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妞演戲

官旭峰

提起小黑妞，至今望仙莊許多人會說：“那妮子，絕了！”

當年，小黑妞那條齊腰黝黑的大辮子，從臺下甩到臺上，不知甩亂了多少小伙子的心。

風聞望仙莊搭臺唱戲，人們趕大集似的往土臺子下涌，伸著脖子，眼巴眼往上瞧，只等咣鏘咣鏘一陣鑼鼓大戲開始。

臺上門簾一撩，小黑妞從后臺出來。她眼角高吊，亮汪汪一雙大眼左右一掃，臺下的小伙子都覺得那目光是朝自己來的。

“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這戲詞、戲調(diào)，像泉水叮咚流過一般。

小黑妞乳名叫雪花兒，是希望自己臉上長得白，心里邊兒有個亮兒。小黑妞是從青島過來的“下放戶”，她爺爺是小資本家。作為被流放下來的人，她很想借自己淳樸的外表，和莊上土生土長的人打成一片。

小黑妞那種黑，其實是日光曬的。如果捂上一冬天，鼻梁邊幾個雀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年，鎮(zhèn)上宣傳隊到望仙莊小學挑演員，老師指著雪花兒說，那妞兒長相不錯，心眼也好使。宣傳隊的隊長還真就看上了。

后來，縣廣播站有線廣播喇叭上，經(jīng)常播雪花兒唱的樣板戲選段。小黑妞的唱腔洋氣，一下子就出了名。

李志國是在望仙莊小學與小黑妞一起被挑上的男演員，他的長相酷似電影里的“楊子榮”。李志國與小黑妞在臺上，堪稱最佳搭檔，常常是一個眼色，對方馬上能心領神會。李志國扮李玉和，小黑妞就演李鐵梅；李志國演郭建光，小黑妞飾阿慶嫂。

人們都說，小黑妞對李志國有了感情。那晚，《紅燈記》演到第八場，小黑妞將“……你就是我的親爹”，錯唱成“……你就是我的親哥”。李志國劍眉一揚：“鐵梅，你被氣糊涂了？”

這事兒傳到隊長耳朵里，隊長直皺眉頭。有人起哄，提議要將小黑妞清出宣傳隊。李志國一聽，臉漲得通紅，愣愣地說：“要清，連我一起兒清了。”

隊長頂著壓力留下了小黑妞和李志國。這樣，小黑妞與李志國愈發(fā)志同道合起來。有一天晚上，李志國戲妝未卸，冒著漫天大雪送小黑妞回家。小黑妞閃著迷人的眼睛，說：“志國，你穿軍裝，真精神！”突然，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李志國伸手拉住了她。兩個人的踏雪聲“嘎吱嘎吱”響，小黑妞感覺那只大手真溫暖。

正月里，宣傳隊有一場《智取威虎山》的演出。李志國演獵戶老常，小黑妞演啞巴小常寶。小常寶一個長音，撲到爹爹老常懷里哭泣。本來后面的劇情是，小常寶離開獵戶老常，叫板、過門，然后唱“八年前──”?？尚『阪s總是在李志國懷里不起來，臺下唧唧喳喳：這是唱得哪一出??？！

臺下又有人起哄：借假戲當真事演嘍。那時戀愛，男女含蓄得連手都不拉的。面對此情此景，李志國家里的人，有些罩不住臉兒。數(shù)日后，李志國當兵走了。

小黑妞那個心痛呀，可嘴上又說不出。在宣傳隊里，小黑妞慢慢喜歡演沙奶奶這個角色，只因沙奶奶有一句百說不厭的臺詞：“找部隊去?！痹谀且豢?，小黑妞感覺自己不是演戲，戲里的親人解放軍，就是遠在邊陲的志國。

李志國去部隊第二年，70年代末中國跟越南那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了。那一年，望仙莊演出的《紅燈記》變作了即興表演。當時，演鐵梅的小黑妞，突然撲進李奶奶懷里，問：“奶奶，我爹他還能回來嗎？”李奶奶愣了：“你爹？”小黑妞固執(zhí)地繼續(xù)發(fā)問：“奶奶，我爹他還能回來嗎？”演李奶奶的演員被逼無奈，只有現(xiàn)編現(xiàn)唱了：“你爹──我看夠嗆了?！焙髞砹粝乱痪溆忻摹霸挵褍骸保和汕f演戲──夠嗆的。

正月里，莊里的鞭炮像南國前線上零星槍響。李志國爹娘卻變得十分無助，因在縣武裝部工作的李志國姐姐，哭著跑回家：“唉，當時，是我勸志國去當兵的?？陕犌胺娇谛耪f，志國在一次戰(zhàn)斗中……”爹娘跟著姐姐，一起痛哭流涕。

那晚，望仙莊重演《紅燈記》，是為把即興表演的錯戲改過來。可演到“痛說革命家史”一折，李奶奶講完家史，鑼鼓咣咣──咣咣── 一陣急風，扮鐵梅的小黑妞甩著大辮子，唱：祖祖孫孫打下去，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接著，就哭得一陣緊似一陣，淚人一般，戲演不下去。臺下的人，都明白是咋回事了。

突然，小黑妞抬起淚臉，帶著哭腔：“大爺大叔大娘大嬸作個證，志國沒了，我從此不再嫁人，替他養(yǎng)活爹娘?！闭f完，小黑妞轉(zhuǎn)身拿起剪子，“嘎吱嘎吱”剪掉了大辮子。

臺下的婦女嘖嘖贊嘆，看看人家這閨女，有血性、重情分。不光人長得好，還能把心里的愛當生活過。眨眼，清明就到了。李志國娘拿著一封信，喊開小黑妞家的門：“妮兒呀，志國在前線，只是滾雷受了傷，沒死。傷好后，要回家和你團聚哩?！?/p>

選自《絕妙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