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毛
幾乎每天中午都要兩次穿過鬧市里一個僻靜的小區(qū)。說僻靜,是因為小區(qū)內的樓房大都上了些年齡,大榕樹沿各層陽臺或窗戶,一路攀援到樓頂,歡快的小鳥叫聲每日免費配送。更惹眼的是,大榕樹近一半都需兩人合抱,3、4月間,只要稍借風勢,綠得累贅的葉子便漫天飄舞。隨便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微信上,北方的朋友總要贊不絕口。
記不清到底是何時,小區(qū)出入口的鐵柵欄上多了一幅制作簡陋的鐵皮標語:“你已進入監(jiān)控區(qū),請保持微笑?!甭淇睿耗衬硡^(qū)派出所。時不時,腦中會玩味這句話,好像哪兒有問題,又好像也沒什么大不妥,總之,像夾生飯入口,吞之不甘,吐之可惜。走了幾次,發(fā)現另外幾個出入口同樣也有這個標語。10幾米外,就是一家擁有中國最敏銳記者隊伍的報社集團,似乎也聽到過他們對這標語的議論,微博上也發(fā)過照片,但就如小區(qū)門口每天如常擺開的三四桌麻將一樣,標語的形式和內涵與新聞理想和專業(yè)主義倒也相安無事,成為這鬧中取靜氛圍的一部分。走出標語處,幾秒鐘時光,老酸奶店、面包店、蘭州拉面店、桂林米粉店、理發(fā)店、鐘點房招待所、古玩店、煙酒回收與銷售兼營店一一掠過,“監(jiān)控”固然被自動放逐,“微笑”原本沒有強作歡顏的困窘。
倒有一次,帶一個房地產企業(yè)的高管路過“監(jiān)控區(qū)”,看到標語,他驚訝得眉毛差點從額頭上逃走。我“提醒”他盡快保持微笑,那樣至少讓監(jiān)視器背后的眼睛掃到他時不會有敵意,腎上腺素不會飆升。他嘴巴嘟噥著說:“監(jiān)控不監(jiān)控是你的自由,微笑不微笑是行人的自由,干嗎用這種糖衣里裹火藥、棉花里藏針頭的祈使句。”我勸慰他別想太多,倒是這個小區(qū)的安詳靜謐,確實值得他們這些“地產黨”取經效仿。不久,這位朋友發(fā)來短信,說他想明白了:經過“監(jiān)控區(qū)”的不安感源于“笑商”受到了侮辱。人類的表情肌也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感到愉悅愜意的時候會自動做出微笑這種行為?,F在居然強制提醒微笑時機,其假設前提是這些行人的天生屬性已經破損,無法自控。一個“娘娘腔”就算總是擺出一副無害姿態(tài)混在女子堆里,但晃進女生廁所還是要被尖叫逐出,或被斥為流氓而見官的。
我不再與他深入探討。“侮辱‘笑商”說法俏皮,從隱私權闡述可能更準確,但無論怎樣,這副鐐銬總是我們選擇喜歡了它,羨慕了它,并且享受著它,才又招致了它的折磨和束縛的。
舉例說吧,頂級奢侈品公司做活動,邀請媒體領導時,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豪車接送都是慣例。但媒體人在為享用這些高規(guī)格服務而暗自感慨時,心中也會有一絲隱憂。譬如,空姐們突然送你一個生日蛋糕,周邊旅客好不艷羨!然而,她們事先打聽過你從來不慶生的規(guī)矩以及規(guī)矩背后的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結么?更何況,你身份證上的生日原本不靠譜,是當年人口普查時生產隊長酒醉后隨便估算的日期。還好,空姐們目前還沒推出圍著你唱生日歌的服務。你到了酒店大堂前臺,才報了一個名字,服務員就親切地提醒,你已經有一年半時間沒有光臨入住了,這也難免讓人覺得慚愧:要不是蹭客戶的慷慨,自家出差哪能不念著“為早日建設節(jié)約型社會分憂”?。『螞r,這次你因為弄不轉嵌入墻壁里的咖啡機而叨擾了大堂副經理,等到下一個一年半載,前臺把房卡給你后,一定會招呼一個門童說,跟著上樓,為X先生泡一杯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咳!又被以殷勤呵護之名合理傷害了一次。
愛你、關心你、照顧你,所以記錄你、觀察你、監(jiān)控你。你選擇讓更多人關注你,就得有心理準備讓更多人掌握你的餐飲和追女朋友的口味。你總想通過Google地圖發(fā)現范冰冰在哪里逛街,那么如果你光著膀子在家里看AV被人通過高清鏡頭拍了,也別急著豎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