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講求詩、畫相配,畫中要見詩情,詩中能覓畫意,文人畫尤是,畫中若少詩意,即便工巧無雙,終是徒有匠氣,詩情畫意俱佳,乃屬神品。有清一代,是中國古代文化最后一座高峰,滿清帝王雖起于關(guān)外,定鼎中原后亦尊奉孔孟之道,沿襲漢家文脈,逐漸接受了漢化的生活方式,他們的起居用度也無不打上漢文化的烙印。就御用瓷器而言,自雍正帝起,便極力追求詩、書、畫、印齊全的風格,完美契合了詩情畫意的文人精神。于是,這類作品便不止是精致的工藝品,而且是卓絕的藝術(shù)品,達到了制瓷史乃至藝術(shù)史的頂峰。這件乾隆青花粉彩纏枝花卉開光梅菊圖御制詩文柿蒂耳瓶便是這類藝術(shù)品的絕好代表。
此件作品糅合了大清盛世最高超的藝術(shù)因素——御窯廠的制瓷圣手、宮廷畫院的杰出粉本、國內(nèi)頂級的青料粉彩……而最令其身價倍增的則是清高宗乾隆皇帝親作的兩首御制詩:
幽谷香凝冰玉腮,尋芳才見一枝開。
雪過野徑行行遠,春到山村得得來。
最愛輕盈含數(shù)點,莫愁狼藉落成堆。
明窗雅助新詩興,坐上曾延萼綠陪。
霜華點染素花寒,楓葉紛披柳葉殘。
籬下愛看白玉盞,枝頭忽作紫金盤。
晚芳搖落香猶在,冷艷依遲秀轉(zhuǎn)攥。
我是詩人亦花史,一番吟賞一番看。
第一首詩詠梅,是乾隆帝即位前青年時代的作品。主要表現(xiàn)詩人雪中探梅,偶有所得,仙風臨身之感。首聯(lián)用擬人手法描寫了幽谷雪中梅花的姿態(tài),表達了詩人偶見寒梅時的愉悅心情;頷聯(lián)寫幽谷勝境,冬春交際之時,山村路旁的雪跡未消,但春意已伴梅花而來;頸聯(lián)描繪了梅花的種種姿態(tài),即便是花落之時也別有一番情趣;尾聯(lián)表達了詩人在賞梅之際,心情愉悅,觸動了詩情,同時也感到仙風拂面,好像有萼綠華仙人來陪伴自己。乾隆帝是歷史上最多產(chǎn)的詩人,詩作多達四萬三千六百三十首。很多題材多反復吟詠,詠梅之詩亦不在少數(shù)。這首皇子時代的舊作,得以出現(xiàn)在四件乾隆晚期至嘉慶早期以梅為題材的御用瓷作之上,可見為青少年皇子的得意之作,以至在晚年還津津樂道。
第二首是一首詠菊詩。首聯(lián)描繪了菊花生長于蕭瑟秋風中,連耐寒的楓葉和柳葉都早已凋殘;頷聯(lián),白玉盞和紫金盤都是富貴帝王所習見的美好事物,恰被詩人拿來表現(xiàn)菊花優(yōu)美的姿態(tài);頸聯(lián)是說即使花瓣凋落仍香氣猶存,便是把玩于手,其冷艷秀美姿態(tài)不改,巧妙歌頌了菊花清高的格調(diào);尾聯(lián),詩人已不僅是旁觀的賞花人,而是化身為花史,融入忘我的境界。
梅花和菊花都是雍正、乾隆這對父子帝王的鐘愛之物,在兩朝的瓷胎畫琺瑯器上曾大量采用。于是乾隆帝的詩便和這脫俗的花兒一道,自然出現(xiàn)在帝王晨星把玩的風雅之物上。晚年的乾隆皇帝深深陶醉于自己的文治武功中,陶醉于他治理下大清帝國的國泰民安中,在志得意滿之余,他便將更多的精力投注于平生所追求的藝術(shù)享受中,于是便有了我們這件御瓷極品的問世。
從目前傳世的乾隆朝御瓷看,書寫乾隆皇帝御制詩文多見三清詩茶具和各式壁瓶兩類。除此之外,還有極少數(shù)的文房和陳設器,這些帶有御題詩文的器物,特別是其中的陳設器,無疑都是置于乾隆帝身邊,深受高宗皇帝垂愛的心頭之物,工藝水平自然登峰造極,意義、檔次更是非比尋常。
本瓶口頸呈喇叭形,兩側(cè)分別堆塑柿蒂附耳,腹部圓潤而修長,圈足外撇,整體造型挺拔俊朗,線條流暢而不失節(jié)奏感。此瓶形首創(chuàng)于乾隆朝,由于其腹部空間開闊,既便于通景作畫,也可運用開光手法布局,修長的頸部可堆塑各式雙耳,亦可不加修飾,從而使這一瓶形具有極強的可塑性,再加之其自身造型雋美出眾,因此自出現(xiàn)之時,即成定式,一直流行至嘉、道兩朝,并衍生出多種相似造型,加飾各式雙耳,是乾隆朝以來最為成功的創(chuàng)新瓷器造型之一。
本瓶主體紋飾作于腹部四面開光之中,開光為長方倭角形,凸起于瓶身之上,從而起到突顯其中內(nèi)容的作用,同時也使畫面更具立體感,但這種裝飾方法增加了瓶頸與瓶腹胎體的厚度差,對制胎和燒造溫度的控制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這一方法在此時也僅用于少量高檔御窯瓷作之中。
四面開光之中的正背兩面分別以墨彩隸書書寫乾隆皇帝兩首御制詩,詩作末尾分別鈐“乾隆”、“宸翰”朱文、白文印。這一鈐印方式,也是乾隆時期御制瓷器書寫御題詩文時所慣用的。兩側(cè)面開光中分別描繪詩中所贊詠的秋菊與冬梅。菊花圖以各色不同品種的秋菊為主體,花朵漫生于畫面之中,或含苞、或綻放,左上一隅,一只秋蟲聞香而至,既巧妙填補了畫面空白,又為花朵增添了動感與生氣。梅花圖中一株梅樹于畫面下方蜿蜒而出,左右伸展,布滿整個畫面,梅樹枝頭不見枯葉,唯有粉、白兩色梅花傲雪而生,一株火紅山茶與梅樹同棲同生,綻放于梅干一側(cè),不僅為畫面增添生機,也預示著春日將近。兩幅圖畫構(gòu)圖并不以飽滿取勝,而是注重花朵之間的距離感與空間感,再搭配清雅的設色與細膩清秀的筆風,從而給觀者一種溫和沉靜,而又不失富貴的美感。
本瓶輔紋飾以釉下青花和釉上粉彩交相繪制而成,口沿、肩部及足脛分別以粉彩描繪如意云頭、回紋及蕉葉,將整個瓶身分為頸部及腹部兩部分,分別繪制纏枝花卉圖案,但紋飾主題不盡相同,頸部以粉色雙犄牡丹花為主體,花朵、枝葉間穿插蝙蝠、萬字結(jié)與紅色柿果,其中柿果意在與瓶耳相互呼應。腹部四開光周圍則繪制明清御窯瓷器上最為經(jīng)典的纏枝蓮花圖案,其間綴有寶罄,與頸部所繪蝙蝠、萬字結(jié)共同組成“福慶連綿”的美好寓意。整器紋飾繪畫筆法工整細膩,用色種類豐富、色澤艷麗,而最為點睛之處在于其部分枝葉以青花繪制而成,發(fā)色淡雅,避免了因布局緊湊而產(chǎn)生的繁復之感,從而使整個圖案在不失富麗堂皇的同時還透著一股清柔之氣。
細心觀察還可發(fā)現(xiàn),本瓶主輔紋飾分別采用的牡丹、蓮花、菊花、梅花四種花卉恰好組成一個四季輪回,這應該不是簡單的巧合,而是包含著設計者蘊藏于其中精巧心思。
瓶內(nèi)部和底部施松石綠釉,釉色清澈亮麗,色澤比嘉、道等朝所用松石綠釉淺淡,這正是乾隆晚期高檔御窯器所施松石綠釉的典型顏色。瓶底部松石綠釉中心留有長方形空白,以礬紅彩書寫“大清乾隆年制”六字三行篆書款,款識書寫流暢灑脫,一氣呵成。
此器處于乾隆向嘉慶過渡的關(guān)鍵時期,對嘉慶同類器物的燒造具有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而且運用了極為少見青花粉彩技法,又裝飾了獨一無二的柿蒂造型附耳,因此無論從藝術(shù)性、工藝性和特殊性等方面衡量,都極具收藏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