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明
也許正如我兒子所講的那樣:“爸爸,你變老了!想家了!”確實如此,近年來那種懷舊感、思鄉(xiāng)感漸顯強烈。特別是每當閑暇之時,就會不由自主地仰望著蔚藍的天空,幕幕往事一點點泛濫而來,總能讓我想到家鄉(xiāng)那同樣的天空下,那幢青瓦房的親切感,感到溫暖而又幸福。
那幢曾經和我朝夕相處的青瓦房,我對它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感。它凝聚著長輩的汗水和智慧,是父母親省吃儉用,用雙手筑起的幸福花園,是我們享受親情的天堂,也是我高中畢業(yè)后,共度艱難人生的第一站,更是伴隨我夢飛的發(fā)源地。所以,無論我走到哪里,只要望見云來云去的天空,就會想到我情牽一線的它:家鄉(xiāng)的青瓦房,
農歷的六月,天氣炎熱。我乘著早涼,驅車來到這方熱土。原本的沙石路如今變成了寬寬的水泥路,穿過屋前。路兩邊是齊整而又筆直的水杉樹,嘩嘩啦啦在風中搖曳。那郁郁蔥蔥的水稻傲然挺立在平整而又見方的田野之中,安詳地享受著夏天陽光的沐浴,綠稈上的花朵密密匝匝向四周開放,紅的、黃的、粉的,一片一片。微風輕輕地吹來,葉子隨著花瓣起舞,翩然如波浪,摻著淡淡的花香,撲面而來,已分不清是稻香,還是花香。
很快,在房前的空地上,下了車。
眼前的這幢青瓦房,看似被歲月沖洗得有些蒼老,但她的那古樸濃濃的感覺讓你流連忘返。具有仿古建筑風格的她與周圍的翠竹、高大的水杉、梧桐樹、門前的花木環(huán)抱著,加上夏天獨特的水霧不時地從稻田中氤氳升騰,漫卷開來,和緩而輕柔,像一層層紗帳慢慢地把大地顯露,如同夢幻,緊抱著大自然,仍然像一幅沒有經過任何裝飾的水墨畫,充滿著生命的張力,仿佛把我又帶進了一座精美的畫廊之中。
我不是當地人,老家在如東農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后代。高中畢業(yè)的前一年,我們一家人的戶口才被遷移到父親工作的所在地。本應接著建房、安家,可是家里的經濟狀況不好,無錢支撐,父母親考慮再三,建房還得向后拖一拖,就這樣被擱淺了。進而1976年7月我畢業(yè)了,只能暫時居住在別人家。
時隔半年,到了1977年的春天,在父親精心準備、策劃之下,建房計劃終于實施了。開工的這一天,人來人往,精神暢滿,一派忙碌而又歡快的景象。有瓦工、木工、電工;有幫助挑磚頭的,運水泥的,搬木頭的……那笑語聲、號子聲、電動聲交集成猶如一曲曲喜氣洋洋的圓舞曲,悠揚、動聽!
對于蓋新房,一直以來,當地還有個習慣,不管是誰家建房,全隊的每戶都出一個勞動力,分批來家干活,做小工。來的人不管你是否喜歡,都不能拒絕,否則不吉利。當然,也不需要給報酬,由隊里統(tǒng)一給工分,只要解決吃飯問題就行了。按照事先簽訂的合同,建房工程,劃去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從打屋基、砌墻、蓋頂,到內外的簡單裝修,一幢清亮、優(yōu)雅、仿古式的青瓦房就此建成。我至今還記得這樣一個細節(jié):就在房子完工的當天上午,我的父母親用了一天的時間,把屋中、屋前、屋后的建筑垃圾全部利索地處置完。此時的二老已是汗流浹背,并且臉上都留下了一道道汗跡,只能看到那對眼皮還在不停地眨著,人幾乎要倒下。按常理講,父母大人可以休息一會兒了,畢竟忙了近一個月啊!可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兩人一忙完手上的活,又馬不停蹄地把每間房光顧了一下,然后又繞著新屋的四周來回走了兩趟。邊走著、邊說著、還邊笑著,有時笑得都合不攏口,根本察覺不出疲倦的樣子。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洞見二老如此的亢奮、開心。由于二老執(zhí)著的堅持與不懈的努力,許下的愿望和美好的諾言,今天,終于如愿了,化為幸福的葉片,讓大自然精心地收藏!
兩天過去了。父親為了美化、點綴這幢青瓦房,從花卉苗木市場上,買來了多種具有觀賞價值的小樹苗和花木。我的父親他既是個文人,又是個基層的領導干部,腦子特靈、好用,做事認真、細致、到位。因此,把買來的小苗先分門別類地擺到要栽插的地方,然后再一個一個地挖坑、施肥、放苗、填土、澆水。當把最后三棵小松樹植種在后院的兩旁時,我的父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連忙放下手中的工具,把我們弟妹仨招呼到一起。噢!原來如此!他指著那三棵小樹,語重心長地講道:“這三棵小樹,就好比你們三人,往后呢,看誰長得快,長得高,最后長成材!”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事業(yè)也有成了,而這幢青瓦房卻人去樓空,我竟感到有點心酸!
大約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收工了。就在收工的一瞬間,我的父親在夕照下,站了起來,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第一次清楚地發(fā)現那張有棱有角的臉竟變得越來越蒼老,頭頂上頭發(fā)也逐漸稀拉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真的……也許就是在這個傍晚,我才第一次讀懂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不光要有父愛,更重要的是肩上還擔負著一種對家庭負全責的責任,這種責任是永久的、不變的!
由于父母親長期的經營、打拼,最終用汗水和疲累交織了豐收的果實——房子有了。那時我的父母親在鎮(zhèn)上工作,弟弟、妹妹又在外邊上學。遇到有事時,他們才回來看看,轉一轉。一般情況下,兩到三個月才能回家一趟。平時就我一人和這幢青瓦房相依為伴,形影不離。
那個年代的農村,實行的是農業(yè)社,出的是集體工。它的經營模式是以生產小隊為一個勞動合作單位,再據勞動強度的大小,安排不同的勞動力。報酬的形式采取“工分制”,簡單講就是一個勞動力出工一天拿多少工分。兌現方式是以一年來小隊的經濟效率計算出一個工分值多少錢,再以家庭為實體,扣去口糧成本、必要的分攤費用等,從而得出一個家庭一年來是得還是找錢。
而我所在的這個隊,是全公社勞動報酬最高的生產隊之一,在我們村的八個生產隊里,收入最高,每個“工分”能拿到八角錢左右,一年下來,一個勞動力足以養(yǎng)活兩個人。但對我們這個四口之家而言,單靠一人的支撐,一個人的勞動報酬,來平衡隊里所扣除的成本,是力不能及的。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嚴寒酷暑,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勞累的農活,個中的滋味,我都一一品嘗過、體會過。然而流淌的歲月,如夢、如詩的家園,你不僅給我失落的靈魂一片綠意,而且也成了讀懂人生的棲息之地。
我從小還有個好習慣——歡喜看書。只要有時間就會把書拿出來,看上幾頁也行。近十年來,與書結伴。特別是有了青瓦房這個伙計,看書伴冬伴夏伴春秋,幾乎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在眾多的書類中,我最喜歡看文學作品中的散文,那清新飄逸的文風,天生淡雅的韻味,優(yōu)美灑脫的旋律。讓人的心變得明澈而又寧靜,使人無限的陶醉。
我是一名未恢復高考前畢業(yè)的回鄉(xiāng)青年,當走在充滿辛勞而又灑滿汗水的這條路上時,我曾經感到茫然,無所適從。我也埋怨過、放棄過、大聲疾呼過,多么向往城里人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我面對滿含笑淚的日子,融化在書中,與書中的靈魂交流,領略快樂人生。漸漸地,是書讓我找到了平衡點,是書讀懂了我。從而也驗證了讀書的一個重點字“通”:融會貫通,聞一知十,觸類旁通,由此及彼。在時光不留痕跡地流逝后,我已深深地體會到自己對書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感情。
一切在不經意間,都過去了,又成為歷史!
隨著春節(jié)的逼近,到了臘月的二十六,按照當地的慣例,隊里放假了,全隊的社員都各自忙年貨,忙過年。雖然那時大多數人家靠掙工分來維持生活,孩子又多,日子過得非常清貧,但到了過年都得遮一遮寒酸,寧愿花光一年節(jié)省的錢,也得讓全家人過個好年。
臘月的二十八,寒風刺骨,外面還飄著小雪。天剛蒙蒙亮,我的父母親就起了床,又是刷蒸籠、洗糕模,又是倒面粉……東西一一準備就緒,就開始蒸饅頭、蒸年糕,其實蒸饅頭有不少的學問。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得用一個缸把面粉先放入,然后再將已經發(fā)酵的面水倒進,再加入適量的水后,用手進行嵌面、調和。這一過程即費時又費力,一般都由父親來完成。經過一夜的發(fā)酵,缸里的面會就變得猶如吹起的氣球似的,鼓鼓的,并且還能聞到一陣陣麥香味。提起做饅頭,我母親是個內行,手巧,有一手的好活。就說揉面吧!她能很麻利地用雙手從缸里捧出發(fā)好的一大團面,準確地放到預先用干面粉鋪好的桌面上。然后使勁地揉,等表面光滑有韌性了,做成條狀,再用刀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灑上干面粉,再揉幾下,一只扁而圓的饅頭狀就成了。此時,可以把饅頭做成各種花樣,實心的、包心的、開花的、龍頭的……當蒸籠放滿時,就可以放到蒸鍋上,再經過個把小時鍋膛火的燃燒,白嫩而又香撲撲的饅頭就出籠了……
一天一夜的勞碌,年貨終究親手制作完了,可把二老忙壞了,筋疲力盡,走起來那雙腿都不能打彎,像成了木頭人似的,但心里還是樂滋滋的,臉上始終都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
除夕的那天,吃完早飯,我們一家人開始做事了。我和妹妹一起清理門、門框和窗戶,父親和弟弟打掃屋內外衛(wèi)生,母親負責做年飯。直到下午四點鐘左右,那一對對紅對聯(lián),一張張紅喜帖,一只只紅燈籠,都一一貼上、掛上了。我站在房前的空地上,環(huán)顧著這幢青瓦房,啊!讓我眼前一亮。它們的銜接是那樣的般配、又是那樣和諧,就如同新娘似的,彰顯出青春的活力!
晚上七點鐘左右,年夜飯開始了。母親端上來兩個葷菜和幾個素菜,并且量也不大,雖說是少了點,但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收入很低,人口又多,加上建房借款又是一千多元,生活本應艱苦。在我眼中,全家能有這樣的小日子,已是擁有了無法比擬的幸福,說真的,很滿足!一個身心享受的春節(jié)在這幢青瓦房中,慢慢地拉上了帷幕。
一眨眼又到了1978年10月20日,我記得那天晚上。當時我已是一名代課教師,批改完學生的作業(yè)后,騎著自行車就回家了。父親一見到我進了家門,就連忙招呼我坐下,說有事跟我談,于是,我放下手中的包,在父親對面的一張木椅上坐下,等候著父親的發(fā)話。父親用手將眼鏡向上推了推,然后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講道:“兒子,今年征兵又開始了,我是一名干部,應該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要帶頭送兒去參軍。我有你們兩個兒子,經過再三考慮,你去最合適。因為你有文化,上進心強,又能吃苦。因此,一來把你送部隊去,我最放心!二來還有個想法,你到部隊去好好的闖一闖,論你的條件,提干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你認為呢?”我經過深思熟慮后,欣然同意了。我考慮到自己現在的實際情況,到部隊去,不管以后能否提干,對自己都是一次鍛煉、成長的好機會。俗話說得好:目標的達到總是屬于有準備的人。從此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1978年12月22日,是我出征前往部隊的日子。這一次的離家不比以往,而是去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公社、大隊、小隊的干部們以及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弟弟、妹妹等全家人一起送的我。一路上,我們一家人都悶悶不樂,誰都不做聲。特別是我的奶奶、母親,我已隱隱地感覺到她們淚流滿面,不時地用手絹擦著眼角的淚水,低著頭向前走著、走著……其實,我很清楚,她們是不忍心、也舍不得把我送到部隊去,讓我吃苦、受累。
轉眼間,來到了目的地,我們這些新兵就要隨大部隊集中而遠行。就在這一瞬間我才發(fā)現真的要離開了,離開生我、養(yǎng)我、育我的漸顯蒼老的父母親,離開那幢青瓦房,才感到真正的不舍與留戀!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淚水紛紛落下,那雙眼睛已被淚水蒙住,似乎瞬間什么都看不見,模糊了。但我心里明白,不管以后到什么地方,離別多久,官當得有多大,我都得回來看一看,擁抱一下和我一起共同度過時光的那幢青瓦房!
今天,我回來了!雖然有錢的農戶在你的兩邊蓋起了兩層或三層內外裝修漂亮的小別墅。相比之下,你看似逐漸變得矮小、蒼老,但仍然具有耐看、耐品、耐人尋味的美。你在我的心中,永遠都是現在時,永遠都值得我為之驕傲。我的好伙伴,是你讓我的夢想如愿變?yōu)楝F實!你就是我夢飛的啟航地——青瓦房!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