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里
清晨下過雷陣雨,好似朝陽落地。尋人啟事,輾轉(zhuǎn)又飄回到我手里。照片里,他穿著白色卡通t恤,面容已經(jīng)被雨水暈開,再也看不清了。想起去年春天,那些和他共度的日子,好像春風(fēng)突然又拂面。但我不能哭,因為溫柔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
今天,我又經(jīng)過地安門。但我已不是一年前,那個喝得爛醉如泥,頹喪在塵世庸碌里痛苦的我。
地安門陳舊、慈祥、充滿無限溫情。那時候我倒在路邊,一雙手伸出,將我溫柔地扶起。這就是我和他的相遇,人生有時候很真的難預(yù)料,最糟糕的也許會變成最美好的,不斷登頂然后慢慢墜落。
那的確是我最為糟糕的時期,辭掉家里待遇豐厚的銀行工作,執(zhí)意來到北京當電影編輯,從底層開始最平凡的夢想。當每天對著不同的爛片,為它們寫充滿色情意味的簡短推薦這樣的工作維持了半年之后,有一天,我在人潮擁擠的地鐵里,突然頭暈眼花,我開始后悔。
那個春天里,我連著換了三份工作,從電影編輯到雜志編輯最后是財經(jīng)編輯,我還固守著一些天真的愿望,覺得人生的鋪展要經(jīng)得起折騰,為了生活得不辜負,我愿意受苦。
直到母親打來電話,問我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什么時候能安穩(wěn)下來,我看著狹小得不到30平米的出租屋,還有身邊熒熒閃亮著的word文檔,竟不能發(fā)一言。我不能把我忐忑的實話告訴她,于是我欺騙她,情真意切。
打開窗戶,在狂風(fēng)的春天傍晚里寫長篇小說,我認為我在干著一件幸福的事,但事實上我痛苦不已。
后來,在地安門,一雙扶起我的手,我靠著他,顛簸過了貧窮和絕望。我才意識到,我所痛苦的都來源于孤獨,不安是因為無助,就像沙漠里的長途跋涉,一路禁水禁食,始終意志堅定,但不可有隊友。媽媽在電話里說,你到現(xiàn)在都還是個孩子。
我把他帶回了家,他年紀很小,笑起來是高中生模樣,但他說他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因為玩游戲玩到了半夜,所以不能回學(xué)校。
男孩子非常不客氣,二話不說關(guān)掉我的文檔,開始下載游戲。我在旁邊一身酒氣,殘存的意識里只有眼淚。所以我開始嚎啕大哭,男孩子背對我玩游戲,我拼命地哭喊流淚。他走過來給我蓋上被子,又抽出自己的煙點上了,湊到我的嘴邊給我抽了一口,我又是咳又是哭,他也咳嗽,他說,你別哭啊,你哭我也難受。我看著他的臉,依稀間覺得他也在哭,雙眼紅紅。月光涼涼的照進來,我也摸到了月亮的潮濕。
看起來我很依賴他,但其實他也依賴我,我知道他有一個殘暴的父親,所以假期他寧愿端盤子打工也不想回家,那時我連請他吃一頓西餐的錢都沒有,更沒有錢一起去旅游了。后來他經(jīng)常對我說起小時候厭惡父親的情緒,喜歡玩游戲更是因為要跟父親作對。
我們一起去首都圖書館聽枯燥的文學(xué)講座,他耷拉著腦袋睡得前仰后合,但最后卻非常英勇地突破重重人潮要到了著名作家的簽名。他非常認真,說要把這本書送給我。
我笑,他也笑。
夏天的時候,我的小說寫到了柳暗花明的部分,盡管工作的工資少得可憐,但卻并不再絕望了,或許真是因為有了他的緣故。就像是一朵葵花,一寸日光,我從沒想過有人陪伴是這么的重要。那一段時間,我甚至想過更遠的其他的可能,雖然我從沒說出過,但卻真是做好了付諸行動的準備。
我到他的學(xué)校去找他,中午一點了,他蓬亂著頭發(fā)從宿舍里走出來,眼圈烏黑,我也一臉愁容,他玩游戲玩到半夜,我寫小說寫到半夜。我并沒有生出什么想要照顧他的憐惜之情,我覺得聽之任之的放縱未嘗不可,我被他深深感染?;蛘咚緛砭褪俏?,我們俯仰之間,生活相合,一模一樣的心境,看他,仿佛是我在照鏡子,剖去了表面上聲色的我,看見了肌理下深切的我。
后來他搬來我三十平米的小出租屋來住,秋風(fēng)颯颯里,他上學(xué)我上班,我們干著一模一樣的事情,每當我與他對視,我都會覺得,我們其實面容也相似,他說,我也許是你失散了的孿生弟弟。我好希望你是我哥哥,因為那樣我就能夠換一個父親。
我與世隔絕的生活好像終于由他打破,從春天到秋天,就像走過一生所有的四季。
冬末,將要過年,我勸他回家,但他與我暴烈的爭吵,那時候我的小說也寫至結(jié)尾,我內(nèi)心其實異常掙扎,我有一種破釜沉舟的焦躁,好像這就是一個賭局,要到了最后揭曉答案的那一刻。
他與我歇斯底里的爭吵,正如我內(nèi)心的交戰(zhàn),我拖延著,我始終難以抉擇,是否要給小說主人公一個驚世駭俗的結(jié)局。那主人公就好像是我,也仿佛是他。但我最終還是漸漸的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一場空幻的夢境。
當我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就是走錯,當我天真的夢想破碎,這本書永遠沒法有結(jié)局了。
我永遠不會讓他跟我一起回家,也不會讓他交女朋友,因為一切的決定權(quán)都在我手。
這與世隔絕的四季里,只有我跟他,并沒有任何的旁人,我仿佛一直在照鏡子,鏡子里有一個與我相仿的我,但卻實實在在的,并不是我。
今年春天來到的時候,我換了工作,也搬了家,不再當編輯,回到了老本行,干起了銀行業(yè)務(wù)。春風(fēng)十里的深夜里,我抽著煙,把文檔里的小說一個字一個字的全部刪除。那個與我形影不離的小朋友,也就這樣突然失蹤了。我憤怒悲傷惶恐不已,滿世界的尋找他,我甚至將尋人啟事貼到了地安門。
但今天,我走過地安門,遠遠的我看見了他,穿著白色的卡通t恤,干凈的臉和干凈的眼睛,仿佛永遠不染塵埃。
他走的是哪條路呢,路口和轉(zhuǎn)角都那么熟悉,他依然與我進行著相同的軌道,他走回了我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想他下一刻一定會打開word寫小說。
我沒有去追他,我遠遠的駛離了那里。
但我知道——
在春風(fēng)里,沙塵里,孤獨里,夢境里,在地安門,始終有一個他,不可替代的存在,替我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