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華
我老是重復(fù)地做一個相同的夢:我坐在一輛寬大的班車上,在時光的隧道里飛馳。
車?yán)锏某丝秃芏?,很擁擠。我背著一只癟癟的行囊,很快樂地夾雜其中。因?yàn)榕c我同行的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我的表姐弟、親戚朋友,在這個大家庭,人人都被溫暖的愛包圍著,也用自己的溫暖去愛著別人。
那時候,媽媽還是一個能干而又俊俏的小媳婦,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洗洗涮涮都是媽媽的事;爸爸就負(fù)責(zé)為我們賺錢,賺乘坐班車的車費(fèi);爺爺總是想法在車廂的角落里,鼓搗出一塊土地來,播種上玉米高粱……現(xiàn)在想起這些,我心里才有點(diǎn)明白,這世上最美的風(fēng)景就是——自然。
春天的時候,小苗生長出來,綠油油地招搖在柔軟的微風(fēng)里,跟茸茸的山草連成一片,將赭褐色的土地覆蓋,上面還會點(diǎn)綴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花,素雅靜美得讓人不敢正視;夏天的時候,爺爺?shù)那f稼長高了,走進(jìn)去,就把我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蓋了。于是我常常會跟那些堂兄姐弟們在茂密的青紗帳里捉迷藏,那一驚一乍的笑語,響徹夏夜幽藍(lán)的天空;秋天了,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玉米棒子金黃,高粱臉兒紅彤彤的,還有谷子、大豆、花生、蘋果,爺爺成了了不起的土地魔術(shù)師,把那些可以果腹的甜美的食物,搬到我們的車廂里。
嗅聞著那些帶有芬芳?xì)馕兜墓麑?shí),心兒會悄悄長上翅膀,飛翔在廣袤的藍(lán)天下,俯瞰著無際的土地,歡樂就如那掠過山崖的秋風(fēng),呼嘯著灌滿我的身體,膨脹著我生命里的每一個細(xì)胞。
可是,當(dāng)冬天帶著摧枯拉朽的嚴(yán)寒,撲打著我們的班車時,還很年幼的我終于知道,我們的班車并不是無止境地向前奔馳的,行走過一段時光,總有人要下車上車。
而最先到達(dá)目的地的,是我的奶奶。盡管那時候我還很小很小,不知什么是生離死別,不知什么是天人永訣,但從爸媽、叔叔姑姑們涕淚橫流的哭泣中,依舊會隱隱知道那是一件特不幸的事。
但幼年的憂傷,就如夏天傾盆的雷雨,雖來勢洶洶,卻不能持續(xù)長久地抹殺天真的快樂。那一小片陰云很快隨風(fēng)吹散,我的笑聲依舊在隆隆的車聲里回旋。
而發(fā)絲花白的外婆,總是戴著一副老花鏡,坐在角落里,為我們一家老小縫補(bǔ)著四季的衣服。外婆的手很巧,她喜歡長時間地坐在那里,一針一線,縫補(bǔ)著那些衣服,縫補(bǔ)著那些襤褸的歲月。針腳細(xì)致勻密,那樣破爛的物什,到了外婆的手里,慢慢地就變成一件穿著合體的藝術(shù)品。而外婆在做著這些的時候,神態(tài)安寧、慈祥,看著衣服的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可愛的孩子一樣,滿是嬌縱寵溺的光芒,仿佛做針線活,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內(nèi)容。
但我不喜歡外婆做針線活,每到晚上,睡覺之前,我都會纏著外婆給我講故事。在外婆娓娓的訴說里,我知道了外婆并不是生來就白發(fā)的。她跟我一樣,也曾經(jīng)很小過,然后長大,變成花一樣美麗的女人,相親、結(jié)婚,并且慢慢地有了我們這一大群孫男嫡女……外婆的話,柔潤輕軟,讓我對未來充滿了遐想,希望著有一天,我也會像外婆一樣,像花兒般綻放……
外婆沒有等到我綻放,就先自下了車。然后是外公,那個會做一手美味可口飯菜的和氣老頭;接著是爺爺……
我曾經(jīng)無憂的心,面對這一切,像是一片蕭瑟在秋風(fēng)里的落葉,不知所措地隨著悲傷飄舞。
這時候,我的班車上又上來了一些新的乘客。
他們是我的同學(xué)、朋友,還有一位身材高大,卻面容羞澀的男人。不知為什么,看見他,我總會莫名地臉紅,莫名地心動,沒過多久,他就成了我的老公,在他寵溺的目光里,我不知不覺地像花兒一樣綻放了。那綻放的感覺真是甜蜜啊!我好希望,外婆能夠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模樣,可那是不可能了。于是,這甜蜜里就摻雜了淡淡的憂傷和遺憾。
三年之后,班車上增添了一個新的成員,他是我的兒子。懷抱著這個粉粉嫩嫩的小生命,我驚詫于自己的偉大,竟然會創(chuàng)造出這樣美妙的奇跡。真的,兒子生長的每一天都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直至今天,我都會清晰地回想起牽著他柔嫩的小手,走過春夏秋冬的幸福感覺。
然后,班車到了站口,有人下車了。那是我的同學(xué),她要去遠(yuǎn)方求學(xué),必須換乘另一班班車了;還有我的閨蜜,她要到外面的精彩世界去闖蕩……
環(huán)視著有些空曠的班車,我的心里真的很難過,曾經(jīng)擁有的那么多的純真、友情、愛情、還有那明澈清亮的眼神,都在不知不覺間遺失了。其實(shí),我是努力過的,努力想把這些美好緊緊攥在手心里的,可我越是想要擁有,這些美好就越像指尖上的水滴,不由分說流淌殆盡。
我?guī)缀踹€沒有完全看清楚自己綻放時的嬌媚容顏,就已皺紋滿面、清霜滿頭了。
然后,是兒子,這個曾經(jīng)繞膝的小東西,似乎一夜之間,就長高了,我需仰視才能看清他的蓬勃的充溢著青春朝氣的臉。他讀了大學(xué),離家百里之遙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對他牽腸掛肚?,F(xiàn)在,他畢業(yè)了,要去千里之外的上海求職。像一只羽翼豐滿的鳥兒,就要振翅飛翔了。我無力也不能阻止他的飛翔,只能懷著一顆空如大海的心,目送他越飛越遠(yuǎn)……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站在這列行駛在時光隧道的班車?yán)?,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目送著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下了班車,走進(jìn)永恒;目送我的同學(xué)、朋友走向更加廣闊的天地……在我的目送的眼神里,兒子成長為一個嶄新的人,在我目送的眼神里,健碩的父母,日漸衰老,腰彎背駝,像一枚秋天的果實(shí)。
而最終,我也將會是別人目送的對象。不過,那個時候,我應(yīng)該是安寧平靜的。因?yàn)椋冶成夏侵豢湛盏男心?,于不知不覺間裝滿了回憶,這回憶中有甜蜜,有苦澀;有歡笑,也有悲傷,沉甸甸的。忽而覺得我就是時光播撒在人間的一粒種子,秋天到來,時光老人就將我收獲,堆放在它廣袤的糧倉里。而我,沉淪在那幽深的靜默里,在那些笑笑喊喊一路走來的回憶里,看見了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姐妹,他們的眼神,就像夜空里璀璨晶瑩的星斗,閃爍著明亮通透的光輝,對我微笑著,張開他們溫暖的懷抱,擁我走進(jìn)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