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慶國
鄉(xiāng)村的糧食
記得小時候,面對地里的麥子,我突發(fā)奇想,問母親:一根麥稈上怎么才長那么小一個麥穗,如果麥穗更大些,不是更好嗎?母親給我講了一個傳說:很多年以前,地上的麥子都是滿麥稈一個麥穗,所有的莊稼都穗大籽滿,一年下來糧食堆積如山。那時,人們不懂得珍惜糧食,浪費成風,有的人竟然用揉好的面團給孩子擦屁股。這事被玉皇大帝看見了,玉皇對人們如此遭蹋糧食非常生氣,命天神來到人間,將每一種糧食都捋了一遍,像麥子就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麥穗。當捋到蕎麥時,天神的手被捋破了,血把蕎稈都染紅了,所以就只剩下蕎麥還滿枝滿叉結著籽實。從此,人們每年打的糧食就比以前大為減少,豐年可以吃飽,一遇災年就會挨餓。在隴中一帶老人們總說起民國十八年,那可是餓死了好多人的年月。
母親講的是珍惜糧食的道理。因此,我看見母親常常把掉到地上的一粒糧食輕輕撿起來,放到手心里輕輕一搓,然后放進嘴里。
據(jù)考古發(fā)掘可知,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起,粟是北方的首要糧食作物。在河南洛陽就曾出土過西漢時的粟子。粟,古代稱禾,其籽實稱小米。粟的種歷史悠久,它是從狗尾草一類野生植物馴化而來的??脊虐l(fā)掘表明,新疆孔雀河流域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炭化小麥距今已有4000年之久。小麥起源于西北干旱地區(qū),西周時傳播到淮北平原。公元前六世紀以前,黃河中下游已有小麥的栽培。到明代,小麥的種植幾乎遍及全國,在糧食作物中的地位僅次于水稻,成為我國北方的主糧之一。在甘肅大地灣發(fā)現(xiàn)的黍,是我國最古老的黍,距今約7000年。黍在我國黃河流域首先被馴化,隴中黃土高原是黍的原生地之一。
這些年來,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多數(shù)人的吃飯已不成問題,因而也就吃飽了肚子便忘了餓,正如人們習慣于好了傷疤忘了疼,浪費糧食的事屢見不鮮。如果說有些城里人是不知道糧食的來歷,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只知道面是從糧店里來的,菜是菜攤上買的,那么鄉(xiāng)下的孩子應該是見到過種田的艱辛的,甚至知道糧食成長的每一個細節(jié),但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孩子也可以隨手扔饅頭,把碗里的面條毫不心疼地倒掉。
與此同時,人們對種糧的積極性越來越顯出冷漠的態(tài)度,比如在農村,人們寧可去城里打工,也不愿意種地,因為種田既辛苦,卻投資大,收益小,種一年田的收入不如打幾個月的工。因此,在城郊的土地越來越緊張的同時,一些偏遠地方的土地卻開始出現(xiàn)撂荒的現(xiàn)象。在人們的觀念里以為只要有了錢,就不愁買不到糧,就不會挨餓,當然天下糧食富足時可以用錢買糧,但天下無糧,你從哪里去買?守著大堆的錢還是要餓肚子的。
一旦一些地方出現(xiàn)旱情,赤日炎炎,禾苗干枯,好多年已不為糧食發(fā)愁的農民,似乎這才發(fā)現(xiàn):一旦大旱,家里的存糧其實頂不了幾年,糧食的危機轉眼間已逼到了門坎上。天旱了,缺糧了,有些人這才思考糧食問題,這才疾呼要節(jié)約糧食,有些老人這才開始給孩子們講大饑荒的經歷,顯出一副“前事不忘,后世之師”的樣子。
其實,全世界一直都非常關心糧食問題。因為,受城市擴大、土地荒漠化和缺水等因素的影響,全球可耕種土地面積明顯減少。過去幾十年間,人類一直在同饑餓做斗爭。盡管全球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總人數(shù)已經從1970年的9.6億人降到現(xiàn)在的8億人,但饑餓人口占世界總人口的比例仍高達13%左右。糧食短缺問題在發(fā)展中國家顯得尤其突出。據(jù)估算,發(fā)展中國家有1/5的人無法獲得足夠的糧食。在非洲地區(qū),有1/3的兒童長期營養(yǎng)不良。全世界每年有600萬學齡前兒童因饑餓而夭折。目前全球約30個國家陷入糧食危機。
在這種背景下,1979年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第20屆大會決定從1981年起,把每年的10月16日定為“世界糧食日”,旨在喚起公眾注意長期存在的世界特別是第三世界糧食短缺問題,敦促各國政府和人民采取行動,增加糧食生產,更合理地進行糧食分配,努力發(fā)展糧食生產,與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作斗爭。
不論任何時候,糧食都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質條件,如果哪一天世界上沒有了糧食,就像沒有了水和空氣一樣,人類將何以生存?
鄉(xiāng)村的清油
所謂清油,就是胡麻油。在我的記憶中,飯碗里如果能飄著幾朵清油油花,那就是幸福的時光。
聽我一位堂兄說起現(xiàn)今的生活:“一天倒掉的洗鍋水里,都比以前一年吃的油多?!碧眯终f的以前,指的是用玻璃酒瓶裝清油的那些年。那時,每家總有那么幾個空酒瓶,用來裝清油,或者用來打煤油?,F(xiàn)在已記不清那些酒瓶是從哪里來的,但瓶里的油是怎么吃掉的卻記憶猶新,甚至我都能記得每一滴油是怎么滲到我的骨頭里的。
瓶裝的清油有這樣幾種吃法:一種是用一根筷子淺淺地伸進瓶里的油中,然后再把筷子提到飯碗上面,一滴清亮的油就會小心翼翼地滴到面條或者煮好的野菜上面,漫漫洇開了去,再用筷子攪動幾下,那油的香味就會均勻地滲透了整整一碗的食物中,尤其是彌漫了人對美味的渴望。
第二種是倒一小坨油在碗底或者小碟子中,用一片小布片輕輕蘸了油,那布就叫油抹布,在做飯前用油抹布把整個鍋抹一遍,熱鍋散發(fā)出的油味和著油抹布的焦味就在屋子里飄蕩開來,于是就感覺整鍋的飯菜里都有油了。用油抹布抹鍋還有一個作用,就是攤煎餅時,煎餅不會粘鍋,紙一樣薄的煎餅用鏟鍋刀一鏟就會干凈利索地揭起來。只要抹布還油著,就一直用來抹鍋,甚至到那油抹布已干了,變硬變黑了,還用來抹鍋,仿佛那只是一個程序而已,已不在乎到底有沒有油了。那小小的一坨油有時會用上好幾個月。
第三種吃法應該是最奢侈的了,那就是一咬牙將一瓶油咕咚咚全倒在鍋里,炸油餅。對當年的一個家庭來說,炸油餅無疑可算得上是一件大事。首先說發(fā)面,面不能發(fā)得太活,否則就特能滲油,一斤油炸不了幾個油餅,必須發(fā)到剛剛開始活,但基本上還是死面時就要搟面、下鍋,這樣炸出來的油餅就只有薄薄的一層皮,不費油。第一個油餅是要獻到灶爺板上的,家家都這么做。因此炸油餅就有了幾分神秘的色彩,甚至有點宗教的味道。炸油餅時,別人不能隨便進入櫥房,一旦別人進去就會沖了油神,鍋里的油就會溢出來?,F(xiàn)在一想,那其實是母親哄我們的,她是怕孩子們進了櫥房,炸出一個吃一個,油餅炸完了也就吃完了。她必須等到油餅完全炸完了,每人才能分到兩三個,最多也只能分到五個,剩下的全部封存起來,大人小孩都不準吃,用來走親戚時當禮物用。于是掛在墻上的那一簍油餅就會讓我胃里的饞蟲蠢蠢欲動了好些日子,直到那些油餅被送了出去,我才會徹底失望,或者說絕望。
說到瓶裝的清油,還勾起我對榨油的一段回憶:記得那時每年的冬天,生產隊里總要挑幾個人到油坊里去榨油。所謂油坊,就是在河溝的懸崖上挖了幾孔深深的窯洞,洞里點著清油燈,但對外面的人來說依然覺得黑得神秘,充滿了想象。據(jù)父親講榨油的程序基本上是炒油籽、磨油籽、包油包、壓油等等,至于其中的細節(jié),外面的人是不得而知的。
至于分給各家的油,無論是按工分分,還是按人口分,最多也就三兩斤,拎兩只瓶子或者提一個瓦罐就打回來一年的油了。為此,每每家里來了親戚,需要給親戚做點好吃的,比如烙一張油煎餅或者打兩個荷包蛋,往往不是缺了面,就是少了油,沒辦法只好向鄰居家借。如果有人手里捏一個茶杯東家進西家出,那人家里肯定是來了親戚了。借是終究會借上的,但還油就必須等到年底新油分下來的時候了。如果誰這一年借過油,還掉一茶杯,那這家人過年時往往也就只能用油抹布抹鍋了。
瓶裝清油的年代已經過去,現(xiàn)在油多了,吃的也豐富多彩了,甚至都吃得大腹便便營養(yǎng)過剩了,但我總覺得什么好吃的都沒有當年瓶裝的清油香。如今想想那從筷子頭上緩緩下滴的一滴油,多像一滴憂傷的淚,或者一粒額頭上滑下的汗,或者心里的一點疼。如果說一滴水就能映出太陽的光輝的話,那么一滴清油就可映出一段歷史,映出一代人的生活,映出那個時代人們憔悴的臉龐和流淚的心。吃過那種瓶裝清油的人往往是對生活最少抱怨的那種。唉,瓶裝的清油,瓶裝清油的那個年代!
鄉(xiāng)村的鎖子
鎖子是用來鎖門的,這就是說只要用了鎖子,門就不能隨便打開。但問題是鎖子很結實,而門常常不牢靠,比如一把鐵鎖鎖著的是一扇常年被風吹日曬加上雨淋蟲蛀而幾乎朽了的柳木門,誰若敲門時用力過猛了一些,說不定就會被一巴掌拍碎;或者那門干脆就是用向日葵稈子綁成的籬笆門,或者是用幾根木棍釘成一排的簡易門……當然,這都是多少年前的鄉(xiāng)下的門了。
門雖簡陋,但鎖還是要的,只是這鎖常常只是個形式。有時門雖鎖著,鑰匙卻放在門框上面,或者離門不遠處的一個地方,放學回家的孩子就摸了那鑰匙開門進去;或者在不同的地里干活的家里人,誰提前回來了也不至于被擋在門外。幾乎家家的門都是這樣鎖著的,誰都不用想就知道誰家的鑰匙在什么地方,但從來沒有聽說誰去摸了別人家的鑰匙的。以至于有的人家干脆把鎖子掛在門上,而不鎖住,讓人看著門是鎖著的,但如果伸手去擰一把那鎖子肯定是開著的,也是家家都這樣,家家的門依然都很安全。甚至于有的人家干脆連鎖子都不用,只在門關上拴一根小鐵絲,或者只插一根小木棍,這就是告訴別人這時候家里沒有人,人都忙活去了,要說什么或者要借什么可以等到家里人回來再說,當然別人也明白這個意思,看到門關上插著的小木棍也就知道這時不能進去。
鎖子簡單到了這種程度,其實也就回歸到了鎖子的本意。不是說“鎖子只鎖君子,不鎖小人”嗎?所以那鎖子哪怕只是一根小木棍,只要表明了鎖子的意義就足夠了。鎖或許只是一種標志,或者一種象征,要不,還真能把什么鎖住嗎?
鄉(xiāng)下用鎖子的地方,除了家門,有時也用在水窖上,鎖的方式和家門差不多。因此,有些缺水的人家本來可以擔了水桶去別人家的窖上擔水吃的,可一旦看見窖口上掛了鎖或拴了一根小木棍時就不能隨便去了,必須先要到有水的人家去說一聲,要了鑰匙才能去擔水,或者告訴人家一聲才能拔了那小木棍。其實,窖上的鎖子只是提醒人,窖里水不多了,如果短期內天不下雨就要不夠用了,所以得節(jié)約了,因此,如果水還沒有見到窖底,誰去張口都會給的,只是誰如果不吭不聲地去擔了水是要挨罵的。大旱年景,有時候會因為一擔水而傷了兩家人的和氣,當然,天只要一下雨,兩家人心里的疙瘩就像被雨下透了的土坷垃一樣,變軟變沒有了。下一場雨,在鄉(xiāng)下有著多方面的重要意義。
原來村里人一般一家只有一口水窖,這對于一個十年九旱的地方來說,缺水就是常有的事,所以“一碗油換不來一碗水”就不用奇怪了。后來,村里人干脆一家打了幾口水窖,而且為了讓雨水又多又干凈地流到窖里,把水窖周圍的場院用水泥打了,從此吃飯洗衣、喂豬喂雞都用窖水,甚至連飲驢都不用去村口的河里了,因為窖水足夠了。即使有個別人家水不夠用了,也不再難為了,就雇一輛拖拉機到城里拉幾車自來水存到窖里,再說,哪有永遠不下雨的天?于是,鎖子也就漸漸遠離了窖臺。
門上的鎖子至今還用著,只是鄉(xiāng)下的門比先前闊氣多了,雙扇門油漆得光彩耀眼,有些人家甚至都有點像過去的高門大戶了。有的人家還安上了鐵皮門,或者鐵條門,但鎖子的方式還是和過去一個樣。當然也有很扎實地鎖著的門,村里人經過這樣的門時總感覺有些生分和見外。
(責編:耿國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