道為你鋪路,我可以讓你紅遍全京,更能在督軍府登堂入室?!?/p>

    “那便愿先生好運。”我轉(zhuǎn)身,欲要出門離開。

    宋寧玉并不阻攔我,只是極淡地瞥了我一眼,淡聲道:“榮軍已經(jīng)攻陷了滄州以北的江南,時候不多了?!?/p>

    我已邁出門檻一步的腳徙然停住,有一刻的猶豫,剛要說什么,卻在抬頭之際猛然撞上了一雙清澈的雙眼。是樓華,他站在門側(cè)正看著我,目光溫和而平靜。

    宋寧玉發(fā)現(xiàn)了異樣,轉(zhuǎn)身自屋內(nèi)出來,看我們一眼,又特意看了樓華,隨后笑了笑,傲慢地負(fù)手離去。

    “只要你說,我都信。”樓華開口。

    “我沒什么好說的。”

    “可否不走?”

    “為什么呢?怕沒有更好的配角了嗎?”我反諷,其實心里卻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其實我是不想走的,只要他說希望我留下,我就會留下,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墒?,最終樓華也沒有說這句話,只是無奈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在無奈什么。

    “這本是要送你的。”樓華沒有再問,自袖中取出一只錦盒遞與我。

    我低頭,看了看那錦盒,沒有去接,轉(zhuǎn)身快步朝外離去。

    “就當(dāng)我是為了紅吧,就當(dāng)我一心想要當(dāng)角?!?/p>

    三日后,吳督軍領(lǐng)軍來到京城,入住了京城最富麗堂皇的前朝王府,榮王府。榮王是前朝攝政王,前朝滅亡時榮王被逼自盡于王府,府中上下三百多口被當(dāng)時攻進(jìn)京城的大軍全部捉拿槍斃于街口,只有這所奢華的王府被督軍首領(lǐng)留下來,成了在京的別苑。

    樓華與明珠在華車引接下自麗昆班去王府,一路上無數(shù)人爭相竟看,無數(shù)人叫著他們的名字,如癡如狂。

    吳督軍坐在王府的花廳戲臺下,身邊是他的諸多姨太太,當(dāng)樓華一身白衣長袍扮著柳夢梅自臺后出場后,卻意外的沒有明珠所扮的杜麗娘,樂聲靜止。

    而我,就是在此時穿堂過廳,一身戲裝扮相走了出來,頭戴巍峨珠翠,身著錦織華服,娓娓娉婷地越過重重護(hù)衛(wèi),步步生輝地走到了臺前。

    “臺下這是……”樂班班主小心翼翼地探問。

    “燕不歸?!蔽业坏赝鲁鋈齻€字,卻讓眾人瞬間失色。

    “改戲,燕不歸唱《西廂記》?!睒钒喟嘀髯R色地叫令,一干樂器師傅便再沒人顧得臺上的樓華。

    我在鼓點聲中上臺直視樓華,我以為他會用最惡毒、最憤恨的目光看我,可我看到的只是波瀾不興、清澈空靈,甚至他還還露出了一絲笑意,然后與我擦肩而過,坦然退場。

    “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fēng)?!?/p>

    那一場戲,轟動整個京城,原來燕不歸竟是麗昆班里一個名不經(jīng)傳叫秋堂的配角女子,她當(dāng)臺換戲,讓樓華顏面盡失,而明珠在一夜之間倒了嗓子,再不能唱。

    第3章:戲中戲

    晌午時分,我坐在榮王府后院的亭中,吃著吳督軍讓人送來的西洋點心,宋寧玉悄無聲息地走近在我對面坐下。

    “外面都在傳,你要成為吳督軍的第十房姨太太?!?/p>

    “是嗎,戲子配豪主,俗雖俗了些,倒也是出好故事?!蔽液戎桦S口回道。

    “你有何打算?”

    我沒有回答他,側(cè)眼看著池中已露敗相的荷花,這荷花比當(dāng)年的可差多了。

    “明珠是啞了嗎?”我問。

    “按你的意思,只是讓她毀了嗓子,過上些時日還是能開口的,只是這輩子都不能再唱了?!?/p>

    “多謝了?!?/p>

    傍晚,我去麗昆班,吳督軍親自開車送我。我穿著最精致的旗袍,踩著進(jìn)口的高跟鞋,重新走進(jìn)年初見樓華的弄堂巷子中。

    樓華還是那站著,一身白衣看著我,不喜不悲,似乎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未曾離開,更一絲未曾改變。我突然很憤怒,為什么他還可以這樣平靜,若是他罵我,趕我走,至少可以證明他是恨我的,有在乎才有恨,可是他如此平靜,仿佛我與他毫不相干。

    “樓華,我不許你這樣看我?!蔽腋浇亩?,咬牙說。

    明珠走出來,狠狠將我推開,厭惡地看著我。我冷冷一笑,招招手便有吳督軍的衛(wèi)軍上前將明珠擒住,明珠瞪著我不停地掙扎,那樣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我立刻就死在她的面前,我沒有避開半分。

    “明珠,不要怪我,是你太過放肆了。”

    “秋堂,你已經(jīng)贏了,為何還不肯收手?”樓華終于開口。

    “我想與你唱一回戲,你來,我就放了明珠?!?/p>

    我自頭上取下一支釵頭鳳放在他手中,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感覺到樓華的目光一直在的背后,我眼睛澀痛到幾乎要落淚,卻還是強(qiáng)自忍下,笑著高高抬起下巴。

    三日后,京城暢音臺。

    燕不歸與樓華同臺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幾乎整個京城的人都來了,吳督軍不得不將所有兵衛(wèi)調(diào)了過來,還撒一下半的守城軍隊前來保護(hù)自己,維持秩序。

    在后臺,我聽到外面一陣又一陣的震天呼聲,有人叫燕不歸,有人叫樓華。我先上旦角的妝,唱杜麗娘,云鬢花顏,連我自己都快認(rèn)不出鏡中人是誰。

    “樓華,你恨我嗎?”我對著鏡子,問在旁邊上妝的樓華。

    樓華勾著眉的手停了一停,然后繼續(xù)勾畫,許久才自袖中取出一只錦盒放到我的面前,盒蓋翻開,那里面放著一柄貴妃扇。

    “你從小就愛看后堂中那副《貴妃醉酒》的戲妝圖,每每看著發(fā)呆,我便知你一直想唱那一出戲。那日我去尋你,便是想要告訴你,我要與你同臺唱戲,你唱貴妃,我為你作配,即便是你不逼我退臺,你也會在那日一唱而紅。”

    原來,他還是以為我只是為了成角。我暗自失笑,那些才到嘴邊的話,瞬間索然無味,我冷冷地笑了笑,起身離開。

    這是樓華與明珠唱了很多回的《牡丹亭》,這次由我與樓華再唱,這折戲,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他同唱。在后來的很多歲月里,今天的每一絲每一毫,都如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的記憶深處,連他水袖處的一點胭脂痕跡都格外清晰。

    戲末,柳夢梅與杜麗娘相攜,本是團(tuán)圓收尾,我卻在握住樓華的腕時濕了眼眶,一折戲呀,我與他的緣分也只是一折戲的時間。謝幕下臺,已經(jīng)有軍衛(wèi)守在那里送樓華離開,就在他出門前,突然回身拉住我的腕。

    “跟我走吧,我們離開京城。”

    我聞聲回頭,不敢置信地看他,想從他的眼中找到一星半點的欺騙或是同情。但是沒有,他的眼神清澈,沒有任何的刻意為之,我如被定在原地竟說不出拒絕的話。

    可就在我回答時,依稀看到有人影自門外閃過,理智迅速如一把利劍深扎入心臟。

    “不必說了,你走吧?!蔽宜砷_他的腕,冷冷地說。

    樓華眼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心痛,我別開眼不去直視,拿起桌上的那只錦盒,閉眼狠狠摔在了地上。

    貴妃扇散開,我指著門口吼道:“走呀。”

    然后,我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快步出門。

    “嘖嘖嘖,我果然猜得不錯,你是入戲太深了?!彼螌幱褚性陂T外的柱上,眼神莫測地笑著,如看到獵物的狼。

    “不要傷害他,我可以答應(yīng)你的任何條件。”

    “好!放心吧,只要你按計劃行事,大軍進(jìn)城不會有人敢傷他分毫?!?/p>

    再次登臺,我唱《百花記·贈劍》,只是在最后本應(yīng)自刎之時,我的劍準(zhǔn)確地刺入了吳督軍的胸口。

    現(xiàn)場大亂,隨后城門處傳來炮響,城破!因為只有一半的守城衛(wèi)兵,宋寧玉的人輕易地控制了京城,成為新的軍閥督主。而我成為他最得意的細(xì)作,費時數(shù)年,將我安插進(jìn)京城,再讓我名滿天下,只用在一朝破城。

    第4章:千妝盡

    半個月后,城中已然又是一片平靜天地。久經(jīng)戰(zhàn)亂的人們似乎已經(jīng)有了快速遺忘,快速修復(fù)傷口的能力,是誰主事,是誰當(dāng)了城主,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還活著。

    我在暢音臺唱《玉簪記》,宋寧玉坐在臺下首席聽完,然后上臺牽我的手,攬我入懷。

    “你應(yīng)該唱《牡丹亭》。”宋寧玉這樣說。

    我笑著點頭,卻不應(yīng)話。

    “我知你不愛做細(xì)作,我可以應(yīng)承你,只需明日幫我除最后一人,我便讓你離開,或者你也可以留下當(dāng)我的督軍夫人?!?/p>

    翌日,宋寧玉設(shè)宴迎我為新婦,戲班來唱戲,主角出場時我忍不住驚訝。是樓華,他如從前一樣唱著戲,唱完后謝幕,我不顧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離席去后臺。

    樓華似知道我要來一般,站在鏡前沖我招手,示意我坐下后開始為我描眉。

    “我欠你一臺戲,今日就還你了。”

    我伸手握住樓華的手,自鏡中看他,那干凈空靈的眼也正看著鏡中的我,我在等他開口,等他說不要去唱這臺戲,可是他終始沒有說。

    妝成,樓華為我戴上鳳冠,將釵頭鳳插入我的發(fā),把貴妃扇遞到我的手中,我站起身踩著碎步走動兩步,緩緩下腰,側(cè)頭看鏡中的自己,竟與麗昆班后堂那副畫上的女子一模一樣。

    這次唱《長生殿》,我是楊玉環(huán),樓華是唐明皇,唱到最后一字,我委身下腰,緩緩將貴妃扇掩于面前,堂下靜得落針可聞。

    隨后,在震天的掌聲中,樓華在我身側(cè)輕擁了我,他附在我耳邊說:“其實你才是真正有戲魂的人,從我第一眼見你,我便知曉,可我不想讓你唱紅?!?/p>

    “為何?”

    “因為我知你計劃著的事,我……心疼你?!?/p>

    突然間,我淚眼模糊,自貴妃扇后抬眸想要去看他,而他卻已經(jīng)不在身側(cè)。

    忽然聞得堂下有驚叫聲傳來,原本在臺下首席坐著的宋寧玉仰面倒在了太師椅上,胸口扎著一支釵頭鳳,鮮血涔涔流出,他雙目圓瞪著張大嘴,掙扎幾下后漸漸垂下了胳膊。

    隨后就是慌亂的逃跑聲和呵斥聲,府外有槍聲逼近,那些衣著鮮亮的姨太太和受邀前來的京中名流亂作一團(tuán),四下逃竄。我穿著一身厚重的華服自臺上站起身,跑動幾步朝亂作一團(tuán)的人群四下張望尋找,卻再見不到樓華的半點影子。

    就此,我與樓華在這方寸的戲臺上第一次坦然相對,然后在一眼之間離散走失,終此一生,再不得見。

    宋寧玉死在了自己的婚宴上,兇器是一支淬了劇毒的釵頭鳳,取出兇器時有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釵頭鳳竟是前朝攝政王側(cè)妃的愛物,一個傾國傾城的花旦戲子。

    人們都像是恍然大悟,然后開始風(fēng)傳,原來那當(dāng)紅的樓華竟是前朝榮王之后,他在滅門之時被拼命護(hù)送出府,精心策劃十年,終于報了當(dāng)年滅門之仇。但同時,樓華也因是前朝余孽而成了被眾軍閥首領(lǐng)競相捕殺的對象,有人立下約定,誰能殺了樓華為宋寧玉報仇,便可入主京城。

    三個月后,有消息傳來,某個江南的軍閥將樓華射殺在一處古道上。幾日后,明珠一身素縞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將一只錦盒遞到我的手中,我打開,里面放著一柄染血的貴妃扇,和一支折斷了的釵頭鳳。

    “那日,我們被伏擊,本是逃了出來的,可他發(fā)現(xiàn)落了這只盒子就又拼了性命地要回去,怎么勸都勸不住,然后……然后……”明珠用沙啞的聲音嗚咽著,再說不出一個字。

    我盯著手中的東西許久,才將那支折成兩節(jié)的釵頭鳳拿起,細(xì)細(xì)摩挲,這釵頭鳳是我母親唯一留下的東西,我才是真正的榮王之后,前朝遺孤,我耗時十年取得宋寧玉的信任,只為一朝報仇雪恨。那日我將它戴在頭上登臺,本做好了打算血濺三尺,也要用它來報滅門之仇,卻不想在最后被樓華搶先一步代我為之。

    我拿起那柄染著血的貴妃扇緩緩站起身,慢慢下腰回身,走動著碎步捻指開扇,扇面半掩住我的臉時,淚水悄然滾落,無聲無息。

    他將自己的一身榮耀、一身自由,甚至性命全都給了我,為我洗去前事鋪就一條后路,甚至還將我送到眾人的掌心之上,受世人追捧,成為無上的角。卻不知,自始至終,我想做的角,只是他一人的,我想唱的那一臺戲,不為自己不為天下人,只為他。沒了樓華,就算被天下人捧在手心,又有何用。

    我再次去麗昆班,那里已經(jīng)沒有半點人影,曾經(jīng)念唱不斷,紅極一時的麗昆班只有滿地狼藉的棄物。站在曾經(jīng)樓華喜歡站著的位置,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從那里可以看到我平日練戲的舊戲臺。

    我去偏堂,看那副貴妃戲妝圖,取下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背后有一行小字,我認(rèn)出那是樓華的筆記。

    “那日你曾問過,世人萬千,我在等哪一個。我一直在等那個真正有戲魂的人,她一直是我心中獨一無二的角?!?/p>

    這次我沒有哭,只淡淡地笑了,縱然淚眼模糊。

    沒了明珠,沒了樓華,我成了天下第一角,受世人追捧,一臺萬金,但我卻再沒有唱過戲。

    偶爾午夜時分,我還會登上早已破舊的戲臺,閉上眼,一圈一圈慢慢地走動碎步,就像樓華還遠(yuǎn)遠(yuǎn)站在那里看著一樣。

    編輯/寧為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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