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phael
【壹】
午后。
天空黑沉沉的,幾朵烏云壓頂,眼見著是要下雨的勢頭。
慕容情靠在太師椅上打著手里的算盤,盤算著手頭的錢還能挨過幾日。
這時,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了門口,慕容情透著窗戶從屋里看了出去,就見一個身穿軍服的男人站在了門口。
慕容情眼見對方排場,心知又是金主上門,面上頓時樂成了一朵花,立馬打開房門,喜滋滋地問道:“先生,什么事?”
男人乍一看慕容情這般熱情,好似青樓里拉客的老鴇,不覺愣了半晌,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您可是慕容天師?”
慕容情是如假包換的天師,她是天師慕容一族如今唯一的傳人。
不但如此,她還在這一行做得委實有聲有色。
慕容情眼見著一塊肥肉送上門來,她豈能輕易放過,立馬點頭如搗蒜:“正是,正是?!?/p>
對方見她應允,這才放了心,恢復軍人本色,公事公辦地道:“慕容天師,我們大帥有請,望您能過府一敘?!?/p>
這副官口中的大帥,姓孫名循宗,早年占領(lǐng)了江北一帶,做起了土皇帝,人人敬稱一聲孫大帥。
慕容情一聽他的名號,頓時本著有油水不能不撈的宗旨,拿起喬來,掐著手指故弄玄虛:“這事情不好辦??!”
她話音未落,那副官立馬讓身后的聽差奉上一袋袁大頭銀元:“慕容師父,這些不過是一點心意。大帥吩咐了,事情若辦得好,酬勞您說的算!”
慕容情見狀喜笑顏開,回身收拾了東西便催促道:“走走走!”
汽車一路駛了一刻鐘的工夫,在城郊的大帥府前停了下來。
副官將她引到正廳,讓她候著,自己先去通報大帥。
慕容情靠在椅子上,打量四周,只見這大帥府邸,雖是富麗堂皇,但隱隱有一股陰霾之氣纏繞不去。她拿出隨身帶著的羅盤,只見指針指向大帥府的南面花園,透過窗子可見那里黑氣最重,實是大兇之兆。
“您可是慕容師父?”一道清越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打斷了慕容情的思路。她轉(zhuǎn)過頭就見一個身材挺拔,面容俊逸的青年軍官站在身后,一雙如墨般的眼睛正含笑望向她。
哇靠!孫大帥不會這么青年才俊吧?
為什么在自己的印象里,對方一直是個年近花甲的糟老頭兒呢?
慕容情委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軍官輕咳一聲:“慕容師父,大帥現(xiàn)下不在府上,吩咐下官帶您過去?!?/p>
慕容情這才反應過來,對方原來也是一名副官。
她雖然心里為著孫大帥既然要請她來,人又不在而略感不悅,但眼見著這么俊俏的軍官在前,不禁色字當頭,其余概不介意,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跟著軍官走了出去。
那軍官走起路來極快,慕容情跟得很是吃力,幾步下來,慕容情便有些受不住了,伸手拉住對方的衣袖:“等等,你這是要領(lǐng)我去哪里?”
青年軍官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一臉純良無害地道:“快到了?!?/p>
慕容情被對方的美色迷得暈暈乎乎的,又傻傻地跟著走了起來,這次嘴里還不忘說道:“哎,還沒請問你尊姓大名呢!”
青年軍官聽到她的話,忽然停下腳步,眼睛彎成了月牙形,里面似乎有火苗在跳躍。他極為認真地說:“凌霄,我叫凌霄?!?/p>
他目光灼灼,看著慕容情的眸子里似乎隱著某種期望。
但慕容情渾然不覺。
她心想著:人美,名字也美。
思維瞬間發(fā)散起來,由如何將面前的軍官占為己有,到老公、孩子熱炕頭,越想越遠,臉上的笑容不禁越發(fā)燦爛起來。
原諒她一顆火熱的大齡女青年不堪寂寞的玻璃心,就這樣顫巍起來了。
與此同時——
“慕容師父,慕容師父!”一陣氣喘吁吁的呼喚響起。
慕容情如夢初醒,嘴角的口水被驚得往上彈了三彈,面前哪里還有美人軍官的身影啊。后面是攆上來的大帥府聽差:“慕容師父,您怎么自個兒突然走了?大帥還等著您呢!”
【貳】
慕容情環(huán)顧四周,哪里還有美人軍官的身影。
她很是郁悶,將剛才種種與聽差說了,聽差臉上失色:“府上從未見過這號人物,況且咱們大帥一直在府里啊,您……您難不成是被鬼迷了眼了?”
慕容情不同意他的說法,身為天師她怎么能分不清人和鬼呢?
但是聽差他不理解,因此對她的信任度大打折扣。
回到大帥府,果然孫大帥攜著一眾姨太太已經(jīng)在等候了。
孫大帥很是納罕地問,為何慕容情剛才突然離去。
慕容情覺著自己被美色所惑,連對方是個什么東西都沒分辨出來,很是丟招牌,便略過不提。
孫大帥也不介意,言歸正傳說起了請慕容情來的原因。
果不其然,如慕容情所料,問題是出在南面花園。據(jù)孫大帥和一眾姨太太七嘴八舌地描述,慕容情大致可以知道情況。
五年前,大帥府上的一位姨太太因一時想不開在花園投井自殺了,大帥派人下去打撈尸首,卻怎么也找不到。
眾人開始還覺得奇怪,但想也可能是這位姨太太詐死逃走,時間久了便也就不再理會了,只叫人將那井口封上作罷。
轉(zhuǎn)眼時間就到了幾個月前。
大太太膝下不過十二歲的九小姐,在路過后花園的時候,見井蓋上坐著個女子,便好奇地上前。自此,她便昏厥了幾日,醒來后嘴里竟說胡話。這九小姐是孫大帥老來得的女,向來待之如珍寶,疼得跟什么似的。
原是能說會道招人疼愛的小女娃,一夜之間變得瘋瘋癲癲,其他人近前也便罷了,唯獨見到孫大帥和三姨太便張牙張舞爪,犯起渾來。
不僅如此,新入府的六姨太也在后花園中了邪,和九小姐的癥狀差不多。
一邊是愛女,一邊是美妾,向來如鐵公雞一樣的孫大帥也豁出去了,連忙請來了慕容情。
慕容情提出要先見見九小姐和六姨太,聽差帶她去了兩人的房間。
只見兩人都癡癡呆呆地坐在床上,臉色慘白,面無表情。
慕容情生平驅(qū)鬼無數(shù),這般小伎倆一見便知,立馬吩咐人買了黃紙,等到晚上,她自己一人帶了桃木劍和紙錢來到后花園的井旁。
夜晚,井前陰風習習,四處氣溫驟然降低。
慕容情剛走進花園,便見到路上一個人影擋在了面前,不是別人,正是白天的青年軍官——凌霄?,F(xiàn)下他穿著一襲白衣,坐在回廊處的欄桿上,發(fā)絲在夜色中隨風飛舞,讓他看上去有種不真實的美。
慕容情甩了甩頭,避免再度被美色迷惑,
“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白天為何攔我去路?”
“你說呢?”
慕容情手執(zhí)桃木劍,面上泛起戒備:“我感覺不到你身上的氣,你究竟是什么東西?”
凌霄毫無預兆地笑了起來:“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從欄桿上躍下,站在了慕容情的跟前,月色下的他面容美得動人心弦。
他低下頭,在慕容情耳邊一字一頓地道:“你說我是什么東西?”
慕容情大驚失色:“僵尸——”
【叁】
慕容情雖然生在天師世家,但窮其小半生從未見過一只僵尸,她一直以為這種生物才是真正的傳說。
而當一只活生生,還美麗動人的僵尸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傻了。
然而,更令慕容情目瞪口呆的是——
他竟低下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吻住她的嘴唇。
唇齒相觸間,一陣紅潮涌上面頰,慕容情只覺得她的小心臟不由自主地怦怦亂跳,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妙感覺涌上心頭。
不知為何,慕容情的心底深處竟然貪戀著這一吻。
但理智終究占據(jù)上風,她猛地咬住他的唇瓣,血腥的味道沖了出來。
他吃痛,緩緩地放開她,嘴角卻是微微彎起,笑得如同一個偷吃了蜜糖的孩童。
對方的言行舉止太過詭異,以至于慕容情雖然有“一劍劈死這只好色僵尸算了吧”的心情,但她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她努力平復心跳,腦海里念頭飛轉(zhuǎn),埋怨自己學藝不精,祖上曾傳下一本有關(guān)對付僵尸的書,但她偷懶竟然只看了一點,才會被這只僵尸輕薄了去。
而現(xiàn)在,她只能記起書上的一句話“桃者,五行之精,能厭服邪氣,制御百鬼,尤克僵尸也”。
此刻,她不再多想,手腕一轉(zhuǎn),桃木劍堪堪刺向了凌霄,劍身沒入凌霄的身體里。
黑曜石一樣的眸中光芒忽然暗淡下去,他望著她的眼中頓時神色飛速變幻,眉宇間竟然流露出一絲凄涼。
不知為何,慕容情的心也隨之一緊,刀絞般地疼了起來。
在此之前,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驟然間,她竟然心生悔意。
她迅速強迫自己壓下這種感覺,除魔衛(wèi)道乃是慕容氏的本分,她怎么能有這種可笑的想法呢?一定是這只僵尸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她手上發(fā)狠,劍身已經(jīng)完全深入。但凌霄卻似毫無知覺,一雙漆黑的眼睛只是望著慕容情,看得她心驚。
她生怕下一秒,他就露出本來面目,兇神惡煞地現(xiàn)出獠牙,一口咬死她。
然而,事情再度出乎慕容情的意料,
凌霄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面上的神色近乎悲愴。
然后,他忽然伸出手,寬厚的手掌撫在她的發(fā)間,寵溺一般輕輕摩挲著。
那樣熟稔的動作,仿佛他曾這樣做過千百遍。
可是,站在他對面的人,望著他的目光中卻始終充滿戒備與疏離。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化為一抹苦笑。
半晌,他緩緩地收回手,修長的手指抓住桃木劍,慢慢拔了出來,他依舊安然無恙,胸前的傷口奇跡般地迅速愈合。
慕容情從未想到僵尸這么難對付,今天若不除了這障礙,不但驅(qū)鬼不成得不到孫大帥的酬勞,可能自己的小命還得貢獻給這僵尸。
思及此,她兩手相扣,念出九字真言“臨兵斗者,皆數(shù)組前行”。
頓時,金光閃現(xiàn),一條金色的龍飛身而出。
金龍惡狠狠地注視著凌霄,目眥俱裂。慕容情一聲令下,金龍躍身向前與凌霄纏斗。
神龍現(xiàn)世,一切邪魔伏誅。
慕容情料定凌霄不是金龍的對手,便不再分神,一心一意向著那井走去,心想著早點驅(qū)鬼成功,領(lǐng)錢回府。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金龍說道:“神君,今日一事非小神本意,小神乃受天帝之命,才聽從這慕容丫頭的召喚阻攔你。”
凌霄長身立在風中,只淡淡地道:“凌霄早已今非昔比,金龍尊者不必如此客氣?!?/p>
金龍長嘆,但依舊稱呼不變:“神君,天帝托付小神告知你一聲,天地因果循環(huán),劫數(shù)終歸是劫數(shù),如何勉強也終會回歸本來,到頭來一切不過惘然!”
金龍攔在凌霄面前,凌霄手中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一把玄鐵劍。
夜色深沉,凌霄的面容隱在陰影中看不分明,但只聽他一字一頓地道:“可我偏要勉強?!?/p>
就算逆轉(zhuǎn)天地,我也要保你一世平安。
如果有人膽敢阻攔,我遇佛殺佛,魔來斬魔!
【肆】
井上坐著的是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的年輕女子,一身紅色旗袍,顏色似是泡過水后的暗沉,款式也是幾年前的式樣了。
她坐在井邊,神色哀凄,只凝目注視著手里的一對珍珠耳墜。
慕容情確定對方就是自己的目標后,來到女子的跟前,出人意料的是,她沒有像以往的天師一般英勇神武,二話不說驅(qū)鬼逐妖。
她竟然坐在了女鬼身旁,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話來:“這耳墜真美。”
女鬼也答理她:“是嗎?這是我和他成親的當晚,他送給我的。”
“這珍珠很值錢呢!”
女鬼笑了起來,笑容很是落寞,像是憋在肚子里許久的話終于找到人傾訴,竟一股腦地和慕容情說了起來。
原來這女鬼曾是孫大帥的二姨太,名義上雖是二姨太,但是孫大帥與發(fā)妻感情冷淡,與二姨太感情卻極好,在府上人人都知道真正管事的乃是這位二姨太。
然而好景不長,這二姨太有個妹妹,就是后來的三姨太,也不厚道,竟然借著探望姐姐之名,勾搭上了孫大帥。
二姨太知道后,勃然大怒,堅決不許三姨太進門。
但三姨太肚子爭氣,竟然生下個大胖小子。這下二姨太沒了法子,只得忍氣吞聲。后來府上來了個管家,相貌英俊,常常對二姨太獻殷勤。一來二去,兩人也有了私情。
后來事情被三姨太戳破,二姨太羞惱之下,投井尋了短見。
聽到這里,慕容情不禁嘆了一口氣,男人不忠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忠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她心里雖然替二姨太惋惜,但拿人錢財,要替人消災,便說道:“無論如何,你們之間的事情,終究與其他人無關(guān),你為何要去附身九小姐和六姨太?”
二姨太絞著身上的旗袍,銀牙咬碎:“那老頭子和賤人身上戴了辟邪之物,我近身不得,只能去依附九小姐和六姨太?!?/p>
“你還想著報仇?”慕容情問道。如果事實如此,這二姨太身上怨氣太重,她沒有把握渡她入輪回,無可奈何之下唯有打散她。
但慕容情不到萬不得已不愿下此狠手。
二姨太聽了她的話,凄涼一笑:“若是報仇,一早我便報了。本是去了這么些年,日日困在井底超脫不得好是難受。幾個月前,我突然覺得身上有了力量,便脫出井中,但無奈始終出不了這大帥府。前塵往事已過,我不過是想嚇唬嚇唬這對狗男女,讓他們?yōu)槲页?,助我脫離苦海便罷了?!?/p>
慕容情聞言,笑了起來:“你這樣想便好,來,隨我念經(jīng),我助你超脫?!?/p>
然而,這世上有句話是什么來著,好死不死。
對,就是好死不死!這三姨太竟然為著從前姐姐的阻撓,而到此刻還心存恨意。
只聽她尖聲道:“給我讓這個賤人魂飛魄散!慕容師父,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如若不然,我一個銅子兒都不付你!”
慕容情聞言險些氣暈。
然而,還未等慕容情做出反應,女鬼已經(jīng)被刺激得變了身。
原本還面容清秀的女子,忽然變得青面獠牙,長發(fā)紛飛,細長的紅指甲直指三姨太。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三姨太很識時務地口吐白沫,暈了過去。
慕容情氣三姨太壞了自己的好事,一面應付女鬼,一面照著三姨太面門踢了一腳,嘴里也顧不得文明,恨恨地道:“奶奶的攪屎棍!”
【伍】
二姨太不過是個死了區(qū)區(qū)五年的女鬼,卻出乎意料地難對付。
這在慕容情以往的驅(qū)魔經(jīng)歷中是絕無僅有的。
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卻眼見著女鬼占了上風,自己也快葬身鬼腹。
有個很摩登的詞是什么來著,啊,對,白馬王子。
慕容情眼瞅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擋住女鬼利爪的凌霄就忽然想起了這個詞。此刻的凌霄就像一位白馬王子,渾身閃著金光地救自己于危難之中。
等等……
凌霄不是應該被金龍制伏了嗎?他怎么會在這里?
再等等……
自己剛才在想什么啊,竟然會對一只僵尸再度浮想聯(lián)翩?!
慕容情自責的時候,二姨太因著之前的刺激,已經(jīng)完全化為了厲鬼,她張牙舞爪地躲開凌霄,向著暈倒的三姨太撲了過去。
尼瑪!三姨太再度爆發(fā)了奇葩的特質(zhì),她竟然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醒了過來,還一把撈過旁邊的慕容情,把她做擋箭牌。
慕容情欲哭無淚,但是救人為天師之先則。
雖然百般不愿,但她還是手結(jié)金印,使出撒手锏,想要最后一搏試著打散厲鬼。
然而,她雙手剛剛相合,準備念咒,便已經(jīng)有人擋在了她的面前。凌霄朝天嘶吼一聲,僵尸獠牙現(xiàn)出,厲鬼大驚,慕容情也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厲鬼雖是心有忌憚,卻還是撲了上去,凌霄一口咬住厲鬼的脖子。
頓時,只聽二姨太的鬼魂哀號慘叫,緊接著一道綠色的光射出,厲鬼瞬間魂飛魄散。
一切歸于平靜。
一襲白衣翩然落回原地,剛剛還面目猙獰的僵尸,這一刻卻宛若謫仙。
情勢發(fā)展太過戲劇化,慕容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愣愣地還坐在地上。
凌霄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白玉似的手,笑著問道:“你沒事吧?”
慕容情只是拼命搖頭,裝作沒看見他伸過來的手。
笑話,誰敢把手遞給僵尸,難不成是想給對方當果汁喝?
面前的僵尸顯然級別甚高,慕容情自覺不是對手。
于是,她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鼓起勇氣,觍著臉,笑得近乎諂媚,屁股卻慢慢往后挪,盡量躲避著凌霄:“沒事,沒事,不勞您掛心?!?/p>
凌霄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落寞,他緩緩收回手,長袖一揮……
風過,夜色漸濃。
慕容情的面前只有再度適時暈倒的三姨太,而那只救了慕容情說他叫做凌霄的僵尸已不見了蹤影。
【陸】
二姨太的鬼魂消失了,大帥府又恢復了寧靜,九小姐和六姨太不再瘋瘋癲癲。三姨太也醒了過來,沒什么大礙,只是一邊臉腫了。
孫大帥喜不自勝,大方地問慕容情想要多少酬勞。
慕容情厭惡孫大帥的負心薄情、三姨太的蛇蝎心腸,于是獅子大開口,抗走了一麻袋子銀元。孫大帥很是不舍,慕容情怕他反悔,撒謊威脅,女鬼可能隨時還會回來。
孫大帥聞言不敢多說,乖乖放她走人。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
慕容情偶爾會想起那只叫做凌霄的僵尸,但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不知為何,每每想起他,慕容情的心里會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但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感覺。
慕容情一向奉行想不通就不想的原則,于是日子又有條不紊地過了下去。
錢這東西,總歸沒有人會嫌它多的。
雖然從孫大帥那里狠撈了一筆,但當孫大帥將她介紹給張老帥去驅(qū)鬼的時候,慕容情欣然答應了,老帥總是比大帥有錢的,老糊涂了竹杠也才更好敲。
想到此,慕容情來到了老帥府。
張香亭坐在府邸的沙發(fā)上等待著慕容情的到來,慕容情實在不敢想象被稱作老帥的,竟然不過是個三十出頭的俊俏男人。
他站起來與慕容情握手。如今已是新時代,男女之間并不像過去那般避諱,慕容情大方地回握過去。但不知為何,當她的手觸碰到張香亭的手時,她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一身的氣力都被抽光了一般。
驅(qū)魔師的天性使然,慕容情對張香亭起了三分戒備之心。
張香亭卻依舊若無其事,仿佛并未注意到慕容情的異樣,他指著一旁的座位示意她坐下,然后便開門見山地說:“慕容師父,不瞞您說,最近我得了一個寶貝,但是這東西似乎有些邪門。自打它到了家中以后,我便諸事不順,晚晚做噩夢,見到一個男人告訴我,他想要我的肉身?!?/p>
“老帥能否讓我看一下這東西?”
張香亭笑了起來:“慕容師父叫我香亭便好,不必老帥老帥地將我叫老了。這東西我放在樓上,請您隨我來看一眼?!?/p>
慕容情跟著張香亭來到二樓拐角處的一間房前,張香亭推開門示意她進去。
外面正是艷陽高照,屋內(nèi)卻是高簾蔽日,一片陰暗。
屋子的正中,一個水晶制就的放置臺上,一顆碧綠色的寶珠,正閃爍著幽亮詭異的光。慕容情只瞧了一眼,便看出這寶珠有問題。
可還未及她反應,身后的歐式大門忽然關(guān)閉,最后一絲光被帶走,屋內(nèi)只有這顆寶珠泛著幽暗的光芒,照著張香亭的面容忽明忽暗。
雖然是天師世家出身,但她慕容情自認為只是個半吊子,相當于見識不多的鄉(xiāng)下神棍,于是不由得心肝顫微地道: “老……老帥,你……你這是做什么?”
張香亭并沒有回答她,一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笑聲響起,卻不是張香亭發(fā)出,竟然是從寶珠里傳來的。
罩在寶珠上的水晶蓋子隨著笑聲的發(fā)出,破碎落地,只見這珠子一點點升起。而張香亭只是癡癡地望著寶珠,全然沒有了其他反應。
慕容情看得心驚膽戰(zhàn),心知這寶珠里的必然不是善茬兒,她雙手緊扣,默念九字真言召喚神龍護法:“臨兵斗者,皆數(shù)組前行!”
令慕容情意想不到的是,緊要關(guān)頭,九字真言竟然失效了。
只見那顆寶珠越升越高,里面的笑聲變成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婠婠,我總算找到你了!”
【柒】
“我不是婠婠,我乃慕容一族最后的天師,慕容情!”慕容情眼見撒手锏失效,只能摸出腰間的一把鋒利的匕首。
那寶珠再度發(fā)出聲音:“千年輪回,你化成灰我都識得你,你就是婠婠!給我抓住她!”
它一聲令下,張香亭便行動起來,原來他已成了這寶珠的傀儡。
慕容情與他斗了半晌,對方是人,她的神術(shù)到此通通不管用,對方雖然已是傀儡,但畢竟這副身體是去沙場練過的,慕容情的匕首根本不能近身,以她三腳貓的功夫,不過片刻她便束手就擒了。
慕容情被綁在一把椅子上,欲哭無淚,徒勞地辯解:“我都說了我不是婠婠了!”
但是寶珠可不聽她的解釋,散發(fā)出的光由弱轉(zhuǎn)強,一縷魂魄從寶珠里幻化出現(xiàn),那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一身青衣,面容俊美得令人一見屏息。
慕容情這會兒哪里還有審美的興趣,她只想著如何才能逃脫,卻沒有一點辦法。
只見青衣魂魄來到慕容情的面前,鉤起嘴角輕笑道:“婠婠,你知道嗎?我等了你這千年!來,像一千年前一樣,將你的血給我……”
【捌】
慕容情想要掙扎,想要怒吼,我不是那勞什子婠婠啊,可不知何時,她喉嚨里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身體也僵硬得無法動彈。
恐懼從心里最深處涌了上來。她像是一條已在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張香亭用刀在她脖頸上劃出一個傷口,血流了出來,那魂魄湊過去瘋狂吸食,本來孱弱稀薄的魂魄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百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一道流星般的電光閃過,那被稱作百里的魂魄被迫離開了慕容情的身體。
“凌霄神君?”百里嗤笑一聲,帶著戲謔的神情望向凌霄,“我記得當日天帝曾給了你一次反悔的機會,只要這一世的婠婠再度變回僵尸,你便可重回蓬萊為仙。怎么,你舍不得了?當日你放下一身修為,讓變?yōu)榻┦乃饽愕南扇酥?,重入輪回轉(zhuǎn)世為人,而你自己卻神力盡失淪落為僵尸,這千年來你不過是具行尸走肉,這種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等到機會,你愿輕易放過?”
“這與你無關(guān)。”凌霄躍身上前,將因為失血過多,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慕容情抱在懷里。
慕容情望著凌霄,費力地嚅動嘴唇,也許是快要死了的緣故,也許是百里吸食她的血刺激到了她靈魂最深處的記憶的緣故,她忽然記起了所有的事情。
她記起了自己前世的名字——婠婠,也記起了面前這個她曾經(jīng)深愛卻最不應該愛的人,她的師父——凌霄。
她虛弱地喘息著,強撐著喚出一聲:“師父……”
隔著千年的時光,再度聽到熟悉的稱呼,凌霄的身子猛然一顫,他低下頭望著她,眼中笑意蕩漾開來。他柔聲回應道:“阿婠,不要怕,師父不會讓你有事的?!?/p>
她搖頭:“有師父在,我什么都不怕??墒菐煾改銥閵隽诉@么多,讓婠婠為你做一件事吧。讓一切回歸正途,師父你重新回去蓬萊,只要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婠婠這樣喜歡過你就夠了,好嗎?”
凌霄低下頭吻住慕容情的額頭,她面色蒼白,身體冰冷,已經(jīng)是要變成僵尸的前兆。
然而,他不會讓這一切發(fā)生。
他修長的手指落在慕容情的眉間,一道光芒閃過,慕容情詫異地睜大眼睛:“不……”
然后,她的頭偏向一側(cè),昏睡了過去。
凌霄收緊手臂,將她抱緊,低聲呢喃著:“婠婠,對不起,任何事情師父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一件不可以?!?/p>
百里的嗤笑聲響起:“真是師徒情深,你竟然用法術(shù)強迫她將一切忘記,付出這么多,最后還要被對方遺忘,值得嗎?”
趁著慕容情和凌霄未注意到的時候,他吸夠了血,本來模糊的魂魄已經(jīng)變成了血肉飽滿的人身,只是這肉身顯得過于蒼白脆弱,里面的血脈流動還看得出來。
凌霄不語,只是冷冷地看向百里。
百里挑眉:“不如這樣,如今慕容情身體里的仙人之血已被我吸走了大半,你將她交給我,讓我恢復肉身,如她所愿,她也會再度變?yōu)榻┦?,到時候你就可以重返仙界,豈不是兩全其美?”
凌霄冷笑道:“百里,當日你吸了孫循宗二姨太的怨氣,化了她的尸骨,又吸了她的元神,將她作為誘餌引慕容情出現(xiàn)。后來失敗,你倉惶逃竄至老帥府,將張香亭變作傀儡,又吸了十四個童男童女的精氣神來固住元神,如此罪孽深重,竟然還不知悔改!”
說話間,凌霄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把玄鐵劍,此乃上古神物,昔日凌霄還曾是神君時,這玄鐵劍乃是他的法器。
只見他口占一訣,玄鐵劍從他手中飛出,化成千萬道流光閃電擊向百里。
在一片電光石火間,天地亦隨之變色,百里剛剛重獲的肉身也化為烏有。
凌霄收回玄鐵劍,他將還在昏迷中的慕容情抱在懷中,手指撫上她的臉頰,隔著千年的時光,一滴淚從他眼中流出,落在慕容情的臉上。
她的睫毛顫抖,也有淚光隱隱閃現(xiàn)。
【玖】
慕容情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她叫婠婠,是蓬萊仙島上一位神君座下唯一的弟子。她在神君跟前服侍了三千年,三千年花開花落,三千年的朝夕相處,她對這位神君動了不該有的念頭。
終于,她竟然膽大包天地爬上了師父的床。
這一晚,正是神君修煉進階的緊要關(guān)頭。
她唐突地出現(xiàn),令神君走火入魔,她卻毫不知情。
一向溫潤如玉不可褻瀆的神君,瘋魔般通紅著雙眼將她壓倒在身下,灼熱的唇吻得她幾乎窒息。他狠狠地將她帶入懷中,兩人幾乎融為一體,她痛得幾欲昏厥,卻聽得他喑啞的聲音喚道:“婠婠……”
她心里登時滿是歡喜。
九重天上,本是清靜之地,這一刻卻是滿室春光旖旎。
次日天光。
她甫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神君冷若寒霜的面容。他冷冷地注視著她,神色復雜。
他將她攆下床榻后,再未發(fā)一言。
蠱惑神君,此事若傳出去,乃天庭重罪。情愛之事,在這九霄天上,最是大忌。
神君雖然大怒,但未將此事張揚,卻自此廣招弟子,對她越發(fā)冷淡。
心灰意冷之下,她主動將血獻給僵尸之祖百里,并失去仙身變?yōu)榻┦?/p>
天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派天兵誅殺她,并讓其魂飛魄散。神君為她在玉帝座前跪了七天七夜,將所有罪責一并扛下,玉帝卻不肯收回成命。
神君為此,與天兵天將大戰(zhàn),血洗天庭,觸犯天條。
最后關(guān)頭,他逆轉(zhuǎn)天命舍棄一身修為,將仙人之血給了她,助她重得人身再入輪回。而自己卻遭受天譴,成為僵尸,游走于天地之間,永無容身之處。
天帝憐憫神君一片癡心,千年之后,轉(zhuǎn)世的她會走向命定的災劫重新變?yōu)榻┦?,而神君也會重返蓬萊為仙,一切因果歸為原位。反之,這位神君則承受自己所種下的因果,消失于天地之間。
然而,這位神君卻放棄了這唯一的機會,寧愿自己魂飛魄散,也要拼死保她平安……
慕容情眨了眨眼,從夢中醒來,眼角還有些濕潤,她竟然在夢里哭了。她環(huán)顧四周,心想,自己明明是被請到老帥府邸驅(qū)鬼的,怎么竟然睡著了?
慕容情用袖口蹭了蹭眼睛,才發(fā)現(xiàn)老帥張香亭也是一臉茫然剛睡醒的樣子。
兩人尷尬地對視,然后輕咳……
張香亭最先緩過神來,指著桌子上的寶珠說:“慕容師父,您看這顆珠子有問題嗎?”
一顆玻璃球能有什么問題,慕容情心里雖然這樣想,但表現(xiàn)出來卻是故作鄭重地點頭,拿出隨身攜帶的桃木劍,對著寶珠一頓亂舞,然后道:“已經(jīng)驅(qū)除邪祟了,三百銀元,謝謝惠顧!”
【結(jié)局】
依舊是午后,慕容情打著哈欠,坐在太師椅上撥著算盤,盤算著手中的余糧能吃到什么時候。
歲月靜好。
她永遠不會知道,曾有一位神君為了她逆轉(zhuǎn)天命,甘愿舍棄仙骨淪為僵尸,背負一身殺戮,直至魂飛魄散卻終究無悔,只為千年前一份不敢言說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