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周作人的“初戀的死亡”

郝玉滿

推介語

周作人散文很好地體現(xiàn)了“五四”那代文人所特有的“文人氣”或者說是“士大夫氣”，其風格整體言淡而有味，不溫不火，讀其散文可以讓我們的心靈安靜下來、沉靜下來。不過，周作人散文是不大容易讀懂的，要進入他的世界其實有些困難——不僅在于時代環(huán)境的變遷，也在于周作人散文確實機關四伏，暗道難尋。

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我讓幾位研究生以周作人散文為題，寫一篇短文來檢驗他們一學年來的學習情況，雖然難度有點大，但我想這樣確實能看出他們的進步以及可能存在的問題。從提交的文章看，還是相當不錯的。作為青年學子，他們對于周作人的理解之深刻和獨特，超出了我的預想。無論是對文本的解讀分析還是對周作人散文整體特點的把握，都有獨到之處。至于文筆的流暢和理論框架的建構(gòu)，更顯示出青年學子獨有的新鮮和別致。讀他們的這組文章，給我的感覺是愉快和輕松。五篇文章各有特點又互相呼應，整體上構(gòu)成了他們這代人對周作人的一個相對完整的理解和認識，也讓我看到了他們已經(jīng)基本具備文學研究的能力。最關鍵的是，他們已經(jīng)找到適合自己的言說方式，通過“周作人”這塊試金石的檢驗，他們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

——劉克敵（杭州師范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

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jīng)放下了。

1922年9月1號的《晨報副鐫》刊登了周作人先生的《夏夜夢》系列之第八篇《初戀》，上述引文為文章的收尾部分。初戀，作為超越時空限制的全民“鄉(xiāng)愁”，在文本中，以非常周作人式的風貌呈現(xiàn)出來，而這最后的一段話正是全篇的畫龍點睛之筆，作家的風格與功力都在此顯露無遺——如果說尚有讀者不解周作人如何憑借其散文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樹起一座高峰，請在這結(jié)尾里找答案。

一、作為一種風格的“初戀的死亡”

薩特在他對加繆小說《局外人》的出色評論中，曾經(jīng)提出過著名的“白色風格”：明晰、簡潔、平實、不動聲色，這些字眼似乎都適用于《初戀》一文，然而用“白色”概括周作人先生的文字風格，卻有幾分不貼合——或許我們還需墨筆一點，得到另外一個詞匯：黑白風格——周作人的簡潔是水墨畫式的簡潔，他的平實是黑白相冊式的平實。相對于“白色”的冷峻、如實、直指要害來說，水墨畫有舒緩的回轉(zhuǎn)意味，黑白相冊有被時間沖淡過的遠意，而這明晰簡潔與回轉(zhuǎn)的相遇，沖淡過的華麗痕跡與平實的交融，讓《初戀》始終散發(fā)著尋常鼻息難以捕捉的迷人暗香，同時又暗示著作者某種隱隱的孤高：縱我香妙絕世，不為人茍得之，而你若想得，必要在細細地參讀中窺視天機。

周作人散文的簡明是無可爭議的：他用了11個字交代了初戀的死訊，用46個字表達了自己對這死訊的感受——其中18個字用于悲傷，28個字分給悲傷之余的安靜——絕無多說一句話浪費一個字的意愿，但就在區(qū)區(qū)57字的文本長度中，讀者卻能“走”出三個小“轉(zhuǎn)角”，體會三層“偶遇”的意味。筆者此處將“偶遇”著重強調(diào)，是因為這幾乎是形容閱讀心情的最準確的一個詞——“死亡”的信息突如其來，作者在之前沒有做任何語言上的暗示，結(jié)構(gòu)上的伏筆，氣氛上的烘托，只一個“阮升告假回去”，順口就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边@恰似生活本身中的“偶遇”模式：你踱步在路上，絕沒料到下一秒會在街口碰上一場悲劇，你震驚著，但又不便多說，無計久留，于是你帶著殘留的憂郁繼續(xù)前行。接著，周作人淡然的反映又給讀者帶來另外兩次“偶遇”：第一次我們訝異于少年異常平靜的“不快”；第二次我們驚艷于作者對人物心理細膩的觀照能力：面對三姑娘的死訊，情竇初開的少年竟意外地有一種“放下”的安靜——乍看上去的鐵石心腸，難道不是一語道出了人們心靈中最柔軟敏感的部分？——此之謂，簡明中舒緩的回轉(zhuǎn)。

整個結(jié)尾中，周作人先生使用的感情色彩最強烈的一個詞是：“不快”；辭藻最“華麗”的一個詞是：“悲慘”，稱得上是無一字不淺易，無一句不平淡，完全達到了“老嫗能解”的要求。文本從從容容、娓娓道來的氣質(zhì)，令它獲得一種“話家?！钡姆諊?，問題是，其實質(zhì)并非“話家常”，而是遠遠超越家常范疇的死亡話題。聰明如沈從文的作家知道，寫一具尸體，倒不如寫“一灘血”來得動人，但在筆者看來，周作人先生是連“一灘血”也不愿意寫的，因他所追求的并不是“一灘血”帶來的緊繃張力，而是將“死亡”的戲劇性盡量磨平的淡然優(yōu)雅。一如一張舊黑白照片給予人們的審美體驗：它被時間沖淡了所有的色彩，只老實地呈現(xiàn)事件的輪廓相貌，但不妨礙觀者有心，慢慢地去揣測當時的艷麗風華?！酥^，平實中沖淡的華麗。

周作人先生對“簡明、沖淡”的推崇是眾所周知的，他對此也做出了不懈的嘗試并且取得了成功，而此份平淡的風格，究竟為何深深吸引著這位大作家？——美國著名評論家蘇珊·桑塔格在她的批評文集《反對闡釋》中有一段話：“（藝術品）具有一種復雜、深奧、緊湊——不用說還有‘美——的風格……常常令人感到不真誠：它是藝術家侵擾其素材的證據(jù)，而他們本該聽憑這些素材自己以一種純粹的狀態(tài)傳達出來?！雹佟囆g家應該讓素材自己“純粹”地表達自己，而不是用過分炫耀技巧的復雜風格去“侵擾”它們，周作人先生也肯定是看到素材本身的重要性，繼而尊重不加雕飾的如實生活，說到底，他期望達到的是純粹的本真。

二、作為一種內(nèi)容的“初戀的死亡”

讀過周作人散文集的人不難察覺，他對“小題材”有明顯的偏愛，諸如吃茶、牙刷、野菜、烏篷船等等主題曾經(jīng)甚至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散文中，而即使是“大事件”，作者也有將其“瑣碎化”的傾向。本文節(jié)選的段落中就有一個“瑣碎化”處理的好例證——關于“初戀的死亡”的被言說。其實，在不違背散文真實的前提下，這個信息的釋放有很多可以選擇的方式，但是作者拋棄了第一人稱的表述方法，而是通過第三者之口說出，并且這第三者是個于內(nèi)容結(jié)構(gòu)都沒必要的“多余”的人物，“阮升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里”，這些照常理看來沒有意義的細節(jié)，成功地將一個“大事件”“瑣碎化”了。周作人對顯得重大的題材幾乎是刻意回避的，大家需注意到，作家的生活里是絕不缺乏戲劇與傳奇的，不管是他本身豐富跌宕的私人生活，還是他身處的動蕩的大時代，隨處可見史詩的雛形，但是他卻執(zhí)著于寫吃茶、野菜與烏篷船。

周作人這種選材取向或許一方面是由于在“五四”的時代背景下，眾多文人志士都在高呼“民主”“科學”這些泛主義化的口號，這種風潮幾乎席卷了當時的文學界，而周作人先生一向強調(diào)文學的純凈性，所以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瑣碎題材的關注和對“文以載道”趨勢的反駁；另一方面是他也想要追求其文學遺世而獨立的“貴族”氣質(zhì)?！缢凇妒纸诸^的塔》中流露的態(tài)度一樣，別人都走向大街，他卻在十字街頭造了個塔住進去，不為外世所浸染，獨自在風風雅雅中怡然自得。他這樣的堅持的確為文學界帶來一股清流，并且將那些細小的物件，微妙的主題都寫得趣味盎然，別致到位，可謂把“瑣碎”的美挖掘到極致。然而在這選材的與眾不同背后還透著另外一種信息：周作人居高自傲的性情——他可是“塔上”的人！街上那些庸庸碌碌的人流，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愿意走出去與他們打交道罷了。他在《貴族的與平民的》文中也寫道：“我相信真正的文學發(fā)達的時代必須多少含有貴族的精神?！雹谠谒磥?，貴族精神對文學而言是必要的，某些優(yōu)于平民的文學品位是必要的——而他自己恐怕就是“文學貴族”中的一員，自認擁有超越一般庸眾的生活品味與藝術眼光，以至于他能發(fā)現(xiàn)一般人所不能發(fā)現(xiàn)的美和樂趣（事實也的確如此）。雖這淡淡的傲世情結(jié)本身無可指責，而且對周作人先生的散文質(zhì)量與成就影響也微乎其微，但是它畢竟是美玉之微瑕，給本可自然無比的文章添了一絲絲矯情。

三、作為一種境界的“初戀的死亡”

死亡的主題是周作人散文中繞不開的一部分內(nèi)容，如《死之默想》《死法》《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等等——與其他吃茶、野菜、烏篷船相比，它不免顯得宏大又深刻。雖如上一部分所說，作者把死亡也“瑣碎化”處理了，但始終它自身攜帶的分量感，讓讀者不得不特別對它凝視沉思。

相比于魯迅先生面對“死”的痛心疾首、慷慨激昂，他的胞弟卻顯出異常的平淡冷靜。如《初戀》的結(jié)尾：“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jīng)放下了”，意蘊都在“放下”二字之中；再如《死法》中的一句：“以死為生活之最末后的一部分，猶之乎戀愛是中間的一部分。”③——意指死乃是生命之自然而然的階段；還如《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中的一副挽聯(lián)： “死了倒也罷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閭，親朋盼信?；钪衷趺粗瑹o非多經(jīng)幾番的槍聲驚耳，彈雨淋頭?！雹茉谥茏魅说奈淖质澜缋?，死亡總是以這般自然坦蕩的氣質(zhì)出現(xiàn)，好似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足以為之糾纏困擾。粗粗一讀，作者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對大江明月，不問前身”的超然境界，讓凡人們仰望感嘆，無法企及。

然而，請注意，《初戀》篇大概創(chuàng)作于1922年，時年周作人先生三十七歲，而這初戀故事發(fā)生在他十四歲年間，二十多載的時光之后，他還在心中掛記這場幾個月的暗戀，將它提筆轉(zhuǎn)換為文。從這小小的細節(jié)，我們可能隱約窺見：周作人先生其實并不盡然是瀟灑脫俗的——或許真正冷眼看透生死的，反而是他表面并不“瀟灑”的兄長魯迅——周作人在“不介懷”的態(tài)度下，卻還存著對人生人事脈脈溫情式的牽掛，從他在平淡中展現(xiàn)出對事物的專注興趣，也可以感受到其從本質(zhì)上對生活的熱情與喜愛。若說魯迅是透徹的，知堂則是曖昧的，兩者只有異同，而無優(yōu)劣，魯迅固然是有非凡慧眼，知堂也成功地找到了微妙的第三點——我執(zhí)與無念之間的第三點。正如小林一茶那首悼念亡女的俳句，周作人先生翻譯如下：

露水的世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如此

“我”知道，“我”明白——人世不過如露水般脆弱短暫，死亡隨時可能到來，“我”已經(jīng)如實接受并做好準備面對——但是，雖然是如此，雖然是如此——這正是周作人寫作《初戀》所顯示的境界：在我執(zhí)與無念之間的第三點，雖然他早已或者從來不為初戀的死亡糾纏羈絆，但是當他回首看去，目光卻仍含著溫情與掛念，而這樣境界的文學，是最寬慰人心的。

綜上對《初戀》篇短小的結(jié)尾三方面的分析：其簡潔沖淡的風格、細碎微小的選材、淡然關懷的境界——可知它們是三位一體，一以貫之的，它們顯示著周作人先生無論在文學主張還是在人生觀念上的追求：清雅。本真純凈之“清”、遠離俗世之“雅”，保證了周作人本人及其作品在文學史中的牢固地位。然而，這樣一個風風雅雅的大作家，卻落得個晚景凄涼狼狽、精神肉體的雙重折磨，甚至一度讓他想到“安樂死”，令筆者不禁喟嘆世事弄人：縱是天賜清流，也難保一日流入溝渠。

① [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4年版， 第16頁。

②③④ 周作人：《周作人集》，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第158頁，第159頁。