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趣”是我國古代傳統(tǒng)詩論的一個重要審美范疇。它衍化于唐前,成型于唐宋,盛興于明代,深化于清代,活躍于當(dāng)代。別趣之美,常給人有一些不可言傳的微妙:或神游言外,余韻悠悠;或想象奇特,情味深雋;或構(gòu)思新巧,令人拍案叫絕;或妙語解頤,逗人忍俊不禁。
關(guān)鍵詞:詩歌 美學(xué) 別趣
關(guān)于詩的別趣,筆者在《論詩的“別趣”美》(見2012年第2期《名作欣賞》)一文中作過論述,本文擬再作探究。
“趣”是我國古代傳統(tǒng)詩論的一個重要審美范疇。它衍化于唐前,成型于唐宋,盛興于明代,深化于清代,活躍于當(dāng)代。早在先秦時期,“趣”這一概念就已出現(xiàn)。莊子在《秋水》中提出人們有六種觀照世界的方式,即“以道觀之”、“以物觀之”、“以俗觀之”、“以差觀之”、“以功觀之”和“以趣觀之”。“趣”在這里就含有情趣、情致的意思,為后來“趣”衍化為我國古代詩論中的審美范疇奠定了最早的根基。
唐代詩人就已普遍注意到“趣”了。故宋人嚴(yán)羽云:“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保ā稖胬嗽娫挕罚?嚴(yán)羽以“興趣”來概括他所推崇的盛唐詩歌的審美特征,并歸結(jié)其突出的表征即渾融無跡,言近旨遠(yuǎn),給人以盎然的生機(jī)感和靈動的意趣美,標(biāo)示出一種很高的詩歌審美境界。明人袁宏道對“趣”的論述更為至切:“世人所難得者惟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蛉さ弥匀徽呱睿弥畬W(xué)問者淺。當(dāng)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山林之人,得自在度日,故不求趣而趣近之?!雹谠纤撚伞霸姟奔啊叭ぁ奔啊叭恕奔啊叭铡保ㄉ睿?,談得很貼切也很辯證。清代的袁枚說:“有格無趣,是土牛也?!雹埸S周星甚至認(rèn)為:“一切語言文字,未有無趣而可以感人者。”④可見,別趣,已成為歷代許多詩人所努力追求的一種藝術(shù)美。
讀者在詩歌鑒賞活動中,常可感到有一些不可言傳的微妙:或神游言外,余韻悠悠;或想象奇特,情味深雋;或構(gòu)思新巧,令人拍案叫絕;或妙語解頤,逗人忍俊不禁。凡此種種,欣賞者每愛用“情趣盎然”、“妙趣橫生”、“饒有意趣”之類的詞語來評贊之。這說明,人們已把“趣”作為一項(xiàng)審美標(biāo)準(zhǔn)了。
“趣”,作為一項(xiàng)詩歌美學(xué)內(nèi)容,其意蘊(yùn)及形式是多彩多姿的。關(guān)于詩的“理趣”、“奇趣”、“風(fēng)趣”、“意趣”,人們談得多一些,下面談?wù)勗姷摹翱嗳ぁ?、“癡趣”、“童趣”等。
苦趣美 苦趣是情趣的一種。因?yàn)樵姷谋举|(zhì)是抒情的。但這“情”,若平板道出,便覺興味索然。它一旦和“趣”打成一片,亦即給情披上“趣”的外衣,這“情”就會顯得生動形象,活脫有致了。所謂苦趣,就是于詼諧、幽默、俏皮、歡愉之中,透露出哀感和苦情。生活中,同是悲哀,不一定皆橫眉瞠目。有人悲哀時可能笑,所謂“落第舉子笑是哭”;有人歡笑時反而哭,所謂“出嫁閨女哭是笑”。同樣,傾訴苦衷,有人聲淚俱下,痛不欲生,“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有人故作佯狂,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苦情與別趣,似乎是相矛盾的,但唯其矛盾,才正好給“苦”籠罩上一層喜劇氣氛。
杜甫就有不少呈“苦趣”的詩。詩人的一生,是悲愁困苦的一生。然而即便在極為悲苦的境地,他還是能于悲中尋歡,苦中作樂的。所以有人說他的許多詩有“窮開心”之意。如他在戰(zhàn)亂中回到家里寫的長詩《北征》中,那拿小兒女“窮開心”的一段:“床前兩兒女,補(bǔ)綻才過膝。海圖圻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風(fēng),顛倒在短褐?!瓕W(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你移時施朱船,狼籍畫眉闊?!痹娭忻鑼懫拮影彦\繡的水神紫鳳剪下來,補(bǔ)在孩子的破衣上,寫出家里生活的困苦,那樣的縫補(bǔ)顯得不諧和而可笑;又寫女兒學(xué)著母親裝扮,可又不會,結(jié)果弄得顏料狼藉,更是令人忍俊不禁。這真是典型的“苦中樂”。無怪乎,古人談《北征》云:“子美善謔?!雹蓓氈?,于詼諧風(fēng)趣中傳苦情,這正是老杜的高人之處。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可謂一語破的:“故作豪飲之詞,然悲戚已極?!?/p>
今人流沙河的獲獎詩作《故園六詠·中秋》一詩,也是極富“苦趣”美的佳作:“紙窗亮,負(fù)兒去工場/赤腳裸身鋸大木,/音韻鏗鏘,節(jié)奏悠揚(yáng)。/愛他鐵齒有情,/養(yǎng)我一家四口;/ 恨他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啃完春,啃完夏,/晚歸忽聞桂花香。/屈指今夜中秋節(jié),/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妻說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該洗衣裳,/不如早上床?!痹娭袑懽懔水?dāng)時作者處境的艱難困苦:“赤腳裸身鋸大木”,不苦么?“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不苦么?然而這苦,卻似乎始終和“趣”伴隨著的:“音韻鏗鏘,節(jié)奏悠揚(yáng)”,苦中自有樂趣;“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中秋賞月,也別有一番情趣;“明晨又該洗衣裳”,露出些許苦情,但“不如早上床”,則又顯得俏皮風(fēng)趣了。全詩就這樣亦苦亦趣,忽兒強(qiáng)顏為笑,忽兒悲從中來,其效果是“別趣”愈濃,苦情愈甚,因而讀之更逗人、更誘人,也更感人。詩人能于悲苦之中寫出“別趣”,正表明詩人是一位能夠超然于物的豁達(dá)者。他的詼諧是從悲劇中徹悟人生世相的結(jié)果,因而顯得極嚴(yán)峻深沉。這正是苦趣美的藝術(shù)魅力。對此,柳宗元有一番感慨,道出了個中深諦:“嘻笑之怒,甚乎裂皆;長歌之哀,過于慟哭。庸詎知吾之浩浩,悲戚戚之尤者乎?”
“真趣盎然流肺腑?!保鞔铄ァ督^句》)詩的苦趣美,必須建立在真情實(shí)感的基礎(chǔ)上。這里,情為主,趣為輔;趣以情而存,情從趣中出??嗲閯e趣,互相熨帖,方臻于苦趣美的境界:似輕松,實(shí)深渾;似戲謔,實(shí)嚴(yán)正。因此它有別于那些沒有苦情至感,而故作詼諧滑稽的打諢詩。庸俗的打諢,也許能使你一笑,但卻撼動不了你的心靈。正是從這一點(diǎn)說,我們不能同意袁枚的話:“詩能令人笑者必佳?!?/p>
癡趣美 癡趣,屬情趣之一隅,是情感發(fā)展的特殊情況。癡者,思慮發(fā)于無端也。情到深處則往往因無端之事,作有關(guān)之想,故見出癡情。詩人于是捉住這因癡情所致的癡語、癡想、癡態(tài),而極寫之,使詩中形象的思維顯得反常,繼而因反常而趣出。這等“癡”,癡得滑稽,癡得可愛,癡得有趣,癡得乖美。唐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妻;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毙D人抱怨賈人屢屢失約,竟云嫁于弄舟小子——這弄舟兒還能如期歸來呀。話似隨便,其情癡可見。賀黃公《皺水軒詞筌》云:“唐李益詩云‘嫁得瞿塘賈;子野《一叢花》末句云:‘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皆無理而妙。”思慮發(fā)于無端,作“胡思亂想”,是無理。但見情癡意篤趣濃。
陳楚南有一首《題背面美人圖》詩:“美人背倚玉閣干,惆悵花容一見難。幾度喚他他不歸,癡心欲掉畫圖看。”這位老先生,為得看到畫中美人之花容,竟幾度呼喚于她。人家不答應(yīng),又竟想著把圖畫翻過來看。袁枚評此詩是:“妙在皆孩子語也?!雹拚媸切『⒆幼魅缡窍耄挂擦T了,可“觀者”分明是個老大人,這就顯得滑稽了。當(dāng)然,這般滑稽,滑稽得可愛,而不可膩。是為癡趣之美。
童趣美 孩童是天真、純凈、率直的,一如山澗明澈的小溪。孩童的思維、感情、言行等,離理智遠(yuǎn)一點(diǎn),因此和成人相比顯得幼稚無知?!皟和奶煺婧屠先说睦碇?,是兩個季節(jié)所結(jié)的果實(shí)?!辈既R克的詩句,形象地道出了這種必然的差異。所以,在大人眼里,兒童的言行舉止、兒童的心理心態(tài),常常那么可笑可愛、自然有趣。袁宏道云:“當(dāng)其為孩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這種天真的童趣,表現(xiàn)在詩里,也能給人以別樣的美感。
辛棄疾《清平樂》:“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痹娙耸钦娓呤?,僅此兩句,一個逗人喜愛的無賴小子即躍然于紙上,其神情況味那么逼真畢現(xiàn),那么生動形象!尤是那個極富特征的“臥”字,更是意態(tài)毫發(fā),表現(xiàn)了十足的天然童趣。不事雕飾,已成天籟。
童趣美的另一類描寫對象是成人,即成人童心與童性的萌發(fā)和再現(xiàn)。這里,詩人的心靈應(yīng)該是孩子的心靈。在孩子心里,世界是一個單純的透明體,無霧,無塵,無雜質(zhì),只有白云、露珠、月亮。詩人的眼睛,應(yīng)該是孩子的眼睛。在孩子的眼睛中,世界是一座金光閃閃的屋子,屋子里有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遙遠(yuǎn)的故事和神奇的童話。詩人有了這顆心,有了這雙眼睛,可以對世界保持著一種孩童的好奇心,以致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由于某種心理情緒作祟,成人的思想感情也似乎返老還童了,因此,也每每能表現(xiàn)出一種天真率直的童趣美。
鄭振鐸說泰戈?duì)柺且粋€“天真的孩子”,他的詩是這個“天真爛漫的天使的臉”。這個評價本身也頗具童趣美。的確,在《新月集》中,泰戈?duì)柺且酝膩砜创⒆?,看待生活的,因此,字里行間洋溢著濃郁的兒童情趣。
今人流沙河有一顆美麗的童心。他的《哄小兒》,就屬這類富有童趣美的佳作:“爸爸變了棚中牛,/今日又變家中馬。/笑跪床上四蹄爬,/乖乖兒,快來騎馬馬。/爸爸馱你游擊,/你說好耍不好耍?//小小屋中有自由,/門一關(guān)就是家天下!/莫要跑到門外去,/去到門外有人罵。/只怪爸爸連累你,/乖乖兒,快用鞭子打!”
這也是一首苦中作樂的詩。詩中有苦情,也有樂趣。和上文所談“苦趣”的區(qū)別就在于這種“趣”,表現(xiàn)為與孩童極相近,亦即一種告老返童的情趣,因此更能喚起人們對童心的留戀,和對童性的追憶。不過,比較而言,這種以“老”寫“小”的童趣詩,極不易做,如果沒有至性深情,童趣最易流于乖訛戲謔。但流沙河沒有落入乖訛戲虐,因?yàn)樗亲永锸菄?yán)肅深沉。
① 王大鵬等編:《中國歷代詩話選》,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809頁。
② 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第2次印刷本,第121頁。
③⑥ 《隨園詩話》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年5月第1版,第222 頁,第74頁。
④ 鄭奠、譚全基編:《古漢話修辭學(xué)資料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7月版,第716頁。
⑤ 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卷四《月夜》引注。
作 者:周聲,碩士,河南省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寫作學(xué)、語言學(xué)研究。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