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鐘表

孔繁強(qiáng)

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李鐘表”。因為無論什么鐘表，只要到了他手里，正反一瞅，一搖晃，貼耳一聽，便知毛病出在哪了。李鐘表的鐘表修理鋪就開在浦陽鎮(zhèn)上的橫街處。

李鐘表還能利用簡易車床，用磨、補(bǔ)、駁、銼等細(xì)膩功夫，制成一些鐘表零件，使一些別人認(rèn)為無法修的名貴鐘表復(fù)原，所以他的技藝不僅在當(dāng)?shù)叵碛新曌u(yù)，一些蘇杭的達(dá)官貴人也慕名而來。

李鐘表無親無故。空閑時，他喜歡到鎮(zhèn)上平安橋?qū)γ娴娘L(fēng)味小吃店吃浦江麥餅，喝本地產(chǎn)的潑露清酒。

開風(fēng)味小吃店的是一個叫梅子的女人。梅子是個寡婦，六年前，丈夫在抗擊日寇的淞滬會戰(zhàn)中陣亡后，她變賣了鄉(xiāng)下所有家當(dāng)來到了這鎮(zhèn)上。那天，當(dāng)李鐘表將那只被子彈擊得變了形的懷表完好無損地交到梅子手上時，梅子笑了。人們都說，梅子的笑就像綻放的梅花，好看。當(dāng)李鐘表的目光與梅子那水靈靈的目光相撞時，李鐘表的心就化了，一下子便進(jìn)入了甜蜜的世界。

李鐘表與梅子的故事一直就發(fā)生在他倆徒弟的視野范圍內(nèi)。倆徒弟，大的叫大寶，小的叫小江?？瓷先ィ髮毥^對是個聰明靈氣的人，長得也帥。他說過，梅子的眼睛真迷人，師傅的福氣真好。而小江就顯得有些笨拙了，話不多，長得也矮?？伤偸潜却髮毝嘈扌╃姳?，也會非常認(rèn)真地看著師傅修理時的一招一式。

那天傍晚，修理鋪來了兩個男人。穿長布衫的是蘇州人，他時常幫李鐘表帶些常用的鐘表配件。穿西服的是杭州人，他經(jīng)常帶些名貴鐘表來修理鋪。

蘇州人笑著說，李鐘表，上次喝酒你捉弄我，今晚我要叫你好看。

杭州人也笑著說，李鐘表，上次你還欠我三個麥餅，今晚你得還我。

李鐘表當(dāng)然也笑著回答說，走吧，走吧，咱們誰跟誰呀。徒弟倆也是笑了笑，因為他倆早對師傅他們常常去梅子小吃店喝酒聊天的事習(xí)以為常了。

第二天，鎮(zhèn)上的人悄悄地說，駐扎在鎮(zhèn)上的鬼子中佐昨晚在大戲院門口的汽車上被炸死了，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李鐘表聽后笑了，說，唉，昨晚那潑露清酒咋那么兇？我醉了，沒趕上。

五天后的又一個傍晚，蘇州人和杭州人又來約李鐘表外出喝酒去了。第二天這鎮(zhèn)上的人，又在悄悄地傳說，昨晚東城門的鬼子崗樓被炸毀了。李鐘表聽后又笑了，說，唉，昨晚那麥餅咋那么香？我又醉了。

誰也沒有想到，三天后，李鐘表居然被鬼子抓走了。那天，一陣刺耳的摩托車聲，伴著鬼子的腳步聲到了鐘表鋪。新上任的鬼子頭瞧了瞧滿屋子掛著的鐘表，然后舉起半只燒焦變形的鐘表殼對李鐘表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就是你的杰作了。

李鐘表被鬼子帶走時，看了看二徒弟，然后說，記住，心正才能調(diào)好鐘表游絲。

小江回答說，師傅，我會記住你的話。

大寶沒有說話，也沒有看著李鐘表，他就這么一直盯著那只怎么也調(diào)不好游絲的手表。

這天，梅子什么話也沒說，就這么愣愣地看著被鬼子帶走的李鐘表從自己的店門口走過，又從這平安橋上消失掉，然后又呆呆地看著橋下的浦陽江水，她的心被江水帶走了。

小江說，梅子姐，你別難過，我不會放過那個告密的漢奸。那天晚上，梅子臉上掛著淚水，看著那只李鐘表修過的懷表到了天亮。

那天晚上，小吃店對面橋頭處有個人影也待到了天亮。傳說李鐘表等人被抓到鬼子駐地后，鬼子當(dāng)場就以“通共匪”的罪名殺了蘇州人和杭州人。但鬼子沒有殺李鐘表，說要同他合作研究定時炸彈，李鐘表不從，鬼子便說，不肯合作，那就得看梅子在你面前生不如死的樣子。李鐘表聽后一顫……

李鐘表被抓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梅子在自己的房內(nèi)看見了一個非常熟悉的人影撲面而來。這個人影喘著粗氣說，梅子，我有錢了，跟我好吧。

梅子罵道，畜牲，原來是你出賣了李鐘表他們。這個人影就是大寶。

傳說那天晚上，大寶并沒有得到梅子的身體，因為在緊要關(guān)頭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這個人影一下子就用刀把大寶的身體捅成了馬蜂窩。然后這個人影仰天一嘆，師傅，你真“結(jié)棍”（厲害），什么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我會記住你的話。這個后來出現(xiàn)的人影就是小江。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平安橋?qū)γ娴倪@家風(fēng)味小吃店關(guān)了門，梅子不見了。李鐘表的鐘表修理鋪也關(guān)了門，小江也不知去向了。人們傳說是小江帶著梅子私奔了。

許多天后，人們又在傳說，李鐘表也被鬼子殺害了。那天，鬼子把李鐘表調(diào)好的定時炸彈安放在上海郊外的鐵軌上，但那列坐有著名愛國華僑的火車仍然安然無恙地過去了。當(dāng)鬼子特務(wù)圍上查看那枚定時炸彈時，那炸彈突然變成了瘋子，一下子就將這些鬼子特務(wù)撕成了碎片。

許多年后，浦陽鎮(zhèn)的人們看見一男一女去鎮(zhèn)上的東山嶺上墳。在墳前擺好祭品后，男人把酒灑了一杯又一杯，然后說，師傅，我知道你喜歡喝這潑露清酒，你就多喝點吧。接著，女人說，李鐘表，你喜歡吃這麥餅就多吃點吧，但要慢慢吃，別噎著。然后，男的和女的同時朝著墳頭跪下了。

離開時，男的說，師傅，你放心，我會記住你的話，我會記住你的話，我會照顧好梅子姐的。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