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綠
{一}
佳肴嫁進金家的前一個月,她關(guān)在天牢里的爹剛判了秋后問斬。紅艷艷的嫁衣剛穿上身,卻悲傷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在衣襟處留下碗口大小的深色淚痕。
那日天氣陰沉濕冷,小雨飄落下來。佳肴躲在金家的花園里哭,冷不防被一只氣急敗壞的手拽到了一邊,便抬起一雙迷蒙的淚眼,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不是說在金家只為避禍嗎?怎么好好兒的你卻要成親!”
錢如謙從佳肴手中搶過帕子給她擦眼淚,吼完一聲之后軟下架勢,緊握的拳頭換做了耳邊的軟語央求:“不是約好了嗎?明年我娶你,我們?nèi)ヌ褐邸?/p>
佳肴的淚沒有忍住,珠子似的滾落,拽著的他袖子哽咽,半晌說不全一句話。錢如謙伸手環(huán)著佳肴的腰肢,溫言軟語,苦口婆心地勸。
不要嫁。伯父從前對金家有恩,即便是悔婚,最糟他們金家也不至于翻臉。
他來的時候信心滿滿,以他錢如謙和鄭佳肴的情意,只需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佳肴怎么可能拋開他去嫁給別人?哪想到苦口婆心勸說了半天,佳肴滿臉的妝花了大半,卻還是一臉決絕地咬咬牙。
“一切早就安排好了。爹爹若有不測,金家便會將婚期提前。”她的臉色蒼白,分明痛心到極點,卻只是看著錢如謙輕笑,“何況現(xiàn)在鄭家如此潦倒,你要娶我,你爹爹未必肯。如謙,我只好負你?!?/p>
錢如謙僵著手指把她不斷顫抖的身體攏入懷中,心中的酸楚在臉上變換過千萬種情緒,終究無可奈何地低了頭,伸手用力按在佳肴的肩膀上。
“嫁去金府不一定一切順心,你……萬事要小心,凡是我能幫上忙的,不要客氣?!?/p>
眼前的如謙還是平時明朗寬和的樣子,分明心里難受,卻依舊設身處地為她著想。佳肴仰著臉看他強自舒展的眉頭,怔了半晌,鼻子一酸又滾下淚來。
她這樣背叛他,根本不值得他的傾心相待。
這些天勉強硬起來的心,不覺又狠狠揪痛起來。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提著裙子一口氣跑回房中,狠狠地哭了一場。還有一層意思不曾說出口,錢如謙的父親不過一等御廚,幫不了自己為爹爹查證雪冤,她只能寄望于官職更高的金家。
鄭佳肴已經(jīng)家破人亡,只能親手辜負這段美好的愛情,再開始算計婚姻。
好在金家公子金淡泊,以往的交情也不算生疏。
如此這般,佳肴穿著那身鳳凰于飛的嫁衣嫁入了金家。洞房之夜,金淡泊挑開她的蓋頭,佳肴暈紅了雙頰,卻眼波如水地看過去,像之前練習好的那樣,一聲聲婉轉(zhuǎn)低喚。
泊哥哥。
夫君。
{二}
金淡泊對佳肴很好,哪怕金家上下明里暗里都嫌棄她三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存體貼。
他每日起得很早,等她梳洗好了,才拉著她的手去父母居住的小院里請安。晚上回來,一定先來看她,再去哄嬌蠻的妹妹。他親手給她描眉,細長姣好的柳葉眉,倒映在他的眼底,彎成春夜的一泓碧水。
她妝臺上的首飾盒里,他置辦的首飾快要塞不下了,于是從家里帶來的幾件舊首飾,便被他寶貝似的討了去,說要放在書房朝夕相對,以解相思之情。佳肴羞紅了臉不理他,隔了半晌,又忍不住起身去廚房,挨上一通白眼,做出一碗秘制的八寶甜酪送上他的書桌。
他的衣上熏了清雅的沉水香,聞得久了,她也漸漸愛上。
嫁雞隨雞,一晃就大半個月了。有金淡泊的庇護,府里人欺負起她來也不敢太明著來。
佳肴有時想,所謂良人,大約就是金淡泊這樣的,溫良如玉之人,雖不相愛,卻也相敬如賓。
這天,金淡泊拿著一支舊釵和她閑話往事,稱贊她和她父親一樣學得一身好廚藝,佳肴忍不住又紅了眼圈,想起當日被抄家的原因,伏在淡泊肩上央求,求他為自己查證,是誰害死了她父親。
金淡泊拍著她的背:“肴兒,別任性。我們都知道鄭御廚是因為獻壽宴上那盤沒雕眼睛的玉龍才被降罪的,這樣大的失誤不管怎么樣也沒有辦法抹平,我想他也不愿意你這樣執(zhí)著。說起來,岳父有留給你什么念想之物嗎?食譜,或者食單?”
佳肴沒顧上他的問話,自顧自地堅持:“不可能!那道菜爹爹在家中練過很多次,怎么會忘了給龍雕眼睛?他在獄中還托人傳信回來,安排我母女避禍,分明是被人陷害——如若不然,我又怎會嫁到金家?”
金淡泊抱著她溫柔安慰,卻只是不肯相信她的話,佳肴心急之下便生了氣,指著房門連聲叫人走。誰想這回金淡泊竟也生氣了,不顧她的淚眼哽咽,真的拔腳就走,一并把她妝臺里剩下的陪嫁首飾也盡數(shù)拿了去。
這一去,就是幾日不再登門。佳肴自覺有些理虧,正想拉下臉面去撒個嬌兒,事端便找上門來。
“府里新到了兩簍螃蟹擱在廚房里,都說嫂嫂做的蟹黃羹最美味,不知道嫂子愿意下廚嗎?”金淡泊的妹妹金淡澹派人傳來了話。
金淡澹的丫鬟倨傲地抬著下巴:“秋光明媚,小姐想和少夫人坐在花園小池邊品羹賞菊,還請少夫人動作快些?!?/p>
收拾一番過去,廚房里頭竟空無一人,只剩大半簍張牙舞爪的螃蟹沖著她耀武揚威。佳肴去捉的時候,手指被狠狠鉗了一下,端著蟹黃羹出來的時候,眼睛還是濕的。
分明是有人搗了鬼。當佳肴看到金淡澹得意的神情時,便再不作第二人想。
但她還是“失足”落了水。金淡澹驚聲尖叫著暈倒在旁,丫鬟們忙著把大小姐抬回房間去,都沒顧上水中掙扎的她。如果不是佳肴粗識水性,這樣在水里泡上半個時辰,只怕早已不知魂歸何處。
金淡泊黑著臉責罰了下午所有伺候的丫鬟,蹲坐在床頭給佳肴蓋被子:“淡澹小孩兒心性,只是忌妒你搶了我,你別生氣?!?/p>
佳肴心有余悸地拍開他的手,反問:“小孩兒心性?夫君,我聽說,小姑早就過了及笄之年,馬上也要許人家了吧?”都要許人家的人了,還小孩子?
沒想到話音才落,白日里那丫鬟在門邊露出一張臉來,干凈利落地沖著金淡泊說,大小姐入夜后腹痛不止。
“大夫說是中毒,時間大約是今日下午?!毖诀咭е亓恕爸卸尽倍郑瑨吡思央纫谎?,“太太讓我把少夫人帶去問話?!?/p>
“不是我!”佳肴猛地拽住金淡泊的袖子,“蟹黃羹沒有問題。你信我!”
金淡泊點點頭,伸手把她的手放回被窩。
“我去和母親說。放心,我信你?!?/p>
佳肴看著他出門,心里一空,兩手握著被子把臉埋進去,嗚咽著便哭出了聲。當初她一門心思想借金府的力量為父親翻案,如今卻忽然覺得,只是好好兒過個日子也這般艱難。
{三}
心灰意冷下,佳肴因為落水而患的風寒,一月連著一月,總不見好。
金淡泊為她請遍了名醫(yī),一張張藥方如總水地開出來,也沒個起色。府里的丫鬟下人越發(fā)不把她放在眼里,“病灶臺”、“藥罐子”這樣的話更是當著佳肴的面來說,藥倒是記得一日不落地送,由金淡泊親自喂她喝下。
佳肴躺在病榻上,看著俯身下來為她掖被角的金淡泊,心頭的溫暖漸漸凝成冰。
他的動作極貼心,仿佛生怕她再受半點風寒。佳肴瞧著瞧著,一滴淚從眼角沒入枕巾中,洇開一小朵暗色的花。
她問他:“今日的藥呢?”
他似是才想起,忙令丫鬟端上來,親口試了溫度,這才把藥匙遞到她唇邊。
舉動之間,盡是溫柔。
然而佳肴的鼻尖,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她不動聲色抿了一口,抬眼望住他的眼,溫柔呢喃:“夫君對我這樣好,肴兒一定要快些好起來,為夫君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p>
回應她的,卻是她的夫君手一抖,一滴藥汁從匙邊溢出來,滴落在繡著鴛鴦的被單上,一片濃重的黑。
佳肴淺淺揚起嘴角,接過藥碗來,低頭喝完烏黑的藥汁,一滴不剩。
金淡泊叮囑道:“要想病好,更要好好兒休息,別胡思亂想?!?/p>
佳肴乖巧地答應著,一根水蔥似的指甲,折斷在手心里。
這些天,無論換什么方子什么藥,她總能分辨出那么一丁點遮不住的麝香氣味。她自小識醫(yī)理,自然知道麝香那催產(chǎn)絕育的藥性。
看樣子,她的夫君,并不想讓她生下他們的孩子。佳肴蓋著厚厚的金絲繡線錦被,從頭到腳一陣一陣地發(fā)冷。
在深宅大院里,生不出孩子對于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絕路。
佳肴冷著臉把斷甲扔到床下,兀自笑出一臉的冰涼。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金淡泊想干什么?
納妾,還是休妻?
佳肴沒能等來金淡泊進一步的行動,倒是等來了他妹妹的親事。
金淡澹定親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錢如謙。金小姐站在她面前叉著腰嚷嚷,錢如謙如今是我的人了,你可記著離他遠點。嬌蠻如她也是容易忌妒的,錢如謙是鄭佳肴的青梅竹馬,她怎么會不吃醋?
佳肴淡淡笑:“如謙是我最好的朋友,要離他遠點,不可能?!?/p>
離了錢如謙,她去哪里配那嘔吐的藥,一次次把金淡泊喂下的湯藥嘔出?離了錢如謙,她如何還能在這人心叵測的金家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她一向好說話卻在這件事上針鋒相對,實在把金淡澹氣了個不輕。大小姐跑到老爺夫人面前告了一狀,第二日早起,金府上下都在議論少夫人和錢家公子曖昧不明的關(guān)系。
佳肴受慣了白眼,卻不是個怕事的人,金淡澹要把自己未婚夫和哥哥的名聲弄臭,與她何干?
倒是金淡泊生了大氣,拉著妹妹到她面前,逼著金淡澹和佳肴賠罪。
他說:“佳肴,我知道你和如謙一清二白。淡澹說的話你我都別放在心上,也別和她一般見識?!?/p>
他的手溫熱有力,握著她的,他的目光繾綣,牢牢鎖住她消瘦的臉,眼中盡是憐惜。佳肴因為喝藥之事冷下來的心,又不覺暖上來三分。
她有理由再相信金淡泊一回。
入夜后,佳肴偎在金淡泊懷里,忍不住就說了實話,把有關(guān)麝香的疑心翻出來仔仔細細問了一問。
金淡泊起先不說話,只是攬著她腰的手又加了三分力道,勒得佳肴有些疼。半晌,聽得一聲緩慢的嘆息。
“肴兒,你體質(zhì)陰寒,上次落水更傷了身不宜受孕,須得慢慢調(diào)理?!?/p>
語調(diào)沉痛頓挫,加上金淡泊的眼底夾雜的內(nèi)疚和情深,由不得她不信。
佳肴暗悔自己不該疑心,想起金淡泊素日里的溫存和對她的好,禁不住又悔又傷心。她默然低眉環(huán)抱住金淡泊的腰,一聲“夫君”哽在喉間,咸澀不已。
{四}
和金淡泊之間的關(guān)系,便又甜蜜如初,甚至更勝從前。
佳肴依舊私下和如謙聯(lián)系,只是臨時催吐的藥,換做了滋補調(diào)理的,雙管齊下,早些養(yǎng)好身子。
她的臉上帶著甘甜的微笑:“如謙,我和金淡泊算是各自不辜負。你將來娶了金淡澹,也算抱得美人歸,我們也算皆大歡喜,各自有歸宿了?!?/p>
然而錢如謙卻像總有心事,自知道金淡泊給她用麝香之后,平日里見他,也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說,佳肴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金家人都不是好對付的。
佳肴點了頭,小小聲地對錢如謙說。
“你的婚期近了,這段日子我們便不要相見了——于你我的名聲,都不好?!笨v然她明白錢如謙的情,縱然她一顆心里真正牽念的是錢如謙,卻到底,也不能平白辜負了金淡泊。
造化弄人,只當有緣無分了吧。
“鄭佳肴,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娶金淡澹!”
錢如謙沒頭腦地甩出來一句,連額頭也暴起青筋,很是生氣的樣子,佳肴噤了聲,低下頭去,險些把嘴唇咬破。如謙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心下不忍,終究還是“嗯”了一聲。只好叮囑她,務必要把如今吃的藥偷出來給他找人看過。
佳肴回去,趁人不防把藥罐中的藥渣偷了一半交給如謙。為了避嫌,兩人便沒再會面。
半個月后便是婚期,按照習俗,嫂嫂要親手給小姑縫制嫁衣。佳肴裁了大紅的蘇緞,專心繡起鴛鴦戲水來。金淡泊知道她要閉關(guān),就反復交代她不許夜里對著燭火費神,白天也不來打擾。
這一日下午,佳肴繡得久了,神思怔忪在繡架前舉著針發(fā)呆。驀然間聽得門“嘎吱”一響,嚇了一大跳。
“如謙?你怎么來了?”
錢如謙抬手指了指窗外,正大院里蒙著紅紗的彩禮正魚貫而入。佳肴心中了然,轉(zhuǎn)頭叫丫鬟進來倒茶,卻是半天沒人應聲,只得苦笑著親自幫他倒了一杯。
“她們也就知道欺負你。我一路走來,除了院子里灑水掃地的,走廊上連個人影也沒有?!?/p>
佳肴不想說這些,便說:“別寒磣我了,還不快去見你的未來娘子?”她拉長了語調(diào)打趣,“想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才巴巴兒地親自跑了來吧?”
錢如謙擺擺手,在屋里子來來回回走了幾趟,終于一臉凝重地停在了佳肴面前。
他沉聲道:“我來是特地為了告訴你,金淡泊那藥千萬不要再吃了。”
佳肴臉上的笑意不覺僵住。
“那藥……藥力陰綿,長久下去不僅僅是讓人絕育,更會令人神志退化如癡呆?!?/p>
手中的繡花針一抖,直直刺入指尖,一滴鮮紅的血珠滾出,悄無聲息沁入鮮艷的大紅嫁紗里。
佳肴的第一反應是不信。
金淡泊,她的夫君,一向?qū)λО汴P(guān)照,百般體貼。整個金家她被公婆不喜被下人不敬,就只有他一直死心塌地對她好。她的發(fā)間還戴著他早起時親手插的玉釵,她怎么可以懷疑他?
她死死扣著錢如謙的手腕,啞聲道:“你胡說!金淡泊一直護著我,他不會害我!”
“那我也一直護著你,我會害你嗎?”如謙對著她吼。
佳肴軟倒在椅子上:“我不信!我要去問問他,我要他和我說明白!”
“別傻了!”錢如謙伸手按住她,“金淡泊口蜜腹劍,被他知道你知曉了內(nèi)情,不知要怎么下手害你!”他咬了牙附耳過來,“你還記得伯父案子的冤情嗎?伯父的遺物里有你們家的祖?zhèn)魇匙V,他可有問過你?”
佳肴沒心思聽他說話,幾番掙脫不開,眼淚便如珠子斷了線,一顆顆滾落下來。錢如謙正待和她細說,心急火燎間,卻聽外頭的門忽然“咔嚓”一聲落了鎖。
如謙腦中一凜,立時去推窗,才發(fā)覺窗戶也被什么卡住了,拼盡全力只能搖出一絲縫來。
他頹然坐下來,卻見佳肴丟了魂似的站在那扇被鎖住的門前,臉白如紙。
{五}
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佳肴坐在窗前輕撫著那件大紅嫁衣。這上面的鴛鴦圖案被她拆了繡,繡了拆。
有丫鬟進來扔上一盤果品,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又自顧自地出去。
在她們的眼里,她儼然是一個棄婦了。
佳肴看著那果品上端端正正貼著的“囍”字,淡漠地揚起了嘴角。她知道,這是金淡泊要納妾了。是啊,妻室不能生育,又被傳出不貞,自然要納一房千嬌百媚的妾室才好。
不知不覺,淚又滂沱了臉頰,佳肴連忙把手中的嫁衣擱在一邊。上回出事之后,錢如謙辯白無果,被金家取消了婚約,這件嫁衣也就一并成了笑話。
胸口有些悶悶地疼,她想起錢如謙同她說過的祖?zhèn)魇匙V,想起昔日金淡泊的軟語問詢,想著想著,突然驚醒過來,心里霎時涼了個徹底。
難怪金淡泊平日里對她陪嫁的首飾那么感興趣。
爹爹有一本食譜秘籍是不錯,她嫁過來時帶的東西太少,除了陪嫁的首飾,幾乎不剩什么。按說金家也并非靠廚藝出身,食譜要來也沒有用。于是嫁過來這些日子,她都沒想過金淡泊會因為這個算計她。
小妾進門的前一天,佳肴穿著成親時紅艷艷的嫁衣,推開了書房的門。她的夫君意外地瞅了她一眼,溫柔地笑了。
“肴兒,我知道你不開心,可這也是不得已。你別恨我?!?/p>
佳肴靜靜地和他對視,半晌竟笑出了聲。金淡泊,你每日里這般對著我笑,難道就一點也不會感到厭煩嗎?
她搶在他說話之前開了口:“金淡泊,我手中有爹爹祖?zhèn)鞯氖匙V秘籍,你可想要?”
金淡泊抬眼看過來,卻是不語。他手中把玩的銀鐲,正是她的陪嫁之一。
佳肴瞟著他脆生生一笑:“你讓我吃藥,想我形如癡呆,不就是想問出這本食譜?我的鐲子上沒有藏什么秘密,不如你陪我去花園里放風箏,我就把秘籍給你。”
她的夫君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半晌,依舊笑得溫柔:“肴兒說什么我聽不明白,不過既然肴兒想放風箏,我自然要陪著。”
這一次,換金淡泊落了水。他牽著佳肴的風箏助跑,被她咯咯的嬌笑引過去視線,沒顧上腳下的滑膩。
金淡泊不會水,佳肴伸給他一根竹竿跑去叫人,直過了半個時辰才回來。鬢發(fā)松亂,說是路上絆了一跤,崴了腳。
這時節(jié)花園里草未青柳未綠,水卻凍人得很。金淡泊抱著被子一陣猛咳嗽,當晚便是重風寒,婚期也只得往后推。
佳肴被婆婆罰著在臺階上跪了一天,心情卻大好,路上見丫鬟端了藥往屋里送,便湊上去道:“我拿去給相公吧?!?/p>
丫鬟滿眼提防,耐著性子同她解釋,太太吩咐了要直接送到少爺眼前。佳肴依舊笑得開懷:“那一同進去,夫妻一場,我看著他喝總行吧?”
金淡泊的風寒很重,房門前遮著厚重的布簾,不能露一絲風。佳肴走進去,只覺得沉水香的氣味越發(fā)重了,不由得微微屏息。
她看著金淡泊的丫鬟端起藥碗,拿銀針探了再一勺勺喂他喝下,半晌沉吟。
{六}
佳肴沒有再去見金淡泊,只從丫鬟的議論中得知,少爺?shù)娘L寒日漸嚴重,已經(jīng)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了。
想來,也剩不下多少時日了。
佳肴在廚房中給自己熬著一碗牛奶燕麥羹,快意一絲絲隨著甜香蕩了開去。她擰開籠在袖中的描金小瓶,鉤起些許晶瑩的膏體,藏在纖長秀氣的指甲里。
不遠處有專人看守著金淡泊的藥,藥吊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被扇子搖散,很快又聚攏起來。佳肴淡淡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去拿碗。
碗柜的最底層放著金淡泊的藥具,藥罐、藥碗、端藥的盤子和喝藥的藥匙。
佳肴順手把小指上的膏體在藥匙上抹勻,拿了碗回來盛她的燕麥羹,再轉(zhuǎn)身離開。
他們會用銀針測探碗中的藥,卻不會顧及到擱在一邊的藥匙。
他們的精力全部在那最緊要的藥上,不會有人關(guān)心那微末的藥匙,更不會有人關(guān)心平日就出入廚房做一些湯湯水水的她。
沒有人知道她在毒害金淡泊,更沒有人知道,只差一點點,吞下那瓶藥膏的,就會是她自己。
那是爹爹昔日所得御藥房的極品,只用于宮中賜死緊要的妃嬪,勝在無色無味,服下也不會有太多苦痛。當日抄家,母親就是吞了這么一瓶之后,撒手人寰。
起先在被“捉奸”之后,她握著瓶子夜夜以淚洗面,只想著,這般死去了,倒也干凈。
然而等她從羞恥中醒過神來,卻恍然想通了當日房門落鎖時的不對勁——門口殘留的那一絲熟悉的香味,正是金淡泊最愛的沉水香,府中只有他一個人在用。
原來,這本就是他對她的算計。
我怎么會饒你?
我怎能不在花園小徑上涂滿松脂,讓你也跌個透涼?
佳肴狠著心想,金淡泊,我怎能饒你?
{七}
金淡泊死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金家三代單傳的一脈,就此斷絕。
佳肴開始收拾自己的財物,她不想做金淡泊的寡婦,只等尾七一過,便向金家二老提出府的事情。畢竟說起來鄭家對金家有恩,金府不至于卡著她一個弱女子不放。
只是出了金府,又能去得了哪里呢?
佳肴第一個想到了錢如謙,這個她愛過的,也是一直愛著她的男人。
她找到錢如謙,穿著一身舊時少女時候穿的衣服站在明朗春光下,滿心期待地問:“如謙,若我就此離開金府,你還愿娶我嗎?”
錢如謙游移的目光追隨著佳肴柔和的眉眼,久久無言。春日里佳肴的手有些微的涼意,隔著薄薄的春衫握住錢如謙的手肘,固執(zhí)地和他對視。
這一刻的等待長如追年,而如謙終于握住她的手,手心里竟也滿是沁涼的汗。
他輕輕點頭:“好。”
佳肴這才收獲了長久以來第一次全然的快活,全身的每根骨頭都松泛起來,她拉著如謙滿大街瘋跑,還買了一串冰糖葫蘆,在他寵溺的目光中伸出舌頭,孩子一般繞著圈兒舔。
然而等到日落時分各自回家,如謙又拉住她為難地解釋,娶她為妻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只是父親嫌貧愛富,只怕她會受些委屈。
佳肴敏感地抬眼:“你反悔了?”
“怎么會!”錢如謙握緊她的手,定定看入她眼眸深處,“佳肴,你可愿意暫時做我的外室?一旦……”見她驟然色變,連忙補上一句,“若不然,你我私奔?!?/p>
這一問無異于一盆迎面冷水,把佳肴的滿懷期待澆得地凍霜天。她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她想不到,如今的錢如謙雖愿意要她,卻連帶她去面見高堂的勇氣都沒有。她明白他的苦衷,卻更加深恨他的懦弱。
“你不敢娶,便不要娶了就是?!?/p>
佳肴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金府的,只記得自己的手從臉上放下來時已是一片冰涼的淚痕。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坐在地上無力地翻檢著舊物。今日已是金淡泊的尾七,無論如何,過幾日總是要出府的。
她打開梳妝盒,把金淡泊置辦的首飾都扔在一邊,盒子都倒空了才恍然想起,那些陪嫁的舊首飾,昔日都被他變著法兒討去,一件也沒有留在她身邊。
佳肴悶悶地撥弄著那個空檀木盒子,幾番上下顛倒之后,忽然覺出了分量的不對勁。那盒子分明已被倒空,拿在手里卻還是沉得很。
她開始留神梳妝盒的結(jié)構(gòu),終于在邊角處摸到一個微凸的小點,打開了盒子的夾層。用金釵撥開上面的那塊木料,中間夾的,赫然是一本卷頁泛黃的手稿。
這手稿,便是金淡泊心心念念的食譜秘籍。便是靠著這祖?zhèn)鞯氖匙V,佳肴的爹爹穩(wěn)坐了御膳房之首的位置幾十年。
只是現(xiàn)在,這食譜對于肝腸寸斷的佳肴來說,只不過是一件死物。
佳肴想,她終究是欠了金淡泊一命,既然金家這么想要這本食譜,她便給了他們。
{八}
佳肴拿著食譜進了主院。
她來得不巧,婆婆李氏似乎發(fā)了大火,把滿院子的丫鬟下人們都趕了個干凈,沒有人上來給她通報。佳肴聽到里間斷斷續(xù)續(xù)的爭執(zhí)聲傳出,一時好奇,便不動聲色地站在了門外。
卻是李氏的聲音率先入耳:“少造些孽吧,泊兒的死還不夠你收心嗎?鄭家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當日若不是你起私心,對錢御廚偷換食材的事情知而不報,如今也不會反被他掣肘……”
“我也不勉強佳肴,多給她些錢,她若肯,就要了那食譜來。錢御廚緊追不放,我如何落得清凈?也是無法,只怪當日……外頭是誰?!”
佳肴抬頭看了看天,分明是晴空萬里的溫暖,伸出手卻無法握到指尖。
她把食譜藏入袖間,放重了腳步走進去,先聲奪人地跪下磕了三個頭。
“淡泊撒手去了,佳肴亦無福再為金家婦,如今他尾七將過,特來和婆婆磕頭請離開?!?/p>
她的聲音很輕,眸光卻清冷,一副心灰如死的模樣。婆婆李氏有些不耐煩,揮了袖子讓她先走,囑咐了明日公婆有話要問。
佳肴房中的燈亮了一夜,丫鬟們向來不把她放在眼里,沒有人來管。等到第二日公婆遣了丫鬟來找人時,屋內(nèi)已經(jīng)空無一人。而值夜的家丁被晚飯時的一碗甜湯放倒,徹夜酣眠,不知人事幾何。
佳肴帶出了所有值錢的首飾和財物,約著錢如謙在渡口私奔。
她本是機靈聰明的人,聽去昨天那一番話,如何想不明白前因后果。
錢御廚,她爹爹昔日的得力助手,錢如謙的父親,因為貪權(quán)忌恨暗算了她爹爹,而金淡泊一家過河拆橋,分明知情卻隱瞞不報,助紂為虐,合力造就了她們家的慘案。
龍無眼珠,是諷刺當今皇帝有眼無珠,全無清明。她爹爹獻上的那道玉龍獻壽,立刻被定了大不敬之罪。
佳肴把那卷手稿摔在如謙臉上,撲在他懷里哭得梨花帶雨。
她說金淡泊負我,你也負我,你們都負了我。
錢如謙緊緊抱住幾乎語不成聲的佳肴,臉上有著東窗事發(fā)的慌亂和急切。
“佳肴,我對不起你,我們錢家對不起你。佳肴,相信我,我會好好兒補償?!?/p>
他本就知情,卻只能選擇維護和包庇自己的父親。因為知情,他阻攔她和金淡泊的婚事,想要給她幸福,卻知道自己父親是罪魁禍首,他不敢說出真相,只敢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幫助她。
愛和愧疚日日折磨著他的心,使得他愿意放下一切同佳肴私奔,以償還他父親造下的孽。錢如謙緊閉雙目,喃喃低語著,一遍又一遍向佳肴許下自己的承諾。
如此耳鬢廝磨地呢喃了半晌,佳肴終是女子,終于在錢如謙懇切而期待的目光中點了頭。她伸出素白的雙手把手稿遞出去,靠在他肩頭哽咽,如貓兒般溫順。
佳肴說:“終究我也得到了你。祖?zhèn)鞯氖匙V秘籍便交給你父親,兩家恩怨,從此一筆勾銷了吧。”
她溫柔地說:“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錢如謙沒想到她看清恩仇之后,竟這般豁達,接過食譜愣了片刻,欣然從命。
佳肴看著他三步一回頭地離去,嘴角掩不住的淡漠笑意,一絲絲如曉霧漸起。
{九}
食材亦是藥材,配得好了是良醫(yī)是補藥,若是搭配得不妙,反倒傷人于無形。只因食材的藥性發(fā)作得慢,需要一段時日方才見效。
鄭家?guī)状鷮W廚,更精通醫(yī)理,所以在祖?zhèn)鞯氖匙V秘籍之中,多有世間少見的烹法記載和食材搭配,歷來被一眾御廚羨慕不已。
而佳肴交出去那卷食譜,大半被她篡改過。
七分真,三分假,不過增減偷換了幾味食材,搭配中便見禁忌。只是改換得巧妙,尋常御廚不通醫(yī)理,也很難發(fā)現(xiàn)。
這食譜,不用還好,真的照著用起來,只怕做出的不是良膳,而是慢性毒藥。
而御廚每研制一道菜肴,必須先親自試過千百次,嘗上百千回,耐心分辨其中的微妙差別。色香味和烹制的程序,皆不可大意。
不知錢御廚得了這本寶典,會如何對待?
這一本被全然打亂的食譜,認真研習未必會有成就,一旦入口得多了,卻成了催魂奪命的無形殺手。
對于錢御廚來說,如此珍貴的食譜,苦求良久一朝得到,雖然未必會全盤照做,也總舍不得束之高閣。對佳肴來說,只要他肯研習,就是暢快淋漓的報復。
至于他的兒子,佳肴握著手中的冰糖葫蘆,自嘲地望向渡口邊和船夫討價還價的錢如謙,這本就是她應得的償還。
鄭佳肴早已不是那個一根糖葫蘆就可以滿足無憂的年輕少女,而是一個遍體鱗傷的絕望婦人。
金淡泊負了她,需要用一條命來償。錢如謙負了她,也必須用一輩子來還。
那么,就讓他像她當初一般,被欺瞞著,在愛和愧疚中護她一生。
想到這里,佳肴搖晃著手中的糖葫蘆,轉(zhuǎn)過頭嫣然笑開。
“——夫君,好了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