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滿田滿畈飄蕩著莊稼成熟的氣息,這是一年中鄉(xiāng)村老師家訪的最好時節(jié)。春天青黃不接,家長是請不起老師的。整個夏季,園子里的菜倒是瘋長起來,可一直在忙,忙著割早稻谷,忙著栽晚稻秧苗,一天累得骨頭散了架。老師也累。我們山里的老師,大都是民辦的,除了教書,早晚和星期天還得伺弄田地。只有秋日有收成了,農(nóng)活也不那么緊,家長們就希望老師在這樣的夜晚,來家坐一坐,像看秋日成熟的果子一樣,看到孩子的成長與進(jìn)步。老師也想利用這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到學(xué)生家走一走,與家長們交流。這時節(jié),花生也成熟了。晚上坐一坐,家長炒些花生,喝點(diǎn)茶,說說孩子的學(xué)習(xí),像鄉(xiāng)村茶話會,避免了說教式的尷尬。
山里人,把老師看得很重,老師家訪時,家長們大都希望老師早點(diǎn)來,到家吃晚飯。但并不是每個學(xué)生家老師都會走到。老師家訪,通常是選擇那些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讀書有前途的、能看到光亮的。因而老師走到誰家,家長都很高興,覺得孩子有出息,他們有臉面。有的人家怕老師不去,沒面子,主動邀請。但并不是邀請了,老師就一定去,有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成績太差,或是調(diào)皮搗蛋,老師是不會去的,有點(diǎn)朽木不可雕,任其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們竹林灣,就有一個叫王田的男孩,因?yàn)檫B續(xù)三年班主任和帶課老師一直沒家訪,家長覺得沒面子,認(rèn)為孩子沒出息,就讓王田退學(xué),當(dāng)了放牛娃。
我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差,一直在中游晃蕩,所以,老師家訪,遲遲沒輪到我家,以后會不會來,我拿不準(zhǔn)。母親認(rèn)為,我家要是請,老師會來的。她說我學(xué)習(xí)成績雖然不冒尖,但腦袋瓜子還好使。再等一等吧,等一個星期,你爹就該回來了,就會帶錢回來。咱們?nèi)ユ?zhèn)上多買些菜,魚肉都要有,酒也要有,好好地請一下梅老師,母親說。梅老師是我的班主任,教我們小學(xué)三年級的語文和數(shù)學(xué)。父親在大別山腳下的煙寶地修水庫,出去快一個月了。
盼父親的日子,每一天都很漫長,但一個星期的時間又似乎轉(zhuǎn)瞬即逝。灣子里,我的同班同學(xué)毛蛋請了梅老師,麻球家也請了,整個竹林灣三年級學(xué)生,就剩我家沒請。父親還沒有回來,母親臉上偶爾會出現(xiàn)一絲焦慮,但她還是堅(jiān)持再等等父親。
那天,母親到外公家,回來時路過我們學(xué)校。那時我們剛放學(xué),我看見母親的身影,沖過去與她一起回家。在校門口的山路上,碰見梅老師。母親對梅老師說,上我家過夜吧。我們那里說的過夜,是吃晚飯的意思。梅老師說,不去了。母親問,我家黑魚學(xué)習(xí)怎么樣?母親這么一問,老師可能就多心了,可能怕傷了母親的自尊。梅老師說,那我去你們家坐一會兒吧。
母親是客氣,沒想到老師真的就答應(yīng)了。一路上,母親走在前,梅老師走在后,我跟在梅老師身邊。我看見母親一直心思重重的。她手里拎著個包袱,包袱里面有一個小盆狀的東西凸出來。母親不時正正那個盆子,可能是怕盆子歪了,里面的東西蹭到包袱上。
我家在竹林灣最南端,過了一段河堤、三五條田埂,就是清水塘。我家就在清水塘旁的那片坡地上。我們到家時,天還沒黑,夕陽西照,晚霞倒映在水中,一片絢爛。梅老師驚嘆道,你家住的地方,簡直像在畫里。其實(shí),梅老師并不是第一次來我家。
進(jìn)了屋,母親找抹布,給梅老師抹了桌椅,請梅老師坐。母親給梅老師沏了茶。梅老師在八仙桌的右側(cè)坐著,母親在左側(cè)站著。梅老師說著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我微低著頭,給梅老師續(xù)茶,不敢看梅老師的臉,我也不敢看母親臉上那因梅老師的話而不斷變化著的表情。
梅老師也不完全說我,也問到我爹的情況。母親說,你知道的,咱這山里,田地少,除了交公糧,口糧留著自己吃的,剩不了多少,糧食又賣不起價(jià),他爹就到山里修水庫打零工去了。
母親和梅老師說了一會兒話,屋門前的那片天,一朵游云飄過,送走了黃昏,暮色降下來。母親說,梅老師你坐,我去煮飯,你晚上就在這兒吃。梅老師說,不了,我喝完這盅茶就走。母親說,就在這兒吃吧。一開始,母親的語氣并不堅(jiān)決,但老師越客氣,母親就越是留客。母親說著,就走到灶屋門口,在跨入灶屋時,她頓了一下腳。我猜測,如果這時梅老師再客氣一下,母親就會順?biāo)浦?,讓梅老師走,偏偏梅老師沒再矜持。他說,那好,大嫂子,那你就簡單一點(diǎn),少炒兩個菜。
我看見母親一下子愣在那里,好像她背后,老師的話是一把刀,刺中了她。但母親很快回過神來,笑著說,嗯,我就炒兩個菜。
我在堂屋,站在老師對面。在教室里,學(xué)生多,不覺得有什么。但這時,我感到那么不自在。我匆匆地給老師續(xù)滿茶,就到灶屋里待著。
母親生火做飯。她先燜大米飯。秋日柴火干燥,火旺,很快,大米飯略帶生澀的香味飄上來。母親接著燒了三把火,生澀的氣味沒了,米飯濃烈的香味在鍋頂飄蕩。母親壓了飯鍋的明火,讓炭火自然地給飯鍋加熱。這樣的米飯不糊鍋,水汽也不重,很爽口。母親將菜鍋底下的柴火點(diǎn)燃,把灶膛燒得熱烘烘的。鍋燒紅了,母親還未往里放油,放菜。母親好像忘了,有些失神。我提醒母親,我說,娘,鍋紅透了。母親這才拿起油罐,往鍋里舀了三勺油。那油一下子就冒起煙,燃起火。母親往鍋里放了點(diǎn)秋白菜,那白菜放進(jìn)鍋里,就被強(qiáng)大的熱氣流弄得精疲力竭,癱軟在鍋底,變成一小團(tuán)。母親把滿滿的一盤豆腐渣,全部倒在鍋里。
豆腐渣?我驚叫起來。豆腐渣,我們一般是不拿出來招待客人的,只把它捏成拳頭大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放在太陽底下曬幾天,讓它發(fā)酵,當(dāng)醬菜吃。新鮮的豆腐渣是不吃的,有一種青澀的、黃豆皮的味道。
母親說,你小點(diǎn)聲。
我嚇得吐了一下舌頭。但我想,梅老師肯定沒聽見,柴火燃燒的噼噼啪啪的聲音,豆腐渣里的水被熱鍋燙出的滋滋聲,母親翻動鍋鏟時,碰到鐵鍋發(fā)出的鏘鏘聲,溫暖地混雜在一起。
母親小聲說,家里沒菜了,我正尋思明天到鎮(zhèn)上買些醬蘿卜。
母親又說,要不是夏天全灣子的雞發(fā)了瘟,給老師殺只雞燉上?,F(xiàn)在,全灣子一只雞沒有,買都買不著了,只等著明年春來再買雞崽。母親的聲音依然很低,像是自言自語。
母親又翻動了幾下鍋鏟,突然驚喜道,對,還有兩個雞蛋。你爹上次回來,買了5個雞蛋,走前,我給他煮雞蛋,讓他帶著。他做水庫下苦力,不吃好點(diǎn)可不行。我都把雞蛋放進(jìn)鍋里了,正要生火,他抓了這兩個出來,說留給咱娘兒倆,現(xiàn)在正好湊個菜。
但母親的驚喜轉(zhuǎn)瞬即逝。母親說,可是只有兩個,要是再有一個就好。我說,去借一個吧。母親說,家里有客人,我出不去,你去吧,你看上誰家借兩個雞蛋,或者要點(diǎn)別的菜,也算是借。
母親把包袱和盆子遞給我,我沒接,我說,不就幾個雞蛋嗎?我裝作抱柴火,就順進(jìn)來了。
我走出灶屋,看見梅老師坐在燈下。為了省電,我家堂屋只點(diǎn)了一個15瓦的燈泡。燈光有些暗,但我依然能看見梅老師局促不安的神情。梅老師說,劉家旺,我還是走吧。他的語氣并不堅(jiān)定,是商討。我說,梅老師,你別走,飯都燜好了,我娘已經(jīng)在炒菜了。我脫口而出,語氣堅(jiān)定,但隨后就后悔了。如果我借不著雞蛋,就只能用豆腐渣招待老師了,這多丟人,還不如不留他吃飯哩。
我先到毛蛋家。毛蛋正在吃飯,他以為我找他玩,說,你這么快就過夜了。我說,沒有。我看見他家那張八仙桌上,只有一盤炒白菜,八仙桌顯得大而空曠。我對毛蛋娘說,嬸子,我娘想問你家借幾個雞蛋,等我爹回來再還你們。
毛蛋娘說,哎呀,你娘又不是不知道,雞都發(fā)瘟死了,一灣人家,難得找到一個雞蛋。別說雞蛋,除了秋白菜,家里啥菜都沒有,我正想約你娘,明天到鎮(zhèn)上去買點(diǎn)醬菜,再讓毛蛋他爹到地里挖些地瓜,去磨些地瓜粉。
我的臉驟然一熱,像被灶膛的火燎了一下,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毛蛋娘說,你借雞蛋做什么事?家里來客了?我說,沒……沒。我急忙掩飾,我怕他們知道梅老師在我家。我和毛蛋這些山里娃,腿快,嘴更快。毛蛋要知道我到處借菜,招待老師,不出半天,全學(xué)校就都會知道了。毛蛋學(xué)習(xí)不太好,他會躲著老師,他娘卻是個好事的人,沒準(zhǔn)跑到我家,看看我家給梅老師做啥菜。她要是知道我家就給老師炒豆腐渣,毛蛋很快就會知道。毛蛋知道,我的同學(xué)不出半天,就都知道了,那我的臉就沒地兒擱了??擅防蠋煕]事,他吃什么,不會到外去說。
我撒謊道,我娘想借幾個雞蛋去看外婆。
你娘不是剛從你外婆家回來嗎?
我外婆病了。
我驚訝于我撒謊的才能。我怕毛蛋娘問得更多,露餡了,趕緊走。毛蛋說,黑魚你等我一會,我快吃完了,跟你玩去。
我說,我不去,我要寫作業(yè)。
我上你家,咱們一起寫。毛蛋說。
我被他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弄得不知如何應(yīng)對,幸好毛蛋的娘給我解了圍。毛蛋娘說,你在家寫,你們在一起,就知道玩。
我趁機(jī)沖出了毛蛋家,向麻球家走去。剛走幾步,麻球娘那雙不停眨動的眼在我腦子里一晃,我的腿就邁不動了。麻球娘多疑,比毛蛋娘更難對付,一句話露出破綻,她會跑到我家去對質(zhì)。麻球家境并不比毛蛋家好,估計(jì)也借不著好東西。再說,麻球的嘴也不比毛蛋的慢。我這么想,就放棄了去麻球家繼續(xù)借菜的想法。
別的家與我們沒什么交情,別說很可能沒有雞蛋之類的東西可借,就是有,我也開不了口。我在門口的柴火垛上抱一些柴火回到堂屋,梅老師板著腰,有些拘謹(jǐn)。我拐進(jìn)到灶屋,聽見梅老師沖我說,劉家旺,讓你娘少炒兩個菜。母親替我作了回答,母親說,沒有,我就炒兩個菜。
鍋里還是那盤豆腐渣。豆腐渣青澀的氣味沒了,慢慢地飄出香味。豆腐渣有一個好處,就是能炒很長時間而不會炒糊鍋,因?yàn)樗拖窈>d,里面吸附著大量的水。
雞蛋沒借來,現(xiàn)在,只能煎一個雞蛋了,母親說。母親的聲音一直很低,這種語調(diào)提醒了我,我也將聲音放得很低,像說悄悄話。我還從沒同母親這么說過話。我說,那就煎兩個雞蛋吧。母親說,那哪行?
我們竹林灣,是不能給人弄兩個雞蛋吃的,煮兩個雞蛋就更不行了,是罵人的暗語,我是知道的。我說,打在一起,攪拌一下,再煎了。母親說,那也不行,客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只能煎一個雞蛋。
母親又說,你爹要是在家就好了,花生還在地里,沒有扯回來。家里倒是還剩下兩升陳花生,還沒剝。我說,我現(xiàn)在就剝,很快的。母親說,不剝了,一會兒炒熟了給梅老師帶著。梅老師一年難得到家來一趟,不能讓他空手回去。我想對母親說,剝一升,炒一小碟花生米,剩下的一升炒著讓梅老師帶著,但我很快想到梅老師中山裝的那兩個大兜。毛蛋說,一到花生熟了的時候,梅老師就走訪,就穿上那有兩個大兜的衣服,人家就會給他炒花生,把那兩個兜裝得滿滿的,帶回去給他兒子吃。于是我就打消了剝花生的念頭,我覺得母親說得在理。
母親并沒有立刻煎雞蛋,她依然用鍋鏟翻著豆腐渣。鍋鏟碰著鍋,發(fā)出清脆的鐵器碰撞的聲音。豆腐渣的香味,由灶屋至堂屋彌漫開來。香味將我喉管的涎液勾出來。母親就一直這么炒著,讓人覺得她做了好多道菜。伴著母親的炒菜聲,天漸漸黑下來,母親竟然還沒將那盤豆腐渣炒好。梅老師起身,再次要走。我趕緊喊母親。母親一步跨出來,說,飯菜都快好了,你咋能走呢?你走,就是瞧不上咱家,黑魚也會覺得沒面子。梅老師就又坐下了。梅老師說,大嫂,那你就少炒兩個菜。母親說,沒什么菜,就是火小,柴火潮,慢。
我不敢出去看梅老師,也不敢看母親,一直將頭低著,往灶膛里添柴火。娘將豆腐渣炒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盛出來,盛在兩個盤子里。之后,母親煎雞蛋,她果真只煎了一個。
煎雞蛋的香味飄上來,但是,很快淹沒在豆腐渣的香氣里。母親選擇了一只小碟子盛煎雞蛋,但一個煎雞蛋在小碟子里,還是顯得空蕩蕩的。
我們竹林灣,家里來客人了,吃飯時是不關(guān)門的。有人端著碗一邊吃飯一邊喊娃或喚豬,路過,偶爾會拐進(jìn)來,夾一筷子招待客人的好菜。但這天,母親裝作在門角拿笤帚,順手就把門關(guān)上了。我知道母親為什么關(guān)門,她怕別人來串門,怕別人望見我家的“全豆腐渣宴”。門關(guān)了,外人就知道這一家人有事,就不會來了。我們竹林灣,歷史上出過進(jìn)士,是一個知情達(dá)理的村落。
灣子里只有來了女客,女人才上桌,男客得男人陪。爹不在家,母親就把我當(dāng)男子漢,讓我上桌子,陪梅老師一起吃。母親把菜端上桌。我望著兩盤豆腐渣一只煎雞蛋,臉比灶臺還熱。母親給我們遞了碗筷。她努力地讓自己微笑,掩飾滿臉的尷尬。她說,梅老師,我按你說的,就炒了兩個菜。
梅老師說,好,很好,多了吃不了。
母親在桌前的香案上,端起一只白瓷瓶,晃了晃,對梅老師說,喝點(diǎn)酒吧。梅老師搖頭說不。我說,梅老師,你就喝一小杯吧。母親急忙說,梅老師不喝就算了,也沒什么下酒菜。母親說著,就把白瓷瓶又放到香案上了。母親說話時,向我有意眨了一下眼,我才想起,那個瓷瓶是空的。剩那么一點(diǎn)酒,前天爹回來喝了。
母親給梅老師盛了一碗米飯,梅老師吃了。他起先吃得很慢,我也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很斯文地吃。吃著吃著,梅老師扒飯的速度加快了,我也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幾口將那碗飯吞下肚。我又盛了一碗,飯真香,豆腐渣也香。娘在灶屋忙活,偶爾出來看著我們吃。她另拿一只筷子,將那只雞蛋夾給了梅老師,梅老師將雞蛋夾到我碗里,我很懂事將雞蛋夾回梅老師碗里。梅老師第二次將那只黃亮亮的煎雞蛋夾到我的碗里時,用筷子把那只雞蛋搗得稀碎。母親直拿眼瞪我,可是,沒辦法,我想夾回去,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只得把它吃了。但我吃得并不香,好像沒有豆腐渣好吃。
我又給梅老師盛了一碗飯,梅老師吃了。他把筷子輕輕拍在桌上,意思是吃飽了。我也放下碗筷。母親伸手,去端梅老師的碗,要給梅老師盛飯。她說,一個大男人,兩碗飯?jiān)趺茨艹燥?。黑魚他爹一頓要吃四碗,不行,再吃一碗。梅老師把碗捧得緊緊的,不讓母親盛。他說,吃飽了,真的吃飽了。好吃,我從沒吃過這么香的飯菜,特別是菜,真的很香。母親就垂下雙手,笑容有些苦澀。
我和梅老師吃飯時,母親插空已將花生炒熟了。梅老師要走,母親抄著篾篩走出來,里面盛著熟花生。母親讓梅老師吃點(diǎn)花生再走,梅老師不吃,母親就拽住梅老師,把花生都裝進(jìn)他的兩只口袋。梅老師要把花生往外掏,母親按住了他的手。梅老師邊道謝,邊踏出門檻。母親說,梅老師沒吃好,等黑魚他爹回來,再請梅老師來過夜。梅老師說,挺好挺好,吃得很香。對了,大嫂,叮囑你個事,家旺大了,你不能老叫他黑魚,尤其在人多的時候。再說,家旺也不黑。母親笑道,知道了,梅老師。
一輪皓月掛在天空,地面一片銀白。
我同梅老師說再見,梅老師笑道,先不再見,劉家旺,你送送我。
我?guī)撞經(jīng)_上去,跟在梅老師身后,走過我家門前那片平地,走上塘埂。在塘埂中央,梅老師停下來。梅老師把花生往我口袋里掏,我不要,他緊緊地拽住我,掏一把花生,塞進(jìn)我的口袋,接著再掏,再塞進(jìn)我的口袋。我不敢看老師,看著水塘里我們的倒影。我們兩個人像帷幕上的皮影戲一樣推來搡去。
梅老師的口袋其實(shí)并不大,他的兩口袋花生,我的兩個褲兜全部裝下了。我想起毛蛋的話,毛蛋說,梅老師的兜可大了,專門是為了裝花生的。其實(shí),所有的中山裝,都有那樣的兩只鼓在外面的大口袋。是毛蛋不愛學(xué)習(xí),遭了梅老師的批評,便編出這樣的故事,來敗壞梅老師名聲。
梅老師將他口袋里的花生掏空了。他拍拍口袋,在口袋外邊抹了抹手,將手舉在我頭頂,拍拍我的頭,說,家旺,你爹媽不容易,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梅老師聲音低沉。我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很粗,很溫暖。梅老師那只手,順著我的頭頂,抹掃到我的后腦勺,最后,疼愛地扯扯我的耳垂。梅老師的那雙手,在這秋日涼意很濃的夜風(fēng)中,將一股溫暖傳遞過來,一種叫做幸福的滋味在我心底漫出。
梅老師讓我回,我就往回走,他反過來送我。他看著我一直走過塘埂,走上我家門前那片坡地。他沖我喊一聲,家旺,你進(jìn)屋吧。我沒有進(jìn)屋,我站在門前,看著他的身影走過塘埂,漸漸變得朦朧,在月下的田埂上移動,直到融入遠(yuǎn)處的樹影。
母親關(guān)上門,責(zé)備我不懂事,怎么就把花生接了。我說,我也沒辦法,梅老師的一只手,那么死死地抓住我。母親長嘆一聲說,黑魚,咱們這么招待梅老師,他以后會對你不好吧。我說,不會,他說這是他吃得最香的一餐飯。母親說,他那是諷刺我們。
我揉揉撐得溜圓的肚皮,說,娘,他沒有諷刺我們,這豆腐渣炒得太好吃了,這也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頓飯。他真的沒生我們的氣。娘問,你咋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從梅老師那只溫暖的手上,感受到了。但我沒有告訴母親,我愿意獨(dú)守著這個秘密。
母親盛飯吃。只要不陪女客,母親總是在客人吃完再吃。我看見母親吃得特別香。她吃了一口豆腐渣,說,是呀,我也覺得這豆腐渣炒得好吃。我說,娘,這叫饑不擇食。
什么?雞不擇食?
哎呀,你不懂!
你個臭伢子,才讀幾天書,就瞧不起娘。
我沖母親笑。我明白,母親顯然不會說“饑不擇食”這個詞,但她應(yīng)該知道這個道理的,要不,她為何把一盤豆腐渣,炒了足有半個時辰。我笑了,掏出課本,在燈下寫作業(yè)。我從來沒那么認(rèn)真地寫過作業(yè)。母親洗了碗筷,坐在燈下看著我。起先,她臉上有過一絲擔(dān)憂,慢慢地就舒展開了。我被母親看得不好意思。我說,娘,你干你的活去吧。母親就坐到織機(jī)前去了。
那個晚上之后,我成了在課堂上被梅老師提問最多的學(xué)生。不久后的一天,天突然陰了,很冷。梅老師把他那件中山裝外套脫下來,硬要我穿上。我發(fā)現(xiàn)梅老師中山裝上那兩個外鼓的兜,已經(jīng)拆下去了。我穿上梅老師的中山裝,掄起兩只空蕩蕩的袖子,像披上一襲戰(zhàn)袍。梅老師微笑著看著我。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期末考試,我的數(shù)學(xué)考了滿分,語文也是最高分,作文被拿到鎮(zhèn)中心校去當(dāng)范文讀。作文是非命題作文,要求我們寫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我就寫了那個晚上梅老師到我家家訪的事,題目就叫《飄香的豆腐渣》。卷子是拿到鎮(zhèn)中心校去統(tǒng)一評閱的。我的作文被留下來,被那里的老師朗讀給鎮(zhèn)上的學(xué)生聽,稱贊我的作文有“真情實(shí)感”。這是我的文字第一次走出大山。
現(xiàn)在,憑借我的文字,我成為一名軍旅作家,進(jìn)駐省城。我的女兒也讀小學(xué)了。我多么渴望她的老師能到我家坐一坐,吃餐飯。但現(xiàn)在的老師,早就不家訪了。我就想請他們到飯店坐一坐。我把這個想法同愛人說,愛人說我老土。我說,怎么就老土呢?你把電話給我,我試一試。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