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去掉標簽，永遠清楚地活著

胡雅君

柴靜是央視最受關注的主持人之一。因在非典時期第一個進入隔離病房采訪，以及《新聞調(diào)查》時對真相不屈不撓的追問，她被寄予“新聞女俠”的期待；她重視新聞中的人與人性，給堅硬的現(xiàn)實注入幾分柔性的關照；她也是唯一堅持在博客中書寫每期節(jié)目長篇采訪手記、反省總結(jié)的央視記者。

微博上，各種真實或虛構的“柴靜語錄”，和“白巖松語錄”一樣流傳甚廣，幾乎成了“央視牌心靈雞湯”，而她其實從不在微博發(fā)言。盡管一再強調(diào)只關注自己在新聞專業(yè)領域的“公眾形象”，甚少談及個人，但人們對她的種種想象依然不止。最近的一次，她被傳言描述成“央視最窮主持人”，說她買不起房子，租房居住。柴靜寫博客澄清：“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的個人隱私，我按我自己舒服的方式活著。這事跟能力和道德都沒關系，沒什么可自慚的，也沒什么可自得的?！背吻逵忠鹆硪环N情緒反彈，有人指責造神者想把她塑造成一朵“白蓮花”。

而柴靜自己，最最警惕的，正是把人符號化、標簽化?！笆澜缫埠茫艘埠?，本來都是豐富多彩、參差多態(tài)的，為什么要通過標簽去認識呢？”

去掉標簽，柴靜是誰，我們能否“看見”？

“跟自己較勁”

翻看柴靜的履歷，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年少成名”“順風順水”這類詞語。18歲時她已因《夜色溫柔》成為湖南當紅電臺主持，22歲就有了一檔自己的電視節(jié)目《新青年》。2001年，柴靜25歲，被時任央視評論部副主任的陳虻選中成為《東方時空·時空連線》主持人，搭檔白巖松。兩年后她進《新聞調(diào)查》，因“非典”報道迅速聞名全國……

但在好友范銘眼中，“世俗標準的‘成名不是柴靜的目的，她所感興趣的只是如何‘接近自身的極限?！辈耢o從小到大都是班上最普通的孩子，只喜歡在本子上抄詩詞，“她不跟別人競爭，但跟自己較勁。她的從不懈怠，并非來自于外界的‘期待或‘要求，她只為自己內(nèi)心的標準一日一拱卒。”

往往在外界對柴靜沒有期待和要求之處，她的表現(xiàn)反而格外耀眼。比如北京奧運會，臺里給她的任務是報道例行發(fā)布會，沒人要她拍運動員，而她卻采訪了那些令人尊敬的“失敗者”，感動無數(shù)觀眾。

有一期《看見》，講77歲臺灣老人把同鄉(xiāng)骨灰?guī)Щ卮箨懓苍?，一句“不曾長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讓很多觀眾落淚。但其實當初因話題涉及兩岸，稍有敏感，拍攝時節(jié)目組對能否播出全無把握，柴靜便自費在臺灣當?shù)卣覕z像幫忙，她想：先做出來再說。

“她身上有股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勁頭，”柴靜在《新聞調(diào)查》時的同事郝俊英說，“她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意志力最強的人。一般人被困于城中，往往試著爬兩下城墻，被上面扔下來的石頭砸疼了就放棄了。但柴靜不是，她看到一條路堵死，不會絕望，而是會繼續(xù)四處摸索，往往能找到別人沒留心的隱秘出口。”

郝俊英回憶，有段時間，《新聞調(diào)查》里權力監(jiān)督這種硬性選題不好做，大家情緒受挫，想“湊合湊合”，柴靜卻不，立馬轉(zhuǎn)個方向去關注弱勢群體，同性戀者、重度精神病患者、犯罪的流浪少年、因家暴殺夫的女犯……她讓那些沉默群體進入鏡頭，出現(xiàn)在央視屏幕上。

長天大地，用力摔打

柴靜也有過想放棄的時候。剛進央視《時空連線》，從沒做過新聞的她無所適從。她不會寫評論，眼神缺少和嘉賓的交流，節(jié)目內(nèi)容缺乏深度……問題太多，不斷被狠批，改都不知從哪兒改起。

她回憶這段艱難轉(zhuǎn)型的日子，“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失敗者的味兒，再這樣下去誰都會聞出來了?！?/p>

她不想干了。但領導一問：“今天帶子能交嗎？”鬼使神差的，她張口就答“能”。

她發(fā)狠，每天上午報三個選題，下午聯(lián)系，晚上錄演播室，凌晨剪輯送審。熬著熬著，慢慢也拿到些獎，日子過得寬松點，有了喘氣的間歇。但疑問又開始滋長：“我正做的真是我喜歡干的嗎？”

直到她離開《時空連線》去了《新聞調(diào)查》，這個問題才有了極其明確的答案。

柴靜在書中回憶，為采訪被超期羈押二十八年的人，夏天大日頭下，她步行5公里去山里的看守所：要找失蹤的販賣假古董的犯罪嫌疑人，她嚴冬坐車去江西，半夜車熄火了，她凍得哆哆嗦嗦在后頭推車，身上都是泥點；為了找被戒毒所賣去賣淫的吸毒女阿文，她在垃圾能淹沒到小腿、皮條客出沒的小巷里一家一家地問；汶川地震，她坐在村民摩托車后座上進災區(qū)采訪，采訪結(jié)束回北京后，她的脖頸和胳膊完全變成棕黑色。

她覺得自己終于接了地氣，參與了世界。長天大地，用力摔打，過癮非常?！皨尩模艺嫦矚g這工作?！?/p>

電臺時期的她愛穿深紫、淺紅、煙藍、竹青長裙，在節(jié)目末尾處會對聽眾說“蓋好被子，乖”，同事喚她“柴寶”?！缎侣務{(diào)查》讓她換了一個人，過去那點小女生的嬌氣被一層層剝下。

七情不上臉

工作的額外收獲是朋友。范銘、郝俊英被柴靜稱作老范、老郝，三人就是在《新聞調(diào)查》結(jié)下的戰(zhàn)友情誼。

“我們一年到頭出差，在一起呆的時間比家人還長?！崩虾掠∠罄铮凇缎侣務{(diào)查》那幾年，大家都沒啥私生活，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但樂在其中。出差路上她們會一首一首唱老歌；休息時在一起玩的多是小孩子的游戲，丟沙包、踢毽子……有時也一起喝點小酒，通常都是范、郝兩人喝High了，淚眼汪汪，而柴靜只是抿一小口意思意思，拍拍兩人說，不早了咱走吧。老范、老郝就上火，覺得柴靜“真沒勁”。

其實柴靜從小就這樣。大人逗她，她都是面無表情，讓大人很無趣，不像別的小孩一逗就笑。

在老范眼里，柴靜不是一個“七情上面”的人，她在做節(jié)目時可以膽大心細臉皮厚，但在私人生活中，尤其在人情世故方面頗為羞澀，臉皮薄，怕張羅。新書首發(fā)會，出版社給柴靜三十張親友票讓她隨意送人，她除去送爸媽、妹妹、妹夫的外，其他票臨到發(fā)布會前兩天還揣在手里，直到老范催她。

這樣一個人會讓人尊敬，但不那么容易心生親近，老有種距離感。“外冷內(nèi)熱”，老同事楊暉用四個字評價柴靜。

老范因為一次做節(jié)目，惹了一些麻煩，當時她身處非常境地，一些舊時朋友怕扯上干系，和她斷絕來往，柴靜和老郝則挺身而出，四處打聽求助，“她們倆為了幫我，傾盡全力。人生經(jīng)歷一次‘災難就是一次朋友的‘洗牌，人只有一起‘過過事兒，才知道誰值得你終生托付。”老范說。等風波平息，老范終于安全回來，她們仨找了個地方，開了瓶龍舌蘭。那次柴靜一反常態(tài)，三人里屬她喝得最多。

“原來有凌厲之氣，如今越來越寬厚。”《看見》制片人李倫評價柴靜這十年的變化時說，“過去她像把閃亮的刀子，現(xiàn)在更像一個溫度計。”

2012年2月，柴靜做歸真堂活熊取膽事件調(diào)查，采訪歸真堂創(chuàng)辦人邱淑花。邱一上來就哭哭啼啼說了不少帶情緒的話。換成十年前在《新聞調(diào)查》，柴靜可能就這么播了。但如今柴靜會停下來，告訴邱，她話里的情緒會導致網(wǎng)民反感，問她“你愿不愿意重新梳理思路，回答問題”。

在節(jié)目中的柴靜，越來越學會了寬容。

而鏡頭外，“其實我是個小暴脾氣。”柴靜說，“尤其是對親近的人?！?/p>

范銘記得柴靜最近一次“爆發(fā)”還是在去年7月份，倫敦奧運前她們在英國做《靜觀英倫》系列節(jié)目時。節(jié)目組原先商量，主采訪用中文，即興采訪用英文。當時柴靜正為即興采訪做準備，她希望盡可能多用英文溝通，于是一邊準備問題，一邊向翻譯求教。范銘在旁看著心疼，走過去說：“即興采訪也用中文吧，不要如此辛苦每個都準備英語提問了?！辈耢o當場發(fā)了脾氣。

范銘事后理解：“她已經(jīng)拉滿弓弦，我的勸說反而是一股‘泄勁的力量?！?/p>

柴靜在書中也寫，她有時的憤怒指向的是自己，“我對自己感到憤怒，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p>

其實原來在《新聞調(diào)查》時，有年年底開會，柴靜就為自己工作中的暴躁向組里道過歉。大家笑，后來送過柴靜一副對聯(lián)：“勇于自省，永遠任性”，橫批“柴小靜”。

自省和任性的循環(huán)出現(xiàn)讓柴靜慨嘆，“我怎么老沒法改變自己的弱點？”在中國支教的德國志愿者盧安克的話安慰了她：“如果（改變?nèi)觞c）那么容易的話，還要漫長的人生干什么？”

現(xiàn)在的柴靜把弱點當成檢省自己的機會，“老老實實地面對吧。”

柴靜最警惕的“錯誤”，是把采訪變成對采訪對象的消費，“這是最殘暴的事。”

做藥家鑫案那期節(jié)目時，節(jié)目組內(nèi)部曾爭論過用什么編輯方式：一種是對輿論熱點一一回應，另一種則是根本不去響應熱點，只陳述，不解釋。她覺得，還是選擇后者，老老實實地說出知道的那一點就好。

在節(jié)目中，藥家鑫的父親藥慶衛(wèi)在樓底下帶著柴靜上樓，進門后，藥家的陳設空間一覽無遺?！拔抑灰f這個樓建于什么年代、藥慶衛(wèi)工作是什么、從什么位置上退休就可以了。為什么我還要問‘官二代這種問題？觀眾不是都已經(jīng)看見了嗎？既然看到了，為什么還要拎出來問？是想消費別人嗎？”說這話時，柴靜音量陡然提高。

她在竭力為采訪對象揭下標簽的同時，自己也正被貼上各色標簽。新書發(fā)布會上，白巖松、崔永元、張立憲、羅永浩等十多位男性朋友的現(xiàn)身力挺引來了一些調(diào)侃，“女神”“當代林徽因”等稱號漫天飛舞。

問及此，柴靜臉色沉了沉，“這些詞跟我沒有任何關系。”至于朋友，“不過是一群因文字而相知的人，在一塊兒聚會，恰好有男有女。強調(diào)性別其實是把人的本質(zhì)給抹煞了，這很愚蠢。”說到“圈子”，柴靜罕見地用了“討厭”一詞，“我特別討厭所謂的俱樂部那種小圈子的感覺，就好像別人給你發(fā)個勛章你才能加入似的?！?/p>

她不愿被人消費，被娛樂化。她的工作與生活是高度重合的。柴靜對自己的描述是，她把記者當做一種生活方式，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清楚地活著，即使在戀愛的時候也是如此，因為“就算附加在愛情這么美好的狀態(tài)下，盲目也是個挺可怕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