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冰
一
我爺爺天生對聲音敏感,當他咕嚕咕嚕地喝完我奶奶為他盛的一海碗薯絲粥,扛著鋤頭跨出大門的時候,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周身血液汩汩流淌的聲音。滾燙的血在他結(jié)實的身板內(nèi)躁熱地涌動,匯成一條激情澎湃的大河。他一雙蒲扇似的大腳咚咚咚地踩在清晨的山道上,有山鼓敲響時一樣鮮明的節(jié)奏。此刻,這醉人的鼓點應(yīng)和著體內(nèi)那條不安分的大河的流動,越敲越歡快。爺爺要走向一片綠海般的茶林,那里有一群同樣血氣方剛的漢子在等著他。
歲月有四季的輪回,大山也一樣。進入夏天的大山就像來到了生命的旺盛期,蓬蓬勃勃地生長著。走在九曲十八彎的山道上的爺爺聽到了小草生長的咝咝聲,翠竹拔節(jié)的嘭嘭聲,大樹伸高的嚯嚯聲,花兒怒放的咿呀聲。植物芳香的聲音像江南絲竹,而數(shù)不清的小蟲生生不息的低吟,山之精靈云雀華麗的詠嘆便是高雅的弦樂四重奏。微風拂過,植物與動物琴瑟和鳴,美妙的天籟是大自然獻給人類的音樂盛筵,是一支永遠演奏不完的交響曲。爺爺是聽著這支動人的交響曲長大的。走在這壯觀的聲音的海洋中,他腳底生風,精神勃發(fā),是這支氣勢磅礴的交響樂中最活躍的一個音符。
這里是江西北部綿延起伏的幕阜山的深處,屬于古楚國文化圈。高山遠水激起神秘的想象,云飛風吼充滿浪漫激情,勁歌狂舞是生命的奔放,綠茶紅花是大地的詩意。此刻,我爺爺和一群樸實的山里漢子就在古楚國的青山綠水間舞動山鋤,延續(xù)著亙古未變的勞動。青山上是深不可測的藍天,在風的長嘆中,有一縷縷白云飄過。漢子們裸露的脊背上亮晶晶的汗珠滾過,陽光在豆大的汗滴上跳躍。當汗水浸濕腳下的土地的時候,高高掄起的鋤頭竟懶洋洋地落下,爺爺喘著粗氣,在他粗重的呼吸中,一種潛藏的東西在他體內(nèi)匯集,他覺得燥熱難耐,周身的血在泛濫,在澎湃,他大吼一聲:春生,鼓呢?敲起來!那個叫春生的后生敲起了激情的山鼓,我爺爺清了清嗓子就吼了起來:
到山來,到山來,
到山扶起土地牌。
扶起土地拜三拜,
保佑我山歌隨口來。?
漢子們的鋤頭跟著爺爺山歌的節(jié)奏飛舞,叩問土地。
我們山歌牛毛多,
黃牛身上摸一摸,
日里唱歌當茶飯,
夜里唱歌當被窩。
出門三步就唱歌,
人人說我快活多。
大牛(我爺爺?shù)拇竺┑纳礁璩煤醚剑??漢子們喝彩道。春生的鼓兒敲得響?。。繝敔斝溥涞叵虼荷鷣G了個飛眼。
天光起來做到晚,
男人殷勤倉倉滿,
女人殷勤件件新,
世間衣祿不求人。
我爺爺有唱不完的山歌,他的嗓音是這一帶鋤山鼓的歌者中最好的。來自他內(nèi)心深處的歌兒具有金屬般強烈的穿透力,粗獷、豪放的歌唱帶著山里人的希望,穿云裂帛,飛出了連綿的群山,飛向高遠的藍天。
我知道這是爺爺心靈的歌唱,這群山里漢子帶原始韻味的鬧騰中迸發(fā)出的歌兒更像來自于他們腳下的土地,這些樸實的山歌粘滿了泥土的氣息,在一群從小就在泥土中摸趴滾打,有著泥土一樣的皮膚的山里人間傳唱。在爺爺看來,山歌就種在土地里,就像他的莊稼一樣。
我知道爺爺生活在一個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人們勞動,遇到豐年也僅僅只能填飽肚子。但是,填飽了肚子,喂飽了孩子,這是何等驕傲而又滿足。勞動是人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也是人們的幸福所在。雖然每個日子都浸滿汗水和艱辛,但是,他們的生命在艱辛中如花一樣開放。
二
我爺爺那群漢子震蕩山谷的勞動號子在青山白云間回蕩的時候,那動人的音符也跌落山澗,流到了一個黃花閨女的心田,她就是正在打豬草的小麥子。小麥子打豬草呀打豬草,一顆心就被爺爺高亢、激昂的歌聲虜去了。
天上起云云頭多,
哪個山溝不通河,
哪個男人不想姐,
哪個女人不想哥,
男女心思差不多,
喲嗬嗬,喲嗬嗨呀
這個大哥歌是唱得好,可那個詞兒咋就讓人耳熱心跳呢??小麥子手拿一把狗尾巴草癡癡地想。她好奇地抬起頭,看見了一群紅樸樸的后生在茶園熱騰騰地鬧著,她看見了我爺爺仰天高歌的英姿。這人嗓子清亮,身板也結(jié)實?哎呀,快別想了,耽誤了聽歌。?爺爺?shù)挠忠磺礁栾h來的時候,小麥子再也不愿胡思亂想了,她屏氣凝神,像尊泥塑。
大山窩
大山彎過小山多,
小山藏在大山里,
小山腳下會嬌娥?
這個砍腦殼的,我是不是被他看到了??小麥子嚇得心撲撲地跳,趕忙找棵大樹躲了起來。天藍藍,日朗朗,天藍藍日朗朗的日子,小麥子咋好像中了魔?小妮子忘記了一切,只覺得全身軟綿綿的,要隨著爺爺?shù)母柙谠浦酗h。
直到日頭當空的時候她才醒來,看看裝豬草的背籮,只有稀稀拉拉的幾顆狗尾巴草。想起媽媽要罵人的,她一下子急了起來,可是豬草在哪兒呢?平日親如姐妹的米細草、蛤蟆衣、灰灰采都哪兒去了,怎么一顆也看不見呢?
那個夏天,我爺爺和一群種田漢把鋤山鼓唱得紅紅火火的時候,他們不知道那火辣辣的歌兒把鄰村的一個細姑娌的心也唱野了??
三
下雨的日子,山村格外寂寞。大人小孩都不竄門了,地里的活兒除非迫不得已,沒有誰去做。山民們坐在家門口,看大大小小的山峰在雨里靜默。
山村滿世界的水在流,在地上的河床水溝里流,在天空中流,在樹的軀干與葉脈上流,在花的開與閉中流,在時間的滴答聲里流,夢里夢外全是水在說話。雨改變了山里的一切。山村七零八落的房屋籠罩在朦朧的白霧里,本來就孤獨的小村更顯寂寞。我爺爺在這個漫長的梅雨季節(jié)像發(fā)情而又沒有自由的貓,急得上竄下跳??粗鴫ι显介L越厚的霉斑,他覺得自己的嗓子也在發(fā)霉,于是他沖進淅淅瀝瀝的雨幕大吼一聲喲嗬喲嗬嗨呀???這浸滿濃濃鄉(xiāng)音的長嘯撕破了無邊的淫雨,驚醒了沉睡的山村。
一群生龍活虎的種田漢循著喉聲聚到了我爺爺?shù)男∥堇?。他們又開始唱歌了,他們要用發(fā)自內(nèi)心歌唱來驅(qū)除山村無邊的寂寞。
我爺爺是贛北唱山歌的高手,要問爺爺?shù)纳礁栌袔锥?,爺爺說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唱個七天七夜不會重復(fù)。爺爺在這個濕漉漉的日子,亮亮嗓子唱了起來:
山歌不唱悶憂憂,
絲茅不扯滿地鋪,
雞婆無公生寡蛋,
嬌姐無郎夜夜憂,
干田無水不成丘。
唱歌還要兩三人,
單人獨馬不能行,
一只巴掌拍不響,
一棵孤樹不成林,
還要眾班助我聲。
爺爺唱完后,春生一邊擊鼓一邊唱了起來:
山歌不唱使人呆,
井水不挑長青苔,
撇開青苔挑擔水,
撇開撇開又攏來。
村里的光棍漢長庚加了進來:
鴨嘴沒得雞嘴尖,
哥嘴沒得姐嘴甜,
前年與姐親個嘴,
三年沒買油和鹽,
如今還像蜜樣甜。
他詼諧的演唱逗得人們哈哈大笑。這群火辣辣漢子的喉嚨被光棍漢的歌唱撩得癢癢的,于是,一支支山歌像清泉似的從一個個樸實的心靈流淌出來。
很多年以后,我從奶奶那里知道了這場空前絕后的山村歌會。奶奶說,那個梅雨季節(jié),山里的人兒好像要把憋在肚里的歡樂與憂愁全部傾訴出來,他們唱了一支又一支,山歌就像接力棒,一棒一棒地傳遞著,他們唱了七天七夜,直唱得云開霧散,一輪紅日高掛山巔。
無知如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那次著名的山歌會的盛況。
當太陽被熱情的山歌唱出來后,人們興奮地走出家門,去享受久違的陽光。爺爺看見紅日的光里,站著一位大嘴巴的姑娌,褲腳上還沾有雨季的泥巴。
她是誰??爺爺問。
鄰村的小麥子。?奶奶說。
四
我奶奶念過幾年高小,是山村少有的文化人,她擁有文化人特有的矜持。做了媳婦的奶奶既不喜歡扎在女人堆里嚼舌根,更不會雙手叉腰罵大街。當大山的一草一木都知道了爺爺與小麥子那檔事后,我奶奶還蒙在鼓里。
那次載入山村史冊的山歌會后,爺爺和小麥子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這姑娌入迷地喜歡聽爺爺唱山歌。他們兩人常常躲在深山坳里唱情歌。
荷花出水紅半邊,
荷花愛藕藕愛蓮,
荷花愛藕出水面,
藕愛荷花朵朵鮮。?
這是小麥子唱的。
想妹想得好心焦,
砍起柴來掉了刀,
吃起飯來跌掉碗,
走起路來???
爺爺還沒有唱完,小麥子就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里。她聽到了爺爺?shù)男囊巴盟频谋谋膩y跳,感覺到了爺爺寬闊的胸膛里熱血的橫沖直撞。你要了我吧,就是跟著你討飯賣唱,小妮子我也像吃了蜜樣甜。?爺爺?shù)囊浑p大緊緊地摟住了她,她幸福得頭暈?zāi)垦?,軟綿綿的身子被爺爺胸膛里歡快的歌聲緊緊裹住,眼看就要跌落深淵,又猛地一下,被拋向了云端。
那一年,我爺爺唱山歌唱迷了路,他給我奶奶留下一張紙條,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帶著小麥子走出了綿延的大山,開始了他的賣唱生涯。
五
我爺爺走后,奶奶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痛哭三天三夜。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個識字的良家婦女,咋就比不過一個唱野曲的小村姑。三天后的那個早晨,奶奶又走了出來,她把爺爺留下的一個山鼓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山谷。那天,很多村民都聽到了山鼓撞在山巖上的悶響。
時間在我們山村像凝固的巖石,多少年了,山還是那座山,房還是那間房,歌還是那支歌,情還是那段情。唯一改變的是人,他們用生老病死去對應(yīng)四季的輪回。
我奶奶在爺爺走后,獨自一人撫養(yǎng)我爸爸和我姑姑。每一個平常的日子,村民們都可以看見
奶奶把五顏六色的破布,剪成一個個三角形,然后把一個個三角形粘成一個個四方形,再把一個個四方形綴成大塊大塊的布。她像一位出色的魔術(shù)師,把一堆堆破布條變成了體現(xiàn)鄉(xiāng)村美學(xué)極致的色彩斑斕的布。那些美麗的布是我們的被套、枕頭、夾襖、棉裙??幾年后,我奶奶成了故鄉(xiāng)的工藝美術(shù)?大師,她的手藝遠近聞名,但有誰知道她縫補著那些破布,其實就是縫補自己破碎的生活。奶奶就在這樣的縫補中慢慢老去。
六
我爺爺在一個牛羊都歸圈的黃昏回到了他的山村。這位鄉(xiāng)村藝術(shù)家衣衫襤褸、精神疲憊,誰也沒想到當年雄心勃勃要把鋤山鼓唱出大山的他,回來時竟是這般落拓。小麥子沒有和他一起回來,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在一個風雪的夜晚,在兩位藝術(shù)家賣唱的路上,小麥子臨產(chǎn)了,可憐的她,又冷又餓,無力生下兩人歌唱的結(jié)晶,撇下爺爺,離開了她無限眷戀的人間。
像我奶奶這樣高潔而又略帶矜持的人,常常在處理個人感情時顯得很固執(zhí)。果然不出眾人所料,她拒絕與背叛了她的爺爺重歸于好,這讓無數(shù)熱心的山民惋惜了好一陣子。
我爺爺獨自在山旮旯里蓋了座茅草房,開荒種地。人們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種得最多的是紅薯。每到冬季紅薯收獲的日子,他的茅草屋里紅薯便堆成了山,他把吃不完的都曬成干薯絲。俗話說,瓜菜半年糧,干薯絲是我們山里人永遠的口糧。但人們從未見過我爺爺那樣多的干薯絲,走進他的茅屋就像進入了一個薯絲世界。白白的薯絲占據(jù)了屋里的每一個空間,爺爺生活在這薯絲堆里,人也好像一根干薯絲。據(jù)說,在有月亮的晚上,許多人都看見過爺爺?shù)南掳肷砺裨谑斫z堆里,一邊嚼薯絲,一邊念叨小麥子的名字,兩行老淚從刀刻般瘦削的臉上流下來,流下來,洇濕了他破舊的布衣,也洇濕了他身邊的薯絲。
七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青山?jīng)]有老,時間卻老了,公元都一千九百八十六歲了。人也老了,我爺爺,那個著名的鋤山鼓的歌者,那個山里漢子,他老了。人們看見他的背駝了,腰彎了,臉上的皺紋田塍般一層一層,攥著干薯絲的手青筋暴露,像老樹皮。如果歲月的造化就是把一個熱血漢子變成一位耄耋老人,那歲月真是太無情了。
有一天,一個戴著貝雷帽,像爺爺一樣老的人走進了爺爺寂寞的茅屋,爺爺手攥一把薯絲,老眼使勁地盯著來人,來人雙手抱拳,用好聽的官話說:大牛哥,我這是朝圣來了!?
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爺爺?shù)拿┪萜铺旎牡亓疗鹆藷?。當一輪滿月普照山林的時候,爺爺?shù)拿┪堇?,傳來了爺爺滄桑而又激昂的歌唱?/p>
發(fā)了南風轉(zhuǎn)北風,
喜鵲落在陰林中,
打傘不如云遮日,
打扇不如自來風,
好戲不過打鼓工。?
唱歌不要好聲音,
全靠字眼咬得清,
山歌沒上銅版冊,
沒上四書并五經(jīng),
唱了山歌散精神,
人人說我???
爺爺婉轉(zhuǎn)的歌聲像清冽的甘泉在這個月光皎潔的晚上,輕輕地流淌在山里人的心上。大牛哥又唱歌了?。咳藗冃老驳鼗ハ噢D(zhuǎn)告。爺爺泉水般甘甜的歌聲也流到了正在縫補破片的我奶奶的心上,那醉人的旋律把我奶奶的心唱得癢癢的。天殺的,這么多年了,他的歌咋還這樣撩人呢??她愣了一下,一不留神,長長的銀針扎在了手上,滾落的血珠在破碎的藍花布上開出一朵朵梅花。
附記
公元一九八六年九月,武寧打鼓歌會演與學(xué)術(shù)交流會在江西省武寧縣船灘鎮(zhèn)舉行,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上海音樂學(xué)院、江西音協(xié)等專家學(xué)者蒞臨指導(dǎo)。此次歌會盛況空前。從此,武寧打鼓歌走出了大山,走向了世界,公元二零零八年,武寧打鼓歌入選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