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宇婷
從2004年到2006年,張彤禾一直切換于兩個世界。
每個月,張彤禾從北京飛到東莞,住上一兩個周。她要做的是深入東莞的工廠和工廠里的打工女孩,試圖由此切入,讓“中國”這個概念具象化。
對于在美國出生長大的張彤禾來說,起初她對中國的印象是“碎片化的”:從臺灣郵去的毛衣,春卷,中文歌謠……“但是知道我來自東北?!彼f。大約一百年前,她的祖父張春恩從北京大學去美國留學,后來這個家族也輾轉(zhuǎn)到了美國。
90年代,張彤禾開始對騰飛的中國經(jīng)濟產(chǎn)生興趣。1993年,她去了香港,成為《華爾街日報》的記者,并開始深入了解中國歷史?!爸袊肋h感覺像一場考試,而我卻荒于學習。”張彤禾用十年時間扎根中國,專注于報道“中國社會經(jīng)濟的變革如何改變了個人與體制”。
在東莞,午餐吃兩塊錢一碗的面條,去哪兒都坐公交車,穿牛仔褲和涼鞋,張彤禾自稱比出門穿繡花襯衫和高跟鞋的打工女孩還樸素。她們的相似處在于,都是這座城市的隱形人,都是外來者。
對外面世界來說,東莞也是隱形的。張彤禾在北京的朋友大多曾路過東莞,但他們所記得的只是無數(shù)的工廠和性工作者。張彤禾就是要進入這隱形世界里,剝開工廠的殼,看清里面的人。
2013年4月,張彤禾的《打工女孩》一書面世,迅速引起媒體關注?;蛟S,這本書的副標題更能展示張彤禾的野心—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變動中國。
變動的城市
大巴車以時速110公里沖下高速公路,四周景物變化紛呈,讓人目不暇接。張彤禾第一次來到東莞,就感受到了它的躁動。
“東莞這地方似乎鉚足了勁要把中國最極端的一切表現(xiàn)出來。拜金、環(huán)境破壞、腐敗、擁堵、污染、噪音、賣淫、不良駕駛、鼠目寸光、壓力巨大、拼死拼活、雜亂無序。如果你能受得了這兒,那到哪里你都能受得了。”張彤禾說自己和打工女孩都在盡最大努力去適應這一切。
張彤禾經(jīng)??吹竭@座城市發(fā)展不堪重負的一面。公交車常常跑著跑著,就去加油了?!叭庇捅容^常見,只要有一家加油站開著,就值得停下來,哪怕車上滿是乘客?!比焱k娛浅J?,因為政府限電,工廠必須變戲法一樣調(diào)整進度。
可張彤禾租住小區(qū)的通告欄里有一條從來沒有變過:原有的電力干線不能滿足發(fā)展需求,必須更換。
在她看來,東莞是未完成的,一切都處于正在成為另一件事物的過程中。中央商務區(qū)豁開坑坑洼洼的大口子。城市東邊,另一個市中心正在崛起。那時東莞的口號是“一年一大步,五年見新城”。
在這座急速變動的城市里,朋友間經(jīng)常會失散,因為生活改變得太快。“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別人失去聯(lián)系?!睆埻谈杏|很深。
剛到東莞第二天,張彤禾認識了永霞。她們約好兩星期后,在同一地方見面。兩周后,張彤禾在約定地方等了一上午也沒等來永霞。張彤禾知道,她們間的聯(lián)系就這樣斷了。
初到東莞的幾個月,由于打工者沒有手機,張彤禾和她們一個接一個失去聯(lián)系。張彤禾認識呂清敏時,送給了她一部手機?!斑@樣我就不會失去她。”手機也是呂清敏和這個城市的紐帶,她手機曾被偷,原來工廠里的友情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了。
捷徑式的成功
變動的城市里,人人伺機而動。幾節(jié)電腦課即可讓一個人平步青云進入另一個階層;在人才市場,一個上午足以讓人建立起新的職業(yè)生涯。這就是變動東莞帶來的機會。
商業(yè)性學校在東莞茁壯成長,這從某個側(cè)面印證了人們對于捷徑式成功懷有瘋狂的渴望。人們對于時間似乎沒有什么耐心,總期待著立竿見影的改變,而跳槽則是最佳方式。
在培訓班的宣講會上,經(jīng)常能聽到:“我們有許多學生三個月課程還沒上滿,就跳槽找到了新工作。有些人現(xiàn)在一個月掙一千兩百塊。投資回報是一比五百?!?/p>
一次宣講會上,張彤禾遇到了田佩燕,十七歲的演講者,原是培訓班學生,那時已是學校的教育顧問。很顯然,在現(xiàn)場眾多人眼中,田佩燕很有說服力,是成功改變的例子。
白領班是培訓班的一種,試圖讓學生掌握白領文秘的技能。從衣著顏色開始,學生們學習如何打手勢,如何站立、坐正、交叉雙腿,如何蹲下?lián)炱鸬粼诘匕迳系臇|西。吃飯、喝酒,以及赴宴禮節(jié)也會在課程中涉及,且比例很重。
在講解西餐禮節(jié)時,一位授課老師告訴張彤禾所教內(nèi)容是從網(wǎng)上查的,自己從來沒有吃過西餐。這些授課老師通常來自工廠,后從培訓班脫穎而出。
課程結(jié)束前,學生們就會去人才市場尋找跳槽機會。有學生會偽造好中專文憑,不過在面試時卻不敢拿出。即使找到新工作,跳槽前,也需要跟老板談判,老板通常會用人情來挽留。
“做人真難!”有學生跟張彤禾抱怨,“她想知道如何跟別人打交道,本質(zhì)上,是中國的傳統(tǒng)行為規(guī)范如何去適應現(xiàn)代打工世界。但這超出了白領班課程設置范圍?!?/p>
張彤禾注意到有關創(chuàng)業(yè)的書賣得極好,書店里整面墻都是勵志類書籍,許多書店甚至沒有其他類型的書??突盗械臅顬闊徜N且長盛不衰。張彤禾接觸的打工者們對此類書籍情有獨鐘,仿佛掌握了書中秘笈,就拿到了通往成功的鑰匙。人們也樂于背誦一些勵志教條和箴言,并將其密密麻麻地摘抄在日記本上。
《方與圓》是讓張彤禾印象深刻的一本書。“書中描繪了黑暗世界里充滿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激烈的職場政治,兩面三刀的友情,腐敗墮落的交易,以及只看地位權(quán)威的老板?!睆埻田@然沒用什么好詞描述此書內(nèi)容,“它教讀者如何把已經(jīng)做得很好的事情做得更好:小肚雞腸,唯利是圖,互相嫉妒,勾心斗角,阿諛奉承,巧言令色”。
“自助類圖書可能是美國人的發(fā)明,但中國人早已將其提純淬煉,并改頭換面。”張彤禾甚至認為“成功學”是對美國自助類圖書的顛覆。
流水線英語
如同對成功學的迷戀,在東莞這樣一個幾千家工廠都是為外國客戶服務的城市里,人們對英語也很癡迷。
張彤禾在東莞認識的幾乎每個人,都曾下決心要學習英語。女孩們?yōu)楸頉Q心,甚至會剃光頭。人們把這當做謀求上升的路。KTV里的姑娘也認為英語是條出路,“外國客人可能會對她刮目相看,雇這個小姐當文員或秘書?!?/p>
呂春明曾決心學英語,“如果我學會了英語,”她對張彤禾說,“我就能進入新圈子?!睆埻搪牰怂难韵轮猓河⒄Z可能是幫她找丈夫的另外一條路。
張彤禾曾探訪過東莞一家語言學校,門上貼著幾個字:流水線學習機。房間里,每個桌上都擺著一個橢圓形的金屬機器,上面有縱向一列的旋轉(zhuǎn)面板,裝著數(shù)張卡片,卡片上印著一排排單詞,勻速從學生面前滑過。學生要把每個詞都讀出來并寫下,但不用知道意思,一周接著一周練,直到最快速度。接著改用另一部機器,顯示單詞的中文意思。就這樣,由詞到短語再到句子。
語言學校創(chuàng)始人吳先生把這成為“引導式教育”,張彤禾認為他的方法違背了已經(jīng)被廣泛接受的語言學習規(guī)律,簡言之,就是表達和理解。
吳先生沒有任何教育背景,在開辦學校之前,曾經(jīng)在采暖設備廠工作。在交談中,張彤禾幾次用到英語短語,對方都匆忙點頭,然后改換話題,她唯一聽到他說的英文單詞就是“OK”。
劉以霞從流水線英語學出來,去給工廠管理人員教英語?!霸跂|莞,一知半解你也有資格授業(yè)解惑?!睆埻讨毖浴?/p>
張彤禾經(jīng)常和劉以霞在快餐店吃飯,用中文聊天,談英文。她看得出劉以霞對英文的癡迷,吃飯時始終在談它?!澳銘摫M量跟母語是英語的人說話,”張彤禾告訴劉以霞。但話一出,張彤禾就意識到,這基本上是條沒用的建議,自己在那里也極少看到西方人。
劉以霞得到一份外貿(mào)工作后,在給張彤禾的郵件里,她這樣寫道:有時候,我感到很tried(應為tired,疲憊),但有時候又覺得很充實。張彤禾認為她的英文還有很多錯誤來不及糾正,她太趕了?!翱晌矣钟惺裁促Y格批評她呢?在我認識她短短兩年里,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p>
“馬克思錯了”
“我很難描述你這本書里的一個矛盾,你在里面是一個左翼的形象,得出的卻是一個右翼的結(jié)論?!痹谝淮紊除埳?,萬圣書園老板劉蘇里兩次對張彤禾表達同一看法。
很多人和劉蘇里持有同樣觀點,認為張彤禾忽略了重復的流水線工作、糟糕的生活居住條件,是在為西方資本家洗刷罪名。
在張彤禾走進這群打工女孩之前,西方媒體對于中國工廠惡劣生存環(huán)境的報道已經(jīng)鋪天蓋地了,張彤禾也寫過這方面的稿子,如今中國媒體和學者也關注此。但她稱自己更關注另一面:對一個16歲就出去打工的農(nóng)村女孩來說,來到陌生城市,到流水線上工作,頭一次掙到錢,愛跟誰相處就跟誰相處,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你跟家庭的關系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你的友誼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世界觀會怎么轉(zhuǎn)變?
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認為,資本主義工業(yè)造成了工人與他們制造產(chǎn)品相分離,流水線上的工人對整體產(chǎn)品缺乏理解、熱情和控制,最終讓他們自己也成了一件產(chǎn)品。
“馬克思錯了,”張彤禾認為,“一個人用她的時間去制造一件物品,并不意味著她就成了這件物品。工人們用掙的錢去做了什么,學到了什么技能,以及如何被改變,這才是重要的?!?/p>
這或許可以更好地理解劉蘇里們的質(zhì)疑,張彤禾何以傾聽工人聲音的姿態(tài),得出了全球化實際上給了工人改善自身的機會。
張彤禾在書里極少談及政治,許多人擔心這些工人在多大程度上內(nèi)化了幾乎從不談起的政治及無力改變的社會現(xiàn)實。張彤禾認為這些打工者的生活擠開了一切,“我只是對打工女孩們愿意談的話題做出反應。而有關政府的話題從來都不會提起,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你知道她真正介意的是什么?!?/p>
八九年前,這群打工女孩離開農(nóng)村,初到城市。那時,她們有相對的自由選擇權(quán)和一定的上升空間。但隨著時間推移,問題逐個凸顯,沒有城市戶口,在城里買不起房,家庭不能團聚。城市待不下去,農(nóng)村也回不去。這是劉蘇里們擔憂的,也是當下的現(xiàn)實。
去年的TED(美國私有非營利性機構(gòu))大會,張彤禾做了“中國工人的聲音”的主題演講。她說:“中國工人并不是因為我們對于ipod的無限渴求而被迫進入工廠的。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是為了掙錢,為了學習新的技能,以及為了看看這個世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