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中產(chǎn)

鐘二毛

那冷酷而偉大的想象/是你在改造著我們生活的荒涼。

——芒 克

1

你是否和我一樣，有時候會想，如果過去人生的某個節(jié)點發(fā)生一點點變化，現(xiàn)在的你，會是另外一個怎樣的模樣。

我希望自己能回到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兒。一身地攤貨，全身上下、由內(nèi)而外也就兩百塊，只有肩上的包算是高級，因為它的正面印著一串字母：“Gaojipibao”。

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

2

直奔羅寶北路。

大寶發(fā)短信說她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

我們相約今天把離婚證拿到手。

我在出租車里遠遠看到，大寶早在路邊望穿秋水了。車停在她身邊，看到我，大寶風度翩翩地拉開車門，小雀躍順著車門溜了進來：“哎喲，這么重要的事，你都遲到了。”我接過大寶手里的礦泉水，喝了一口，“放心，今天一定把事辦了，走?！?/p>

大寶已經(jīng)踩過點了。根據(jù)她的指引，我們?nèi)絻刹骄偷搅宿k事的地方。三個女人，排成一溜兒，面帶微笑，目光熱情，似乎在恭候我們。

我選擇了最右的一個女人。她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看上去年紀也長些，和我一樣，穿著白色有領的T恤，上衣扎進牛仔褲里，很干練很靠譜的樣子。

“離婚證?！蔽疑锨耙徊剑髮毟谖液竺?。

“把你們兩人的名字寫給我?！?/p>

大寶早有準備，嘶啦一聲，拉開包，紙筆奉上。我寫下兩個名字：姚奮斗。柴美好?！斑€有各自的身份證號碼?！蔽宜⑺懴率宋话⒗當?shù)字。

“寫工整點，別搞錯了?！贝髮毺嵝盐摇?/p>

我只好叉掉，重寫了一行。

沒等我問大寶，她奪過筆，一筆一劃寫下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代碼，標準得像印刷體。

“多少錢？”大寶跨前兩步，把我擋在了后面。

“九十。”

“比結(jié)婚貴了整整十倍?！贝髮氄f。

“都是明碼標價的?！?/p>

“好。多久時間可以拿到？”我問。

“正常來講，兩個工作日，明日過來取。也有快的，半個時候可取。快的要加收百分之五十的手續(xù)費，也就是一百三十五?！?/p>

夜長夢多。速戰(zhàn)速決。我掏出錢，說：“要快的。”

“旁邊有椅子，請稍候片刻，一會叫你。”

大寶拉著我坐下。她的手硬邦邦的，手心有汗，顯然，她心潮正在澎湃，小激動抑制不住。她把頭拱進我的后頸窩，睫毛掃著我的皮膚，鼻子使勁地嗅著。我在外頭跑了一天，也不知道她聞到的是汗味還是塵土味。這個動作很曖昧，也很溫情，讓我泛起久違的感動。

“謝謝你?！贝髮氂挠牡卣f。聲音從腦后傳過來，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嗚咽。她不會在哭吧？

特別時刻，女人容易動情，哭也正常。

我把大寶從我的后頸窩里拔出來。摸摸眼角，啥也沒有。她看著我，沒說什么，歪靠在椅背上，雙手垂下，小腿微微交叉，似乎這是她最舒服的姿勢。不知道她遙想起了什么，臉上突然掃過淺淺一笑，酒窩雙雙。

好復雜。女人就是復雜。

此時，夜色大幕已經(jīng)落下。天空被渲染成濃墨一片。涼風吹起，把大寶的齊劉海吹開，露出她潔白的額頭。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她短發(fā)示人、額頭清亮的舊時光。我伸手摸摸她的小臉，說：“離婚證馬上到手了，你終于如愿了?！?/p>

“嗯，幸福人生即將啟程?！贝髮毘两谒倪b想中，用的詞都是“豆瓣”里文藝腔。

“那我祝你幸福。”我咕咕喝起水來。

“什么祝我幸福，祝我們都幸福。”大寶一拳捶在我手臂上，差點沒把我嘴里的水給嗆出來。

“哦，哦，共同幸福，共同幸福?！蔽艺f完，看了下手表。

看我看手表，大寶也看手表，四處張望了一下，“咦，怎么還沒叫我們，半個小時都到了?！?/p>

千萬別出什么岔子，這種事，我可不想好事多磨。我連忙起身問另外兩個女人：“我們的證怎么還沒來？”

還沒等到回答，一個男人從黑暗中跳了出來，遠遠地聽他帶著一句話：“誰是姚奮斗？”

這個男人嚇了我一跳。他黑得像塊木炭。黑短袖、黑褲子。遺憾的是，他裸露的臉、胳膊，比腳下的黑皮鞋還要黑。

“誰是姚奮斗？”“黑炭哥”揮舞著手里的兩個小本。

我走上去，接過兩本綠色小本，“離婚證”三個燙金小字顯得特別醒目。

“嘿，你的名字起得真好，尤其是跟你老婆的名字，絕配，‘奮斗、‘美好，有奮斗就有美好，美好生活啊?！薄昂谔扛纭眹K嘖起來，閃出兩道白光。他有一口潔白的牙，和眼白一樣白，簡直是白得刺眼。近了一瞅，別看他瘦，渾身是肉；別看他黑，滿臉光輝。

大寶靠近過來，拿著綠本本核對了一次。覺得不夠，又拿出身份證，再核對了一遍，然后抬起頭說：“沒錯。”

“錯了也不要緊，我再幫你們重辦?！薄昂谔扛纭闭f，“辦假離婚證的，一般都比較幸福；辦假結(jié)婚證的，一般都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局?！?/p>

好有哲理的一句話。我忍不住琢磨起來，想和“黑炭哥”深入地交流交流。

3

為何要辦假離婚？還是要先從大寶講起。

公務員系統(tǒng)是這樣的，不犯錯誤就是功勞，三年一個級別，自動升級，尤其是在市委市政府這樣的大機關里。二零一零年，三十而立的大寶，順理成章地在職務一欄里填上了“科長”兩字。機關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幾年，深圳四處成立新區(qū)。寶安、龍崗兩個大區(qū)，被切豆腐一樣，這里分一塊，那里割一坨。新區(qū)，新班子，新人馬，自然四處調(diào)兵遣將。這不，三十有二的尤科長響應選調(diào)，呼啦一下，調(diào)到了東部新區(qū)，任宣傳科科長。

大寶參加新區(qū)公務員選調(diào)，可以說是生活所迫。

在市委辦公廳上班，多好。工作平臺大、起點高，雖然是小小科長，但接觸的都是大領導，辦事想問題，眼界自然要高，思維也開拓，走個基層，各區(qū)、各街道、各局都給足面子，畢竟是市里下來的人。這都是我替大寶理解的事，大寶未必同意。她對當官沒有欲望，何況也深知一句古話：“朝里有人好做官”，反之，亦然。大寶屬于“反之”行列。

大寶在市委辦公廳上班，還有一好處在于上班離家近，開車，即使早晚高峰，二十分鐘了不起了；工作比較規(guī)律，老人、孩子隨時可以照顧得到。

有沒有不好呢？也有。大寶說的，呆在這種大機關，天天面對大領導，處處謹慎，說話辦事小心翼翼還不行，還要萬無一失，表面上很風光，其實“亞歷”真的“山大”。另外一個，單位級別太高，一點也不實惠。實惠，這個事，擊中了我們?nèi)?，成了家庭會議的討論焦點。

大寶她媽說：“小寶幼兒園小班一完是中班，中班一完是大班，大班一完是小學，這小孩的支出像開了閘的洪水，擋都擋不住。你們要有所準備，別一看存折，空的。”

看我們沒說話，大寶她媽繼續(xù)說事：“我的意見，能到新區(qū)就到新區(qū)，呆在基層肯定比大機關實惠，這個甭管是深圳，還是我們老家小地方梅州，都是一樣一樣的。在市委，你一個科長就是干活的料，到了新區(qū)或者街道，沒準就是中層了?？崎L在基層，不說有專車，至少部門有車吧，市委呢，不可能。還有收入這塊，車補、房補、崗位津貼等等，不用說，有差別，而且差別很大，一個是特區(qū)內(nèi)，一個是特區(qū)外，能不大嗎？這我都打聽過了。實惠永遠是第一，其他都是虛的。所以，我的觀點，去，爭取去?！?/p>

大寶她爸小聲插了一句：“報名選調(diào)就是，選得上就去，選不上呆在市委也不錯，不要太看重眼前利益，有點理想也是可以的?！?/p>

“理想？啥年代了還談理想？”她媽反駁，“八零后這一代人，哪里有什么理想，你看看房價，出租車跳表似的，一時一個樣，比你心跳還快。市區(qū)的，哪里還有兩萬以下的房子？看看他們每個月多少工資都還貸給銀行了？再看他們開的車，那油價，八塊多一升，喝的哪里是油，分明是人民幣！小寶每個月的支出，還用算嗎？還敢算嗎？小屁孩每天一醒來，吃喝拉撒，哪門不是錢？八零后這一代人，壓力太大了，全世界都應該同情你們，向你們致敬，向你們鞠九十度大躬?！?/p>

大寶她媽的話一會針對她爸，一會針對我們?！拔沂亲稣Z文老師的，我不知道你們注意到一個問題沒有，我都注意到了?！彼龐尳又f，“我們年輕、結(jié)婚的時候，八十年代，社會上有一個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歌詞里、詩歌里、信件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詞叫：‘流浪。三毛那個時候不就是流浪嗎，背個包到了撒哈拉跟男朋友約會，好瀟灑?？赡阕⒁獾?jīng)]有，‘流浪這個詞在最近十年，幾乎很少出現(xiàn)了，大家也不談了。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敢流浪嗎，別說半年三個月，就一個月你都不敢。為什么？流浪，意味著你要辭掉工作，辭掉工作意味著你沒收入，沒收入意味著你買不起房子，買不起房子意味著你……”

“見不了丈母娘?！蔽覜]深沒淺地接了一句。

“對?！贝髮毸龐屝α?，“買不起房子意味著你見不了丈母娘，見不了丈母娘意味著你娶不到新娘，娶不到新娘意味著你……”

“就是■ 一個！”我又幫忙接了一句。

“■ ？啥意思？”她媽被這個詞卡住了。

大寶剮了我一眼，“沒大沒小的?！?/p>

“總的一句話，你們八零后壓力如此巨大，現(xiàn)實第一，理想第二。選調(diào)，去！”

岳母大人，真牛啊！分析，絲絲入扣，結(jié)論，清晰明了，關鍵一點，說話撒得開，收得攏，完全可以做4A廣告提案人。

“我去呢、去呢、還是去呢？”報名選調(diào)前夜，在我們自己的小家里，大寶問我。

顯然，她被她老娘“洗腦”了。

大寶分析了：“我媽的話確實不是信口開河，盡管深圳早已特區(qū)內(nèi)外一體化了，但還是有一些區(qū)別的，各種福利、津貼、補貼，政策上還是向基層傾斜的。打聽了，如果選上新區(qū)黨工委、管委會‘兩委綜合辦宣傳科科長，每個月收入要比在市委多個三千塊，左右。另外，基層的科長，大小是個領導，很多活再不用自己親手吭哧吭哧了。還有，基層很多事處理起來，靈活度很高，原則性沒那么強，精神壓力小一些?！?/p>

“但是……”大寶把壞處留到最后，“新區(qū)離市區(qū)太遠啦，不堵車，一個小時，至少。以后可能就不能天天回家?！?/p>

“這個……要命?！蔽艺f，“好在小寶現(xiàn)在馬上要上幼兒園了，離得開你，還有你爸你媽帶著……”

我給大寶一個臺階下，一切由她自己定。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潛臺詞里，有慫恿她去的意思。

為何這樣？咳，還不是希望家庭收入能增加點。

每個月多三千塊。多嗎？不算多？要是沒小孩，我肯定不在乎。大寶也不會在乎。“時間多重要，每天耗一個小時在路上，生命的價值在哪里？這浪費在路上的一個小時，干什么不好，聽歌、看電影、運動、陪父母……”那個時候一定這么想。但是，現(xiàn)在，不了。三千塊很重要，能補很多窟窿，至少一個月車的油錢、停車費基本解決了。

大寶她媽的話說得一點沒錯：現(xiàn)實第一，理想第二。

理想是雞蛋，現(xiàn)實是鐵蛋。雞蛋碰鐵蛋，注定要完蛋。

使不得啊，使不得。

4

大寶報了名，參加東部新區(qū)公務員選調(diào)。筆試。面試。班子討論。闖三關斬五將，大寶最終挪了個窩，搬進了新區(qū)大樓，成為其中一員，任職宣傳科科長。辦公室寬敞多了，推開窗，山海疊翠，上面綠林山色，下面藍海白沙，空氣極好，吸進去的盡是負離子。

可惜好景不長，煩惱接著就來。還是老問題：路途遙遠。上班跟西天取經(jīng)似的。

說是一個小時的車程。可那是正常情況下?，F(xiàn)在的交通，正常情況很少，不正常情況很多。正常就是不正常，不正常才是他娘的正常。

好幾次，我勸大寶干脆就別回市里了，或者定個規(guī)矩，一三五回來，二四呆在美麗的新區(qū)，看山巒疊嶂、鳥語花香、海天一色，自由呼吸，清肺靜心。大寶每次都同意了，甚至早早發(fā)信息說：“今日太累，晚上不回去了”，但一到下班時間，問她在哪里，她都回兩個字：

“路上?！?/p>

大寶說服不了自己獨享美好生活。她想念她兒子。

有一天，七點鐘，大寶就到家了，弄得兩老人中了彩票一樣高興。她爸本來就是個資深彩民，立即下樓買了一注。

她媽問：“是不是開通了新路？這么早！”

大寶漫不經(jīng)心地答：“今天在市里開會?！?/p>

“哦。”兩老人皮球一樣，泄氣了。

就在這個晚上，在回自己小家的路上，大寶提出一個購房計劃。

“多年房奴，生不如死，還要買房？”我瞪大眼睛，望著大寶。

“哎喲?！贝髮毧陬^禪來了，“別緊張，且聽我慢慢分解?！?/p>

“你別分解了，直接把我分解得了，哪塊值錢，賣哪塊?！蔽覐男睦锊辉府斉?，任何奴、各種奴。

大寶不由我反對，開始“分解”：“在新區(qū)上班一個多月來，我一邊勤奮工作，一邊察言觀色，觀察什么呢？觀察周邊的房地產(chǎn)市場?，F(xiàn)在市區(qū)最爛的小區(qū)，沒有低于兩萬的，你看我們這個小區(qū)，中等吧，都奔三萬五了。而新區(qū)那邊的房子呢，均價一萬，出點頭吧。幾個樓盤我都看了，房子結(jié)構(gòu)，小區(qū)設施、綠化環(huán)境，都很講究，戶型有大有小，豐儉由人。周邊環(huán)境比市區(qū)好一萬倍，左山右海，山是山，海是海，空氣是空氣，看得見，摸得著，吸得了，實打?qū)?，一點也不忽悠人。不像有的樓盤，堆個小假山，說是蘇州園林，挖個水池子，說成東方威尼斯。”

“你是不是轉(zhuǎn)行房地產(chǎn)做銷售了，還是入了他們股份？”我戲說了一句。

大寶不理我，繼續(xù)。“我想我們可以買一套三房，一百平，合起來一百萬左右，這樣，我就可以住在新區(qū)，同時把小寶、爸媽他們接過去，一來免去了我的路途之苦，二來可以讓我和兒子有更多的相處時間。你看，小寶現(xiàn)在正是長智商、增情商的時候?！?/p>

大寶擊中了我的軟肋。她使用的“武器”是我們的寶貝兒子。

“周末考察下。”我說。我沒好意思說的是，一百萬，錢從哪里來？連首付都吃力！難道要賣掉現(xiàn)在住的？還是別的？啃老肯定啃不了，雙方的家底，我心里有數(shù)。即使能啃，也不行。這不是我和大寶的風格。

父母不是提款機，我們也不是榨汁機；老的愿挨，小的也不敢。

5

天氣不錯，心情也不錯。高高興興，驅(qū)車前往大寶所在的新區(qū)，看房。

因為周末，車輛較少，出了市區(qū)，一路倒真是風景宜人，左邊青山，右邊藍海。然后，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上了主道走輔道，走了輔道又再上主道，折騰幾次，終于到了。

媽呀，第一期就二十多棟，一共有六期，多大的一個盤！果然氣派，大手筆。

走了一圈，如大寶所說，無論戶型結(jié)構(gòu)、設施、綠化都不錯，有種集優(yōu)秀建筑大成者的味道。登上十六樓的樣板房，室內(nèi)設計不說，單走上陽臺，人就被震撼掉了。

太美了，這風景?；⌒侮柵_，望出去，一大片海。蔚藍的海。寧靜的海。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有質(zhì)感，有詩意。

“喜歡嗎？”大寶捅捅我。

“喜歡。當然喜歡。太喜歡了?！蔽艺f。

“一百零六個平方，陽臺面積白送，總價九十五萬搞定?！贝髮氄f。

“哦?！蔽倚睦镞\算了下，“確實，比市區(qū)便宜多了。”

售樓小姐跟我們說：“還有小別墅，也特別超值?！?/p>

“看看去？”大寶問。

“看看就看看?！蔽业瓜肟纯丛趺磦€超值?？纯簇i肉會不會賣成白菜價？

坐著電瓶車，沿著一條林間小道，蜿蜒而上，然后停在半山上。

嗬，一排的別墅，三層、兩層、大的、小的，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清一色的“人”字頂，不小心以為到了澳洲鄉(xiāng)間，就差那么一個教堂了。

“這是最最超值的單位?！边M入一個樣板間，售樓小姐說，“上下兩層半，室內(nèi)面積一百四十多，總價一百六十萬?！?/p>

樣板間里，參觀者眾。一個個腳踩藍色鞋套，進進出出，指指點點，逛菜市場似的。

一百六十萬，一棟別墅。要在市里，一百六十萬，別墅？別想！頂多小兩房。

確實超值。

售樓小姐察覺到了我們心里泛起的一絲漣漪。

“惠州的政策和深圳一樣，不限購，但限貸。也就是說，你們已經(jīng)有一套了，不限購，還可以買，但限貸，只能貸四成，首付要六成。這個小別墅一百六十萬，首付要九十六萬，貸六十四萬，按三十年算……”售樓小姐神算子一樣，手指在手掌一通按，“每個月還貸四千多。”

首付九十六萬！我的天！

人生的悲哀就在于，當你想為親愛的人豁出去了兩肋插刀的時候，卻只有一把刀，錢……真的不夠。

“有沒什么辦法降低首付？”我聽說過有一些擦邊球可打。

“有啊?！笔蹣切〗阏f，“辦個假離婚證，首付三成，就是首付四十八萬，貸一百一十二萬，按三十年算……”又是一通按，售樓小姐報出一個數(shù)字，“每個月還貸七千多?！?/p>

又一大筆月供！我的神！

“離婚證到哪里辦？”大寶顯然未死心。

“不是離婚證，是假離婚證！”我提醒大寶。

售樓小姐笑了，說：“假離婚，假離婚，就是街上辦個假證，不是到民政局辦。民政局辦的是真離婚?！?/p>

“還有一個問題，假離婚，銀行看不出嗎？”大寶又問。

“銀行為了放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才不管你是真離婚假離婚呢！”售樓小姐說。

大寶說話了：“我擔心假離婚證辦了，我們成了真離婚，房貸這么高，保不準夫妻不和?！?/p>

我順著話說：“我也擔心?！?/p>

“是辦個假離婚證！”大寶喝令。

“對，到民政局辦個假離婚證！”我說。

“到天橋下辦！”大寶掐著我，“貧、貧、貧，貧得像只猴?！?/p>

結(jié)果，事情沒辦成。假離婚證被銀行“揪”了出來。比我們更傷心的要數(shù)售樓小姐。一單一百六十萬的成交額，就這樣飛了。

“風聲突然緊了，銀行不敢做了?！笔蹣切〗惆鸭匐x婚證書、大寶的各種資料交給我們，“唉，我們的運氣都不好?！?/p>

大寶有點傷神。

我表面上傷神，心里還是有點高興，突然松了一口氣似的。

6

一則網(wǎng)絡爆料，又讓我們?nèi)覄恿似饋?。準確說，是慌了起來。如果說，之前小寶上幼兒園經(jīng)歷的折騰、付出的錢財，算暴風雨的話，這次算是颶風、龍卷風。

這次，真讓我們一無所有。

這則爆料是一篇網(wǎng)絡帖子：

上個小學為什么這么難？

作為一個八零后的媽媽，也有好幾年的媽媽經(jīng)了。一心想為孩子謀個好前程，就算不能給他最好的，也希望能在我們的能力范圍內(nèi)為他盡最大的努力。從我走上社會至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獻給了深圳，在深圳戀愛，在深圳結(jié)婚，生完孩子在深圳繼續(xù)奮斗。

一直都是守法的好公民，什么證件都辦得齊齊的。就差一個租賃合同。從前年就開始解讀偉大政府制定的所謂合同的有效期，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要一年以上，還要跨過9月，12月有效。剛開始問過房東，能不能一次簽兩年的合同，房東說不能。我就絕望了。當我自以為一切弄清楚、明白的時候，朋友看我氣定神閑地想等到今年10月再簽合同，就嚇呆了。她勸我趕緊去簽吧，人家有的3月份就簽了。我的心開始慌了，問房東，跑房管所，打電話問學校，最終還是要面對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確實是在今年3月份，就有家長去簽合同了，為了明年的寶寶上學做準備。我今天馬不停蹄地找房東，把合同簽了。同去的還有一對家長，孩子是后年才上小學，提前兩年多就在簽合同了。 我心里真是沒底了。估計到明年，我的寶貝沒有辦法申請上公立學校了，心里不停地涌現(xiàn)出絕望的東西。我也搞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租賃合同才能證明你的居住情況？小寶寶的防疫針從三歲起開始在社區(qū)打了，一直到今年的4月份，辦的電信地址也一直是在這個社區(qū)，還有煤氣的送氣地址也是在這個社區(qū)，所有的這一切，難道都不能說明我們是在這里住著的居民，并且是一直住在這里的居民嗎？從今天開始，我就要為孩子明年能不能申請成功而鬧心了。已經(jīng)有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如果不能申請成功，我想我會對孩子愧疚一生，因為這是在我能力范圍以內(nèi)的事，我沒有辦到，沒有為他爭取到，真是我當媽媽的失職。

在老家，沒錢，來深圳打工，掙了點錢，卻又要擔心孩子上學問題。老天，孩子上學，比上天堂還難！

一個普通孩子的普通媽媽

我聽到了一個媽媽的哭泣和吶喊。因為當了父親，我知道這個媽媽有多焦慮。

我立即讓記者采訪、調(diào)查，能解決問題最好，不能解決問題，也要大聲呼吁有關部門，重視外來工子女的入學問題。

晚上，我把爆料內(nèi)容打印出來，讀給大寶聽。

大寶聽到一半，放下筷子：“我們小寶怎么辦？有問題嗎？”

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的幼升小問題，被正式提上日程。

我們當然知道小寶升小學，不會遭遇這些困難，畢竟我們是深圳戶口，而且有自己的房產(chǎn)，不需要出示狗屁不通人性的租賃證明。

但問題來了，小學是就近入學，小寶會在哪里上他的小學？

小學重要嗎？不重要嗎？萬丈高樓平地起。小學是基礎，是活水源頭。是不是要有一個高的起點？廢話，當然要，必須要。

……

這些話，在我們各自心中翻騰、碰撞、對話。

首先看看小區(qū)周邊有什么小學？

我和大寶各自抱一臺電腦，你登陸教育局網(wǎng)站，我百度搜查。

結(jié)果是，周邊沒有什么有名氣的學校。市一級小學是有。但省一級，沒有。

開始后悔，當初買房只想到離大寶爸媽近，怎么沒想到離重點小學近？

深圳的重點小學就那幾所，距離最近、也是名氣最大的當屬第一小學。

這時候，我和大寶不約而同想起一個詞：“學位房?！?/p>

這個詞，聽無數(shù)人講過，也在房地產(chǎn)廣告上看過無數(shù)次，但都沒有上心。

現(xiàn)在終于明白什么叫學位房了。

牛角塘那一帶就叫學位房。

天哪，終于明白，牛角塘片區(qū)的房價為何那么高。

要知道，那都是八幾年的房子，房齡和我們都差不多同歲了。

向?qū)W位房進攻。沒什么好說的。不用商量。

連夜研讀政策。

大寶托朋友找到了一個幼升小的政策問答，其中最關鍵的兩條被標紅了。

問：入學前一兩年購買二手房，子女在學位申請時會有影響嗎？

答：在大多數(shù)學校學區(qū)內(nèi)購買二手房，基本都能就近入學。但是有個別學位特別緊張的學校，如果前業(yè)主已經(jīng)使用過（或正在使用，或已畢業(yè)）學位，雖然可以申請學位，但不能保證就近入學。倘若排序靠后，就可能會被調(diào)整到附近的公辦學校就讀。購買此類房時要慎重，不要聽信中介或前業(yè)主的承諾。

問：購買了二手房，如何查詢前業(yè)主是否用過學位？

答：（1）“購房只能保證一戶一個學位”，這是學位特別緊張的學校的要求，主要是為了防止部分人購房入學后，然后高價炒賣學位，反復如此，導致學位緊張，而采取的措施。（2）部分學校會對使用過的樓盤有記載。但學校不可能專門為購二手樓查核該學位是否用過。只能在申請學位時，學校通過電腦查詢才能得知結(jié)果，如果前業(yè)主使用過學位（甚至已畢業(yè)），且該學位特別緊張，學校就不能保證孩子就讀。

問答里幾處提到“不能保證”、“不能保證”，被重點圈了幾圈。

毫無疑問，第一小學很有可能就是“不能保證”。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買學位房的決心。

不能保證，不是完全沒希望。不買房，才是完全沒希望。天，再次走上買房之路。

上一次，為了解決大寶上下班問題，被逼買房，被逼辦假離婚證買房。好在，假證被查出，房子沒買成，否則，這次就是賣血也買不起房。

再一次，被逼買房，為了小寶的讀書問題。這次，不用辦假離婚證了，趕緊想辦法吧。

到安居網(wǎng)上看牛角塘片區(qū)的房價。三十多年房齡的半老徐娘，居然比剛出生不久的小姑娘還要金貴。三萬一平。面積都還不小，都是七八十、一百平米左右的。很少小戶型。要人命啊。一平方三萬，七十平方，二百一十萬。二套房，首付六成，一百二十六萬。啥也別想了。死都死不出一百二十六萬。

如果租房，憑借租賃證明，能拿到學位嗎？如果這樣，那讀名校也太簡單了。太簡單的東西，不靠譜。

絕望啊，絕望。絕望得我和大寶各睡一邊，話懶得講，燈懶得關。

不死心。第二天，我的職業(yè)習慣來了，干什么事，像新聞采訪一樣，要到現(xiàn)場，不要光在心里磨嘰、嘴上嘰歪。我溜到了牛角塘。

廣播種，遍撒網(wǎng)。我每家地產(chǎn)中介都留下電話，誠心誠意，不耍花招，申明：一、要有學位的；二、面積要小的。

手機從此鈴聲四起。早上還好，當鬧鐘使了，可半夜打過來，簡直是午夜兇鈴。

耐著性子接，抱著希望聽。還好，小寶命好，半個月后，中介小兄弟催我立即到他們店里：“牛角塘史上最小的戶型，三十二平，四萬一平，保留學位，要就快，快，快！”

史上最??！多勁爆的廣告詞。簡潔有力，直指人心。

史上最小戶型，三十二平，四萬一平，總價一百二十八萬。二套房政策，首付六成，七十六萬八，加上傭金、稅費，八十萬。首先要拿出八十萬。

一百二十八萬，貸款四成，五十一萬二，分三十年，必須三十年。

我上網(wǎng)找了個軟件算了下，月供三千二百多。我一項項報給大寶聽。大寶不聽，打開柜子，把幾本存折拿出來。

她也在做算術。存折里只有六十萬多一點點。省吃儉用的六十萬?？措娪安怀员谆ǖ牧f。再也不出省旅游的六十萬。還不夠！距離第二天要拿出的八十萬，還差二十萬。

不能向父母吭聲。不能啃老。堅決不能。

二十萬的窟窿怎么補？我想到了股票。兩三年都沒看股票了。股票還有多少？賬號都忘記了。

翻箱倒柜，找出開戶資料。好了，密碼又忘記了。輸入，不對。重試，還不對。最后一遍，謝天謝地，進去了。還有二十二萬。

哈哈，五十萬進去，還剩二十二萬。

這股票投資的故事，想起都心酸。中國經(jīng)濟都世界第二了，股市卻一夜回到十年前?？尤说墓墒?！該死的股票！窟窿就讓該死的股票來補吧。

第二天一早，九點十五分，股市集合競價，啥也不想了，掛了平開價，呼啦，全部清倉了。

從此告別股市江湖，在一個如此籍籍無名的上午。

7

有一種壓力，叫有老有小。小的安妥了。老的又有問題了。

大寶她爸剛辦完退休手續(xù)，眼睛不同意了，鬧起了別扭。眼睛檢查出了青光眼加白內(nèi)障。兩只眼睛還不是看不清的問題，還有脹痛不舒服的問題。

檢查是在小區(qū)附近的保健院查出的。要做手術。但保健院做不了，沒專業(yè)的儀器，要到市一級大醫(yī)院。

沒啥別沒錢，有啥別有病?，F(xiàn)今，錢，沒了。病，可千萬別過來。青光眼、白內(nèi)障，接下去就是失明。耽誤不得。

趕緊找醫(yī)院。

想起以前采訪過一個眼科醫(yī)生，姓關，在中心醫(yī)院。帶著岳父去了。掛號。掛了關醫(yī)生的號。人超級多。只有等。

終于到了。關醫(yī)生蠻熱情，扶著岳父做各種檢查。最后的結(jié)論是，等待眼壓穩(wěn)定，做白內(nèi)障切除和人工晶體移植。關鍵是，等待眼壓穩(wěn)定。穩(wěn)定要多久？這得看病人的情況。

于是開始了隔一天到醫(yī)院檢測一下眼壓的工作。

一直不穩(wěn)定。關醫(yī)生預測，估計用藥一個月后才能穩(wěn)定，穩(wěn)定之后立即手術。

沒想到，在陪岳父測試眼壓的第二周，我抓到了一條“大魚”。

照例是掛號之后，漫長的等待。把一疊報紙翻完后，我注意到旁邊坐著一個老太太，正在吃力地看著一疊東西，一個放大鏡恨不得放在眼珠子上了。眼睛不好，還這么過度用眼？

我湊過去瞧了瞧她正在看的東西，是一疊賬單，醫(yī)院的賬單。

老太太藍衣布褲，霜白的頭發(fā)，被幾個夾子保護得一絲不茍，白凈的臉龐，顯示她是一個很有修養(yǎng)的老人。

可我不忍看她一身的瘦骨嶙峋，還有暴突的眼睛。

“你也來看眼睛？”我問老太太。

老太太望著我，點了點頭。

“你看的是什么？這么吃力?！蔽矣謫枴?/p>

老太太這才打開了話匣子：“我老伴死了，我總覺得醫(yī)院多收了我的錢。你看?！崩咸槌鲆粡堎~單，密密麻麻，螞蟻似的，加上打印的墨跡非常淺，看起來好費力。

一陣辨認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驚天大秘密：表格顯示，一月十日，老太太老伴已經(jīng)進了殯儀館，但醫(yī)院的收費單上，一月十一日仍有“血氣分析”、“靜脈高營養(yǎng)治療”、“心電監(jiān)護”等十幾項藥費、檢驗、治療費，共計一萬多元。難道醫(yī)院在病人進了殯儀館后，還在為死者做心電監(jiān)護？

再一看，老人在醫(yī)院總共住院一百一十九天，治療花費高達一百二十萬！

新聞敏感性，讓我抑制不住地緊張、興奮。再看看瘦得像只螞蚱的老太太，熱血瞬間往上沖。一定要曝光這家醫(yī)院。曝光這家我正在陪岳父看病的中心醫(yī)院。

我向老太太遞上名片。

老太太也激動萬分，說她找醫(yī)院很多次了，醫(yī)院都是踢皮球，既不說有問題，也不說沒問題，冷得像塊冬天里的鐵。

我先把大寶她爸送回家，然后把老太太接上，在車上開始采訪，一直到老太太的公寓。

老太太的兩個子女都在國外。公寓很豪華?？粗咸萑灰簧?，顫巍巍地走在我前面，走在空洞的樓道里，心里一陣酸楚。

我采訪了整整一下午。筆記、錄音、攝影、攝像，全使上了。下午，直奔醫(yī)院，核實，對證，記錄對方的辯詞。各方觀點一股腦寫進稿里。

《誰在為死者做心電監(jiān)護？》轟然見報。

嘩然。一片嘩然。電視跟進。網(wǎng)絡熱議。十幾家媒體涌向老太太的公寓。衛(wèi)生局發(fā)聲明：立即調(diào)查。醫(yī)院發(fā)聲明：立即調(diào)查。老太太的冤枉錢被退回。

更多的報道繼續(xù)討論：醫(yī)院的賬單為何那么難看懂？用藥數(shù)量為什么總是隨意增加？高昂的自費藥為什么總是不詢問病人？一個部位有病，為什么總是全身檢查？

熱線電話被打爆。各種內(nèi)幕被踢爆。全民討論。全城整頓。

報道落下帷幕那一天，正是岳父手術的日子。

關醫(yī)生和往日一樣熱情。但透露著一絲無奈。

他說：“姚記者，人工晶體，只能移植國產(chǎn)的，抱歉?！?/p>

奇了怪。關醫(yī)生之前說過，人工晶體有國產(chǎn)、進口兩種選擇。進口的，不屬于醫(yī)保范圍，需要自費。我當時選擇的是進口。

“為何？”我問，“我不是早確定過，要進口的嗎？”

“可現(xiàn)在庫存沒貨。”關醫(yī)生看著我。醫(yī)生的眼里永遠看不出什么秘密。

但我有一些預感，這或許跟我的大肆報道有關。

因為術后拆線時，岳父遇到另外一個病友得知，同一天做的手術，他用的就是進口晶體。

你跟誰說理去？無處可說。

任何事都有代價。

8

對赫赫有名的中心醫(yī)院的曝光，讓我成了讀者眼中的“鐵肩擔道義”。報道之后一周的星期一，一個讀者跑到報社，指定要找我：“爆猛料?！?/p>

聽這位女士一聊，事情不大，但事關數(shù)千家庭，而且是孩子的事，是個好料。

什么事呢？很簡單，年底了，氣溫驟降，但這位女士的女兒就讀的學校，死板得很，規(guī)定孩子不穿校服不準進校門。深圳是個南方之城，冬天的校服也很單薄。這可苦壞了孩子們，也急壞了家長們。

豈能如此僵化？當然要曝光，要呼吁。何況這所學校還是省一級重點：第一小學。將來小寶要讀的學校。更加要監(jiān)督之、督促之，使之變得更加美好。

我第二天就去了現(xiàn)場，暗訪、拍照。

采訪到了學校保衛(wèi)處。保衛(wèi)處高傲得很：“這是學校的規(guī)定，市長的孩子在這里讀書，都一樣必須穿校服，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要進入校園采訪學校負責人。被拒絕。

我問保衛(wèi)處能否提供學校負責人的聯(lián)系電話？被拒絕。

為了把工作做得萬無一失，我留下名片，表明我是來采訪、來了解情況的，不是來訛詐的，希望得到校方的回應。

我在報社等到五點半。五點半，學生早放學，學校工作人員也下班了。

都沒接到校方回應電話。無奈，我只好將校方保衛(wèi)處的說辭、態(tài)度一一錄入我的報道里。

下午六點半，正要把稿子發(fā)給編輯，一個電話進來了。

來人自稱是校長助理。聲音很醇厚：“姚記者，校長剛從廣州開會回來，想和你面談一下。”

我必須得去。校長比保衛(wèi)處更能代表學校。

校長很面熟。他是人大代表，又是教育界的招牌人物，媒體上經(jīng)常見到。早就聽說過一句話，他這個校長頂半個市長。小孩要進他的學校讀書，副市長級別以下的條子、招呼，一概不管用。牛不牛？

如果他的學校搬走，整個牛角塘片區(qū)的房價都要抖三抖，一批地產(chǎn)中介要關門失業(yè)。牛不牛？

校長圓臉和善，聲音低沉，跟他的助理的聲音，幾乎出自一個嗓子。

我把事先打印好的報道交給校長。

校長蠻怪，拿著稿子站起來，對著窗戶，而且一邊看一邊念出聲來。

降溫了，能否不穿校服進課堂？

晨報記者姚奮斗 文/圖

記者目擊之一：可憐身上衣正單

……

學校保衛(wèi)處：就是市長的孩子也必須穿校服

……

家長呼吁：特殊情況特殊處理

……

終于，校長一字一句地讀完了，轉(zhuǎn)過身來，說：“寫得很好?！?/p>

校長重新回到沙發(fā)上，給我移來一杯茶：“姚記者很年輕啊?！?/p>

“三十已經(jīng)出頭了?！蔽艺f。

“哦？有孩子了嗎？”校長沒有進入正題，和我聊起來。

“有了?！?/p>

“幾歲？”

“快六歲了。”

“快上小學了。”

這一來二往，心中明白大半。

這時，校長開始回應校服問題：“學校保衛(wèi)部門太教條，明天這個現(xiàn)象就不會有了?！?/p>

看我如實記下。校長起身，用力握手：“感謝你們的監(jiān)督，小姚，我們交個朋友。請你多愛護、支持。這次就不留你了，下次。來日方長，好吧?！?/p>

校長送我出校門。微笑，揮手。

果然好厲害。

我不得不琢磨校長的話。

我不是蠢子，那都是話里有話。

中心醫(yī)院臨時宣布大寶她爸不能移植進口人工晶體的事，提醒著我小寶的未來。小寶能不能如愿在第一小學讀書，跟這次報道，有關系嗎？沒關系嗎？萬事萬物，關系千萬重。

花了一百二十多萬，買了一個第一小學的學位房，并不是上了保險。雖然房子有學位指標，可是有學位指標的人多著呢，自由裁量權仍在校方。在校長大人手里。一百二十多萬，不是一百二十多塊。進口人工晶體沒了，還可以拿國產(chǎn)的頂上。第一小學上不了，可沒有第二個第一小學了。

回報社路上，我打電話給大寶，問她的意見。她沒有給我具體答案，只說：“你自己做主，我支持你?！?/p>

越是這樣，我越忐忑。

報道沒發(fā)給編輯。自我閹割了。可是第二天一看，報業(yè)集團的另一張報紙發(fā)了整整半個版，還在封面做了大大的導讀。給我爆料的那位女士一大早打我的電話，一次、兩次、三次，我都沒接。不敢接，心虛啊。

內(nèi)部評報，有同事發(fā)帖子說：“都說第一小學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天報業(yè)集團的同行，不就摸了嘛？我們的《晨報》輸?shù)煤茈y看。屬于新聞漏報，重大失誤，當追究民生新聞組的責任?！?/p>

下午，碰到組長老楊，他看我的眼神有點復雜，啥也沒說。我跟他苦笑了一下，啥也沒說。能說啥。

9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一天到晚。

我就是小人。

“第一小學校服”事件之后，我暗自發(fā)力，無論如何要再抓一條“大魚”，為民生新聞組挽回面子，報一箭之仇。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琢磨。我琢磨到一個猛料。

幾個月前，幾乎每家報紙都登過一個新聞話題：污水菜。

講的是郊區(qū)有一個蔬菜基地，長期取用一個小水庫里流出來的污水澆灌，該菜地長的蔬菜，供應給周邊十幾個社區(qū)菜市場，并且這些蔬菜流進市場前沒有經(jīng)過任何檢測。這個新聞的結(jié)果是：經(jīng)營菜地的企業(yè)被整頓。

這是一個典型的應付式新聞。不了了之。

污水菜涉及十幾個社區(qū)居民的一日三餐。這十幾個社區(qū)七八萬人，外來工占百分之九十五。外來工不可能為了買一把青菜，下了班，還跑沃爾瑪、家樂福。那里的青菜貴得要死。只能在社區(qū)里買菜。這影響多少人？絕非小事。新聞完全可以再追下去：這些污水為什么會從水庫流出來？是誰污染了水庫的水源？想到可以雪恥，我半夜翻身查找舊報道。我的記憶有偏差。這些報道其實提到了水庫為何被污染的問題，只是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其中一家報紙?zhí)岬剑?/p>

部門說法：多次調(diào)查找不到污染源

隨后，記者來到了水庫管理處。管理處告訴記者，原來這里有兩百多萬立方米的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減少到六十萬立方米了，這里的水現(xiàn)在主要用來灌溉市里的菜籃子工程。以前這里的水質(zhì)非常好，沒有受到任何的污染，水十分清澈。這兩年，很多村民都向管理處反映水質(zhì)變差了。

其實，管理處很早就開始注意到水庫的污染問題了。管理處曾經(jīng)去現(xiàn)場調(diào)查過污水排放的情況，但是幾次都無法找出排放污水的源頭。由于找不到污水排放的源頭，管理處無法對癥下藥，所以污染才會越來越嚴重。

盡管每家報紙引用的說法都大同小異，但我覺得這里有詐。真的找不到根源嗎？這污水難道是天上之水？顯然，這不符合常識。我要挖地三尺，把根源找出來，做成一個轟動全城的獨家新聞。

第二天，我開車前往水庫。巧的是，水庫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寶上班的地方——東部新區(qū)。

調(diào)查剛一開始，就碰到一個驚喜。水庫有人在撿魚。

為什么說是撿魚？因為水面上漂浮著大片大片的死魚，和奄奄一息毫無翻身之力的將死之魚。四五個男子，一根長竿子，套個網(wǎng)子，忙活得不亦樂乎。

多好的場面，我咔咔幾個快門，把魚和男人們都納入了我的鏡頭里。

收起相機，假裝成無所事事的人。

水庫不小。灌木叢包圍著它。水是黑的，像一個巨大的硯。

之前查過資料，隨著周邊幾個規(guī)模工業(yè)區(qū)的建成，這個水庫不再被政府用來儲水，也就是說它的為人民服務功效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使命不再，自然，水庫成了自生自滅之地。雖然管理處還沒撤走，但基本上形同虛設。

因為處于半荒廢，水庫外沿的路不好走。走了一個小時，還沒走完。再加上灌木叢一大片一大片，別說要找到排污口不容易，就是要撥開灌木叢就夠費事。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沒有一個記者找到排污口，為什么連管理處都說不知道排污口在哪里，就是因為，這事有難度。

新聞是腳走出來的，終于在這里找到了最佳注腳。

第一天，毫無收獲。第二天，再來，還是沒有收獲。第三天，好事不過三，成了。

一個直徑半米的排污口，從一截陡坡上張開了血盆大口。大口外面長滿了茂密的“花胡子”——一蓬盛開的勒杜鵑，枝葉茂盛，花朵妖嬈。褐色的污水，正嘩嘩地流著，流進水庫里。這么一個排污口，要流多長時間，才能把這么個大水庫給抹黑？

再找！

果然踩地雷似的，一連又找到了好幾個排污口。每個排污口都一一收進鏡頭。爬上陡坡，往前走，一定要找到誰在排污。一公里后，得到了答案：紅曼家具。

這么一大片廠區(qū)都是這家家具廠的，難怪有這么多污水。

大門開著，來往的貨車都掛著一個集裝箱，看來生意興隆。手機上網(wǎng)，一查，不得了，華南地區(qū)最大的家具集團、明星企業(yè)，這些年，以紅木產(chǎn)品為主，以前主要出口國外，現(xiàn)在慢慢移師國內(nèi)市場。還有不少宣傳報道：“榮獲年度環(huán)保示范企業(yè)”、“引進國際綠色生產(chǎn)線”，等等。

好大一只老虎。要摸就摸老虎屁股。這正合我意。

假扮來訂貨的。保安登記了我的證件，就放行了。

直取董事長辦公室。

董事長辦公室外，是一個會見室，會見室里一水兒的仿古家具，十分雅致。首先問我的，自然是董事長秘書。我遞上名片，直接說明來意：采訪。到了這一層，你不直接說明來意是不行的。你說你是來談生意的，不像。你說你是來正面宣傳的，肯定會先預約。只能開門見山。

白襯衫、花領結(jié)、黑色一步裙、肉色絲襪、高跟鞋，一身標配的小秘書，臉都綠了。第一反應是：“董事長不在，請你明天再過來?！?/p>

“能否請相關負責人談下這個問題?！蔽也豢赡茏查_寫著“董事長”三個字的那扇褐色大門。

“請你稍等。”小秘書似乎鎮(zhèn)靜了一些，“我通知相關的人和你交接?！?/p>

小秘書到飲水機邊給我倒了杯水。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緊張，她倒的是一杯開水，滾燙。然后她舉著電話到了走廊上。

想不到兩分鐘后，迎接我的是三個粗壯保安。

保安上來就搶我的背包，另外兩個架住我，怒氣呼呼。他們把我的相機打開，應該是看到了臭魚，看到了排污口，然后砸在地上。單反相機瞬間身首各異，機身是機身，鏡頭是鏡頭，鏡頭蓋是鏡頭蓋?！翱]收了，滾！”摔相機的保安，把卡取出，把機身、鏡頭、鏡頭蓋扔垃圾一樣扔進了我的包里。我被架了出去。

這一出戲，在我的應急方案中。我一共有兩張相機卡。每個場景，兩張卡都給拍上。我早就把一張卡藏在我的襪子里了。也不想想我當了多少年記者，哼！

我出門報警。

在警車里做筆錄的時候，打了個電話給組長老楊，老楊立即派組里的兩個記者趕了過來。我在車里開始寫稿。到了報社，長篇調(diào)查稿已經(jīng)寫完了。

老楊在報社門口接應我，說：“已經(jīng)給領導匯報了，明天一個版見報，還有記協(xié)主席接受采訪，聲援記者正當采訪。”

想著即將面世的報道，一夜無眠?？焯炝習r，聽著大寶的呼吸聲，迷糊了一小會兒。

10

報紙沒登！

一開始瀏覽的是電子版。沒有。再看一遍，真的沒有。難道是電子版顯示的問題？立即下樓看報箱。太早，報紙未到。沖出街去，找到報攤，買了一份。鋪地翻報，一個版一個版地看，真的沒有。

怎么回事？

才七點多鐘，太早。不好打電話問老楊，也不好直接問老總。

我回到家再翻了一遍，這回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情況。紅曼家具兩個跨版廣告，赫然在目。

被公關了。

誰我都等不及了。我打電話給老楊。老楊也蒙在鼓里。我問昨晚誰是值班領導。

慕總。慕總是副總編輯，兼分管廣告、行政和人力資源。

直接打慕總電話。慕總顯然知道我早已怒火三丈，半天不說話，似乎在等待我收聲后再說。很久后，他說：“算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廣告大戶，必須要給面子。你寫的稿，工分會記上。摔壞的相機，照舊賠償。”

四兩撥千斤。說得好輕巧。好一個面子！跟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穆總大會小會不是最愛說‘新聞是立報之本嗎？”我把慕總的話說給老楊聽。

“兄弟，你幼稚了?！崩蠗盍R了一句臟話，說：“你非讓現(xiàn)實給你一巴掌，才知道社會有多虛偽?！?/p>

想起“第一小學校服”事件，想起組里被扣罰的一萬元，想起歪瓜裂棗的相機，想起被粗壯保安鉗制，怒火平息不了。九點一到，我把稿件文圖制作成長微博，發(fā)了出去。有圖有真相。有蔬菜基地。有臭魚。有排水口。有紅曼家具廠區(qū)外貌。有破碎的相機。有報警回執(zhí)。有兩個跨版廣告。一目了然。

微博被大家狂轉(zhuǎn)。

我坐在電腦前，宛如回到了多年前炒股的模樣，盯著不斷變化的轉(zhuǎn)發(fā)數(shù)、評論數(shù)，不漏過任何一條評論。沒有一條評論是批評我的。我稍微放松下來，靠在沙發(fā)上，沒兩分鐘，睡著了。

被電話吵醒。

慕總打來的，火氣比我打給他的還大：“姚奮斗，你，現(xiàn)在，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p>

沒等我說話，他掛了。

“去你媽的。”我罵出口了。

但我還是去了。我覺得這一罵都不過癮，我要當面對證。

慕總見到我，完全失態(tài)。電腦屏幕上是我的微博。

“想造反？還是想當英雄？”慕總吼道，“還不把微博刪了！”

想來好笑，我腦海里居然想起二零零二年的那個夏天，班里四十一個同學飆淚送我到北京西站，一個考到中宣部當公務員的女生對我說：“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咱們班的新聞理想就靠你了?！?/p>

多大的一個諷刺。我何曾不想理想一把！可是難啊。

慕總看我對微博的事無動于衷，直接把我轟出了辦公室。

看他要跳墻的急躁樣，真不知道他向紅曼家具承諾了什么。

老子偏不刪。

轉(zhuǎn)發(fā)已經(jīng)過萬了。很多“認證大V”都在轉(zhuǎn)發(fā)。波及面很廣。這事我豁出去了。哪怕警察找到我。嘿，警察還真找到了我。

一男一女，看上去比我還年輕，尤其是那個女的，手里挎著一個小包，高跟鞋滴滴滴的。男子從屁股后面掏出一張警察證，輕聲說：“到走廊里，向你了解點事。請配合一下，謝謝?！?/p>

我以為是做筆錄的派出所來匯報案情來了。跟了出去。到了走廊，女子說：“人來人往，不方便，不如到樓下車里?！蔽腋铝穗娞?，轉(zhuǎn)到停車場，進了他們的車。

車里有一個司機候著。司機也亮了亮警察證，說：“車里悶得很，到所里說。”

身正不怕影子歪。去就去。開了很遠的路，但到的不是派出所，而是一個小賓館。我被一前一后夾著進了一個小套間。

開車的男子坐在床上，我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面對面。另外一男一女站著，低頭擺弄著手機。這氣氛讓我感覺不對勁。

“你違規(guī)進入紅曼家具，涉嫌竊取商業(yè)秘密。”對面男子說。

我不說話。

“你這樣做是違法的，要負刑事責任的?！蹦凶佑终f。

我不說話。

“你趕緊把微博刪了。”男子又說。

我還是不說話。

這時候，我的手機不停響起，我接了，他們也沒攔我。組里的同事打來的，聲援電話。我說：“謝謝?！彪娫挷煌＿M來，同行打來的，慰問電話。我說：“謝謝。”我就這樣一直在接電話，一直說“謝謝”。坐在我對面的男子等我打完，一揮手：“可以走了。”

他們把我送回了報社。報社門口碰到老楊。我把這兩男一女的情況一說，老楊噓了一口氣：“十有八九是假警察，恐嚇你來了?！?/p>

可惜，恐嚇無效。

接下來的一個電話，又是讓我刪微博的。

讓我為難了。

因為讓我把微博刪除的這個人，是大寶

大寶到報社找我。這事跟大寶有什么關系？這事跟大寶還真有關系！紅曼家具廠屬于大寶所在的新區(qū)政府管轄。大寶是新區(qū)綜合辦宣傳科的科長。轄區(qū)企業(yè)長期排污，污染水庫，導致“菜籃子”工程蔬菜基地出產(chǎn)污水菜，直接影響轄區(qū)十幾個社區(qū)、七八萬居民的食品安全。要責任倒追，新區(qū)政府當然逃不了干系。

這個時候，宣傳科不出面，誰出面？

宣傳科科長柴美好不打記者姚奮斗電話，誰來打？

我忍不住笑。是苦笑。大寶無言。

“領導派我跟你說說?！贝髮氄f，“我不想為難你，你自己做主，不管怎樣，我都支持你?！?/p>

大寶轉(zhuǎn)身走了。

輪到我無言。想哭?？薏怀鰜?。

小時候，以為自己長大后可以改變整個世界，等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改變不了自己。

我拒絕了大寶。我沒有刪微博！我開始接受幾個報紙記者的采訪，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過程。有人跟進就好。總有人敢掀翻老虎的。比如武松。老虎也不可能吼住所有人。比如武大郎他弟。

晚上，我和大寶默默地吃著飯，沒有說一句話。倒是我們的寶貝兒子，不停地在逗我們玩：“爸爸媽咪，你們兩人今天必須給我講一個相聲。”大寶說：“你媽咪今天挨批了。”我說：“哦？”大寶說：“因為沒有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蔽艺f：“后果如何？”大寶說：“調(diào)離宣傳科！”我說：“啊？！”大寶說：“下到基層街道辦！”我說：“哦。”大寶說：“以后上班會更遙遠?！蔽艺f：“哦。”

小寶嫌我們講得不好聽，找機器貓玩去了。

我看著大寶，第一次當著她的面，淚流滿面。

11

沒輪到麻煩行政部通知我調(diào)查結(jié)果，在畢業(yè)第十個年頭之際，我，辭職了。

第一次做這么大的決定，沒有跟大寶商量。

為什么要辭職？一方面是自尊心在作祟，我不愿意再看到慕總那副陰陽怪氣的嘴臉，我甚至不愿意自己寫的稿子被他刪來刪去。一到他值班的那周，老子干脆放假休息，不做一個報道。

另一方面，傳統(tǒng)媒體日落西山。這不是誰的問題，也不是哪個國家哪個地區(qū)的問題，這是全世界的問題。這是時代往前發(fā)展的趨勢，時代的大腳丫子，必定會踩死一些花花草草，報紙就是其中的一朵花一棵草。收入在減少，一刷存折就知道；影響力在減弱，一看地鐵就知道。以前進地鐵，人手一張報紙，現(xiàn)在呢，人手一部機子。都看手機了。

但我又是有所留念的。

原因也有二。第一，文字工作畢竟是自己的熱愛。同時，在報社，關系再復雜也不會超過機關、企業(yè)。因為它不存在多大的團隊合作，基本上還是單干。第二，不干記者，又能去哪里呢？雖然看上去到處都是機會，可都是口頭承諾，不能全信的。而記者這份工作，馬上就滿十年了，滿了十年，簽的就是無固定期限合同，只要你不走，沒人能奈何你。只要跟慕總低個頭，事情就解決了。

想到要向慕總拱手，不情愿了。天下之大，何處不是落腳點。必須要做出選擇，不能戀戰(zhàn)。我手寫了一份辭職報告。直接交給了行政部主任。

行政部主任有點吃驚，拖著官腔：“下周一交給班子會議審議?！?/p>

我沒有走電梯，走樓梯。一層一層地下，感覺心空落落的。十年記者生涯，就這么要結(jié)束啦。十年里，每次匆匆進出這棟傳媒大廈，都沒好好研究一下它的結(jié)構(gòu)。

避難所在哪里？我一層一層地走，走到二十層，找到了避難所。從玻璃墻望出去，藍天白云，綠草幽幽，車流洶涌，樓林如筍。我對這座城市太熟悉了。眼前的每棟樓，我都叫得出名字來。而今，我又將重新開始。

接下來要干什么？停一個月不工作，收入來源在哪里？想到收入，心慌了。職業(yè)可以變，理想可以變，收入不能變。不能變少，更不能變沒。少了，沒了，吃什么，喝什么。中產(chǎn)階級什么都不怕，就怕變化。越想越慌。

我走向電梯，按“上”，回到了行政部。我想收回辭職報告，再好好想一想。行政部主任的門開著，但人不在。做賊似的，翻動著臺面上的資料，抽出了我的辭職報告。轉(zhuǎn)身離開。

就在要下電梯的一刻，我在心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返身。把辭職報告放回了原處。把訂書機壓在上面。然后邁步走出辦公室。我知道我的臉上寫著兩個大字：“悲壯?！?/p>

但我知道，不管如何悲壯，我不能再回頭了。生活不能想倒帶就倒帶，想NG就NG，那是聽歌拍電影。

報社的效率總是那么快。一周后，辭職批了。交回門禁卡、掃走桌面上的書、取走檔案，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正式宣布我跟這棟大樓、跟記者這個職業(yè)毫無關系，藕斷絲不連。正是上午，編輯記者們都還沒來上班，燈未開，偌大的辦公室里空空蕩蕩、灰灰暗暗，一個個格子間，像墳墓。埋葬青春的墳墓。我的十年青春就埋葬其中，如今，人走魂散，連個墓志銘都沒有。

來不及太多悲傷，走了出去。

接下來要干什么，一頭霧水。甚至是一個謎。我不能把這個謎底留給大寶和任何一個親人。

那幾天，我像正常上班一樣，出門，晚歸，面無雜色。我想起一部電影《開往春天的地鐵》，徐靜蕾和耿樂演的，耿樂就演一個失業(yè)的丈夫，每天假裝上班，在地鐵里晃蕩一天，到點換上西裝，回家。

但我不喜歡地鐵。我喜歡公園。深圳的公園一律免費，而且風景宜人。我在花叢中翻閱電話本、名片夾。這是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所謂資源，或者人脈。希望從中尋找到合作的伙伴、新的老板或者其他的靈感。

有五個人值得我聯(lián)系。他們的事業(yè)都做得很大，大集團、上市、連鎖等等。

我按名片上的電話打過去，三個居然是空號，一個轉(zhuǎn)到秘書臺，一個暫時無法接通。

空號！

大城市就這樣，你三天不聯(lián)系，對方就改號碼了。人在城市里，要消失，容易得很，改個號碼就可以了。難怪深圳有句名言：“我可以天天請你吃飯，但我不能借你一分錢?！?/p>

在荔枝公園里曬了一個禮拜的太陽，突然想起這個月的房貸，我還沒存。趕緊跑到銀行去。柜臺一問，超過一天了，扣不了款了，要下個月一起扣，同時加收一個月的滯納金。

“我現(xiàn)在就把這個月的貸款存上，這樣扣滯納金，只扣一天的。行嗎？”我問柜臺小姐。

“不行，錯過了一天，我們就不扣款了，必須等到下個月再扣?！惫衽_小姐一邊嘩嘩嘩地撥弄著人民幣，一邊回答我。

“什么破規(guī)定！”一個禮拜的太陽把我的火氣曬大了，我罵了一句，把筆狠狠地插進筆帽里。

“這我沒辦法?！惫衽_小姐一邊捆錢，一邊說，“下次早點還錢，否則次數(shù)多了，銀行會認為你不誠信?！?/p>

去你媽的！就這句“你不誠信”把我惹火大了。

“我怎么不誠信了！”我提高了嗓音，嚷了起來，“是誰讓我們借錢？是你們銀行。什么先消費后還錢，什么分期付款、零利率，什么錢不花不是你的，花了才是你的，是誰把這些觀念塞進我們的腦袋？為什么要逼著人們借錢？事先誘惑老百姓，事后羞辱老百姓，金融資本就是這么無恥。還遲了一天錢，就說人不誠信，去你媽的誠信。知不知道中國人自古就有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不要借錢。成語‘寅吃卯糧，奉勸的就是超前消費！美國人誠信，不照樣有幾百萬人斷供！”

柜臺小姐被我嚇哭了！淚如溪流。所有人都看著我。顯然，我有點無理取鬧。我失態(tài)了。我轉(zhuǎn)身走出了銀行。

一個老大爺跟上來，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說得不錯。我支持你?！?/p>

我苦笑了一下。

12

大寶呢，被貶到新區(qū)下面的街道，沒兩天就適應了。“中央、省、市、區(qū)，我頭上有四座大山啊，人家是‘亞歷山大，我是‘亞歷四大?！睒诽炫煽偸强吹绞虑樽铌柟獾哪且幻妫缓蠓糯笏?，樂呵樂呵，“直接跟老百姓打交道，那個爽啊，最大的規(guī)矩就是沒規(guī)矩，最大的顧忌就是無所顧忌，嘻嘻哈哈，直接打成一片，而且工資還有漲，更基層了嘛?！?/p>

聽得我心酸。

嘴巴上揶揄大寶：“從市委到新區(qū)到街道，真是水往低處流，人往低處走啊。”

“哎喲，還不都怨你?！贝髮氄f。

“是是是，怨我沒有配合你們宣傳部門的工作，曝光了你們新區(qū)的明星企業(yè)?！蔽尹c著頭，雞啄米似的，“我離開報社了?！?/p>

“哦……”大寶“哦”了很久，然后問，“接下來，有什么計劃，閑人？”

“閑著，閑著真好，軟飯真香?！?/p>

“你要是李安，我就先養(yǎng)你十年。”

“真的養(yǎng)我十年？”

“真的，來，叫媽?！?/p>

“呸你一臉溫柔的口水。”

“哈哈，我的姚李安先生。”

我不是李安。即使我是李安，也不能讓大寶養(yǎng)著。大寶也養(yǎng)不起。

每個月銀行的大嘴、孩子的小嘴，都得供奉著，斷一天糧，他就跟你沒完。

繼續(xù)求職？算了吧。自己干點事吧。干什么？

已經(jīng)有主意了：微博營銷。

我熱衷于媒體與傳播。

微博一出來，我就預測到這是一個革命性的浪潮。不僅僅是工具。超越了工具的意義。它就是一個世界。

我成了最早一批使用微博的人。一開始玩?zhèn)€人賬號，然后玩公共賬號。

像辦報紙那樣，我在微博上注冊了一個“看這里”系列：@新聞熱點看這里、@打折資訊看這里、@娛樂爆笑看這里、@健康養(yǎng)生看這里。早上重點發(fā)布新聞熱點，中午重點發(fā)布娛樂、笑話，晚上重點發(fā)布財經(jīng)、打折。把寫新聞導語的功夫，移植到微博里，簡短、精辟、輕松。平時各管各的，遇到要火的帖子，四號齊轉(zhuǎn)。

這叫矩陣。

陣，布得不錯，但畢竟沒有足夠的心思經(jīng)營他們，粉絲上漲的速度起不來。但每個賬號都有幾條微博曾經(jīng)大火過一把，轉(zhuǎn)發(fā)上萬，火燒連營。這都是以后吹牛用得上的案例。

粉絲不多，效益已現(xiàn)。有人要求合作，希望發(fā)布他們的軟廣告。有人想收購。還有人私信邀請合作，幫忙維護企業(yè)官方微博、公司老總個人微博。

這里面的水很深，魚很多。但得首先學會游泳，成為高手。這次，老子要下大力維護，而且要成立公司，招兵買馬。

以最快時間注冊了公司：微力傳播。

公司口號和小時候看過的一個洗衣機廣告，聽起來一模一樣：“微力微力，夠微夠力?！?那個洗衣機叫：威力。

心里倒很清醒，得從小做起。在家樓下租了個三居室，月租兩千五。舊貨市場撿了一套長條餐桌、靠椅，一條布藝沙發(fā)。到電子市場采購了四臺電腦，一臺高配，三臺低配，花了一萬多塊。選了一株發(fā)財樹。所有東西都放置在客廳里，一個工作室就這么成立了。剩下三個空房干什么？給員工當宿舍。面對油價貴，房價高，交友難，宅是最低的消費水平了，何況還是宅著有工作！

多好的待遇。

招人。招熟悉的人。想起帶過很多實習生，微博、QQ、短信，聯(lián)系他們，第一句話：“有工作嗎？”

沒有？

來，跟我干。

月薪二千五，包住宿。中午老板請客吃飯。過來就是創(chuàng)業(yè)元老。呼啦人馬就這么拉起來了，三個老師一個學生。都是公的。自稱：光豬四壯士。

干了起來。很開心，像大學生活?？梢源┲律习?。討論創(chuàng)意。創(chuàng)作內(nèi)容。沒大沒小。趣事多多。

三光豬，有一天發(fā)神經(jīng)似的，我一進門就喊“董事長早上好”，一出門就叫“董事長再見”。

他們還暢想，有一天和大客戶談大生意，事完了，要去吃飯，怎么充面子。光豬一扮助理，助理在電話里嚷道：“把董事長的奔馳600開過來?！惫庳i二演司機，回答：“我在前往國際機場的路上，要接蘋果公司的客戶?！边@時，我的臺詞是：“算了，打車吧，節(jié)能環(huán)保。”

歡樂無極限。

有人請求發(fā)布廣告。每天都有專門的廣告中介要合作。可一問價格，五塊、十塊、二十塊。想想都看不上。營銷，多大的一個概念，怎么一個單也得五萬、十萬。

拒絕。

繼續(xù)做內(nèi)容。只有支出，沒有收入。

通往成功的路，無數(shù)條。可每條，總是他媽的在施工、施工、施工中。

第三個月，三個光豬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暗淡下來了。

“老大，你是不是該主動出擊，談談業(yè)務？我擔心你最后欠薪跑路?！惫庳i一。

“老大，你人脈不少，要利用起來啊，有美女客戶，我負責勾引。”光豬二。

“老大，沒進賬，天天掏你的兜，負罪感留在我們深深的腦海里。”光豬三。

我說：“好?！?/p>

倒有很多目標客戶，都是交情不淺的朋友。他們應該都有微博推廣的需要。把有需要的，羅列了一個清單。清單列完，就等出擊。這才發(fā)現(xiàn)，引進來，容易，走出去，難。打人電話，開口合作，挺難。雖然是生意上的事，你情我愿，互惠互利，但就是覺得很難開口。為什么？三個字：怕拒絕。拒絕多尷尬。畢業(yè)十年，都是別人求我。

“兄弟，幫忙報道報道，發(fā)個新聞，哪怕豆腐塊也行。多多關照，多多關照?！?/p>

“兄弟，來捧個場。不能發(fā)稿？沒關系，人來就行。”

記者這個職業(yè)把我養(yǎng)成了一個不愿意求人的習慣。對于一個不愿意求人的人來說，被拒絕，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侮辱。傷不起啊，傷不起。

可必須走出去。三個光豬在等著我。要給他們希望。我在名單中精選又精選。找到了一家做服裝的朋友。

他是總經(jīng)理。

照例好招待。他招待我。按說，我來找業(yè)務，應該是我招待他。他還把我當成記者。無比熱情。還有一堆美女陪著。

“這是我們的公關部經(jīng)理?！?/p>

“這是我們的銷售部經(jīng)理?！?/p>

端上來的菜，除了鮑魚就是魚翅。我在心里苦笑：“這桌菜錢，給我，三個光豬一個月的飼料錢都夠了?！?/p>

情何以堪。

如何讓我開口談合作？如何開口讓他掏錢做推廣？臉皮一下子薄了起來。來來來，喝喝喝。談人民幣升值空間。談流行趨勢。談八卦。就是忘了談微博推廣。

還有一個熟人朋友，知道我辭職單干了，也很客套，可每次過去，他又喊了一堆別的報紙、電視廣告部主任過去，還特別熱心介紹“這是剛從《晨報》出來的姚總”。像我是來搶生意似的。我一點談正事的欲望都沒有，嘻哈幾句，拍屁股走人。天下之大，老子又不缺你這筆錢買米下鍋。

再談一家。周夫福珠寶公司副總經(jīng)理大壯。

和他，可以開門見山。

因為我們兩人認識七八年了，幫過他無數(shù)次忙。他第一次來深圳就掉入招工陷阱，傻呼呼地信了中介，交了報名費后，第二天就喊過去面試，面試念個名字就說OK了，然后要交制服費、工牌制作費、門禁卡工本費、上崗培訓費，加起來好幾千塊，還押上了身份證。錢一交，確實讓你上班，但下達的任務不是人能完成的，因此第二天就炒了你。當然費用是不會退的。等你再找中介，中介又再收你一次錢，介紹你到第二家工廠，然后你又被炒，以此類推。我接的爆料，跟著大壯找到了黑招工窩點。黑招工都是一幫爛仔，不但不退錢，還把我們關了起來。好在我早早做了多套預案，把手機藏在帽衫衛(wèi)衣后面的帽子里，進了小黑屋，報了警。人證物證俱在，警方搗毀了這幫詐騙犯。

大壯知道我已經(jīng)離職。我直抒胸臆。他也懂微博。多余的話不用說，問了具體合作細則和報價。然后讓我等消息，他見到老板立即報告。飯都沒吃，揮手告別。干凈利落。有點像談事的味道。心里比吃鮑魚、魚翅踏實多了。

可大壯幾天都沒消息。我?guī)状蜗雴枺€是按掉了電話。耐著性子，再等等。等一天。等兩天。等了一個禮拜。大壯還是沒有來電話。我知道，事情黃了。我要再追問，沒準把大壯推到一個尷尬境地。

沒必要。劃不來。生意不在仁義在。友情萬歲。

就在最絕望時，來了個大單。

我到中心書城買書，出來坐公交看到一件窩火事。

一排中巴，把公交站臺給霸占了。這排中巴，都是執(zhí)法車，車身上刷著 “某某分局”、“某某分局”。中心書城旁邊是新的市政府大樓，顯然這些車是來開會的。開會也不能霸占公交車站啊。

想都沒想，掏出手機，拍了下來。公交車靠不了站，老人、孩子繞過霸道中巴，在兩車中間、路中央，小心翼翼地上車。畫面把車身上“某某分局”幾個大字拍得清清楚楚。

馬上上網(wǎng)，發(fā)微博。執(zhí)法車，違章亂停，知法犯法。霸占公交車道，侵犯公共資源。老人小孩，弱勢群體。在路中央乘車，安全隱患。

正好是周一，深圳交通一周里最令人窩火的一天?！昂谏瞧谝弧敝v的就是擠不上公交車、擠不上地鐵。

如我預測的那樣，這條小微博，瞬間點爆人們的情緒。罵罵罵，往死里罵。人們把擠車擠出來的一身臭汗和委屈，發(fā)泄在這條微博上。

火爆全城。

等我回到工作室，三條光豬齊齊伸出拇指：“豬還是老的辣?！?/p>

微博也是媒體，也是報紙，也是電視臺。一百四十字起到的監(jiān)督作用，不比一個整版報道弱。

一條私信發(fā)過來：“你好，我是分局宣傳科的工作人員，請告知你的手機號碼，想同你說明下情況?！?/p>

這些措辭無比熟悉。滅火的來了。仿佛又回到了記者身份。

“怎么辦？”光豬一問。

“我們這樣直接拍人家的車，有沒有問題，侵沒侵權？”光豬二問。

“他們會不會動用資源，封我們的號？”光豬三問。

我知道光豬們擔心我。小老百姓面對強大的政府部門，總是先矮了一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幾千年的慣性思維。我答：“新媒體時代，人人都是記者。我發(fā)布的東西是親眼所見。怕個屁。把我電話給他們?！?/p>

電話進來了。他們講話的那一套，我都能背誦。

“不好意思，既然你們承認我沒錯，那我就不能刪除?！蔽胰挛宄樟穗娫挕?/p>

短信進來了：“把你們公司的賬號給我，一萬塊，馬上打給你?！?/p>

一萬塊！好大的單！久旱逢甘霖！三只光豬眼睛瞪得發(fā)光。光豬一看著我。光豬二看著我。光豬三在抄公司賬號！

“算了?！蔽艺f。

“不要他們的錢？”光豬們問。

“當然不要。”我說。

“牛叉，老大！”光豬們再次舉起拇指。

我當然想要，可，能要嗎？

“執(zhí)法車霸占公交車道”微博事件，讓光豬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盈利模式：微博監(jiān)督。多少人有冤情？多少人有委屈？多少人是上訪專業(yè)戶？幫助他們，順帶收點費。窮人少收，富人多收。誰說富人就沒冤情，沒委屈，不上訪？

光豬一很快就拉來了一筆生意。他的一個親戚，小暴發(fā)戶，家產(chǎn)千萬不成問題。最近有了一樁窩心事：到一個邊遠城市參加山林開發(fā)的招投標，被當?shù)睾谏鐣诹?。剛一進招投標現(xiàn)場，牌子還沒舉，就被黑社會押到小屋子喝茶。條件就是不準舉牌，否則，牌子舉了，讓你下半身永垂不舉。后來還發(fā)現(xiàn)，黑社會跟拍賣公司是一伙的。辛辛苦苦做了一年的調(diào)研，還和當?shù)卣蛲岁P系，請客送禮，前期準備花的錢有十幾萬。十幾萬就這樣沒了?；氐缴钲诤?，想不過來，一定要舉報坑人者?？墒菆笊?、電視都不介入，因為事情發(fā)生的地方太遠啦，關鍵不屬于深圳，地方媒體做不了外地的新聞。就是做了新聞，當?shù)毓珯z法，也看不到報紙，沒用。

微博可以幫他。微博無邊界。

“他愿意出多少錢？”我問，“這回，我愿意，收錢，干。”

“他說不超過三千塊。”光豬一。

“太少了?！蔽艺f，“沒準我們就能幫他追回十幾萬的損失。太少了。”

他親戚回話了：“圖片是我的，你們就動動手指頭，百把個字，居然三千還嫌少！太黑了吧，比黑社會都黑！不行，我自己發(fā)，不就是注冊個賬號嘛……欺負我農(nóng)民，不懂高科技。”

我哭笑不得。

生意黃了之后，四個光豬集體反思：“三千塊是不是就可以干了？”

這個行業(yè)是新興行業(yè)，缺乏定價標準啊。

大錢賺不了，小錢嫌人少。“微力傳播”在最后一頓午飯后宣布解散。每個月一萬多的支出，我不解散，三個光豬都要主動解散。解散前，我給三個光豬贈送“臨別遺言”。致光豬一：出名要趁早，房奴不要當太早。致光豬二：你又不是人民幣，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歡你？帥？帥有屁用，買單時又不能用臉刷卡。致光豬三：再丑也要談戀愛，談到世界充滿愛。三個光豬也贈我一條“臨別遺言”。致豬頭：作為失敗者的典型，你實在是太成功了。

我還給每個人贈送了一個微博賬號。我自己留了一個粉絲最大的。

三個光豬倒很講義氣，把他們手里的公共賬號打包賣給了一家團購網(wǎng)站，整整六萬塊。六萬塊打到公司賬號上。公司終于有了一筆大額度的收入，當然也是最后一筆。

事后，我算了算，公司開了半年，房租、工資正好也是六萬塊。

等于我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沒有虧本，反而賺了。賺了什么？四臺電腦。一套二手桌椅、沙發(fā)。還有一棵發(fā)財樹。

發(fā)財樹倒是長得很茂盛。

非常吉利。

我和大寶抬著發(fā)財樹，大寶說：“這次平本，下次發(fā)財，奮斗奮斗，繼續(xù)奮斗?！?/p>

看著大寶傻樂的樣子，我問：“你對我怎么總是這么樂觀？”

“咳?！贝髮毐撑_詞似的說，“愛情不是最初的甜蜜，而是繁華退卻依然不離不棄。”

感動得我一塌糊涂：“下輩子你不嫁給我，我都要嫁給你。”

我真的是發(fā)自肺腑。幸福不過三件事：有你信我，有你挺我，有你陪我。

13

我懷疑大寶偷偷修過心理學。她越是對我放心，我就越緊張，越不敢懈怠。

于是，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又開始了。

這次，認清了自己的致命弱點：羞于求人。是真的羞于求人嗎？有時候我又反思，覺得不是。之所以現(xiàn)在是，是因為生活沒有把你逼到最后一個角落。“微力傳播” 盤子小、投入小，即使虧光，也不會傷到筋動到骨。要真是整個家底都投進去了，你的自尊還有那么值錢嗎？

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還是跟傳播、傳媒有關。這次做的是電視。

當時給“微力傳播”租房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一點，這個小區(qū)的房租不但比周邊的貴，而且空置率很低。問中介是什么原因？中介說：“珠寶創(chuàng)意園帶旺的。”

以前沒怎么注意，這次一找房子，才發(fā)現(xiàn)這處原本破破爛爛的水貝工業(yè)區(qū)，搖身一變，成了創(chuàng)意園區(qū)，全是珠寶企業(yè)。一到晚上，站在“微力”陽臺上一望，各種超大屏幕的LED廣告，全在播放著性感美女，和她們手上、脖子上、耳朵上的珠寶。黃金、白銀、鉆石、翡翠、玉。珠光，寶氣。因為有政府的扶持，水貝片區(qū)早已形成了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自有品牌、原材料、代工、包裝、專業(yè)市場，等等。每到文博會，“中國珠寶看深圳，深圳珠寶看水貝”的標語，滿大街招搖。

百度一下資料，四組數(shù)據(jù)足以說明問題：匯聚了1500多家珠寶企業(yè)，生產(chǎn)及交易量占全國市場份額的5成以上，擁有黃金珠寶“中國名牌產(chǎn)品”24個，全國只有52個，占46%。

當時我就過了一下腦子，產(chǎn)生一靈感：這個產(chǎn)業(yè)這么大，但是除了一個珠寶網(wǎng)之外，還沒有一個專業(yè)的媒體服務這個超級集中的產(chǎn)業(yè)基地。報紙沒有專門的珠寶行業(yè)版。電視沒有專門的珠寶節(jié)目。全都分散在服飾、時尚一類的板塊里。

怎么會這樣？這是對深圳珠寶產(chǎn)業(yè)蓬勃發(fā)展的蔑視。簡直就是有眼無珠，看不起有錢人。

無巧不成書。

微博營銷關門第二天，中午，周夫福珠寶的大壯，滴滴滴，猛打我電話。我打回過去。大壯似乎正在電梯里，信號不怎么好，嗚嗚啊啊的，最后只聽到一句清晰的話：“剛在電梯里，時間，現(xiàn)在過來，地點，開心酒樓?！?/p>

閑著沒事，過去了。還以為大壯要跟我說微博營銷的事，誰知道他根本沒提：“今天吃飯的理由是，我做總經(jīng)理了，CEO?！?/p>

就兩個人吃飯，又是在包間里。我聊起珠寶推廣的事：外包一個電視節(jié)目，為水貝一千五百家珠寶企業(yè)服務。為什么是電視節(jié)目不是報紙呢？因為珠寶，更適合視頻，立體、靈動、精致。要是放在報紙上，新聞紙黃不溜秋的，不好看，要是黑白版面，更糟糕，真的都變成了假的。

“好啊。我們周夫福一年的廣告費近千萬，都沒花出什么效果?！贝髩训倪@句話太給力。

媒體運作，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兒科。不用打草稿，我就把節(jié)目的框架搭起來了。

我說：“這個節(jié)目，目標就定位在水貝這個圈子，就是宣傳企業(yè)，推新產(chǎn)品、新設計、新品牌，當然，宏觀方面，還有國家、省、市、區(qū)的政策發(fā)布，行業(yè)的重要資訊。欄目我隨口可以說出的有：新品牌、新產(chǎn)品、新設計、新人物、新動向、新資訊。‘新人物可以做企業(yè)家、設計師的專訪。節(jié)目每周一期，播完之后掛在網(wǎng)上和官方微博上。同時做活動，每期有個銷售排行榜、新品人氣榜等。還有年度珠寶大賞，評十大品牌、十大設計等等。還有慈善之夜。等等。”

“我看可以有。”大壯咬著手指說。

“做到真正的全媒體，線上、線下相結(jié)合，節(jié)目、活動相結(jié)合?！蔽异`感又至，“節(jié)目名字就叫《天下珠寶》。”

“好，大氣?！贝髩押臀遗隽艘幌虏璞?，“我們怎么參與？”

“參與辦法很多。第一，獨家冠名，一年多少萬，這個錢，我給你折算成超值的宣傳費用；第二，你們?nèi)牍?，承擔?jié)目初期的運營，賺了錢分紅；第三，你個人入股，條件是讓公司冠名或者特約播出?！蔽艺f，“你現(xiàn)在是總經(jīng)理，在老板面前是說得準話的人。”

我就知道大壯會對第三條感興趣：“個人怎么個入股法？”

“你讓周夫福冠名。你就算入股。你不用投錢，只管收益。但是節(jié)目籌備期，你要帶我去拜會珠寶協(xié)會的領導、創(chuàng)意園的領導，建立聯(lián)系，因為以后少不了協(xié)會和創(chuàng)意園的支持。還有人才推薦。這個節(jié)目說白了就是軟廣告節(jié)目，需要懂珠寶的各種人才?！蔽艺f。

“就是不入股，我也會幫你建立這些聯(lián)系?！贝髩雅闹馗f。

“那也可以直接把贊助費的回扣還給你。”我嘿嘿地笑著。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回扣”一事的，靈光乍現(xiàn)，一套一套的，搞得自己像個久經(jīng)商場的老麻雀。

或許是社會新聞做多了，無師自通。社會的潛規(guī)則，無論哪個行業(yè)，其實都是通的。一句話：互惠互利。

大壯讓我定一個具體的錢數(shù)，如果獨家冠名的話。

告別大壯，我直奔電視臺，找到了老友冰山。冰山是時尚頻道的執(zhí)行總監(jiān)。珠寶對時尚，對得上。

在電視臺樓下的星巴克，咖啡都忘了點，我便開口：“兄弟，今天急著找你，是想讓你入個干股。”

一開竅，全部開竅。我好像打通了生意場上的任督二脈。一句話就打動了冰山。他注視著我，等待下文。我把《天下珠寶》節(jié)目的播出內(nèi)容、時間、時長、重播次數(shù)告訴了冰山。強調(diào)：“給我一個折后的最低價格?！?/p>

冰山從手機調(diào)出一個外人永遠看不懂的廣告價目表，按著計算器，半天報出一個數(shù)字：不包括制作費用，一年一百五十萬，已經(jīng)是最大優(yōu)惠；可以兩個月一付。

掐著這個數(shù)字，我連夜寫了一份商業(yè)策劃書，獨家贊助，一年，一百八十萬。第二天就郵件給了大壯總經(jīng)理。

這次大壯反饋速度之快，跟劉翔零四年那場百米跨欄一樣，超出我想象。

第二天中午，大壯又在電話里通知我：“剛在電梯里，時間，現(xiàn)在過來，地點，開心酒樓?！遍_心酒樓啊開心酒樓，真呀真開心。

大壯說：“老板同意，一百八十萬。但是分三次支付。每次六十萬。”

我故作遲疑了幾秒鐘，然后吐出兩個字：“好吧?！?/p>

房子就租在創(chuàng)意園，一個很舊的老房子里。還是三房一廳。這回，房子不能做員工宿舍了。招兵買馬。也不是光豬四壯士了。八條槍。財務、行政一人挑。剩下三男三女都是記者，其實就是業(yè)務員。還有一個美女負責撰稿和外拍出鏡。全是八五后，青春無敵。

崗前培訓，我講的全是干貨。

我對三個男業(yè)務員說：“我談戀愛的時候，一直以為最令人心碎的話是她對我說：‘我們分手吧或者‘我愛上別人了 ，現(xiàn)在才知道我錯了，應該是：‘天是藍的，海是深的，我對你是真的，愛你是永恒的，但是沒有房，嫁給你是不可能的！加油吧！”

我對三個女業(yè)務員說：“有個段子是這么說的：你看芙蓉姐姐看什么？臉蛋、身段、胸？白活了。仔細瞧，芙蓉姐姐全身上下就寫著三個字：不要臉。這是芙蓉姐姐成功的秘密。我覺得說人家不要臉是不對的，正確的應該是：不要臉，不要臉，堅持不要臉。加油！”

主持、攝像、制作，全是外包。現(xiàn)在這個年代最大好處是，技術永遠是第二位的。

辦公場地小，但不影響《天下珠寶》牌子掛得大，掛得顯眼。

和創(chuàng)意園標牌掛在一起。

三男三女業(yè)務員不用打卡，全部放出去。只要完成任務就是，管你在哪里瀟灑。

我坐鎮(zhèn)指揮。

當業(yè)務員跟企業(yè)有了實質(zhì)接觸，我就出擊。低三下四、客客氣氣的事，有業(yè)務員在做，我扮演的就是一個行業(yè)專家，絕不輕易談節(jié)目合作。先談中國文化，談創(chuàng)意趨勢，談行業(yè)動向，觀點絕非大路貨，絕非老調(diào)重彈你知我知大家知，一定會出新，一定會打通，跨界，跨N個界，信息量大得你腦子裝不過來。觸動你，讓你有所琢磨。琢磨透了，你獲益。琢磨不透，你要想著法子讓我說明白。

姿態(tài)很高。永遠保持神秘性。往往事情就成了。即使當場不成，也在醞釀著成。

談業(yè)務跟談戀愛一樣，神秘性必不可少。但又不能太神秘，要露出冰山一角，這一角還必須是貨真價實的，你不能搞個泡沫。

我手里貨真價實的東西，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電視節(jié)目，每周播出幾次，收視率是幾，受眾是什么人。這個東西播出后，還在別的什么地方二次傳播。

看得見、聽得到。不是空手道。不是把你當白狼。

每天要制造這神秘感，讓我壓力巨大。每天都在學習。關于珠寶。關于中國文化。光中國玉文化，都可以講一年的“百家講壇”，你說博不博大、精不精深？永遠都是小學生。永遠都是大海綿。不停學習、吸納，一些精彩的段落、故事，甚至要背出來。故事講到哪里該停頓，該看著對方，都有講究。

有事沒事我就跟大寶、大寶爸媽講珠寶故事。其實我是在演習。

他們不聽，我也要轉(zhuǎn)到他們面前講，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瘋癲癡傻，十分入戲。

真的是，生活不易，全靠演技；把角色演成自己，把自己演到失憶。

好在有周夫福前期六十萬做基礎。讓我能夠從容地學習。

節(jié)目在珠寶行業(yè)內(nèi)的知曉度，在第三個月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五。每期的收費廣告占到了節(jié)目時長的一半以上。硬廣告簽下了三個，一個簽了一年，兩個簽了半年。

一個人，如果你不逼自己一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優(yōu)秀。

終于成了。

14

牛皮一次次地吹，廣告一單單地簽，節(jié)目一期期地播，賬目一筆筆地入。如果就這么風平浪靜，真是對不起操著一口河北口音、四處布道的延參法師的名言：“繩命，是剁么地回晃。人生，是入刺地井猜?！保ㄉ?，是多么地輝煌。人生，是如此地精彩。）

三個月，節(jié)目進入常態(tài)化后，我腦瓜子里琢磨著如何開辟第二戰(zhàn)場的問題。當然不是炒股票。寧愿讓錢爛在銀行里，也不愿讓錢折騰在股市里。

機會來了。

一次跟搞珠寶包裝的洪老板聊天。我們經(jīng)常聊天，因為他喜歡聊傳統(tǒng)文化，而且公司就在我們節(jié)目組的樓下。我每次穿過他們公司，進入洪老板的辦公室，就宛如穿越。所有的員工，男的，唐裝，女的，漢服，墻紙是敦煌飛天壁畫，座椅是仿古家具，地毯印著水墨寫意。我瞟了一眼，設計師電腦界面都是陸游的句子：“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前臺迎接你，不說“請”，說“有請”，不說“請喝茶”，說“請飲茶”，玄幻得一腳踏進前朝。

見我坐定，飲茶一盞之后，洪老板拿出一本雜志，護在胸前，說：“一生一世，高山流水，覓知音，你和它的緣分到了?！?/p>

“啪”，雜志丟在茶案上。

《史鑒》。

我翻到版權頁，一看便知。原來洪總還有這個理想。

這本雜志是正式出版物，刊號是西北一個小城市文聯(lián)的。洪總買了過來，做成《史鑒》，月刊。內(nèi)容很平淡，主要是原創(chuàng)少，幾乎沒有，盡是些文摘，然后就是洪老板公司的彩頁廣告。這雜志我還是第一次見，估計就是個自產(chǎn)自銷、自娛自樂?！昂芷痢！蔽艺f。

“你來，把它搞得更漂亮。如何？”洪老板相親一樣，盯著我，“這雜志每年刊號費是五十萬，內(nèi)容只要是歷史就可以，沒有人干涉。每期往西北寄三本，他們存檔?！?/p>

報紙。微博。電視?，F(xiàn)在又雜志。跳來跳去還是跳不出傳媒這只如來佛掌。

我當然有興趣。

“可以做。”我若有所思，提出自己的看法，“《史鑒》這個名字要改，歷史是人寫出來的歷史，本來就是主觀的，為勝利者服務的，有本書叫《歷史不忍細看》，講的就是歷史除了教科書里講的外，有很多種面目……”

“史鑒史鑒，我當時取的是‘以史為鑒?！焙槔习宀遄煺f。

“這個名字太主旋律、太硬，像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內(nèi)刊，不夠中性、平民?！蔽艺f，“關鍵就在這里，‘以史為鑒，這個‘史是誰的史，是教科書上的史，還是不為人知的史？是教科書上的史，那大家看你雜志有何用？你這本雜志的讀者群一定是三十歲以上、學歷至少本科，而且是中產(chǎn)階級，而且男性居多，絕對的高端人群。”

“對對對，你說得對，這個雜志的讀者就是高端人群?！焙榭偤魬?，“你說怎么改？”

“把兩字調(diào)過來，《鑒史》，歷史由大家來鑒定嘛，就像‘鑒寶節(jié)目一樣，真?zhèn)未蠹襾龛b定，這樣更有親和力。”我出了這么一個點子。

“好，《鑒史》好。”洪總起身加水、倒茶。

《鑒史》的合作就這么開始了。洪總除了支付刊號費，撒手不管，雜志的約稿、編輯、設計、制作、發(fā)行、廣告全由我來搞定。我之所以愿意接手，當然是看中了雜志的廣告?？粗衅摺瓱煛X，第二聲！

這個雜志讓《天下珠寶》多了一個平臺、一個促銷手段。凡是在《天下珠寶》做廣告的，量或者總金額到達一定標準后，我送她一個P的雜志廣告。

《鑒史》雜志讀者定位都很高端，這不跟珠寶又對上了嗎？

有年份、老品牌、傳統(tǒng)文化的珠寶企業(yè)，尤其適合到《鑒史》上亮相。

一方面，算盤打得很如意；一方面，壓力來了。

沒辦過雜志，但我聽過一句話：如果你恨一個人，請讓TA去辦雜志。

果然如此。做雜志永無停歇之日，一期出刊了，下一期的選題又逼上來。更何況我們還要緊扣當下。絕不是歷史知識的普及，更不是野史戲說的嘩眾取寵。

還有，名家約稿，何其難。

一個一個地求，先從深圳幾個高校求起。然后讓他們互相推薦外校的學者。還不能全是高校的學者。高校的學者別看學位都是博士博士后，可能寫文章，會寫文章的，嘿嘿，不多。還得挖掘社會上的牛人，包括作家、編劇、暢銷書作者。沒時間寫沒關系，嫌棄稿費低也沒關系，不寫就推薦作者，推薦了，終身贈送雜志。細胞裂變一樣，擴大作者隊伍。

求名家稿子，你要有耐心，要等。他都答應了，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你不能放松警惕。短信、微博、郵件，要克制著，不動聲色地催稿。他不交稿，你還不能說他不講信用。他一句“沒靈感” 、“寫得不好拿不出手”足以讓你理解萬歲，還覺得他德藝雙馨，永遠活在人民心中。

還有校對。天哪，雜志都印出來了，錯了一個字，是普通字就算了，錯在關鍵字，把鄧小平爺爺錯成了“鄧水平”。這個錯誤，雜志要出了街，殺頭，都有可能。怎么辦，那一面頁碼，幾萬張，全部銷毀。

好在第四期就打開了局面。

第四期正是九月。封面主題，當仁不讓是“九一八”。歷史回望、打撈、印證、反思。還有近年來，國內(nèi)民眾保衛(wèi)釣魚島的愛國游行。都做得中規(guī)中矩。

但有一篇小文章，被坊間傳遍。這篇小文章之所以引起爭議，又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臨開機印刷前一分鐘，我在想，該不該放這篇文章。我還是想冒險一下，因為雜志不溫不火地做著，不是我的性格。

這篇小文章是什么呢？并非出自哪個名家，而是騰訊網(wǎng)的一篇舊報道。

日本“愛國右翼”并不怎么受待見

2012年9月10日下午，日本政府正式通過釣魚島“國有化”方針。日本非法“購島”后，中國政府堅決反對，要求日方撤銷錯誤決定。并公布釣魚島領?；€，終止了一系列的與日本的官方交流活動。

釣魚島沖突至此達到沸點，中國國內(nèi)民眾也紛紛通過游行示威、抵制日貨等行動表達愛國情緒，用外交部發(fā)言人洪磊的表述，“舉國上下對日方錯誤行徑義憤填膺”。

知己知彼，方能占據(jù)國際競爭的主動，那對于釣魚島沖突，日本民眾的反應又是怎么一個狀態(tài)呢？

一、對比中國，日本民眾的確不夠“愛國”

1、領土主張：仍有民眾不認可政府立場

……

2、愛國基調(diào)：多數(shù)人不會從“領土不可侵犯”、“愛國主義”去考慮問題

……

3、批評政府：政府把中日關系搞得亂七八糟

……

4、抵制中國貨：沒有因為釣魚島抵制中國貨

5、中國人安全：游客和留學生生活不受影響

……

文章的第二部分是原因分析。其中談到教育體制：

戰(zhàn)敗后，日本開始反思，他們認為是教育的錯是很大的一個原因。軍國主義的教育，讓年輕人效忠天皇，天天唱君之代，升日章旗，宣揚武士道精神，崇尚國粹主義和皇國史觀。用狂熱的愛國主義把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培養(yǎng)成了敢為國家獻身的人肉炸彈。教育領域成了日本社會開始反省的排頭兵，而大中小學校的教師，可能算是社會中思維最活躍最開放的人群。日本的教師們成立了發(fā)起運動的組織——日本教職員組合，這個組織在戰(zhàn)爭結(jié)束時的規(guī)模非常大，參加的日本教師比例甚至達到了90%。他們反對一切戰(zhàn)爭時期的教育模式，國歌，不要唱了，國旗，不許升了，天皇，不許提了，甚至連“愛國”這兩個字都成了教育界的屏蔽詞。

文章的結(jié)語是：

這里不做價值高低的判斷，只給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兩個國家，兩種不同的“愛國”方式，給您留下怎樣的啟發(fā)？

為什么火？因為贊的、罵的，都有，而且理由，一萬個充分。贊的說，值得反思，反思國人心態(tài)、反思國人教育。罵的說，漢奸媒體，紀念日前說日本鬼子的好，滾出去。

任微博上數(shù)萬個@鑒史，我們無動于衷。笑罵由人。我們的目的達到了。人們知道有本雜志叫《鑒史》。

連大寶都花了二十二塊錢買了雜志，晚上散步時悄悄問我：“你這樣辦雜志，會不會有什么風險？”

我問這位中國最基層政府單位的宣傳科長：“柴科長，你說的風險是什么？”

“政治風險?！贝髮氄f。

我答道：“我會把握這個度，盡管這個度，從來都是你們宣傳部門說了算?！?/p>

大寶的提醒，我當然牢記著。可有時候又沒辦法，雜志要脫穎而出，必須要有個性，而個性和危險性成正比。真正的如履薄冰。為了提高關注度，我出了個主意，讓讀者點題，讓讀者決定下一期封面報道的主題。微博上反響很熱鬧，投票最高的題都是地雷陣。

歷史上的中產(chǎn)階級，我們做了。歷史上的造神運動，我們做了。歷史上的憲政改革，我們做了。歷史上的學術自由，我們做了。汽車、名表、高爾夫、游艇會廣告都進來了。全是男人品牌。第八期后，終于有了盈利。到了第九期，一算賬，兩期盈利就補上前八期的虧空。

關鍵是名聲出去了。名聲有了，就有了一切。

一些高傲的學者，開始轉(zhuǎn)發(fā)@鑒史的微博，因為當期有他們的文章，因為他們想引起我們的注意，向他們約稿。

洪總設宴款待，酒過三巡，洪總問我：“下期的主題是什么？”

我說：“歷史上的官員財產(chǎn)?！?/p>

洪總聽都沒細聽：“好，讓歷史介入現(xiàn)實，讓歷史照亮夢想?！?/p>

洪總這句話，成了《鑒史》的墓志銘?，F(xiàn)實確實介入了，但始終沒有照亮夢想。

《鑒寶》在這一期玩完了。

15

“歷史上的官員財產(chǎn)”，整個專題基調(diào)一點問題都沒有，列舉中國歷史上著名官員的斂財和投資故事。東漢外戚梁冀、南宋權臣陳自強、明朝御史劉觀，還有大名鼎鼎的■。

錯就錯在我總覺得這個專題少了那么一點點力度。這個力度就是對現(xiàn)實的介入不夠。我們在專題最后加了一條小尾巴，是個評論：《可見財產(chǎn)公開是多么的重要》。

評論文章不長，借歷史說歷史，但文章結(jié)論延伸了一句：政府每年公布年度預算、審計報告，遠遠不夠，官員也必須公開個人財產(chǎn)，只有這樣，才真正稱得上陽光政府。

做夢都沒想到，這么一個四平八穩(wěn)的呼吁成了惹事之毛。

有人在微博上說，寫這篇評論的作者弩張先生被有關部門調(diào)查審問了。

微博之說，很快得到了證實。弩張先生的老婆電話打到我手機，萬分驚恐地說出一句話：“你們要負責?！?/p>

我們確實要負責。

飛機、汽車，我第二天中午就抵達了黃沙飛舞的西北小城。

等我在一個二層小樓里見到弩張先生時，他正一手一個熱騰騰的包子往嘴里送，看來是餓壞了。我打了個招呼：“我是《鑒史》的執(zhí)行主編。”

弩張先生“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細說，我被兩人用力一掌，推上了二樓的一個辦公室。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二層小樓是文聯(lián)辦公地?！惰b史》刊號就是這家文聯(lián)的。

跟我對話的是文聯(lián)主席。旁邊站著的是當?shù)氐墓矙C關。

文聯(lián)主席那個激動啊，口頭禪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辦的雜志，闖下了天大的禍，我的腦袋正掛在你們的筆桿子上，你知道不知道。”

“上頭追查下來了，查在我們的頭上，兩個選擇，要么逮捕你的作者，這個憤青惹的事多著呢，要么收回我的雜志，終止合作合同?！卑胩斓摹澳阒啦恢馈敝?，文聯(lián)主席把訴求講清楚了。

我說：“雜志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只是一個干事的主編，我回去跟主編洪先生匯報，再給你答復。但我的作者，你不能扣，關他什么事?！?/p>

“匯報個屁，今天必須做出決定。你知道不知道。”文聯(lián)主席揮著手，都快碰到我鼻尖了，一張合同書按在我的膝蓋上，甲方那一欄早早填好了文聯(lián)主席的大名“黃土”，公章蓋得端端正正。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就是一個局，文聯(lián)動用當?shù)鼐?，拿作者當誘餌，把我引過來，要收回雜志。

我必須要跟洪總匯報此事。文聯(lián)主席不耐煩地指著一個房間：“去去去，你進去說，別讓我看見你那熊樣。出來給我答復?！?/p>

暴躁得像只斷了尾的四腳蛇。

我打到洪總手機。

洪總這才告訴我：“我確實收到過文聯(lián)方面寄過來的公函，說他們接到上頭的警告了，讓我們不要再發(fā)敏感文章，否則要追究責任?？晌乙幌?，刊號合同還沒到期，而且雜志這么火，就沒告訴你?！?/p>

“你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的，洪總，你對媒體太不了解了。你不但把文聯(lián)害了，還把我們自己搞得很被動?！蔽以谛∥堇锒逯_，“辦報紙有句話，叫‘政治家辦報，為什么要用政治家的頭腦辦報，講的就是這個政治風險。別說作者，你我都隨時有事。”

“我想到的是在商言商，沒想到政治層面。”聽到我說“你我隨時都有事”，洪總也有點緊張，“怎么辦？”

問到怎么辦，我突然又硬了起來：“雜志不能被他們收回，合同都沒到期?！?/p>

我對《鑒史》有感情！

這本雜志不僅開始讓我賺錢，而且還多少寄托著我的一點點情懷。

一個專題、一篇文章、一句標題、一張舊圖，借古諷今，反照當下，“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不能說沒就沒了。除非國家出版總署下文。豈能讓你一破文聯(lián)主席說了算？《鑒史》讀者說了算！

“那又怎么辦？”洪總完全等我做決策。

一時我也想不出辦法。文聯(lián)主席的意思很明確，要么扣人，要么收刊。在他們的地盤上，不可能來硬的，天高皇帝遠，讓你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是沒有可能。

就在我們在電話里沉默著的時候，一個女人進來了，一開口，我就聽出了她是弩張的妻。微胖，穿著合體，但臉色白得像張紙。

弩張妻顯然還沒從驚嚇里走出來。她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我和弩張都是中學老師，在一個學校，教同一門課，語文。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當然知道他的文章肯定沒錯，但我們?nèi)遣黄鸢?。我們在這個小城里，有房貸，有車貸，還有三歲的孩子，兩邊老人四個，我有一個妹妹，他有一個弟弟，都巴巴地指望著我們。這次要真的把他扣起來，不管最后有事沒事，耽誤上班啊，少一個月的工資，我們家就沒法運轉(zhuǎn)。”

這個女人的絮叨，像一坨藏著飛針的棉花，軟綿綿地，飄過來，扎得我心疼。

她讓我想起很多。

想起大寶，為了多點工資，去到新區(qū)，長途漫漫。想起我們，為了買房，辦起假離婚證。想起我，為了孩子讀書，把寫好的批評報道撕碎，丟在風中。

無言。

長久的寧靜。

我和她不約而同地看著窗外，一棵核桃樹上，有只貓。貓徘徊在枝椏上，好像是想跳下去，但又不敢，來來回回地走著。

看到地上有一個煙盒。我撿起，搖搖，里面居然有一支煙、一個火機。我把煙捋直，點燃，吸了。太嗆，我掐掉，起身，走出房間。

我在合同書上簽下“姚奮斗”。

特意在小城住了一宿。夜里，提著水果，在弩張老師家做客，烈酒澆喉，放聲歌唱。

《鑒史》灰飛煙滅。

《天下珠寶》青黃不接。

水貝珠寶創(chuàng)意園，一千五百家企業(yè)，兩頭小，中間大。兩頭，上頭，品牌知名度較高的，下頭，虧本做不下去的。中間，代工企業(yè)、品牌沒起來的企業(yè)。有品牌的企業(yè)，都被我們掃了一遍。但也就能掃一遍。

珠寶行業(yè)比較特殊，他們確實投放的廣告量很大，但絕大部分投在全國媒體上，因為產(chǎn)品撒向的是全國各地?！短煜轮閷殹樊吘故堑胤筋l道地方媒體，這是致命的一點。第二一點，珠寶公司輕廣告、重渠道，他們更愿意花錢跟商場做活動，拉動門店銷售。在《天下珠寶》宣傳了一次，銷售不見快速上漲，他們沒有耐心再來第二次。

有人想接手。一家正在運作上市的珠寶公司，他們要收購《天下珠寶》。他們需要這么一個宣傳陣地，講好故事好融資。

有點舍不得，想再深度拓展一下市場，但感覺力氣用盡。

算了。

江湖險惡，不行就撤吧。

有時候，像傻逼一樣去堅持，會看到牛逼的結(jié)果，但也可能是更傻逼的下場。要看情況。

不能像小時候刮彩票那樣，刮出個“謝”字還不扔，非要把“謝謝您”三個字刮干凈才舍得扔，這樣的堅持，只會徒增失落?？吹絺€“言字旁”就放手吧。

就這樣，好聚好散。

散伙那天，《天下珠寶》節(jié)目組、《鑒史》編輯部十幾條人，酒肉歡歌，斯文掃地，原形畢露，拉著小手，扶著酥肩，互贈禮物，依次合影，不舍之情，宛如戀人。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哎呀媽呀，情深深雨蒙蒙啊。酒再過一點，我擔心有幾對就要開房去了。

和“微力傳播”散伙一樣，我給兩名主創(chuàng)贈送“臨別遺言”。

對《天下珠寶》的銷售總監(jiān)“翻版李玉剛”說：“給你講個小故事：石階問佛，媽的，你我皆石頭，憑什么我被人踩，你被人景仰？佛說，靠，你變成石階前，只挨了六刀，我，飽受千刀萬剮?！睂Α惰b史》專題編輯“翻版柴靜”說：“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在別人的嘴里！堅持自己的選擇，讓別人說去吧。”我還把手里的一套莫言短篇小說集送給她?！胺娌耢o”跟我客套起來：“無功不受祿?！?/p>

“那就笑一個?！蔽艺f。

16

我又自由了。以前是一天到晚想死的魚，這次我是真的想好好休息。

可越是這樣，找我的人越多。

老楊從報紙出來了，忽悠我和他一起做一本新聞周刊。

“賺錢不？”我問。

老楊說：“不敢擔保?！?/p>

“不敢擔保我不干。別跟我談理想，戒了。哈哈哈。”

以前民生新聞組里的一個小同事，小陳，創(chuàng)意無限，也從報紙里出來了。力邀我和他一起推廣一個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讓我當老大。

“賺錢不？”我問。

小陳說：“一時半會兒賺不了錢，做的是高端人群，但不用擔心，因為有人投資?！?/p>

“賺不了錢我不干。任何不專注■ 用戶的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都是耍流氓。哈哈哈?！?/p>

搞珠寶的大壯，不知什么原因辭掉了CEO，也單干了，投資影視，給我發(fā)來一個省臺的娛樂節(jié)目外包方案。

“賺錢不？”

客戶說：“完全拷貝美國模式，煽情、勵志、草根，想不賺錢都難！”

“與有緣人，做無恥事，賺錢我就干！哈哈哈?！?/p>

大壯給了我一個月的休假時間。帶小寶去了一次香港迪斯尼。帶大寶爸媽去了一趟新馬泰。

回老家一趟，坐在教室后面，看著我那站在三尺講臺上的老父親，神采飛揚地講著發(fā)黃的歷史。把博士弟弟奮進也叫了回來，給他報了名，上《非常勿擾》，我和老媽答應到現(xiàn)場當他的親友團，下了軍令狀，無論如何，死也要牽手一姑娘。

強令大寶休假一周，夫妻雙雙去三亞。我?guī)е髮殱撍４髮毰碌靡?，唧唧哇哇。我一把把她推了下去。她潛得比誰都嗨。

但有天夜里，大寶把我嚇了一大跳。她突然箍緊我的脖子，呼呼嘩嘩地胡言亂語：“什么都在漲，汽油、雞蛋、豬肉、學費、地鐵、利息……除了工資，全在漲，翻倍地漲。人的個頭也漲了，衣服全穿不下了，一上街，服裝漲了?！?/p>

我掰開她的手，對曰：“好好睡吧，無論如何，我們還得頑強地活下去，因為墓地也漲了?！?/p>

大寶好像聽懂了，翻了個身，老實了。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