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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省城

      2013-05-08 05:16宋成君
      北方文學 2013年11期
      關鍵詞:省城大哥

      宋成君

      今年的冬天少雪,有點不像我們這兒的風格。我們這兒一到冬天,基本上是十天半拉月就得下場雪,大雪套小雪,或寂靜無聲,或伴著狂風漫天飛舞。待雪過天晴,晨起開門一看,曠野皆白。白雪,也就是豐收的希望,在農(nóng)人的眼中那就是一片綠色。今年雖說是龍年,俗語有龍馬年好種田的說法,是個吉祥年頭,但現(xiàn)在已是三月初了,連一場像樣的小雪都沒下過,大伙在一起嘮起來,都說這么著,可夠嗆。

      雖然少雪,天卻照樣寒冷著。在往火車站去的公交車上把我凍得咝咝哈哈的。因為我不常去省城,去一次就總在衣著上犯愁。從縣城到省城,畢竟不容易。要是大冷天我就穿羽絨服了,啥也不用尋思??涩F(xiàn)在這天氣穿羽絨服稍微有點兒熱,其實也不是熱,正好。只是有點兒條件的人就穿得少了。比如有私家車的,或者沒有私家車也能出門就打車的,一件薄如蟬翼的防寒襯衣,外面套一件同樣薄如蟬翼的小棉襖,就過冬了。往飯店一坐,哼哈地和大伙兒打聲招呼,小棉襖一脫,拎起筷子就吃,咂咂地品酒,講究。越是講究的人,冬天穿得越少,這是一個標志。我沒那個條件,所以一冬天都穿羽絨服。為了上點兒講究,在春節(jié)前一咬牙也買了件薄如蟬翼的小棉襖,但一直沒穿,因為春節(jié)期間正是寒風刺骨,不敢講究。今天要上省城,趴窗戶看了老半天的天,才下了決心,穿上了那件小棉襖。出得門來,感覺這沒雪的初春還是有點兒冷,干冷。但我沒辦法,就得穿小棉襖了。咱是小城的人,小城人也是要面子的哈。就凍著。

      我是下午坐的火車去省城辦事。這是一趟動車,快。因為動車中間停車的站點少,不像見站就停的綠皮車上人滿為患,加上這天也不是什么年節(jié)和禮拜天,車上的旅人就明顯稀少,個個都貴族似的傲慢和慵懶著。我上了車無所事事,想了一陣到省城辦事的細節(jié),不得要領,就靠著窗戶睡著了。睡得正香時,讓檢票的給吵醒了。我直起身伸了個懶腰就去后褲兜里掏票。一位很漂亮的女車長帶領幾個乘務員飄了過來,我很識趣地適時遞上車票。女車長接過掃了一眼,用下巴點了一下臺桌上的玻璃杯,說這個杯登記了嗎?話未說完人早過去了。隨后的乘務員就很嚴肅地告訴我,說這是危險品,如果不用了,得收起來,如果不要了,得扔到門口的垃圾袋里,注意事項如何處理云云。說得我跟個傻子似的,忽的就出了一身軟汗。

      這個玻璃杯,是裝一種叫蘋果醋的飲料瓶,小不盈掌,這種小巧的東西能成危險品,實在出人意料。這還是中午吃完飯要出門,媳婦非讓拿的。本來我想到站前,買瓶礦泉水,一道也就對付了??上眿D不干。她說報紙上說了,礦泉水都是自來水灌的,不衛(wèi)生,不能喝!又說你一天老喝大酒胃腸不好,得喝白開水。然后堅決地到廚房晾白開水。邊倒騰出一個蘋果醋玻璃瓶,邊叨咕,涼白開最好。你這胃算是完蛋了。這個瓶小點?也不小了就這么的吧。云云。煩出我一身汗。這兩年我落下一個毛病,一著急就愛出汗。我原來在單位,是個不大的頭兒,管點兒沒啥權的事兒,主要是管三個美女,填個表報個材料做些上傳下達的活兒。所謂的權就是能在材料上簽字,還有就是三個美女老中青,都挺愛嘮嗑的,寵著我。后來按單位的土政策,五十出頭就不讓當小頭兒了(大頭兒除外),我就過起了半賦閑半上班的生活。本來按我的天性,是個自由散漫的人,賦閑的日子該是很快樂的。但在家待了一段日子我就受不了了:我媳婦和我媽總是管我。天天被無緣無故地叨咕一頓的事就不說了,太多,記不住。單是一到飯口時媳婦就喊我讓我做飯,真受不了。我媳婦天生愛干凈,洗衣服收拾房間有使不完的勁,就是不愛做飯。媳婦不愛做飯的主要原因是過去我媽總做飯,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有點兒做不動了,到了飯口也不吱聲,仨人有相互攀比的意思。我過去上班,三個飽一個倒,哪是做飯的人呢?現(xiàn)在不行了,人一在家地位立刻下降,支配權瞬間隨風而散。但有老媽在沒有辦法,還得干。就下決心:改變自己從做飯開始!可每次都是決心下得越狠越有氣,把廚房弄得乒乒乓乓的。有時做著做著,就想起在單位,被三個老中青美女寵著的美好日子,心中就有英雄落難的悲壯感一股股往出涌。涌一股,出一身汗。

      我媽歲數(shù)大了,心臟不太好,總要住院。畢竟八十多歲的人了,大夫說老太太的心臟像年久失修的門四處漏風關不嚴,不是嚇唬你,這病越來越重。老太太看著也是明顯見老,過去每天出去遛彎兒曬太陽,現(xiàn)在都不敢出屋了,耳朵也越來越背。越背還越要管事,常打一些莫名其妙的岔兒,讓人哭笑不得。老太太有一個習慣現(xiàn)在也越來越嚴重,她要想讓你辦什么事先不說,你在家沒事待一兩天她也不說,非要在你有事了要出門了,正穿鞋的時候說。而且一定是先說別的事。繞。這時我的腦袋里正裝著出門要辦的事,聽了半天才懂。就很不耐煩地說,你不能早點說呀!一頓急赤白臉的。又是一身汗。

      一個老太太,一個小老太太,天天看著你,受不了。

      乘務員耐心地教導我?guī)拙?,走了。我氣急敗壞地蹦出一句:“真是草木皆兵!”看了一眼玻璃杯,有順手扔出車外的沖動。可這是快速車,全封閉的,想扔也不可能。其實就是能扔我也不能。所謂的危險品,就是指把這類東西往車窗外扔,火車的速度加上扔出去的速度,小不盈掌的蘋果醋瓶也能讓路過的行人腦袋開花。這點素質(zhì)我還是有的,我來氣的是讓乘務員平白無故地給上了一課。上完了一課我也沒了睡意,就掏出手機翻看里面的信息,想給省城的幾位好朋友發(fā)幾條,看他們是否有時間,想和大家聚一下,再一想不知明天的事辦得怎么樣,就放棄了。再一想又不甘心,就給從我們小城走出去的一位女大夫發(fā)了一個有可能去的信息。女大夫是從我們小城考到省城的大學,又在省城一家大醫(yī)院就業(yè),人長得漂亮,大大方方的人緣好,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周圍都眾星捧月般輝煌著。酒桌上,我總想和她多嘮幾句,但搶不上槽兒,好容易輪到我說話了,也基本喝得差不多了,嘴里亂兒亂兒的,整不明白一句整話。這次去省城,覺得應該去看她,請她吃飯,補一下沒說出明白話的遺憾。

      給女大夫發(fā)完信息,又接著翻看原來的,翻著翻著,看到了李二兄前兩天發(fā)的信息,是和我斗嘴掐架的。那天我和一幫朋友吃飯喝酒,因為過年穿了件紅絨衣,幾個女友就借了酒勁給我披上件粉紅色的紗巾,照相。拿我尋開心。李二兄知道后,樂得不行,給我發(fā)信息,寫詩氣我。

      在我們這個縣城里,因為小的緣故,稍微有點小身份的人相互都熟悉。我平時也有幾個交往的圈子,其中有一部分是詩人,主要是寫古體詩的。但我們不管詩是否合轍押韻,也不管五絕七律,只要能湊上四行八行就妥。李二兄家住縣城外的順意鎮(zhèn),一到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喝完酒無事可干,就用寫詩來打發(fā)寂寞時光。他詩寫得一般,但最愛打筆仗,而且樂此不疲,很順意。他曾寫過一首贊美君子蘭的詩,讓我給品評品評,我也沒客氣,就回詩贊美了他家土墻外的野花,說土花也妖嬈,何必羨君子?氣得他和我打了半年多口水仗。

      李二兄的信息是這么寫的,其一: “酒后贈愛弟:颯爽英姿三寸槍,程大詩人著紅妝。不思進取思變態(tài),自稱紅顏好惆悵!尊兄李二。”

      其二:“程大詩人真可愛,五十余歲性變態(tài)。身著紅妝尚猶可,標榜青樓示可愛?——野吹”

      李二兄愛上寫詩后,給自己個兒起了個筆名:野吹。很符合他的個性,自己也很順意,于是寫起信息詩來沒完沒了。因為我打字慢,這兩天又沒精力打點他,所以一直沒回。急得他總給我打電話,問我什么意思。我說沒時間和你扯?,F(xiàn)在火車上正好閑著沒事,也想調(diào)整一下剛才“被上課”的心情,我就琢磨著,給他發(fā)了兩首信息詩。

      其一:“午后無事贈李兄:李大詩人心性色,聞風就舞筆變態(tài)。勸君哈腰撅腚去,遍播良種換小錢!注:此詩的‘色字應讀‘曬音的三聲;錢字要兒化。這樣讀起來更有味道,請兄笑納?!?/p>

      發(fā)完,覺得“哈腰撅腚”四個字太刺激人,有點不尊重大哥了。想了想,又寫了一首發(fā)出去:

      “野吹先生有花心,自創(chuàng)野調(diào)新鄉(xiāng)音。小眼向洋看世界,不親黑土戀紅巾!戲贈野吹先生。同樣的野曲亂彈新鄉(xiāng)音?!?/p>

      李二兄是當?shù)赜忻姆N田大戶,兜里是一把一把的錢。心細如發(fā),眼睛奇小。

      發(fā)了幾條自創(chuàng)短信,再看幾眼車窗外大平原廣袤無邊,坦坦蕩蕩,心情好了許多。不知不覺省城已到,我抻了幾個懶腰,下車前,順手把那個蘋果醋玻璃杯扔進垃圾袋,當著乘務員的面弄出咕咚一聲響,然后挺胸昂首,揚長而去。

      吳大哥到車站接的我,這讓我很是感動。因為大哥的一條腿有痛風,走路不方便,本來我到省城是求他辦事,電話里我就堅決讓他告訴我他在哪我直接去找他,省得他來回跑??纱蟾绺鼒詻Q,非要到火車站接我。一下車我看見站在那微笑著的大哥,心里涌出一股溫暖,沖上去摟了他一下,臉在他臉上蹭了一下。大哥笑著說,這臭小子!我就攙著他去坐公交。省城這地方太大,在站前打車得排大隊。不像我們縣城,四處都是招手就停的小面包車。以至于我們都形成了習慣,打車不叫打車,叫打“招手”。半夜喝酒回家,不讓別人送,說:我打個招手就回家啦!很簡單個事,這樣的日子我們過得很是從容。在省城就不行了。你要不在站前排大隊打車也可以,但得走出離車站好遠的地方,結果是遇到出租車了也不行,因為這兒還分單雙號,你要去那個地方正是他不能去的地方。你說你滿大街拎著包上著火鬧不鬧心。

      吳大哥到車站接我正是為了這個。我倆坐上公交,雖然人多有點擠,但也就是十多分鐘,就到他家了。他家的這套房子空著,在這兒兩人喝酒隨便,而且連住宿也解決了。大哥在電話里說:“咋的,你有錢哪,住旅館。晚上就住我家,我陪你!這臭小子,錢沒地方花啦?”

      這就是大哥的性格,連陪酒帶陪住,夠意思。

      我倆下車,先到了他家樓下的菜市場買菜。市場挺大,生的熟的應有盡有,我和大哥搶著花錢,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大哥直喊夠了夠了吃不了浪費。我說哎呀我?guī)еX呢今晚把省下的宿費全他媽的花了!大哥就很有成就感地呵呵樂,說這臭小子。我也很有成就感。人只要一花錢,都有成就感,這就是商場和飯店總是長盛不衰欣欣向榮的主要原因。

      買完菜上樓,大哥脫下衣服換上圍裙,開始洗菜,問我今天整四個還是整六個。我說先四個吧,不夠吃再弄。大哥說行,就乒乒乓乓在廚房忙活。大哥是家庭炒菜有名的高手,在縣里時我們經(jīng)常去他家品嘗手藝。我這次到省城辦事主要是蓋個章,蓋章是為了想再找份工作。在我賦閑前,朋友們都說我干的寫材料填表格的事很重要,說以后想找個兼職太容易了。賦閑后我沒怎么想兼。覺得人生最貴是自由,有了自由要珍惜,兼啥呀兼,還得看人家的臉子,不自由??稍诩掖龝r間長了,才懂得上班的珍貴,畢竟,那是地位的象征啊。就想找兼職,堅決從家里走出去。誰知這一張羅才知道,沒人要。誰都不要。原來說我做的事很重要的人依然還是那么說,可一提幫忙找兼職的事就都沒了動靜,躲。這讓我很是茫然,不知道是自己填表寫材料的本事太大了沒人需要,還是這類事可有可無,或者干脆,這本事人家根本就用不著。茫然歸茫然,我還是心有不甘,就琢磨著在專業(yè)上再上一個臺階,弄個更高一級的證書,類似于把副高變成正高,或者是把二級弄成一級,好拿著去找兼職。

      這事,都是大哥幫我辦的?;径家艳k完,就差蓋個章。我來省城,就是蓋這個章的。

      趁著吳大哥炒菜,我下樓去買啤酒。我知道大哥家白酒不缺,啤酒肯定沒有,因為大哥平時不喝啤酒。快走到小賣店了,縣里的哥兒們廣弟來了個電話,問我在哪呢。我說在省城呢。他說——哎呀,長途啊。那等你回來再說吧。他的這種口氣,我一聽就知道有事,因為我倆太熟悉了,我甚至能從他發(fā)音的長短和出氣的輕重判斷出事情的嚴重程度。我立刻用很沉穩(wěn)的聲音說你說吧,也不心疼電話費了。廣弟說氣死我了,生氣!然后就把事說了。原來春節(jié)前,有個哥兒們在南方打工回來了?;貋砗蟛恢趺垂膿v的,把我們小城的一個婦女給睡了。睡了也就睡了,現(xiàn)在這個年頭,這類“睡事兒”沒誰太往心里去。關鍵是這哥兒們睡完后大張旗鼓,領著那個婦女出席別的哥兒們?yōu)樗麖埩_的各種聚會場合。招搖。我周邊的朋友,雖然風格各異,但有一個挺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挺低調(diào)的,見了別人招搖不舒服。特別是睡了我們小城的婦女后再招搖,就更不舒服了,演變成氣憤了。于是那天喝完后,我們幾個回家順路的朋友沒回家,找了個小燒烤店要了幾個肉串,就著啤酒連喝帶罵的,抒發(fā)胸腔中的憤懣與不平。直到后半夜。

      過后不長時間,我把這事就忘了。因為過年,大伙都挺忙,另外從南方回來的男哥兒們和我關系雖說不錯,但絕不能說非常鐵,而和那位婦女則一點關系都沒有。而且,酒喝到后半夜的人,誰能記得自己說什么了呢?如果誰能記得,而且記得非常清楚,那么這種人不是偉人就是小人,只此兩種。那晚夜酒,我是抒發(fā)胸腔中的憤懣與不平后,回家舒舒服服睡大覺去了,誰知這兩天,有人卻把那晚我們說的話傳出去了。其實傳出去好久了,只是我不知道,至于傳到什么范圍就更不清楚了。清楚的是——據(jù)廣弟講,因為我那晚的話,已經(jīng)引起了幾個朋友的不滿。而廣弟之所以生氣,是我在那晚并沒說什么過頭的話。“別有用心唄!讓人利用了唄!”廣弟如是說。

      我在電話里臭罵了一通,說等我回去再嘮吧。打完電話,我覺得真他媽的鬧騰。其實我很清楚,那晚的酒,我不可能不說過頭的話,廣弟替我叫屈,是因為我倆關系好。我總結這幾年的規(guī)律,把哥兒幾個湊一塊喝酒的主要內(nèi)容概括為三點:吹牛、扯淡、講究人兒。我不僅是這三點規(guī)律的總結者,更是這規(guī)律的忠實實踐者。讓我酒喝到半夜不講究人,不可能!所以有些酒桌上的閑話傳出去,我并不怎么在乎。我之所以覺得鬧騰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南方的哥兒們回來過年,是想把年過得熱鬧些。在南方生存,哈腰縮腦的,不容易,回到家鄉(xiāng)找點刺激,也是愛家鄉(xiāng)的表現(xiàn)。只是人家在那里摟個半老徐娘風情無限,幸災樂禍呢,我們這些啥也沒撈著的,卻在討論誰是誰非,或激憤、或同情,抒發(fā)各類觀點,竟然還在朋友內(nèi)部鬧出了不愉快。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小孩子般相互嘰咯,這都是哪兒和哪兒?。?/p>

      也是我們這是個小城,太小,屁大個事也能引起一場風波。

      咳,看來這張嘴呀,還是得管一管。隨便講究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夾著一打兒啤酒,上得樓來,大哥的菜已炒好擺上桌了,紅綠黃白地搭配著,香氣撲鼻。我也是真有點餓了,坐下來二話不說,抄起筷子就開造。吳大哥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這臭小子,這臭小子,就認吃!

      我邊吃邊問,喝啥酒???大哥呵地一笑,彎腰從桌子下拿出一瓶“軍中茅臺”。我夸張著表情說,喝這么好的酒啊,哪個學生送的呀?大哥笑道,喝你的得了,管那些干啥,你紀檢委的呀?

      我心里明鏡的,大哥家不缺好酒。在我們縣城,吳大哥可算是個傳奇人物。他打小生在省城,后隨當官犯了點右傾事的爹下放到我們這兒。大哥有省城青年的“范兒”,知識廣,懂禮節(jié),有規(guī)矩,很受領導賞識,先在縣政府機關就業(yè),又放到基層鍛煉,勢頭挺看好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幾年下來,雖有高才之譽,卻總是副職,有點伸不開腰。改革開放春潮涌動,大伙兒學知識講文憑的愿望空前高漲,各類成人教育學校雨后春筍般往出冒,吳大哥生逢其時,當上我們縣職工學校校長。年輕氣盛的他興利除弊,敢領風氣之先,把學校搞得風生水起,譽滿全省。可正當他躊躇滿志,省城自信之魂回歸體魄的時候,職工大學卻結束了歷史使命萎縮下來。吳大哥先給安排了個閑職,說以后重用,后來又換了幾個閑職,最后給個縣級調(diào)研員,可以上班,也可以不上班,終未重用。

      實話說,那幾年,大哥挺郁悶,酒桌上話就多,愛講究人兒??磥黹e職和閑話是比翼雙飛的親哥兒們。好在大哥幾年校長,學生滿地,有實權的不少,記著他當年的好,就可勁供他酒。加上大哥為人豪爽熱心腸,又有省城社會背景,誰的事他都能幫著張羅辦成,于是就有一幫像我這樣半閑不閑的朋友整天圍著他轉,社會生活也算混得下去。大哥的兒子很出息,在省城一所著名大學就讀,畢業(yè)后留校,再娶妻生女,吳大哥就攜夫人重返省城定居,照看孫女之余,再從頭收拾舊山河,融入當年各路關系網(wǎng)當中去了。用他自己的話說,過得“相當快樂”。

      喝著“軍中茅臺”,我問,咋樣啊,看孫女兒,累壞了吧?

      吳大哥細眼立刻瞇了起來,叨叨叨一頓說:我孫女兒,好玩,淘氣!跟小小子似的。不到兩周歲,差兩個半月兩周歲,還不會冒話呢,就可哪兒跑。抓不住,連我都抓不住。長得黑,跟黑煤球似的,呵呵呵!

      我說黑像誰呀,隨你?

      大哥說,不隨我,我沒那么黑。隨他太爺。我爸黑,當年有名的黑老包。呵呵!

      說完拿出手機,給我看屏幕上的孫女兒照片。我一看,照片上的孩子正笑得燦爛,很是可愛。但我有個弱點,對一兩歲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總分辨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也不怎么能分出誰是誰家的,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個模樣。

      我夸著孩子,順手在手機上翻,想多看幾張。卻沒有。大哥不無遺憾地說,沒有了,就這一張,照片是照了一大堆,都在那個智能手機上呢。還得用手指肚扒拉,我哪會用那破玩意兒?還錄碟啦,有空送你一個。

      我說行。好??磳O女兒多好,天倫之樂,給校長也不干哪!

      說完這話我立刻后悔了。我知道,只要一談起校長這個話題,吳大哥滔滔洪水般的傾訴就會摧枯拉朽決堤似的沖出。

      果然我一提頭,他的話題就打開了。當校長這段經(jīng)歷是吳大哥人生之最輝煌得意處。要點大致是:臨危受命,開拓進取,花團錦簇,遺憾收官。這是我聽了多少次之后給他總結的,以前在縣城聽時也總打斷他。這次到省城,不好擾了大哥興致,就嘴上不停地吃,在他講完一個階段時,沖他一舉杯,也不說話,喝。這種輕松的環(huán)境讓大哥很興奮,故事講得流水般暢快,比哪次都講得生動。

      當他講到學生多,遍地開花時,我突然問道:省里你有同學嗎?

      大哥愣了下神兒,說,有!中學的,大學的。每個禮拜都聚會。喝。

      我說,太頻了吧?

      大哥說嗯,是有點頻。可這幫人不干,非喝。

      我說,同學會同學,就是找感覺,女生好看吧?

      大哥說,好看個屁!都跟秋苞米瓤子似的,干巴的,丑死了,不能看!呵呵呵!不能看!

      就嘮同學,誰在哪當官,誰在哪發(fā)財,班內(nèi)共有幾個廳局級干部等。我一個也沒記住。

      嘮了一陣同學,吳大哥眨著眼瞅我,問,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我也愣了一下,說,我哪知道你說哪兒了,你不是一直說嗎?

      大哥笑了,說這臭小子!

      我也笑了,說還不是當年當校長那點事兒,老調(diào)重談唄,沒啥新鮮的。

      大哥馬上接話說不對,有新鮮的。前兩天咱們縣職業(yè)學校要換校長,他們還提議讓我去干呢,你說我能去么?

      我說去個屁呀,你都啥歲數(shù)了,孫女不看啦?

      大哥說是不能去。接著又說,職校老趙,這校長讓他當?shù)?,笨死了,家里外頭才幾頭蒜,弄得雞飛狗跳的老告狀。我要當這個校長,用不上一個學期,全給他弄賓服了,恩威并用,從基礎抓起……

      我立刻打斷他,說你可拉倒吧,啥年月了你還惦記這事兒呀,當年那么風光又能怎么樣,學雷鋒你還沒學夠???

      大哥呵呵一笑,說我也就這么一說,其實他就是拿八抬大轎來抬我也不能去。

      我趕緊轉移話題,問他,明天咱倆咋去委里呀?

      大哥說沒事了,都聯(lián)系完了。我沒找高主任,蓋個破章用不著找主任。和秘書長說通了,他明天不上班,我又找的辦事員,他等著咱們,明天去保證辦成。我辦事,哪有不成的?

      我感激地說,大哥呀,費心了,你就是學雷鋒的典型啊。

      大哥說你凈扯。接著又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別說,我當年還真是學校學雷鋒的標兵呢。上小學的時候就是。就講了幾件過去學生年代去火車站打掃衛(wèi)生、攙扶老人過馬路的故事,挺溫馨的。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和吳大哥打車去江邊,到機關大樓里蓋章。這個大樓里有好多家單位,伴著滔滔大江,高不見頂。大廳里迎面一塊碩大的顯示板,標注著在這里辦公的單位,一層一家,都是大衙門口,看得我算是開了眼了,開得眼花繚亂的。章蓋得很順利,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剛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小伙子。年輕,帥氣,很職業(yè)地微笑著。說吳老您來啦。吳大哥這人就是有大本事,在哪個機關都能嘮上關系。大哥和小伙子上大學時的校長是中學同學,提起老同學,大哥一頓連夸獎帶調(diào)侃。對大哥的調(diào)侃,小伙子笑而不答,邊給我很隨便地蓋章邊配合大哥的夸獎說校長好,有威信,有作為。我就很客氣地表示著感謝,然后真誠地邀請小伙子一同出去吃午飯。小伙子同樣客氣地婉拒了。大哥說那就這么的吧,年輕人和咱們喝不到一塊去。走,去看看哪位主任在家,嘮嘮。小伙子立刻和我們一起出來,說,別的主任好像都有事沒來呢,劉主任在。就把我倆領到走廊對過的一個房間前,輕輕敲了兩下,推開門,把我倆領進屋。

      大機關就是這樣,所有房間只有號,沒有門牌,從零零零幾到一零零幾、二零零幾、三零零幾,一律的銅色,鑲嵌在紫檀色重門上方,有氣勢。冷丁一來,沒人領著根本找不著。

      劉主任一看見吳大哥就樂了,熱情地站起身,握手,讓座。劉主任管吳大哥叫老頑童,說這不是老頑童嗎,你可真是稀客,最近都忙啥呢?

      吳大哥慨然揮手,說就一個事看孫女呢!邊說邊朝劉主任讓出的辦公椅上坐。吳大哥腿有痛風,坐沙發(fā)不舒服。

      一聽吳大哥說到孫女,劉主任更樂了,笑容可掬的。說老吳行啊你,搶到我頭里去了。我和你講,這叫膝下繞童稚,盡享天倫之樂。從理論上講,你的脾氣秉性將從此得到改變,肯定地,你現(xiàn)在,不再沒事罵人了吧。是不是覺得過去的做法有些該修正了吧?

      吳大哥呵呵一笑,兩腿在辦公椅上盡量伸直,說,不罵了,誰他媽有工夫罵他們啊!

      劉主任坐在沙發(fā)上,說你這個老頑童,我太了解了,形象點說就是兩頭出尖兒:朋友交得挺多,得罪人的事也沒少干!

      一句話說到點子上,我和吳大哥一起樂出了聲。劉主任也笑了,看著我,和吳大哥嘮:從理論上講,你過去愛鬧情緒,其實是一種更年期的反應。你的做法我能理解,因為我也親身經(jīng)歷過,我給你舉個例子:有一次想體育明星飛毛腿的名字,突然想不起來了,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你說,我給誰打個電話問一下不行,問你行不行,打開電腦查一下行不行?就是不問也不查,非要自己憋。憋得渾身呼呼冒汗,就想到大街上,光著膀子跑。你說這事是不是挺嚇人的。

      吳大哥高起嗓門說,你那么嚴重啊,我沒你那么嚴重。你就是小心眼,我沒你那么嚴重。

      對劉主任的話題,我開始并沒在意,但我的表情是十分在意的,因為這涉及對領導的尊重問題。畢竟我是縣城來的人,能見到省城里像劉主任這么高的領導還是不多的。我覺得大哥這種態(tài)度對劉主任不好,就岔開大哥,專注地看著劉主任,問這種現(xiàn)象是怎么回事。

      劉主任畢竟大領導,依舊笑容可掬,說今天老頑童來,我請你們喝茶,大紅袍。吳大哥說,不喝大紅袍,苦了巴嘰的,喝不慣。來碧螺春,清亮。茶藝的事,我懂。

      劉主任說你這叫懂茶呀?苦盡甘來茶如人生。得了說你也不懂,就依你,碧螺春,有。邊插電燒水,邊順著我問的話頭往下講,他說其實這就是更年期,不是病。我一個名醫(yī)哥兒們告訴我的,說人都有這過程,別當回事。你不是想上大街上跑嗎,想跑就跑吧,跑兩年就跑回來了。多有意思,愿意跑就跑,跑完了還能跑回來!哥兒們的這話讓我放心了。

      吳大哥又接話,說你那么嚴重啊,我可沒你那么嚴重。

      聽著劉主任的講述,我頻頻點頭稱是,也順便講了些自己的情況,說媳婦就是更年期,總鬧情緒,真讓人受不了。當然我講的很簡要,三言兩語帶過,但情緒表現(xiàn)很強烈,讓劉主任充分感到是他的話題感染了我。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要理解、關懷、愛護自己的媳婦,要多陪她嘮嘮嗑,出去逛逛街,旅游旅游,最關鍵的,不要爭吵,要忍讓,要把她當病人一樣對待。

      說到這兒,劉主任目光嚴肅地盯著我:“我問你個事兒,如果她真有病住院了,你是不是得天天護理她,陪著她?”

      我點頭稱是,說,那是,一定的。

      劉主任說這就對了,從理論上講,就要把她當病人看待。而且還要多勸導,告訴她更就更了,別當回事,更兩年就回來了。就像我舉的那個例子,最后就這么辦了:體育明星不是想不起來了嗎?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唄,不想啦!朋友姓啥不是忘了嗎?更好辦,胡亂安個姓就完了。比如你吳鐵嘴,就是李鐵嘴啦,能咋的!

      劉主任總在被吳大哥折磨得差不多時對我關注,和我接著嘮更年期的事,說你這個年齡負擔重,說這種時候更要認真對待夫人的病情,沒事多陪她走走,要多和她嘮家常。要和家人說,得充分理解,多做解釋工作。劉主任的話讓我深以為然,一揚脖,我干了一杯。

      吳大哥說你不用管他,這臭小子,仗著能寫點材料,牛。說完就又把劉主任肩膀扳轉過來,熱火朝天接著話省城。

      真有點令人納悶,今天是來蓋章的,怎么就嘮了這么多更年期的話題呢?我端著酒杯,望著窗外陰云密布的大江想家里的閑事。

      如今的電視里,經(jīng)常介紹養(yǎng)生節(jié)目,我媽和我媳婦總看,我媳婦看得更多些。兒子說,我媽都是看電視看的,神經(jīng)了。我開始不理解:看養(yǎng)生節(jié)目,應該好事呀。多掌握點醫(yī)療知識,很有必要嘛,包括我現(xiàn)在也經(jīng)??茨?。平時在家,我很少聽兒子的,因為過去總是我管他,他得聽我的?,F(xiàn)在他不怎么聽我的了,而且在某些時候還要管我,這讓我很是氣憤,覺得威嚴受到威脅,就常和兒子拌嘴。后來有一天,兒子突然宣布,已經(jīng)租好了房子。宣布完了,夾著行李卷就出去住了。他對我說,咱家,一個老太太管,一個小老太太管,加上你再管,你們還讓不讓我活啦!接著兒子又用勝利的微笑說,你讓她們接著管吧,挺好的!

      兒子走后,我就想,他的話有的還真有點道理,養(yǎng)生節(jié)目看多了,人還真有點神經(jīng)。比如那天我坐沙發(fā)上用餐巾紙擦耳朵眼兒,我媽就一遍遍撥拉我不讓擦,弄得我莫名其妙。我媽說餐巾紙不衛(wèi)生,電視里說了,越白越臟。

      經(jīng)??答B(yǎng)生節(jié)目的媳婦已經(jīng)自覺地把自己當醫(yī)生了,而且總想對別人行使自己醫(yī)生的主權。一天早晨我吃完飯要出門遛彎兒,媳婦突然嚴肅地說,哎我說老程你竟敢吃頭孢?你喝酒了不知道啊。現(xiàn)在上醫(yī)院,要頭一個禮拜喝酒大夫都不給你打頭孢。你剛喝酒,還敢吃?

      她說的是大前天或者是大大前天的事。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喝了點高度酒,嗓子疼,半夜三更咳嗽醒了,就不管不顧地翻出兩片消炎藥吃了。今天媳婦一提這事,我早就忘腦瓜后頭去了,所以臉上一片茫然。這時的我媽,正坐飯桌前慢條斯理地吃飯。沒聽太明白,但也大概齊感覺到是在說點啥。就仍慢條斯理地說:“再吃藥,先看看說明?!边呎f,還邊用手中的筷子慢條斯理地朝著寫字臺方向比劃著。

      我當時火就控制不住了,竟冒出粗話:“我他媽的看什么說明。快六十了,不知道啥呀!”

      老媽臉紅了:“那你啥都知道,咋還喝大酒!”

      “我就喝了,咋的,就喝了,喝死拉倒!”

      一番火發(fā)完,老太太和小老太太都不吱聲了。我氣哼哼地穿鞋往外走。就想說一句狠話:明天我就出去住去,你們誰也別管我!憋了幾憋,到底憋了回去。

      不拿我當單位的小頭兒無所謂,因為我已經(jīng)不是個小頭兒了。但對我知識底線的權威給予蔑視我受不了。特別是喝酒這事,在家里更是不許提,誰提跟誰急眼,急一次,能鎮(zhèn)住半拉月,算是給自己保持了一點自由。

      眼瞅著,這大夫,就跟卡拉OK大家唱似的,全民都是了。普及了。這和許多養(yǎng)生科普節(jié)目的初衷不知是否相吻合。

      中國人有優(yōu)秀的儒學傳統(tǒng),其中最大的特點是都好為人師。表現(xiàn)最突出的是領導,講。會上講,會下講。喝點酒,不管多大的桌面也得他先講。事兒是真重要,領導也真是苦口婆心,只是不知聽的人什么感覺。普通人沒有領導的機會和條件,但也要講。創(chuàng)造機會和條件,講。比如有人花錢請客,可以多講,有人仗著輩分高(像當?shù)氖裁吹模?,可以先講。就連在公園廣場上遛彎閑逛的老頭們也要講。他們看電視翻報紙,拼命收集各類前沿信息,不要以為這是關心國家大事,是老有所為,其實是為自己搶話語權,好在其他老頭中間能有口若懸河的機會。有話語權,是件多么愉快的享受??!

      我原來上班,媳婦還看著點我的臉色說話。現(xiàn)在在家,她就不怎么看我的臉色了,話更是張嘴就來,似乎從不經(jīng)過大腦。我為了家庭和睦,常用給別人寫材料混到點的“散碎銀兩”往家里買小零食。媳婦能看出來挺高興的,但總在我買回零食后,邊吃邊放肆地批評著,吃得越香批評得越放肆。這個良好的習慣在我多次強烈抗議之后有所改善,現(xiàn)在說得少了,也不那么激烈了,態(tài)度也變了,顯得很溫柔,但卻很具有突然性。說不定哪一天,當你早已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時,坐在那里閑閑地吃著零食的媳婦就會微笑著說,老程,別怨我說你,你買的松子兒,真有點“哈喇”啦!

      “哈喇”的意思,東北土話,指吃的東西走了油,陳舊了的意思,用“哈喇”一詞非常準確,很有殺傷力。

      我這時的血壓,可直抵“怒發(fā)沖冠”之邊緣。

      在家的日子,真不容易。

      我想還是應該感謝劉主任,他今天的一番話對我有很大的觸動,特別是他講的一些方法很有可操作性,應該照他說的去做。可仔細一想,又覺得感謝早了,關鍵是我能做到嗎?不好說啊。努力吧。努力的日子在后頭呢。

      對面老哥倆不怎么就嘮起了級別話題。說到廳級、處級、省級、縣級,這我還大致能聽明白點,但一說到正調(diào)研員級和副調(diào)研員級我就糊涂了,特別是哪個級別可以上班留崗,哪個級別就得直接回家,還有歲數(shù)怎么砍,工資如何靠掛最實惠等等,我基本就在五里霧中迷糊著了。

      中國的官也實在是太多。遙記當年我們縣,別說縣級領導,就是個科長級干部也是鳳毛麟角,走起路來也能把縣城的大街小巷震得呼扇呼扇的。現(xiàn)在一抓一大把,科級干部沒縣里一個中檔火鍋店老板名氣大。原來我對這事不理解,覺得是冗官冗政,現(xiàn)在一看是我不對:細想一下,咱們國家多少人口?十三億多。這么多人口沒有官管著能行么?官太少能管過來么?現(xiàn)在咱國家,經(jīng)濟發(fā)達,物質(zhì)豐富,生活檔次不斷提升,和當官的多有直接關系。所以從這個角度講,官多并不是什么壞事。

      可吳大哥不這么看,他說,發(fā)達個屁,虛假繁榮,高檔飯店都是當官的大吃大喝弄出來的,公款消費就是最大的腐?。?/p>

      吳大哥酒到這份兒上,總是憋不住要暢所欲言的。

      他倆又嘮起了腐敗。我請教劉主任:您現(xiàn)在身居高位,高檔宴會肯定參加不少,以您的判斷,夠得上腐敗嗎?

      劉主任當即說:腐?。?/p>

      順著這個話題,對面?zhèn)z人不話省城了,開始話全國,話改革,話治理,話高層,講得慷慨激昂的,都是些我聞所未聞的內(nèi)容。

      看我聽得癡迷,劉主任很關切地說,這些事,你知道不知道都行,和你關系不大,你就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比啥都強。

      我立刻說是,是,是,關系不大,關系不大。

      劉主任的思路又回到當下,借著酒勁,也是受吳大哥興致的影響,他也說了幾句實在話。他說我為什么推辭不想來喝酒,是怕給你們添不必要的麻煩。大機關里的人都有思想,復雜呀。一個小事,都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

      我點頭表示理解。

      吳大哥說,屁,我不管那事兒,你要不陪我喝酒,我就使勁罵你!

      劉主任說,你這個老頑童啊,不是我說你。咱倆可都是搞教育工作的,你說你這么些年都是咋培養(yǎng)的學生啊,現(xiàn)在有孫女看了,還是本性難改,兩頭出尖,死不悔改!

      吳大哥哈哈大笑,說對,我就是死不悔改,死不改悔!

      能感覺出來這頓酒喝得挺暢快的,也感覺到劉主任對我的印象不錯。因為在我送他出酒店大門的時候,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很真誠地勸我,說要對自己的愛人好一些,她就是你身邊一個佛呀,她在度你呢。

      我心里一動,很認真地說,您的話我記住了,今天得感謝您。

      劉主任是吳大哥讓走的。說你走吧,趕緊回去守你的攤兒去。你走你的,我倆再喝一會兒!

      臨別之際,劉主任使勁握著我的手說,機關復雜,要不我怎么請你們喝茶,不想請喝酒了。

      我使勁點頭,表示理解,心里想,真是的,從理論上講,請了喝茶,禮節(jié)上已冒了很大的風險,真可以不請喝酒了。能再冒風險又陪喝酒,劉主任真是講究人。

      劉主任下午要上班,守住自己的一份職責。 酒店門外,我倆相互推讓一番,我只好駐足目送。這時的天空,忽然飄起了零星雪花,在踱著方步前行的劉主任周圍點綴出一片輕盈,這讓一冬天沒怎么見著雪的我竟突然生出一分感動。

      送劉主任回來,吳大哥問,咋樣臭小子,今天這事辦的?我說好。大哥又問,我說的咋樣。我說好,沒你今天不可能這么順利。我敬你一杯!

      就著窗外的飄飄雪花,看大江之上一片蒼茫,我倆喝得無拘無束。當初剛坐下來時,我還想到買回程車票的事,心不在焉的?,F(xiàn)在不想了,喝吧。

      本來是要請人家的,卻讓人家請了,不好意思。讓人家請了,最后卻把人家都喝沒影子了。這酒,讓我們哥倆喝的,有水平。

      出了飯店,我戀戀不舍地和大哥告別,各自打了臺出租車,我直奔車站。

      省城就是省城,太大,出租車離車站還挺遠呢人就得先下來,走地道。清雪中一頓轉讓酒意正濃的我很不舒服,買票的時候就做出個錯誤決定。

      本來,我是該買六點半的快速。要買了,售票員又說還有個五點半的特快,但兩趟車到我們縣城的時間差不多。我就那就五點半的吧,有號就行。我實在感到有些疲憊,就想,早點上車也行,在車上晃蕩去唄,總比在候車室里干待著強。

      我花二十塊錢進了車站的貴賓室,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先做環(huán)視狀,檢查一下周邊的環(huán)境,然后掏出礦泉水喝了幾口。不好意思,這瓶礦泉水也是剛才吃飯時點的,沒人動。我和吳大哥喝完酒要走時,大哥說水你拿著,上車喝。我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大哥說裝啊,你說你這臭小子,笨死了。我就拿了。

      一想到大哥說我笨死了時的表情,我就想笑。那表情充滿愛護和關心,大哥真是個好大哥。這時大廳的電視里出現(xiàn)了學雷鋒的公益廣告片,我才恍然悟到,原來這兩天我總說大哥是學雷鋒的標兵,是和電視中總在播放雷鋒精神的話題有關系呀。這,也算是一種暗示吧。雖然我們總說雷鋒是三月來了四月走,但畢竟這個來,跟春天有關系。跟春天有關系的事,也就跟我們生活中最深層的情感有關系了。

      還沒消化完對大哥的感動呢,廣播中就傳出信息,我要乘坐的那趟火車晚點了,大約晚近半小時。我眼睛斜盯著電腦顯示屏看了半天,有了要拍大腿的沖動,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明白:我要乘坐的,是一趟路過的火車,不是始發(fā)。是從一個省城路過一個省城,再到我們這個省城,最后到下一個邊遠城市去的。有點坐火車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始發(fā)和路過不一樣。車的狀況不一樣,人的狀態(tài)不一樣。我可真是的,也算是個常出門的人了,始發(fā)和路過竟然都沒注意到,真像大哥說的,笨死了——太傷自尊了。

      情緒一不好人就發(fā)困,何況我還酒意正濃,一看時間太早,在心里邊還罵著自己呢,人就瞇了過去。

      也是睡不著。朦朧中,突然聽到廣播中傳來“某XX”車要檢票。我一下就醒了,馬上精神了,嗖地背起背包就出了貴賓室的檢票口。也是合該我受折騰,檢票口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看我很自信的樣子,也沒看我的車票,只是很客氣地告訴我“某XX”車在第八站臺,并用手指了一下方向,就把我放了出去。所謂的第八站臺,是最遠的一道站臺,也就是從地道下去一直往前走到頭再上去才能看到“某XX”車。我在地道里一陣狂走,邊納悶,地道里,人怎么這么少呢?結果都走出地道了,眼看快走到“某XX”車跟前了,覺得不對勁了,哪兒都不對勁。急忙拿出車票又仔細看了一眼:根本就不是一個車次!這趟車次是“某XX”號,而我要乘坐的是“某X零X”號!雖然都有“XX”號碼,但中間隔著一個零。其實不僅是兩X之間差個零,就是車次開頭的“某”也不是一個“某”,這里外里,可是差得太多啦!

      飄雪的站臺無邊落寞,我傻站了半天,又失魂落魄地轉回了貴賓室。

      坐在沙發(fā)上,想:自己這不就是更年期嗎?念頭一閃,身上忽然就是一身汗了。

      出完汗人也清醒了:這事兒跟更年期沒啥關系,是我平時太隨意,與生俱來的毛病。其實仔細想來,過去像這類做得不太靠譜的事常有,錯了,給自己找個理由——不拘小節(jié)。一笑,過去了?,F(xiàn)在要往更年期上靠,那就是病態(tài)了,嚇人了。這里面還真有個怎么對待的問題。記得二十年前我做出個蠢事,在逛商場時順手買了個小手電。準確地說是一個小手電扇:一節(jié)電池,頂端安個小風扇,一推開關,有微風從面部吹拂而過,挺好玩的。等逛完商場出來,外面熱浪滾滾,連口涼氣都喘不出。多虧那個小手電扇,推上開關,微風掠過,聊勝于無,有相濡以沫的親切感。于是決定再去買倆送朋友,一回身,又進了商場。

      那是在北京。一個很大的商場。結果進去了,卻找不到地方了,不但找不著地方,還差點轉不出來了。我硬挺著找,堅決地找。最后,也沒找著。

      轉完出來,倆多小時就沒了。

      我之所以還能記起這個蠢事,得感謝我夫人。她有愛保存舊東西的好習慣,那個一節(jié)電池出涼風的小手電扇,如今還在抽屜里扔著呢。我不常翻抽屜,但只要翻一次,就能看見它,看一眼,心里痛一下。小東西就像一個反面教材,在抽屜里靜靜地展示著我當年的愚蠢。不思量,卻難忘。

      那時候正值壯年,不承認記性不好,只是認為是自己還年輕,有點愚蠢。心想等老了,經(jīng)驗多了,就不犯同樣的錯誤了。現(xiàn)在真的老了,經(jīng)驗沒覺得增長多少,人卻糊涂了,同樣的錯誤不但同樣犯,而且犯得還挺頻繁。老天在這點上也真是不太講理。不過話說回來,老天再不講理,人也得認命。如剛才自己所誤,本是飲酒過量所至:二兩的量整半斤,多了;四處奔波折騰半天,懵了。和記性不好沒關,和更年期更貼不上邊,剛才自己覺得是更年期,是白天這個話題嘮多了接受暗示所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如果非往“病”上去靠,就純粹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想到此,心中立刻釋然。

      經(jīng)驗:為生命計,旅程之中,酒還是少飲為妙。

      “某X零X”次車又晚點了。晚到和六點半的始發(fā)車僅差十五分鐘了。我是真后悔,但也毫無辦法。是自己做出的錯誤選擇,怨不得別人。要怨也只能怨火車。從一個省城路過一個省城再到我們這個省城,咋就晚點這么多呢——“某X零X”次,可是一趟特快呀!

      終于檢票了。我出了檢票口,再次下地道、出地道,上了“某X零X”次車。果然如我所料,車上人很多,而且雜七雜八亂哄哄的。這就是過路車和始發(fā)車的區(qū)別。始發(fā)車即使人多,畢竟是一起上的車,帶有共同的前行信息,給人的感覺是多而不亂。路過車就不行了,從上一站到再上一站,每一站都帶上來不同的地域特點,和不同的生活信息,給人非常明顯的不確定性。人有天生的自我保護能力,對不確定的信息產(chǎn)生強烈的警惕性和排斥心理。這種心理又令人莫名地變得煩躁。我一進車廂就立刻煩躁起來,先找座。看到車座號是靠窗口的,心里長出了一口氣。可擔心的氣出去了買錯票的氣又起來了,一屁股坐下嘴就開始嘮叨。也不知罵的是車還是人,也不管周圍的人認不認識,義憤填膺不知所云地罵。我對面坐的是一位女子,見我發(fā)牢騷立刻響應,也是一肚子牢騷。聽了半天我才知道,我倆罵的不是一回事。我罵的是自己選錯了車,是落座之后心里有底的“有閑”宣泄。她是從始發(fā)后路過的那個省城上的車,一直沒座,一路上讓人攆得來回串著坐,是東躲西藏心中忐忑的無奈聲援——聲援自己受難的心靈。所以我罵她也罵,情緒比我更顯激動。可惜這種聲援并沒取得實質(zhì)上的成果,正罵著呢,有座號的人上車了。女人無奈地起身,把座讓了出來。

      我走的是貴賓室,比正常檢票口的旅客要上車得早些,一抬眼工夫,車上又多出了很多人。再轉過頭朝車窗外望去,清雪飄飄的站臺上,我本該買的六點半出發(fā)的那趟快車,正呼嘯著從對面馳來,進站了。

      這趟車進站,把旅客吐出去,再把旅客裝進來,就開始往回返了。

      我內(nèi)心長嘆一聲,又有種英雄落寞感涌出——這兩年總有這種落寞感產(chǎn)生,讓我對自己充滿愛憐。知道也不能再說啥了,就拿出礦泉水喝。

      我頭靠車窗,默想著兩天的經(jīng)歷,這時手機響了,是省城那位女大夫的信息,問我到省城了嗎?我稍想一下,回了,說對不起,家人催著要回家有事,等下次來再相約云云。挺誠懇的,有點誠懇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就又喝了口水。

      火車開了一陣,我的心境也緩過來了。其實剛上車的時候心境就已經(jīng)開始好轉了。那一頓沒頭沒腦的罵,不過是這心境好轉的一個過渡,是為自己所犯錯誤的批判和諒解而設計的一個儀式——無非是自己給自己療傷罷了。

      心境好了就要找點事,先給吳大哥發(fā)個信息,報平安,表感謝。信息剛發(fā)完,吳大哥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風風火火地關懷著:上車啦臭小子,車上有座吧?今天挺順利哈,我行不?老東西還行呵!證拿回去就找他們要活兒,就說我說的,不讓干不行,給少錢不行,辦不好我回去罵他們!你小子,笨死了!

      撂下電話,我會心地笑了,接著又給李二兄發(fā)了一個信息。這兩天看他一直沒回話,不免有些緊張,不知這老兄能否接受“哈腰撅腚”四字的刺激,就發(fā)信息問他真生氣了咋的。誰知他很快回信息了:忙,稍閑時再和你這個兄弟加小妹斗口。探討一下“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有文化”這一嚴肅課題。

      我長出一口氣,知道沒事了,雖然看他寫的糊了巴涂的,也不在意,就回他:沒事,你忙吧忙吧。

      沒兩分鐘,他又回了一條:忙,稍閑時再和你這個兄弟加小妹斗口,探討一下“流氓不可怕,就怕文人有文化”這一嚴肅課題。

      又過了沒兩分鐘,又回了一條:忙,稍閑時再和你這個兄弟加小妹斗口,探討一下“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這一嚴肅課題。

      我噗哧一下樂出了聲,知道真沒事了,覺得有點疲勞,就頭靠在窗邊,望半暗的窗外漫天昏黃,飛雪伴著飛車拍打著車窗,細辨可聞叮叮作響。就感覺在火車上晃蕩著挺好的。回想起來,自己不就是不怕坐時間長,想這么晃蕩著往回走才買的這趟車嗎?晚點了又能咋樣,前后腳的工夫,多晃蕩一陣子也就到了。又想這趟省城,事情辦得還是相當順利的,酒喝得也豪情壯志,有什么想不開的呢?如果說人生需要歷練,這,也算是一種吧。

      真得想開啊。家庭生活如此,社會生活亦如此。像劉主任說的:身邊有佛在度你。他指的是我媳婦,其實仔細想來,度你的“佛”到處都是,就看你自己識不識“度”了。更何況,自己喝大酒,易沖動,胡嘞嘞,瞎白話,也是毛病一抓一大把,能夠被“度”,當看作是福分的一種。魯迅先生有名言: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我不想爆發(fā),也沒爆發(fā)的資格,亦如劉主任所說,有些事跟我關系不大。這句話的內(nèi)涵就是,多大的官關心多大的事,如我等草芥平民,過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強。連“匹夫有責”之事都和自己關系不大,干嗎非要去爆發(fā)呢?

      當然,我更不想死亡。我們那里,小城不大,風景如畫;人口不多,賊拉能喝。小日子真是別一樣的滋潤??!

      時代畢竟不同,非此即彼的論斷已非今日生活之必須,解決的辦法有諸多種。只要不沉默,到處是快樂。

      剛才坐我對面那位婦女,站在過道上還在說著,她旁邊還有一位婦女,是她的姐姐。兩姐妹一瘦一胖,瘦的是姐,胖的是妹。瘦的又干又小,蔫蔫的,聲音細若游絲。胖的寬腰板子頂個大腦袋,聲若洪鐘。不能想象這是親姐倆,但看上一眼,就馬上認定這就是親姐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么莫名其妙,可謂造物神工,妙不可言。當妹妹的一看就不是個愿意吃虧的人,看我抬眼看她,又來了情緒,接著罵雜兒。但我不能罵了,事兒是我的錯,畢竟還有座,再罵對不起鐵路運輸了。我就勸她說,放心吧,過了油城,這座就得閑一半。

      她半信半疑,說你說的是真的假的啊。我想起了望梅止渴的故事,就加重口氣說,肯定沒問題,沒座我站著,過了油城,你可以隨便躺著!

      正說著油城呢,車上的廣播就響了,是女廣播員的甜音,介紹油城風光。介紹完了,又講了兩個治暈車的小驗方。聽著廣播,當姐的說,平時沒事吃蘆薈挺好的。妹馬上接話說好個屁!你別老聽電視里胡說八道,尿湯的!姐就細聲細氣地分辯:說誰呀,誰尿湯的???

      我頭挨著窗框,閉上眼,心里樂了。慢慢地竟睡了過去。

      我在想象著,我的故鄉(xiāng)小城,現(xiàn)在也該下著一場窗外這樣的大雪吧?

      畢竟,春雪,也貴如油?。?/p>

      責任編輯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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