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意味著打開,通向和呈現(xiàn)。對于復(fù)雜的現(xiàn)世來講,鑰匙為人們提供了與自我獨處的機會。我時常想,一個完全敞開的世界和一個過于隱蔽的世界都是不可思議的。從公開的童年到隱晦的老年,人的一生不過是迷宮里的一次散步,其間我們要穿越多少扇大大小小的門扉,恐怕沒有人計算過。而鑰匙的意義和價值就在這一次次的穿越中體現(xiàn)了出來。從這方面來看,人的生命過程其實也是鑰匙不斷遞增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鑰匙被不斷地打磨出來,又被不斷地復(fù)制,像我們身邊的朋友,你來我往,使原本寂寥的旅程變得耐人尋味。
每個人都有過第一把鑰匙,要么是抽屜的,要么是大門的,但大多數(shù)是掛在童年的脖子上的,用一根紅綢緊緊系著,醒目又牢靠。若干年后,我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將一把鑰匙鄭重地交給我女兒時,感覺自己似乎是在進行一項權(quán)利交接儀式,不禁啞然失笑。屬于我人生中的第一把鑰匙已經(jīng)無從考察,只記得好像是剛上初中,我已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日記,這些體現(xiàn)一個少年懵懂情懷的白紙黑字,大多是在獨處一室的情況下草就的,這就使它們具有了某種神秘色彩。事實上,這種神秘感僅僅是行為上的神經(jīng)兮兮。這自然引起了父母的好奇、猜疑和追問。像所有那個年齡段的孩子一樣,我在極度緊張的同時,守口如瓶。后來他們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干脆給我配了一把抽屜鑰匙,以免我真的成了精神病。這樣,我通過“斗爭”為自己的情感贏得了一個可能安全的空間。這把來之不易的鑰匙并沒有被我保留下來,作為那個少年的保護者,作為那顆敏感而易碎的心靈的見證人,它早已沉沒在了歲月之中。而現(xiàn)在,我對它的回憶只不過是對那個少年的召喚,如果我還有夢想,我將夢見他帶著那把鑰匙向我走來。另一種可能是,它在被我弄丟后,被另外一位少年撿走,以廉價的方式賣給了走街串巷的貨郎,換取了一塊并不甜蜜的麻糖;之后,又被貨郎賣給了廢品回收站,又被送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爐,被賦予了另外一個嶄新的形象……它的前身是一把鑰匙,它的今世有可能還是一把鑰匙:從前,我是它的主人,而現(xiàn)在,它也許正是我女兒手中緊揣的那一把,只不過是匙齒發(fā)生了變化。
一般來說,人們可以忍受一串鑰匙的丟失,卻不愿意接受一把鑰匙被收回的事實。這里有一種主權(quán)的失落,不信任或被驅(qū)逐感。如果你是一個部門的管理員,你手中鑰匙的多少就象征著你擁有權(quán)力的大小,你隨意開啟著別人不能開啟的柜門,你從一個抽屜進入另外一個抽屜,盡管你并不想炫耀,但當你在集體環(huán)境中旁若無人地翻箱倒柜時,已經(jīng)悄然暴露了自身的價值。這樣的情景經(jīng)常在我們的生活中發(fā)生。如果你看見一個平時趾高氣揚的人某一天突然垂頭喪氣地坐在辦公室里發(fā)呆,那絕對是因為一把被他使用了多年的鑰匙,現(xiàn)在正被他的仇人所擁有,權(quán)力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失去鑰匙的人生存的空間也隨之縮小。一個沒有一把鑰匙的人只能跟在別人的身后行走,即便你早早就來上班,但你并不是第一個進入辦公室的人;而那個人遲遲不來,卻讓大家陪他一起遲到。鑰匙只有在鑰匙數(shù)量有限的情況下才能顯示出它的分量。一棟新樓即將竣工,一群人聚在一起,有的喜氣洋洋,有的哭喪著臉,這是必然的。新居與舊舍,茅房與大廈,喬遷之喜與蝸居之悲,一把鑰匙與另外一把鑰匙形狀相似,內(nèi)涵卻完全不同。
我們時??匆妱e人失落在路邊的鑰匙,若你是一位好心人,彎腰將它撿起,然后在墻壁上貼一張失物招領(lǐng)啟事,某天,一位妙齡少女急切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盡管她可能已經(jīng)撬開了自己的門窗抽屜,但鑰匙在這里還是會充當一個潛在的媒人,讓你們相知相識相親相愛;也有另外一種人,撿到鑰匙后,便夢想人家的錢財,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全城查找它的主人;要么是,他早就弄清楚了這把鑰匙的主人,只是想讓自己合法地進入別人的房間……鑰匙帶來了一連串險象環(huán)生的故事,讓我們原本平淡無奇的生活充滿了各種意味。一把從他人手中借來的鑰匙,所體現(xiàn)的是權(quán)力的暫時性,它不能作為你肉體和靈魂的最終歸宿,它讓你在感激它主人的同時,又產(chǎn)生一種難以排解的寄人籬下的惆悵。一個躑躅在外省異地的人,盡管口袋里裝著一大串鑰匙,但他有家不能歸,馬路兩旁通明的燈火只能助長他的思鄉(xiāng)之情。所以說,每一把鑰匙的背后,都隱藏了一個故事,一種心情。
我親眼見過一個修配鑰匙的師傅是怎樣輕松打開我家房門的,他只用了兩截鐵絲,用了不足半分鐘的時間就打開了那扇厚重的雙保險的防盜門。此后,我便對“安全”一詞產(chǎn)生了諸多疑慮。事實上,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安全,我們能夠做到的只是心安,盡可能地讓自己心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