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雞

徐成龍

東方剛露出魚肚白，霞光鋪滿了天邊，李嫂提著竹籃，興沖沖地向菜地走去。她要到菜地摘豆莢，菜地里的豆莢成熟了，不及時采摘就老了，味道就不鮮嫩了。

李嫂走過河堤，沿著窄小的田埂左一彎右一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彎彎曲曲的田埂沾滿了露水，濕漉漉的，幸虧李嫂早有準(zhǔn)備，穿上了雨鞋，不至于被露水洇濕。

走上自家的菜地，李嫂抬頭一看，心里樂開了花，豆莢長得茂盛，挨挨擠擠，碧綠碧綠的，豆莢藏在綠葉里，飽滿得就像姑娘的胸部，春光畢現(xiàn)，似乎要脹裂開。又可以做幾天菜了，莊戶人吃的菜都是自家種的，哪有錢到集市買魚買肉啊！李嫂想著，俯下身子，輕輕搖動亭亭玉立的豆桿，亮晶晶的水珠一顆顆地滾落下來。李嫂有經(jīng)驗(yàn)，一抓一個準(zhǔn)，挑著青嫩的豆莢摘，一個又一個，連額上的汗水也顧不得擦。不到半小時，菜籃里的豆莢盛了一大半了。

太陽升起來了，霞光萬道，刺破云天。李嫂猛想起出門時忘了打開雞籠，沒有給雞喂食呢！她擔(dān)心雞兒餓了肚子瞎折騰，要是遭到不測就糟糕了。雞兒是她的心肝寶貝，家里的零用錢全指望這些雞兒了。李嫂就提著沉甸甸的半籃子豆莢急沖沖地往家趕。

一到家，李嫂隨手把豆莢放在門口的石條上，迫不及待地打開雞籠門。雞兒一擁而出，圍著李嫂咕咕地叫。李嫂說聲饞鬼，走進(jìn)屋里掏了一些癟谷撒在地上，雞兒爭先恐后地圍上來，啄著癟谷吃得津津有味。

都是母雞，有白的，有黑的，還有花的。那只小花雞個子雖小，卻挺機(jī)靈的，竄來竄去，直往癟谷多的地方鉆，美美地飽餐了一頓。那只色彩斑斕的蘆花雞可不一樣，像慈祥的長者，吃一回癟谷，抬頭張望，踱著方步走來走去，似乎在尋找什么。李嫂最喜歡這只蘆花雞了，不但花色好看，個子肥大，而且能夠多生蛋，生的蛋又大又白，惹人喜歡。李嫂趁著蘆花雞沒防備，雙手一扣就把它捉住了。蘆花雞撲騰著雙腿掙扎，嘴里發(fā)出咕咕的叫。李嫂左手夾住雞翅膀，右手熟練地用食指和中指往雞屁眼一按，笑容就燦爛了，蘆花雞今天又要下蛋。

李嫂把蘆花雞放了，拿過一條板凳，坐在門口剝起豆莢來。陽光朗朗地照下來，照亮了村莊，也照亮了李嫂的心。沐浴在陽光里，李嫂的精神特別好。李嫂剝了一豌豆莢，站立起來，理了理劉海，揉了揉有些發(fā)麻的腿，把豆莢送給李阿婆。李阿婆無兒無女，孤家寡人，是村里的五保戶。平常，李嫂家里有好吃的，都會送給李阿婆一些。李阿婆逢人便夸李嫂的好，說她就像自己的親閨女一樣。

日上三竿，該是母雞下蛋的時候了，李嫂跟李阿婆嘮了一會就回家了。她朝雞窩一看，蘆花雞沒有進(jìn)窩生蛋呢。李嫂沒心思剝豆莢了，屋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還是看不到蘆花雞的影子。它躲到哪里去了？李嫂想，什么時候回來生蛋？少一只蛋就少了一份買油鹽的錢。李嫂心急如焚，左鄰右舍喳喳地喚，蘆花雞跟她捉迷藏一樣，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始終沒出來。

快到晌午了，蘆花雞還是沒回來，李嫂心里急也沒用，就開始生火做飯，灶前灶后忙碌著。幾乎在同一時辰，村里炊煙裊裊，偶爾傳來灶頭乒乒乓乓的聲音。在田頭耕作的男人扛著鋤頭牽著牛也回家了，村里傳來了黃牛的哞叫聲，變得熱鬧起來。飯菜簡單，沒多大功夫李嫂就做好了，招呼兒女吃飯，猛地看見蘆花雞邁著大步姍姍而來。李嫂捉住蘆花雞，手指頭在雞屁股眼里一摳，心里一沉，雞屁股里的蛋沒了。顯然，蘆花雞在外面下蛋了。

這天殺地剮的，我好好待你，給你吃給你喝，你卻忘恩負(fù)義，把錢送給了人家。李嫂心里一頓罵。

一連幾天，蘆花雞一出籠子就待不住家，一不留神就不見蹤影，回家的時候，雞屁股里的蛋沒有了。以前的蘆花雞可聽話了，在窩里老老實(shí)實(shí)地生下一個個胖乎乎的蛋，然后咯咯地叫，向李嫂請功呢！李嫂一高興，就會給蘆花雞加餐，撒點(diǎn)癟谷給它吃。這幾天怎么回事？

一天清晨，蘆花雞一出來就被李嫂盯住了，偷偷地跟在后面窺探。蘆花雞悄悄地出了門，向著屋外的稻草垛走去。一只金黃色的大公雞威風(fēng)凜凜地走過來，圍著蘆花雞撲扇著翅膀，彈動著腿，轉(zhuǎn)了幾圈，蘆花雞乖乖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溫順極了。大公雞大模大樣地爬上去，雞尾巴一夾就下來了，跳上稻草垛，“喔喔喔”地引吭高歌，似乎成了凱旋的將軍，趾高氣揚(yáng)的。

李嫂臉兒熱辣辣的，心里罵開了，臭不要臉的東西，竟偷偷摸摸去私會了，竟在光天化日下跟人家做那個，毫無羞恥，看我怎么收拾你。李嫂臉兒一紅，一分神，蘆花雞在眼皮底下不見了。李嫂醒悟過來，氣急敗壞，就把憤怒發(fā)泄到那只大公雞上。

大公雞尖尖的嘴，像老鷹的嘴一樣尖銳。圓圓的眼睛，又黑又亮似黑珍珠。頭上有火紅火紅的雞冠，看上去仿佛戴著一頂紅色的小帽子。脖子油亮油亮，五顏六色發(fā)著光彩。尾巴高高地翹起，像五彩灑金的彩虹。

李嫂定睛一看，大公雞是李嬸的。以前，李嬸的大公雞經(jīng)常到李嫂家里來，耀武揚(yáng)威地走來走去，跟母雞套近乎，不是向母雞彈彈腿就是給母雞啄啄嘴，親親熱熱。大公雞走到哪，母雞們也跟到哪，仿佛一位一呼百應(yīng)的大將軍。若是運(yùn)氣好，遇上李嫂給雞喂食，母雞就咕咕的叫，留下空隙，招呼大公雞過來吃，享受一點(diǎn)美味。此時的母雞再也不你爭我奪了，文文靜靜，一聲不響地吃。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李嫂一見大公雞就使勁驅(qū)趕，一天一天又一天，大公雞嚇怕了，不敢再來糾纏母雞，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害得母雞整天翹首四望，萎靡了一陣子。

李嫂前胸起伏不定，想起李嬸，更是火上澆油，怒發(fā)沖冠了。

前些日子，李嫂家來了一個大老遠(yuǎn)的親戚，好幾年沒有走動了。村里有個風(fēng)俗，家里來了客人，不管日子多么艱難，都要燒一道點(diǎn)心給客人吃，以盡地主之誼。李嫂翻箱倒柜也找不到燒點(diǎn)心的佐料，就想起到李嬸家借雞蛋。她知道，李嬸家養(yǎng)了一窩子雞，有公雞也有母雞，先前借過幾次。

李嫂急急忙忙來到了李嬸的門口，前腳還沒進(jìn)門，嗓子亮開了：“嬸子，李嬸子?！?/p>

李嬸在后院納鞋底，聽見有人喊她就放下鞋底，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走了過來。李嬸一見是李嫂，笑吟吟地說：“嫂子，有什么事嗎？”

李嫂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見沒有人，湊過來輕聲說：“嬸子，我想向你借兩個雞蛋?！?/p>

李嬸猶豫了一下，面露難色，說：“嫂子，不湊巧啊，我的雞蛋全賣了，今天沒有呢！”

李嫂瞥了一眼雞窩，里面躺著幾個蛋，圓滾滾的，白乎乎的，閃著亮光。李嫂知道李嬸找借口拒絕，心里有了陰影，默然不語地走了……

李嫂隨手拿過一根竹竿向大公雞撲去，揮動著竹竿向著大公雞橫掠，嘴里一個勁兒喊：“看你欺負(fù)人不？看你欺負(fù)人不？”以解心頭之氣。大公雞正回味著幸福，怎料到一場厄運(yùn)會降臨到頭上？大公雞嚇得魂飛魄散，一會兒飛，一會兒跳，咯咯地驚叫，好幾根羽毛都跑掉了。

聽到大公雞的慘叫聲，李嬸出來了，見李嫂追趕自家的公雞，臉色就難看了。李嬸漲紅了臉，大聲問：“嫂子，你怎么追打我的雞？”

“它欺負(fù)人呢！”李嫂氣呼呼地說。

“它怎么欺負(fù)人了？”李嬸冷冷地問。

“它爬到我家蘆花雞的身上了?！崩钌┐鴼庹f。

“爬到你家的蘆花雞上又有什么呢？它們都是雞嘛！”李嬸滿不在乎地說。

“你家公雞勾引我家的蘆花雞，蘆花雞不回家生蛋了。”李嫂道出了緣由，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委屈。

“你去找蘆花雞?。∽反蚬u有什么用？”李嬸淡淡地說。

李嫂想想也是，跟公雞生氣有什么用，即使砸死了它蘆花雞也不會回家生蛋。于是，李嫂不再說了，忍氣吞聲地走了。

蘆花雞不在意主人的心思，一出雞窩就不見蹤影。李嫂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便在雞窩里放上雞蛋。聽老人說，在雞窩里放上雞蛋，母雞就不會到外面生蛋了。事與愿違，蘆花雞照樣離家出走，根本不領(lǐng)主人的情，在外面生了蛋，咕咕地回家討食吃。

李嫂一生氣，就把蘆花雞關(guān)在雞籠里。蘆花雞上竄下跳無濟(jì)于事，只好在窩里生蛋了，蛋卻是軟的，不能換錢，氣得李嫂直跺腳。

李嫂心里挺糾結(jié)的，為了蘆花雞的生蛋，絞盡腦汁不頂用。與其讓蘆花雞在外生蛋，不如在家生軟蛋，好歹也可以食用。

蘆花雞關(guān)了軟禁，不停地?fù)潋v著翅膀，凄慘地嚎叫，尖嘴使勁地啄著雞籠，嘴邊的血都流出來，雞毛紛紛飄落，氣息奄奄了。關(guān)了幾天，蘆花雞沒生下一個蛋。李嫂只好把蘆花雞放了。

一天，天氣出奇的好，陽光燦爛，沒有風(fēng)。李嫂想起被褥好久沒洗了，就拆了被褥在門口漿洗起來。

李嫂系著圍兜，挽起衣袖，干得熱火朝天，李嬸過來了，手里提著一個籃子，里面放著幾個大雞蛋。

李嬸笑著說：“嫂子，洗被子??？”

李嫂回頭一看是李嬸，“嗯”了一聲，愛理不理地繼續(xù)干活，水珠濺了一身。

“這是我從我家的稻草垛里撿來的蛋。上次聽說你家的蘆花雞在外面生蛋，這幾個蛋就是你家的。”李嬸認(rèn)真地說。

李嫂一聽，覺得蹊蹺，真的天上掉餡餅了？她停下來看著李嬸，果然看見李嬸提著籃子，里面有幾個雞蛋。

李嫂疑惑地問：“嬸子，我家的雞怎么到你家的稻草垛里生蛋？你搞錯了吧！”

李嬸鄭重地說：“我家的閨女偷了一只蛋，覺得好玩，就放在稻草垛里。你家的蘆花雞看上了，就在那里生蛋了?！?/p>

李嫂暗自思忖，說得好聽，分明是引誘我家的蘆花雞嘛！想歸想，嘴里卻客套著：“嬸子，你家閨女撿來的蛋就是你家的。”

“這是你家蘆花雞下的蛋，我怎么據(jù)為己有？甭客氣了，拿去到集市上換幾個零用錢。大家的日子也緊巴。”李嬸誠心誠意地說。

李嫂瞧了瞧籃子，只有六個雞蛋，眉頭一蹙，心里有了疙瘩，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家的蘆花雞有八天不在家生蛋了。”

李嬸聽出了話里有話，樂呵呵地說：“是八個雞蛋的，我拿回了兩只，放在家里了?！崩钌┮徽?，猛想起自己曾經(jīng)向李嬸借過兩個雞蛋，忘了歸還呢！

李嫂臉兒一紅，難為情地說：“嬸子，上次向你借的雞蛋，我忘記還了，真不好意思?！?/p>

李嬸說：“我拿回來了。你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這是你家蘆花雞生的蛋，拿去吧！”

李嫂心里一熱，哽咽道：“嬸子……謝謝你?！焙竺娴脑捑驼f不出來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感謝什么呢？”李嬸把竹籃遞過來，轉(zhuǎn)身走了。

李嫂看著李嬸的背影，心里涌起一份感動，還是鄰居好啊。猛地，李嫂發(fā)現(xiàn)蘆花雞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悠閑地踱來踱去，“咯咯嗒”地叫個歡。

（責(zé)任編輯/孫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