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萍
一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
那天,我的小腹墜痛,到了早飯的鐘點(diǎn),還躺在床上,貪戀電熱毯給予的那點(diǎn)溫暖。外面的雪還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著,雪落無聲,院子很靜,隔壁林子和王二開門關(guān)門的吱嘎聲就特別刺耳。他們開門踏雪去老遠(yuǎn)的西北角上廁所,噗嗤噗嗤回來關(guān)上門洗漱,然后再開門去西邊的食堂吃飯。他們都知道我不吃早飯的習(xí)慣,所以,可以安靜地多享受一會兒被窩的溫暖。到了十點(diǎn)多鐘時,吃飽喝足的他們折回來了,一個開門進(jìn)了屋,一個來到我的門外。
他只是用大頭鞋重一下輕一下地踢門,漫不經(jīng)心,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說,我也知道踢門的是林子,明白他踢門的意思。狗東西,賣給老板似的,老板不在,還那樣板板丁丁地按時上下班。
寒風(fēng)呼嘯著,鋪天蓋地的大雪似乎要把小小的唐古拉整個兒吞咽下去。這樣的日子,天空唯一的飛禽黑鴉收緊翅膀躲起來了,藏民們躲在帳篷里喝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我卻要起來上班,真是自作自受。聽到沱沱河的名字時,想起那句“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就暈了頭,不顧一切來到這里,和公司簽訂了一年的合同。人在犯傻時就沒有理智,叫我簽兩年的合同也會簽。門開著,進(jìn)籠子易,等到落鎖,出來就難了。
誰知這里的冬季這樣寒冷漫長。沱沱河沒有秋,夏還沒完全卸妝,冬就迫不及待跑來抓住夏的手。在冬夏相擁,沒有徹底分手之前,聰明的人們紛紛棄河而逃,只有少數(shù)離不開的不得不留下來相伴漫長的冰封日子。
公司的房子在唐古拉算體面的房子,和外貿(mào)公司的房子并排坐落在青藏線的北邊一點(diǎn),仿佛雪地里兩個標(biāo)致姑娘,并排站在那里,守護(hù)著沱沱河的冬天。
十一點(diǎn)左右,我們從里面打開營業(yè)室的兩扇玻璃門,再打開外面兩扇厚重的實(shí)木門,外面的雪還在下著,天地一片混沌,白色的寒氣從門口蜂擁而入,撲面而來,落在柜臺的玻璃上,鉆進(jìn)大大小小的商品里。營業(yè)室成了一個冰窖,我和林子也被凍成了窖藏的兩個小商品,就是沒人來買。倘若有人要,倒樂意被溫暖世界的人來買走。
大紅的面包服,黑色的手套,站在門口搓手跺腳,望著被白雪夷為平地的青藏線,覺得路暫時可以歇息了,那么人到什么時候可以歇息?
林子戴著護(hù)耳棉軍帽,藍(lán)色的工作服套在黃色的軍大衣外面,緊鎖眉頭,弓腰打掃柜臺外面的大廳,塵土飛揚(yáng)。那姿勢,從后面看就是一老頭。那表情,猶如一個干活的機(jī)器。面對一個木頭一樣的人,就想用語言欺負(fù)他一下,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
“笨豬,掃起的塵土又落下來,不如不掃?!?/p>
其實(shí),喊他笨豬,一點(diǎn)不冤枉。他不但掃地笨,算賬也笨。賣白糖食鹽時,只能成斤賣,多一兩取出來,少一兩補(bǔ)進(jìn)去,好算賬。顧客多時,人家見添進(jìn)取出麻煩,就說“別取出來了,有多少算多少”,他依然繼續(xù)他的笨法子。我那邊生意清冷時,就過去幫他算賬收錢。顧客見我拿東西算賬都麻利,都奔向我,“給我拿一瓶醬油,給我稱二斤白糖”,把他晾在一邊,他的表情就很難看,所以幫了他的忙卻惹他煩。
林子聽我喊他笨豬,大概想起自己被晾在一邊情景,氣哼哼把笤帚扔到我面前,憤憤地說:“聰明小姐,你掃吧?!?/p>
在老家掃地,都離不開水,才不會塵土飛揚(yáng)。老家水多呀,河里溝里,田里,到處都是水??墒沁@里,短暫的濕季一過,水就死了。人們飲水都很困難,只能靠爐火融雪化冰,哪里還敢浪費(fèi)水來潤塵掃地。
廚房里只能提供給我們吃喝的茶水。這里的人都是臉白脖子黑。每天早晨他們都是從嘴里省出一口水來倒在毛巾上擦擦臉。天長日久,白毛巾就擦成黑毛巾。再用黑毛巾擦臉,那感覺很不好受。所以,有雪的日子,我都用雪洗臉,雪的質(zhì)地雪的靈性融進(jìn)心靈,感覺越洗越白,天然的增白美容。
大廳也是臉,也可以用雪解決。但是大廳比一張臉大得多,需要的雪用手抓不夠。
西邊廚房離營業(yè)廳很近,我戴上帽子沐雪跑到西邊,拿來鏟煤的鐵锨,在門外鏟了幾锨面絨絨的白雪,均勻地撒在大廳里。我一冬天洗臉也沒撒在大廳的雪多,好在這里雪資源豐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絕。
白色的雪在掃帚粗魯?shù)尿?qū)趕下,變得面目全非,大廳卻干凈起來。我把那些黑雪鏟到門外靠墻的一個角落,它們就像雪地里的一只眼睛憤怒地瞪著我。
瞬間變得光滑干凈的大廳,那是我的功勞,卻沒有人來分享,心里有些落寞,便獨(dú)自在大廳里蹦著唱著,炫耀著。蹦著蹦著感覺身上暖和起來,小腹不再那么墜痛。眼里卻涌出了淚。家鄉(xiāng)的這種日子,媽媽總會倒好一碗紅糖水,強(qiáng)迫我喝下去,再灌一個熱水袋給我敷在小腹上。這遠(yuǎn)離媽媽和熱水袋的地方,這幾天的脾氣就暴躁不安,每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林子就成了出氣筒。木頭一樣的林子居然說我發(fā)脾氣的那幾天身上同時會發(fā)出一種氣味,他說他喜歡聞這種氣味。
無論我怎么蹦唱,都感染不了林子。本來就木訥,自從營業(yè)室的大門被撬開,店里失竊,他的臉上就布滿了烏云。
那天早晨,我們打開內(nèi)門,發(fā)現(xiàn)外門洞開,貨架上的煙酒散亂地掉在地上,好煙名酒不翼而飛。他那邊損失慘重,我這邊的貨架沒動。當(dāng)時只是吃驚小賊只顧嘴不顧皮,想不出還有什么原因。我們都嚇得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去,似乎小偷還藏在那些商品里,隨時會蹦出來。王二去派出所報(bào)案后,拿一根橡皮棍的所長挺著啤酒肚跟來了,一臉的嚴(yán)肅,與平時來柜臺上喝啤酒的形象判若兩人。他每天中午都來買一瓶啤酒,不帶走,站在柜臺邊,和我們說幾句笑話,然后用牙啟開瓶蓋,揚(yáng)起脖子,咕嘟咕嘟一瓶酒就下肚了。我就打趣他說你這副德性一點(diǎn)威嚴(yán)沒有,能當(dāng)所長嗎?他打著酒嗝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你犯罪試試,就可以看到我的威嚴(yán)。隨行的還有一個拿著相機(jī)的警察。他們先從大門外開始咔嚓咔嚓地拍照,從外拍到里。拍完現(xiàn)場,再拿出一個筆記本登記丟失的商品。林子報(bào)出了一萬多元的煙酒,我瞟一眼他的貨架,知道他虛報(bào)了數(shù)目。登記完那邊的柜臺,他們都圍到我的柜臺前。所長不再是那個喝著啤酒說著笑話的所長,黧黑的臉,威嚴(yán)起來,讓我想起包公的形象,心里禁不住樂起來,臉上就有了笑意。那笑刺痛了所長,黑著臉說著生硬的漢語“國家的財(cái)產(chǎn)被盜,你還笑得出來,真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我忙繃住臉不敢再笑。他們要我檢查貨架,報(bào)出丟失的商品。我知道自己沒丟失東西,直接就說:“看不出丟失了什么?”林子在我后邊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知道他要我虛報(bào)一些假數(shù)。沒配合他,那一天他都沒理我。我就納悶,為什么要我虛報(bào)假數(shù)。
我的蹦跳沒讓林子笑一下,卻迎來了這天風(fēng)雪中的第一個上帝。
一個身穿白色羊皮藏袍的老藏民,臉色黧黑,眼睛黑亮。穿一件光板羊皮藏袍,一條胳膊在袍子袖子里,裸在外面的那條胳膊只穿著看不清真色的襯衣袖子,提著一個黑色大包,一身風(fēng)雪出現(xiàn)在門口。
我停止運(yùn)動,忙迎上去打招呼“啊么了”。見青海人見面就喊“啊么了”。鸚鵡學(xué)舌,只學(xué)其音,不知其意。
他放下黑色的大提包,對我點(diǎn)頭吐舌,伸出那條露在外面的胳膊,要和我握手,我嚇得退后一步。他沒在意我的不禮貌,依然笑著,然后拉開提包,從里面摸出幾把帶皮套的匕首,放在柜臺上。
南方竹林煙雨里熏染出來的女子,喜歡藍(lán)天白云,花鳥蟲魚,絕不會喜歡殺氣騰騰的刀槍劍戟??粗衽_上擺放的那些家伙,心里不寒而栗。該死的想象力帶出一些恐怖的畫面??吹侥切┴笆讒雰核频某了谄ぬ桌?,做著征服世界的美夢。我知道一旦有人將那美夢喚醒,嗜血如命的匕首就會拼命尋找血源,血流成河也滿足不了它嗜血的本能。天空里那些可憐的黑鴉就會掉下來,沱沱河的雪不再潔白,微弱的沱沱河水流不進(jìn)長江。
老藏民見我沒反應(yīng),黑黑的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美女,買把匕首防身吧?!彼澳棠?,我也絕不動心。我回到自己那邊的百貨柜臺上,背對著他,用雞毛毯子彈貨架上的灰塵。
林子卻走出柜臺,走到那個黑色的提包那里,再從里面摸出幾把匕首來,和先前摸出來的并排放在一起。他依次從皮套里抽出那些沉睡的匕首,對比著挑揀著。那專注的眼神不亞于挑選要和他共度一生的媳婦,臉上露出少見的亢奮和激動,仿佛上帝突然給一段干枯的木頭注入了生機(jī),突然地鮮活起來。
林子握著匕首,神氣活現(xiàn)地向我走來,向我炫耀。
“好家伙!”
他激動地說著,并拔下一根我的頭發(fā),吹在寒氣逼人的鋒刃上。
我吃驚地望著眼前這把小小的匕首,讓一個木頭人有了激情。他把匕首別在腰上,腰部挺了起來,人好像增高一些。
老藏民賣出一把匕首,高興得從袍子里摸出一個小酒瓶,仰起脖子呷上幾口,然后在大廳跳起了藏族舞蹈。
嘹亮的藏歌,引來了公司的保安王二和做飯的師傅王大。王大王二是弟兄倆,都是老板的親戚,和林子也有一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留守在公司過年的,只有我一個外人。王大王二見到匕首,眼睛都亮起來,似乎見到增強(qiáng)男人功力的寶貝,每人都精心挑選了一把。
王二握著匕首,也像林子那樣走向我,不過他沒有林子那樣的激動和神氣。他只是舉起匕首向我炫耀。他是結(jié)過婚的男人,一把匕首值得炫耀嗎?
王大媳婦聽著熱鬧來了,看到男人們手上都有了亮家伙,想到她那才五歲的兒子,未雨綢繆,堅(jiān)決地也要買一把。
四把匕首在屋里威武起來,屋里有了鐵血味和他們的笑聲。我站在自己的柜臺那里,冷冷地望著匕首刺激出來的興奮和嚎叫。屋外的嚴(yán)寒從窗戶縫和門縫里擠進(jìn)來,圍住了我。小腹不合時宜地疼痛起來,忍不住伸手捂在小腹上。
老藏民看到我的舉止,裂開嘴笑起來,說:“來呀,這里有你喜歡的好東西?!?/p>
那個黑黢黢的包里能有什么好東西、即使有,也被他身上那股難聞的氣味污染了。沒有歧視藏民的心理,卻怕他們身上那股濃重的體味。
老藏民沒有介意我的冷淡,繼續(xù)在包里翻找著。當(dāng)他找到一個印滿藏文的綠色紙盒時,呀呀地喊起來。他拿著那個紙盒走過來打開,我驚呆了。細(xì)長的花兒曬干成辣椒紅色,安靜地呆在盒子里,不仔細(xì)看,根本看不出那是花。這遠(yuǎn)離繁華,花草不生的雪域,突然看到名符其實(shí)的花兒,眼里就有了濕潤,激動起來,仿佛看到了一片紅燦燦的花海。
“這個藏紅花,要嗎?”
藏紅花,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她就是這副模樣。
他們買了匕首,我買了藏紅花。我們各得其所。
二
林子有了匕首,沒有顧客時就摸出來把玩??此歉卑V迷的樣子,以為匕首里藏了顏如玉,勾去了他的魂。有時我和他說話也愛理不理的。他一刻也離不開匕首了,吃飯帶著它,上班帶著它,睡覺也帶著它??此麑ω笆椎陌V迷,我心里涌起一些小小的妒意,暗怨那個來賣匕首的藏民。
我們每天站在柜臺的兩邊,過著和尚撞鐘的日子。王二每天到柜臺前轉(zhuǎn)悠一會兒,有時摸出匕首自玩自樂,有時兩個眼珠咕嚕嚕轉(zhuǎn)動著落在我和林子的身上,來行使他保安的職責(zé)。王二的那雙眼讓人想起賊眉鼠眼這個成語,不禁把失竊與他聯(lián)系在一起。公司雖然承包給了私人,但實(shí)質(zhì)上還是屬于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送來三頭藏綿羊犒勞我們。 第一次見到活體羊,卻是它們死亡前的形象,心里悲哀透了??粗钌难驎凰麄儦⑺莱缘?,是很殘忍的事。我希望把羊賣掉,然后我們五人均分賣羊的錢,但是一人爭不過四人,從來都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那天下午,營業(yè)廳提前關(guān)門下班。他們在營業(yè)廳后面的院子里把三頭羊分別捆好四蹄扔在雪地里??蓱z的羊許是聽到了祖先從草原深處傳來的召喚,爭相“咩咩”地喊叫起來。林子和王二把一頭羊架在一張小木桌上,讓羊頭伸出桌沿外,任憑它拼命咩咩喊叫。那叫聲凄慘瘆人,擊打著沱沱河稀薄的空氣。王大媳婦拿一個白色瓷盆接在羊脖子下。
王大拿出他的匕首先比試兩下,寒光比地上的雪耀眼,羊的眼里涌出了眼淚,我無奈地轉(zhuǎn)過臉去。沒看到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慘烈,但是撕心裂肺的“咩咩”聲戛然而止,時間消失,宇宙靜成了空洞,我們化成青煙,找不到存在的任何理由。瞬間的虛無過去后,心驚肉顫地顫憟起來,禁不住抓住林子的胳膊。
“膽小鬼”
林子終于看到我的弱點(diǎn)而趾高氣揚(yáng)。我心虛嘴硬,爭辯道“誰膽小呀”。
為了洗刷膽小鬼的冤枉,我硬著頭皮站在雪地里,看著匕首在羊身上一刀一刀地剮皮,看著深紅的羊血從殺眼冒出來,順著嘴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匕首確實(shí)鋒利,王大使用得心應(yīng)手,羊血滴盡,羊皮掉在地上。他們把赤裸的羊從吊架上抬下來,平放在桌子上,似乎夏天裸睡在那里的一個人。
殺了羊,接下來就是吃羊肉。我的胃本來不接受羊肉,見了宰羊過程,更不能接受。他們吃羊肉,我離開公司,到路南的一個陜西飯館,叫老板娘下一碗素餡水餃。
白色的水餃在沸水里起舞旋轉(zhuǎn)。老板娘的妹妹在一邊搖動著攪餡機(jī)把攪餡子。我過去幫忙把蘿卜條和大蔥放進(jìn)一個四方的小鐵斗里,從下邊的眼里就漏出爛泥一樣的餡子。老板娘的三個孩子在床上打鬧著。我好奇地看著他們的床,兩張并排放著,難怪姐夫很容易就摸到了小姨子的床上。老板娘的妹妹紅腫著眼向我訴說時,林子也在旁聽著。我說她姐夫是禽獸,林子說禽獸不如。我喜歡來這里吃她包出的餃子,林子也喜歡吃她包出的餃子。我吃過餃子就去替老板娘的妹妹搖攪把。在她手里靈動自如的攪把,到我手里卻生澀別扭。我別別扭扭地?fù)u著,林子就來了。他要我讓到一邊,接過攪把,一手扶把,一手扶斗,熟練地?fù)u動起來,仿佛他是這個店的小二。老板娘的妹妹眼里就亮起來,林子臉上有了自豪。我打量著老板娘的妹妹的臉,再打量著林子的臉,想象著這兩張臉貼在一起變成了什么。
回公司的路上,我就不停地追問林子“喜歡她了?”他越想否定越否定不清。我故作生氣樣快走幾步,不和他走在一起,心里嗤嗤地笑,臉上卻是生氣的模樣。
三
唐古拉地區(qū)的人本來就不多,留守在那里準(zhǔn)備過年的人就更少。
沱沱河?xùn)|駐扎了修建沱沱河大橋的兵團(tuán)。留守在那里過年的老鄉(xiāng)做了一桌好吃的家鄉(xiāng)菜來邀請我們。女孩子對吃不饞,卻饞熱鬧的氣氛。
快下班時,我走到林子的柜臺,自己拿出兩瓶瀘州老窖,讓他記賬。
“一個妹子,老是抱著酒瓶,還能嫁出去嗎?”林子悶聲悶氣地說。他的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
“與你有關(guān)嗎?”我舉起一瓶酒,故意在他眼前晃動著,然后淺笑著眨巴眨巴眼睛,讓眼里的波光擊倒他,降服他。當(dāng)然,我知道他是木頭,才敢這么放肆。
我們鎖上掛了兩把鎖的雙層門,各自抽出自己那把鎖的鑰匙,上班時間就結(jié)束了。其實(shí)才三點(diǎn)過一點(diǎn)。他想去宿舍,我擋在他的前面,把兩瓶酒一起舉到他面前,要他拿著。不管他愿不愿意,霸道地拽上他,跟我一起去河?xùn)|。
沱沱河大橋已經(jīng)竣工,驕傲地橫跨在沱沱河上。我突發(fā)奇想,從橋上過河不叫過河,只有從河里過去才叫過河。我拉住已經(jīng)上橋的林子走下橋。我們選擇一段比較平緩的河堤,歪歪斜斜趔趔趄趄地下去,林子摔了一跤,抱怨起來:“神經(jīng)病,大路不走”。
“走大道,怎么能記住你曾在長江之源摔過一跤。將來可以把這講給你的孫子聽?!?。我哈哈的笑聲孤寂地響在空蕩蕩的河面上。
“兒子還沒有,哪來孫子?”林子傷感地說。
踩著厚厚的堅(jiān)冰,我也傷感起來。夏天才來時,河邊有水草,河里有魚兒,岸邊有三五個或蹲或站的垂釣的人。那些自由地喝著雪水暢游的魚兒都躲到哪里去了?我細(xì)心地締聽著,很想聽到冰下生命的聲音。林子已經(jīng)爬上被凍得堅(jiān)硬光滑的河堤,在上面不耐煩地喊道:“有什么好看的?”。
“木頭”我在心里罵著。
一頂頂綠色的軍用帳篷靜臥在雪地里,就像雪地里生出的一朵朵綠蘑菇。帳篷里存放著兵團(tuán)修路建橋的機(jī)械器具。留守戰(zhàn)士的任務(wù)就是和那些機(jī)械一起等候春暖冰釋的日子。
兵鄉(xiāng)親們果然做好了滿滿一桌家鄉(xiāng)菜:紅腸,臘肉,粉蒸肉,魚香肉絲,紅燒魚,土豆拔絲,夾沙鍋,還配了幾盤水果。酒香,菜香,家鄉(xiāng)方言,氤氳在帳篷里。棚外是異鄉(xiāng)的嚴(yán)寒,棚里卻是家鄉(xiāng)的溫暖。
不能辜負(fù)老鄉(xiāng)的熱情,我舉起酒杯說:“為今天的聚會干杯”。
我相信自己端起酒杯,就不把自己歸屬在女性之列。雖不是瓊漿玉液,卻能溫潤生命的干涸。
白酒下肚,第一口辣,第二口麻,第三口沒感覺了。我們喝家鄉(xiāng)酒,唱流浪歌,喝出了親人的味道,唱出了眼淚。
喝過兩杯后,一個老鄉(xiāng)才斟上第三杯,林子就伸手過來端過去了,說:“讓她唱歌吧,吼破了喉嚨沒事,喝醉了就麻煩了?!?/p>
林子舉起杯子喝干了我的酒,好像我是他什么人似的,在老鄉(xiāng)面前,感覺很丟人。我生氣地奪過酒杯,說:“憑什么喝別人的酒?”
林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站起來望著我:“那好,你們接著喝,我走?!?/p>
他那失望的眼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怎么會不明白呢?可是他不該不合時宜。好好的興致給攪散,我也不想再喝下去,可惜了一桌好菜。
走出綠色的帆布帳篷,紅色的羽絨襖在雪地里躍動,像火在白色里燃燒。林子臟兮兮的黃色軍大衣只是點(diǎn)綴和陪襯。他在前面走得很快,把我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后面,明顯在生我的氣。我相信自己永遠(yuǎn)比他聰明,會想出辦法對付他。故意走得更慢,找到一個雪窩跳了下去。
雪窩不大,兩米多深,隱在雪地里,不到跟前根本看不到。
我蹲在雪窩里正在自鳴得意,喜滋滋地想那個傻瓜看到后面空了是什么感覺。忽然間,風(fēng)嗚嗚地吼起來,天昏地暗,暴風(fēng)雪來了。凜冽的風(fēng)撕扯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地壓過來,把寒氣從臉上裸露的毛孔灌進(jìn)血管里,感覺血液也停止了流動。相信了那句老話,樂極生悲。我抱著膀子,心想老天責(zé)罰我太快了吧。
他折回來了,跳下雪窩,脫下他的大衣,要我穿上。我遲疑一會兒,抵不過寒冷的威逼,穿上了帶著他的體溫和羊騷味的大衣。
多一層大衣?lián)躏L(fēng)雪,寒冷減輕一些。我暖和了,他卻凍得抱起了膀子,打了一個噴嚏。暴風(fēng)雪把我們隔離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讓我相信世界從來就是這么小。這個空間里除了風(fēng)雪就是我和他的心跳。突然涌出一種絕望的感覺,這里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這種絕望渲染了我的全部思緒,感情脆弱起來,覺得很對不起他。自己一直在利用他,讓他給洗衣服,陪著進(jìn)出兵營和藏民的帳篷。再不忍心獨(dú)自穿著大衣。我脫下大衣,披在我們兩人的身上。臟兮兮的大衣,給了溫暖的感覺,也給了幻想的翅膀。一間溫暖的屋子,出現(xiàn)在空中,熠熠生光,雪落在上面就化了,寒冷也繞道而行。我多么渴望能走進(jìn)那間屋子,可是沒有梯子。虛幻的屋子消失在狂風(fēng)呼號里,能夠抓住的只有那件大衣。我們必須緊靠在一起,才能多接受一些對方的體溫。為了避免尷尬,我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他。即便這樣,該來的還是來了。一只手試探著從后面繞到前面來,水草的觸須似的,把我朝水里卷。我拼命抵御著觸須帶粘性的包圍,不能進(jìn)水,我知道下去就完了。
我們可以在一起吃飯喝酒,也可以互相取暖。但是,他的溫度只能停留在我的身體表面,進(jìn)不了我的靈魂。其實(shí),我很想讓他走進(jìn)來,但是,他怎么也走不進(jìn)來。我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只停留在表面的男人。
他手上的勁兒更大了,空出一只手來取下我的帽子。我掙脫他的懷抱,轉(zhuǎn)過身,瞪著眼,望著長睫毛下憂郁的眼睛,問:“想干什么?”
“我想——”他囁嚅地說著,眼里流露出一種可憐的渴求。似乎一個饑餓的小貓小狗向主人索要食物。
“你這是乘人之危?!?/p>
“我要——”
他的聲音大起來,眼里閃出火花。
“你敢娶我嗎?”
我知道他不敢。他的父親早亡,和母親相依為命長大,好不容易有了未婚妻,卻沒有彩禮和新房。他懷揣著未婚妻的小相片離開家鄉(xiāng)出來打工掙彩禮和房子。我相信越是木訥的男人越不會背叛他的未婚妻,也不會說謊。但是萬一。就怕萬一。后果——,真還不敢想。我在賭博。
我賭贏了。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風(fēng)雪似乎小了一些,我們爬出雪窩,走在白得刺眼的雪地里,把曖昧的蹤跡留在雪窩里讓風(fēng)雪掩埋。
四
經(jīng)過了那場暴風(fēng)雪,林子和我就有了隔閡,每天上班各自站在自己的地盤里,誰也不理誰。沒有林子相陪,我就不敢輕舉妄動。陜西飯館關(guān)門回老家過年去了,王大媳婦那里就成了我唯一的去處。他們的屋里燃燒著一個磚砌的大火爐,白天夜里不停地燃燒著。
下午三點(diǎn)多鐘就下班了。我不愿回到那沒有火爐的單人宿舍,直接就去王大他們那里。經(jīng)過與營業(yè)廳房舍相連的飯店大廳,繁華與喧囂都被擋在冬季以外。桌椅泛著寒光,寒氣逼人。在夏天,這里是王大的舞臺,他是大廚,一盤盤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就從他的手上端出來,贏得過往食客的美譽(yù)。有時,來了沒帶翻譯的老外,飯店的小姑娘大師傅都束手無措,便到營業(yè)廳去找我。我也只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口語,便來到這里充當(dāng)臨時服務(wù)員,安置老外坐下,再去廚房要他們點(diǎn)的飯菜。沱沱河地區(qū)的飯店很多,但老外們來到都奔唐古拉飯店,可能他們也犯了中國人常犯的錯誤,以貌取人。外觀建筑,唐古拉飯店是沱沱河地區(qū)最大最漂亮的飯店。人往往會被自己視覺欺騙。那天我走進(jìn)廚房,看見王大正翻炒一盤辣子雞。嗆鼻的辣味讓我打了一個噴嚏,同時看見王大的鼻子水滴流出來,溜進(jìn)他盛裝一半菜的盤子里。我把那盤添加了特別作料的辣子雞端到桌上,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并豎起大拇指。以后,我吃王大炒的菜就惡心,一般只吃米飯不吃菜。想吃菜時就站在一邊監(jiān)督他炒菜的全過程。
從大廳走進(jìn)廚房,王大兩口子住在廚房北邊的一間小屋里。我一進(jìn)廚房,就聽見王大王二他們在爭論。
“先前聽說他們不蓋好房子不結(jié)婚,現(xiàn)在說過年三月就辦酒結(jié)婚,變得太快了。”王大的聲音。“女方先前的條件是彩禮和房子,房子還沒蓋,難道彩禮到手了?”王二的聲音。“彩禮?林子?jì)寢尫N著那幾畝地,混夠花銷就不錯了,這一輩子也弄不夠兒媳婦彩禮錢,除非林子——”王大說了半截話。王二接著問“除非林子什么?” “腦子進(jìn)水了,還要再問?!?/p>
我也聽迷糊了,碰倒地面上一個暖水壺,爆炸了,熱水四溢。
王大媳婦出來看著滿地的水,吃驚地說“還不該吃飯啊”。
王大媳婦也許不心痛那暖壺,肯定會心痛那收不起來的水,這里的水貴如油啊。我們每天的吃喝用水都由她負(fù)責(zé)。看著她不高興的神情,我也顯出不悅之態(tài):“不吃飯就不能來了嗎?”屋里的王二和王大一起出來,一起問:“你來多久了?”看來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悻悻然轉(zhuǎn)身要離去。王大媳婦忙拉住我,解釋說:“我又沒說什么,值得生氣?”他們的床緊挨著火墻下面,一進(jìn)那屋子就聞著怪味,忍不住抽鼻子,口無遮攔地說:“好難聞?!蓖醮笙眿D也抽一下鼻子,然后笑著說:“就你的鼻子靈,俺聞不著。”“難聞死了,這是什么味?”我讓王二仔細(xì)地聞。王二猥褻地笑著說:“反正沒你身上好聞。”“鬼東西,姑奶奶好聞不好聞都沒你的份?!苯Y(jié)過婚的男人見了女人,眼睛都閃著綠幽幽的光,幾個男人中,只有林子的眼里沒有。
王大媳婦為了彌補(bǔ)剛才和我發(fā)生的不快,拿一根鋼釬把爐火捅旺,炭灰飛揚(yáng)起來,專找人的脖領(lǐng)子里鉆。王大兩口子的衣服領(lǐng)子都黑得發(fā)亮,順著領(lǐng)子,我找到了那怪味的源泉。“那是你們兩人的體味,該洗澡了?!薄跋丛琛保姨岢隽艘粋€奢侈的詞語。就像家無顆粒的孩子伸著雙手問媽媽要糖吃。在這沒有溫度也沒有液體水的寒冬,除了兵站,任何單位都沒有洗澡設(shè)施。那些藏族姑娘,一樣的女兒身,也許她們一生都沒有洗澡的機(jī)會。我也好幾個月沒洗澡了。不提那個詞沒事,一提到,渾身就刺癢難受。快過年了,在老家,一定要在新年鐘聲敲響前沐浴更衣,去舊迎新。兵站,就成了我攻克的目標(biāo)。從兵站老鄉(xiāng)那里知道管理澡堂的是一個陜西兵。我當(dāng)機(jī)立斷,托老鄉(xiāng)捎給他一些公司新到的大紅棗,他便放話讓我去洗。終于可以洗個熱水澡了。但是,獨(dú)自走近那男人專用的澡堂子,心里忐忑不安。假如沒經(jīng)歷那場突然的暴風(fēng)雪,林子肯定愿意替我守在澡堂門外。
大年三十,我只得死乞白賴地求王大媳婦陪我去兵站。
在只能容下兩人的小澡堂里,熱氣騰騰的水霧熏得我們面紅耳赤。在這地方,讓熱水從頭淋到腳,是一種奢侈的享受。我開始求她陪我來時,她堅(jiān)決地說:“身上再臟也不去男人的澡堂子洗澡。”沒想到她站在熱水下面,洗起來就不想停下來。她坐在水泥地上,用一個黃色的搓澡巾用力地搓洗自己的大腿和臀部,似乎搓洗的是樹皮。
洗完澡,就開始用熱水洗脫下來的臟衣服。她洗衣服也很用力。半蹲著,一手按住搓衣板上面的衣服的一端,另一只手抓住下面的一端,用力地搓洗著,搭在胸前的兩個乳房也跟著一起一伏??粗沙谙麓沟娜榉?,再看看自己胸前對望聳立的兩座山巒,也許這就是分辨女孩和女人最簡便的方法。王大媳婦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的乳房,笑起來,說:“等到你結(jié)婚后,被孩子吃過,也成這樣了。”我不禁笑起來,說:“不只給孩子吃,還有王大呢”。雖然從未經(jīng)歷過,但看的言情小說不少。我相信自己對男女之事的了解從文字上已經(jīng)滾瓜爛熟,而身體還是一朵尚未開放的花朵?!八姥绢^,該把你嫁出去了?!?/p>
五
從兵站回到公司,王大媳婦就忙著打掃廚房衛(wèi)生,我站在一邊無從下手,就回到宿舍去收拾自己的窩。
屋里只有一個冰冷的磚砌火爐,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寫字臺。有火爐也有煤炭,卻不會燒,屋里就跟冰窖樣寒冷。寒夜里陪伴我的是一塊電熱毯和床上方懸吊的一個二百瓦的白熾燈。公司不準(zhǔn)許大功率的燈泡,只能在晚上偷偷地?cái)Q上,白天再換成小瓦的。
簡單的生活,收拾起來就簡單,換下被罩床單,再把屋里清掃一遍,就干凈利索了。隔壁房門緊閉,林子和王二都不在,看樣子他們都沒打掃衛(wèi)生的意思,不禁想起一個和尚擔(dān)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的故事。
我用一個大方便袋裝上垃圾,提著走到南邊的大門時,碰上從外邊回來的林子。他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等我丟完垃圾回來,他還站在門口,似乎在等我。明知他在等我,他不先開口,我還是不會理他。他面對著我,憂郁的眼睛和我對視,眼里有很多話,嘴唇蠕動著,卻沒說出來。我最看不起男人這副嘴臉,趕緊離開,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家鄉(xiāng)的此時正是飯菜飄香,濃烈的年味洋溢在家家戶戶的歡聲笑語里。守著空洞冷清的小屋想著家鄉(xiāng),想著離開家鄉(xiāng)的心情。那時的心情,此時的心情,相隔著一條漫長的路。選擇了,就要硬著頭皮走下去。外面零星的爆竹聲闖進(jìn)來,擊打著屋里的冷清,落寞的心里有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熱鬧的慰藉。
我端著一杯白開水在發(fā)呆,林子像爆竹聲一樣不經(jīng)同意就闖進(jìn)來了。抬起頭,發(fā)現(xiàn)屋里突然多了一個人,驚嚇得茶杯落地,杯子碎裂,茶水散開,猶如恣意開放的花兒,水的花兒。但是那花兒瞬間凍結(jié)成一灘丑陋的怪物,匍匐在腳下。林子看到碎裂的杯子,身子禁不住震顫一下,抬起頭說:“你走吧。”
“為什么要走?”
“不走,明天就會嚇?biāo)滥?!?/p>
“什么東西會嚇?biāo)牢??”我吃驚地望著林子。屋外繼續(xù)響起零零星星的爆竹聲,是冰冷的雪域里熾熱的語言。
“大過年的,你不要在這里裝神弄鬼嚇唬我。”
“我要他們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他的話說得很輕,像一根虛幻的羽毛漂浮在水面。那根羽毛向我撥開了一道厚重的門,那三個剝皮后渾身滴血的羊出來了。濃郁的血腥味向我襲來。林子背對著門,雙眼在暗影里泛出猙獰之光。我從沒看到過他的這種眼神,那猙獰瞬間又變成柔和,說:“你走吧,到外面去欄一輛軍車,向東或者向西都行。”
“我不走?!蔽腋揪筒恍潘脑?。我很清楚他們,都是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他見我不信,接著解釋說: “那次盜竊,是我找人設(shè)的局,他們想弄我去坐牢”
“看不出來哈,你還有這一手?!?/p>
“你以為我想偷?不弄錢回去,我那媳婦爹娘就要退親,她就要變成別人的媳婦?!?/p>
林子說完,滿臉都是沮喪。那沮喪病毒一樣傳染蔓延,整間屋子都是沮喪。
雖然換上了干凈的床單被罩,電熱毯把被窩烤得熱乎乎的,但我還是輾轉(zhuǎn)難眠。漫長的夜,揪心的夜。眼前晃動著林子那雙怪異的眼睛,像誰呢?突然想起那天被殺的羊眼,他們何其相似。該死的林子,又把我的思緒帶回那個血淋淋的下午。羊淚汪汪的眼睛,空洞絕望地望著王大舉刀的手,殷紅的血染紅了地上的白雪。雖然羊肉早就被他們蠶食殆盡,羊的陰魂卻不散,還在院子里飄蕩。
在寒風(fēng)呼嘯的夜晚,我就臆想那些靈魂伙同寒風(fēng)來敲打我們的門窗。
它們又來了。三頭羊在我的門口“咩咩”地喊叫。雖然我沒參與殺害它們,但殺害它們的是我的同類,我沒辦法阻止殺戮,就要傾聽羊的冤魂的慘叫。
我捂住耳朵,那聲音就洞穿手背。我蒙上被子,那聲音就穿過被子。既然怎么都逃不掉,索性坐起來,想出去趕走它們。等我走到門口,那聲音自動消失。以為它們突然聰明起來,找到了它們真正的仇人。我下意識地看南邊王二和林子的門口,以為它們會去那里,卻讓我失望,它們沒去那里。讓我吃驚的是林子從他的屋里出來了,走進(jìn)羊隊(duì)。他也脫光了衣服,赤裸地引領(lǐng)三個失去皮毛的羊,抬起前腳,只用兩條后腿著地,像人那樣走路,在院子里繞來繞去,最后繞到殺害它們的地方,瘋狂地起舞。舞出的仇恨卷起飛沙走石,彌漫了整個院子。
我回到屋里,關(guān)緊屋門,想繼續(xù)睡覺,卻不能入眠,睜大眼睛望著屋頂,聽著外面的動靜。我迷糊起來,分不清是夢非夢。
噩夢連連的夜晚依然要過去,新年的早晨在唐古拉白得耀眼的雪光中醒來。
似夢非夢,緊鑼密布的敲門聲響起來。
“開門,快開門呀,林子殺人了。”
敲門聲和喊叫聲,徹底驚醒了我。
“林子殺人了——林子殺人了——林子殺人了?!?/p>
我的小屋里擠滿了“林子殺人了”的聲音,裝不下了,才擠進(jìn)我的耳朵。但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盡管昨天他對我提過,還是不敢相信。
王大媳婦離開了門口,在院子里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我的名字。我翻身起來,顧不得披上外衣,一身紫色內(nèi)衣赤足奔到門口,打開屋門,驚呆了。
這是大年初一呀!一年之始,歡天喜地。不喜的也要強(qiáng)顏歡喜,不樂的也要苦中作樂。把一切的一切都放下來,過年,過年。我們根深蒂固地認(rèn)為,只要這一天平平安安,高高興興地過去了,這一年都會高高興興,平平安安??墒?,他們在院子里,玩的什么游戲?
院子里的雪地里有了一溜溜紅色的斑點(diǎn),冰寒的雪香掩不住濃烈的血腥。
他們一個手握帶血的匕首,一個拿著一把菜刀。一個在跑,一個在追。如果去掉他們手里的匕首和菜刀,去掉那些血腥,他們很像一個男人在追一個女人。我的出現(xiàn),擾亂了他們的追逐,王大媳婦舉起菜刀對準(zhǔn)林子扔了過去,趁林子閃身躲避的功夫,她風(fēng)一樣跑了過來。
那速度快得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就進(jìn)了屋,返身關(guān)上屋門,身子就貼在門上滑下去。
王大媳婦的左臉被劃開了一道長口子,滿臉滿手都是血,鮮紅得不太真實(shí),像是被涂抹上去的紅顏料,假如不是每日相處,真會被她嚇?biāo)馈?/p>
我們插好門閂,再把寫字臺搬來頂在門上,王大媳婦才緩過氣來說:“林子殺死了王大”。
林子會殺人,說什么也不信。我們一起站過的那間大廳不信,沱沱河里的堅(jiān)冰不信,那個尷
尬的雪窩不信,陜西飯店不信,誰會信呢?但是,他在門外瘋狂地撞著我的屋門,惡狠狠地喊:“開門!小月,開門,我要?dú)⑺浪??!?/p>
王大媳婦怕我打開門,背著門堵在那里,血肉模糊地面對著我,可憐地說:“行行好,不要開門,他殺死了王大,王二可能也被殺死了?!?/p>
林子會殺人,我還是不信。但是,他殺傷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
因?yàn)椴幌嘈潘麜⑷?,所以他在外面的瘋狂喊叫好像不太真?shí)。
一道木門,成了生死的關(guān)口。門外在歇斯底里地攻擊,門里在膽戰(zhàn)心驚地守護(hù)。王大媳婦在屋里搜尋著可以加固房門的任何東西。她看中了那張還帶著我余溫的單人床,要我和她一起架過來頂在寫字臺上。我們才走到鐵床的兩頭,還沒架起來,林子就從門那里攻擊到一面雙層的木格玻璃窗下。他在院子找來一根大木棍用力搗爛了窗戶玻璃。稀里嘩啦后,他把頭伸進(jìn)窗戶眼。王大媳婦見他的頭才伸進(jìn)來,抄起爐子上的鐵锨猛砍過去。鐵锨在窗戶眼那里揮舞著,林子的頭不敢再伸進(jìn)來。我站在王大媳婦后面,似乎在看一場驚險(xiǎn)的功夫片。因?yàn)橥饷媸橇肿?,和我天天一起站在柜臺里的人,陪我出入部隊(duì)去玩耍的人。屋里是天天做飯給我們吃的人。在我的意識里似乎幫他們誰都不是。林子站在窗戶下,面色青灰,眼露殺機(jī)。他不再是昨天的林子。
“小月,來幫忙呀!”王大媳婦見我木頭一樣站著。接著她哭起來,血淚模糊地說:“我起來給他開的門,他直接就進(jìn)了里屋。我在朝爐子里添碳,聽到屋里起了動靜,忙著進(jìn)屋,看到他在殺王大,順手抓起一根木棍就打他的頭。匕首已經(jīng)插進(jìn)去了,他沒顧得抽出匕首就來奪我的木棍。等他回去拔匕首,我才跑出來?!?/p>
王大媳婦的哭訴,我的理智神奇地恢復(fù),瞬間明白了這個早晨發(fā)生的事,及事故的因果。這個因果平時隱藏在生活的表象下,誰也看不出。結(jié)果,這就是結(jié)果。我不希望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是誰也無法逆轉(zhuǎn)。我知道自己是最無用的,手無搏雞之力,只有束手就擒。王大媳婦可以拿一把鐵锨和他對抗,她才是生死關(guān)頭的英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cái)?shù)說著王大媳婦和我平時對他的好。我只是機(jī)械地說著,希望自己嘴里的語言能感化他。
“該殺的人你殺了,不要再殺無辜。你每天都吃著她做的飯,你不能恩將仇報(bào)?!?/p>
“把她放出來”林子在外面繼續(xù)喊道。他的臉色鐵青,舉起那把帶血的匕首不停地喊著:“把她放出來?!?/p>
王大媳婦緊握著那把鐵锨堅(jiān)守在窗戶下。
“你現(xiàn)在就跑吧,我們不去報(bào)案?!蔽业纳砩线€沒穿上衣服,渾身凍得哆嗦起來。
“趕緊把她放出來,別多說廢話”
林子的話硬如石頭。知道再說也是多余,只好無奈地說:“那你得先殺死我”
“再不放她出來,連你也一起殺?!?/p>
他的眼里已流出嗜血的惡魔。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死神冰冷的吻已落在我的額頭。我抓住死神膩滑無骨的手,對望著,卻沒有恐懼怯懦。過去一直恐懼想象中的死亡,從墳?zāi)古越?jīng)過就會心驚膽戰(zhàn)?,F(xiàn)在死神站在面前,反而沒了恐懼,似乎一個陌生人來帶我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是不知道那地方有多遠(yuǎn)?
想到那邊離這里很遠(yuǎn),再也沒機(jī)會見到父母。只有想到父母,才會淚水瀟瀟。
也許是我的眼淚,也許是他不想久耗,等我穿戴整齊,再把床鋪收拾整齊,轉(zhuǎn)身,他從窗戶那里消失了。
我估計(jì)他回屋去收拾東西去了,還會折回來。便讓王大媳婦爬進(jìn)我低矮的單人床下躲起來。床單很寬,下擺幾乎垂到地上,正好擋住床下的一切。
林子再次出現(xiàn)在窗下時,我就撒謊說:“她跑出去了”。他不太相信,把頭伸進(jìn)窗戶里。以為他要爬進(jìn)來,我嚇出一身冷汗。還好,他并沒有進(jìn)來的意思,只是用眼在我的屋里搜尋,沒看出蛛絲馬跡,就把頭縮回去了。那雙血紅的眼睛終于從我的視線里消失,我伸手捂住自己快要蹦出來的心,門外卻再次響起他的聲音:“你也趕緊走吧,有兩個死人,會嚇?biāo)滥?。?/p>
這是林子給我說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