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心之路

摘 要：20世紀中葉，竹內(nèi)好提出魯迅思想的“回心說”。作為20世紀最杰出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國文人之一，魯迅除其作品及自身人格的感召力，其一生的心路歷程對后人把握魯迅思想的形成根源，探究當今社會人才培育方式、品格塑造途徑也具有重大意義。本文將以魯迅“一生的哲學”《野草》為切入點，探尋魯迅的“回心”路程，窺見魯迅思想之一隅。

關(guān)鍵詞：魯迅 《野草》 回心 靈魂 肉體

“回心”一詞由日本學者竹內(nèi)好（1910—1977）首次在魯迅研究領(lǐng)域提出并成為他對魯迅思想進行研究的關(guān)鍵點。竹內(nèi)好在其學術(shù)著作《魯迅》中提出的“贖罪的文學”（可以理解為對具有宗教性質(zhì)的“回心”的非宗教化或文學化），成為后人把握魯迅思想的重要切入點。

然而，竹內(nèi)好探尋出的“回心”之說，“與其說出于深思熟慮，倒不如說更出于某種深刻的直覺”。① ——“一讀他的文章，總會碰到某種影子似的東西；而且那影子總是在同樣的場所。影子本身并不存在，只是因為光明從那兒產(chǎn)生，又在那兒消逝，從而產(chǎn)生某一點暗示存在那樣的黑暗。”②

如此，如何證明“回心說”的正確性，甚至“回心”之說是否正確則成為探尋魯迅“回心”的首要問題。魯迅曾自己說過：“我的全部哲學都在《野草》里了?！蹦敲?，如果我們能從《野草》中尋到魯迅“贖罪”的痕跡，則“回心”之說就可以被證明。

魯迅在《野草》中多次提到的夢境，常有“影”（影子、倒影、光影或其他）的出現(xiàn)。而夢境中的“影”恰是靈魂的具體化，是最接近于靈魂本身的一種對靈魂的反映。與之相對的是也在《野草》中多次出現(xiàn)的“肉體”（或言明或未言明），肉體的存在則代表現(xiàn)實中的行為。于肉體中隱匿的血污和血腥都負著深重的罪孽，認識到這一點，靈魂開始萌生超脫肉體的自覺。而其對肉體的超脫，正是脫離血污和血腥，并為肉體的罪孽進行救贖，最終與肉體達成一致，回歸被重塑過的肉體。

本文選取《野草》中的三篇——《影的告別》《好的故事》《死火》，從中見出魯迅“回心”的三個階段，并欲以其“回心”之路，復(fù)現(xiàn)魯迅內(nèi)心的孤獨和抗爭。

一、“我能獻你什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

“人睡到不知到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夢境中的影子說出的話，是在人拋卻一切雜念、隔開塵世紛擾時自己與自己的對話，是靈魂對現(xiàn)實中的“我”——或說是“肉體”——的告白。

肉體原屬于自然人，只該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世界，然而影子在“天堂”、“地獄”、“將來的黃金世界”里都發(fā)現(xiàn)了它“所不樂意的”，并最終認識到它“所不樂意的”正是它本身在現(xiàn)實中的折射，即肉體的“我”。

《影的告別》中有兩個行為主體，一是肉體的“我”，一是夢境中的影子（即靈魂的“我”）。肉體的“我”在影子進行告別的整個過程中，僅充當了傾聽者。整篇文章，實質(zhì)是肉體的“我”對影子說出的話的直接引用?？梢哉f，《影的告別》是肉體的“我”站在靈魂的“我”的立場上發(fā)言。當然，這樣說并不單純因為肉體在寫作，而內(nèi)容上的“我”已成為影子的代指。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們從文本的側(cè)面能夠探尋到肉體在“傾聽”之外的另一行為，那就是放靈魂“向黑暗里彷徨”。此時的肉體不是一個純粹負著罪孽的晦暗的形象，它允許靈魂的背離。我個人猜想，肉體之所以能夠接受靈魂的背離，至少有兩方面因素促成，一是在肉體與靈魂的對抗中，肉體已明顯不敵靈魂（這也是現(xiàn)世中社會道德發(fā)展的必然的抽象反映）；另一個因素顯得更為重要，肉體在其所能達到的高度內(nèi)，認識到自身尋求新生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并要以靈魂的發(fā)展促進自己的新生。

肉體的反應(yīng)給了靈魂足夠的空間開始其“回心”，而此時的靈魂并不急于“回心”，甚至還未意識到“回心”的必要和必然，它是出于一種模糊的原因要來告別肉體。影子對這個模糊的原因進行的解釋是：要讓“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在這時，靈魂選擇告別肉體，還是出于擺脫肉體、使自己獲得超脫這樣一種考慮。也就是說，此時的靈魂由于認識到肉體的罪孽而要告別肉體，然而還未認識到肉體的可塑性，也就是還未認識到肉體自身存在的良善與罪孽的較量。因此靈魂只能做到“決不占你的心地”。這種純粹的“背離”行為，決定了靈魂還不能達到真正意義上的“回心”。也正如影子所說：“我能獻你什么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膘`魂與肉體的關(guān)系在這一階段只停留在“背離者”與“被背離者”上，還未發(fā)展為靈魂能為肉體的罪孽進行救贖。

靈魂“彷徨于明暗之間”，雖然脫離了肉體，但這種不明方向的脫離必然帶來難以言喻的苦悶。要擺脫苦悶，靈魂就不能只是一個背離者，他須為肉體洗刷罪孽，以達到放其“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③的終極目的。

二、“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

在《好的故事》中，魯迅同樣采用象征主義手法，并在表達的技術(shù)上臻于化境。然而與《野草》中其他篇目不同的是，《好的故事》毫不隱晦地展現(xiàn)了一個彩色的世界。其色彩之明亮，也不同于別處的“血色”。

《好的故事》也幾次提到“影”，而此處的“影”與《影的告別》中的“影子”在形式和本質(zhì)上都有所不同。在這一難得的美夢中，“我”所見的盡是四野的景色，這些景色又聚合起來，“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簡單地來說，“我”在夢中見到的景色，是現(xiàn)實生活的折射和虛化，它的聚合正是心靈的整體概況，也就是靈魂的反映。而“做夢”的行為主體正是肉體的“我”。

無疑，魯迅從未失掉過心里的希望，在這里就被他用文學的筆化為“好的故事”了。我們已經(jīng)很難再清晰地重現(xiàn)他在“希望”、“絕望、“虛妄”之中的掙扎，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存在這樣一個掙扎的過程，并且一直持續(xù)到他生命的結(jié)束。然而肉體的“我”不論在真正的現(xiàn)實中遭受怎樣的“絕望”和“孤獨”，在其內(nèi)心深處都一直保持著對勝利的信心，否則就絕不會盡其一生，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并成為“叛逆的勇士”。

而魯迅心底的希望，在這一篇《好的故事》中則表現(xiàn)為“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他們都來自現(xiàn)實、或肉體的“我”在清醒時的內(nèi)心。夢里的“倒影”最終被“撕成片片了”，然而只是破碎，還未及消亡。

回到現(xiàn)實中的“我”，又成為肉體的“我”，而由于心里還裝著夢中的碎影，我們就不能將此時的肉體與它的靈魂割裂來看。肉體的我“因為心里記得那些碎影”，它此時進行的活動就不是單純的可見的機械行為，而是加入了心理活動，這是肉體與靈魂的一次出于自覺的結(jié)合，更恰當?shù)恼f法是，靈魂正在引導肉體進行更高層次的活動，即追回其善性。

三、“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

如果說《好的故事》中，靈魂已走上“回心之路”，能夠?qū)ω撝锬醯娜怏w進行救贖，能夠引導肉體在良善與罪孽的較量中趨于良善，那么《死火》中反映出的靈魂與肉體的關(guān)系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死火”是“青白冰”上的“紅影”，不同的是，這里的“影”不像“影子”、“倒影”那般容易定義，我們姑且籠統(tǒng)地稱它為“光影——至于它究竟是什么，似乎不必深究。我們只需知道它同樣出現(xiàn)在夢境中，也就同樣是魯迅內(nèi)心深層世界的反映。

在《死火》中，死火與“我”的對話可以說震撼人心，這一團紅影不恤將自己的光熱消耗殆盡，也要“出這冰谷”：一面是不可再受冰凍的折磨，另一面是要引領(lǐng)“我”出這冰谷?！逗玫墓适隆分械摹坝啊币彩且龑怏w，而在這里，“紅影”與肉體的“我”已經(jīng)站在一起，并且有同一個目標——從文字中表現(xiàn)出的就是“出這冰谷”。

可以說，此時的靈魂已經(jīng)完成對肉體的救贖，并回歸肉體。我們再回來看《影的告別》：“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痹陟`魂要背離肉體時，就已經(jīng)預(yù)看到消亡的命運，而其真正消失，則是在完成“回心”之后。與預(yù)想的不同，它最終不是消失于彷徨間，而是為一個既定的目標慷慨赴死。

靈魂在“肉體”之中，以無形的狀態(tài)存在，它“回心”之所得需有所依附。完成對“肉體”的救贖的靈魂已有能力認識到，這“依附”正是肉體，他要將“回心”所得交付肉體，使其在現(xiàn)實中發(fā)出光熱來。由此，達到“再跟隨”的本質(zhì)提升。

四、迂折性探尋的意義

從宏觀來講，影子是社會的精神核心，它不能代表普遍的精神高度，卻代表了以文人為中心的具有先進精神、能承載強大精神力量的群體的精神高度。而這些人雖是“精神的戰(zhàn)士”，卻備嘗孤獨，以致“往往為這‘所為而滅亡”④。在苦難中卻未覺不幸——或已覺不幸而怠于抗爭——的人們，對真正的靈魂似有極大的恐懼。在人們的恐懼中，以魯迅為代表的文人群體以自己的思想作為時代的靈魂，深掘“罪”的根源，以作用于代表普遍精神高度的整體社會——不僅公諸當世，同時昭示來者（當然，這只是他們探尋“罪源”的副產(chǎn)品，不能作為活動的出發(fā)點），使其“回心”不止具有時代性，更具恒久意義。

從微觀來講，影子與肉體關(guān)系的不斷發(fā)展和升級正是魯迅自身“回心”的痕跡，影子代表魯迅內(nèi)心深層次的東西，這些思想的來源既包括中國傳統(tǒng)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關(guān)懷，也包括他所處時代的歷史任務(wù)。影子對肉體從“背離”到“救贖”又到后來“再跟隨”，以致殞身不恤，這一過程正是魯迅自身不斷發(fā)展，思想不斷成熟的抽象表現(xiàn)。

那么，魯迅的“回心”之路就是《影的告別》《好的故事》《死火》中表現(xiàn)出的不斷升級的過程嗎？我們當然不能下這樣的斷論。本文僅擷三篇有代表性的散文，由它們構(gòu)成的基本線索只能大致勾勒出魯迅“回心”發(fā)展的一個總體趨勢，即“背離”—“救贖”—“再跟隨”的過程，而在其中所經(jīng)歷的曲折和一段時間內(nèi)的停滯甚至迂回本文并未作為重點進行詳細闡述——這并不意味著要忽視和否定前進發(fā)展中的迂折性。

一段時間內(nèi)，真實的魯迅與被修飾的魯迅之間存在過不容忽略的差距。此后很多學者們一直試圖還原一個作為“人”而存在的魯迅，努力恢復(fù)魯迅思想的原貌。魯迅確曾陷入過深重的迷惘，我們隱隱發(fā)現(xiàn)，他不僅未隱瞞迷惘，甚至意欲刻意講明這一點。也就是說，當我們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他的彷徨的時候，其實正是淺釋了魯迅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和抗爭行為的內(nèi)涵。

我們一直在呼喚這個時代的“民族魂”的出現(xiàn)，但直接被教以的徹底和決絕，實際背離了人類的道德發(fā)展過程和思想升級能力，只成為空想，而不能形成真正的徹底和決絕，達到改造社會現(xiàn)狀的首要目標。因此我們不能放棄“肉體與靈魂的關(guān)系”和“靈魂回心程度”這兩條線，而獨論靈魂得以“回心”的最終結(jié)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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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吳曉東：《竹內(nèi)好與伊藤虎丸對魯迅〈狂人日記〉的解讀 ——以竹內(nèi)好的〈魯迅〉和伊藤虎丸的〈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為中心》，《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2期。

② [日]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46頁。

③ 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墳》，《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頁。

④ 魯迅：《這個與那個》，《華蓋集》，《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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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苗帥，青島大學師范學院中文系2011級本科生。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